孔子之道,不可以方体论,强为之容曰大。老子曰:“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故必德配天地,而后以大称之。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达巷党人之称孔子,亦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道无不在,故不可名。孔子曰:“君子不器。”惟所用之无不宜之谓也。颜渊赞孔子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子思作《中庸》以昭明祖德,其言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背。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胥以喻其广大不测者焉。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有若并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岂阿其所好者哉?孔子德配天地,故不可得而名。
虽然,天地之运转密移,人固莫得而觉也。若其四时消息,风雷雨露,未尝不可以见其迹象,孔子之道亦犹是尔。由尧、舜至于周初,制度文物,由质而文,可少概见,至于学术思想,初无大变。孔子当邪说横行之时,故直指本心,以救其失,于是伦理道德,终古不灭。古者学在官府,职有司存,厉王板荡,纲纪大乱,畴人子弟分散,故礼坏乐崩,史文放佚。孔子修撰六艺,私人授徒,于是齐民可得而学。孔子虽述而不作,中国文化则实自孔子开之。
孔子于旧教之新解
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司徒之教,故书所记,始于唐虞。《尧典》命官,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夫人伦者,自然之伦序。既曰“自然之伦序”,复何俟于教乎?儒者明之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也。”曰“觉”云者,非自外而加之,引发之谓耳。孟子曰:“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又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又与人为善者也。”又曰:“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是孟子之意,以中国伦理之教,起于虞舜。
孟子是性善论者,欲说明伦理起源,不得不有人昌之,而又不能与仁义礼智非由外铄之旨相背。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所谓“取人为善”也。取人之善,而固执之,复以为法于天下,所谓“取诸人以为善,又与人为善者”也。使此言出自荀子之口,则直曰“礼义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何用此哉”?古之圣人以神道设教,故一切道德伦理根据,皆在于天,天讨天秩之类,难以殚举。春秋以来,民智渐开,而旧日所以维持世道人心者,遂不为人所信任。庄子称引老子之言曰:“仁义,人之性与?”即其言不必出于老子,亦可以略窥其时之思想。
孔子欲维持奕世相传之伦理,不得不更为之说明,于是昔日之根据于天者,今更反求于本心。其答宰予问三年之丧,则曰:“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其解骖以赙旧馆人,则曰:“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悉以心安为归。而礼义法度,胥由中出,匪自外作,当世之疑,无足以诘难之也。此义至孟子而益明。
故伦理之教,经孔、孟之阐发,根于人心,历万古而不磨。国之为国,人之为人,尽被其赐。使伦理之教传于天下者,舜也;而发扬光大之者,孔子也。先圣后圣,其揆则一。
孔子前后德目之同异
孔子以前,道德之目皆就事立名,故无一贯之道。《尧典》之言五教,《皋陶谟》之言九德,《洪范》之言三德,皆是此类。自孔子明心,则德有万殊,于心则一。今综合四子书中所言德目,以明其效。
凡言仁者,就其发心言也。所谓圣者,则仁之极致,而仁未足以尽之。故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以生生不已之心为仁,此仁之大名也。中心恻隐爱人亦为仁,此对智勇诸德而言,仁之细名也。有爱人之心,不可不有济人之术;有济人之术,不可不有自强不息之力;此所谓仁智勇也。故《论语》或独言仁,或兼言仁智、仁勇,而仁实为之源。
《中庸》则承继孔子,而标智、仁、勇三者以为大德之目。《孟子》书中,或言仁义,或言仁义礼智,或言仁礼智乐,名虽有异,义则相通。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又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实则仁义礼智,犹仁义也。礼者,仁之用;义者,智之藏。郊社之礼,所以仁鬼神;褅尝之礼,所以仁昭穆;是礼即仁之用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义者宜也。先有是非之心,而后事得其宜,是义为智之藏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老子曰:“夫慈故能勇。”《韩非·解老》曰:“仁者,谓中心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有祸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是勇亦出于仁心。《论语》曰:“见义不为,无勇也。”《中庸》曰:“知耻近乎勇。”孟子曰:“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勇又出于义也。然则勇有二端:一发于不忍之心,一发于羞恶之心。发于不忍,则勇于为善;发于羞恶,则勇于改过。羞恶之心,与不忍之心,皆就心之发于事而异名,其实一心也。谢上蔡有羞容,程明道谓此即恻隐之心,即此意。“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勇之二端也。孟子曰:“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也。生则乌可以已,乌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是乐即勇之异名。
故凡此数端,皆可以一仁贯之,是又与古之就事立名者异其旨趣。
本 仁
孔子与前世道术之同异,既大略明白,今再言孔学之大凡。孔子之学,以仁为本,以位为依,以中为极。今先言仁。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恻隐之心,生于不忍。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不忍牛之觳觫,而曰以羊易之;不忍孺子之将入于井,而起恻隐之心。见牛之时,不知有羊,不知大小;见孺子将入井之时,非欲要誉,非欲纳交,惟是此恻隐之心充塞其间。故《韩非·解老》曰:“仁者,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报也,故曰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宋人即指此时为天理之流行。能充此心,则仁覆天下也。人与牛异类,而孺子与我非亲,吾心犹不忍其死,况于父母兄弟尊者贤者乎哉?礼义由此一念起,人伦由此一念立也。以此存心,则不忍人之心;以此行事,则不忍人之政。故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存之为人,去之为禽兽。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以一言曰仁,以二言曰忠恕。此孔子一贯之道也。孔子曰:“忠恕违道不远。”道不可言诠,不远即几于道也。以此心事父则孝,以此心事长则弟,以仁心加诸位而异其名。
孟子曰:“爰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矣。”在心曰仁,在事曰中,仁而后有中,复藉中以显仁。两者同出而异名,不可不审。人何以梏亡此心?曰“私”。私者自营,以有我故。孔子曰:“毋我。”毋我者,非独无我,亦无人也。无人无我,惟是此心之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所谓无人无我者,非无人我之位,无人我之私而已。于此有二难焉。无私我之心,可以损己以利人乎?曰:“损己利人与损人利己,交非中道。”如以吾之金钱而救人之生命,则可;以吾之生命而救人之生命,则不可。何也?彼陷于死,得生幸也,不得生正也。我无死道,以彼而死,在我则不应死而死,在彼则死人以自生,是两伤焉。古之人有行之者,权也,必其有不得不如此而后可也。又曰:“然则爱邻人之兄若其兄,可乎?”曰:兄弟之相爱也,非虚加之也,以亲之一体,而生相爱之道。邻人与吾何缘,而生此相爱之心。其爱之也,当有差等。以爱吾兄之心而推及之,则可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善推其所为而已。”此儒、墨之辨矣。
依 位
善恶是非之立,胥依于位,无位则善恶是非不可得而言。如有父子之位,于是有孝慈之德;有君臣朋友之位,于是有忠信之德。故位者,分也,人与人间之分界。人与人之间,既有自然之秩序,即有自然之道德。父子、君臣、朋友,皆位也;父慈子孝、君仁臣忠、友信,皆德也。此即所谓中,而其所以孝慈仁忠信者,仁心之发也。故一切道德以是为根本,己位不定,则无人位,混然一物,不可名状也。庄周之破执,即以破位为始。《齐物论》曰:“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此破诸家之执于一是而云然尔。若夫人己相与之道,故未尝尽毁,曰:“惟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也。”而终之曰:“庄周梦为胡蝶,则栩栩然胡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为庄周则蘧蘧然,为胡蝶则栩栩然,方其梦也,且各有分,不相杂乱,而况非梦者耶?《大学》曰:“在止于至善。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至善之德,必缘于位而后起也。
致 中
中者,道德之极致,无过不及之名也。《论语》曰:“允执其中。”《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所谓中者,至善之称,非折中之中也。唯达节之圣人,然后能之。仁心加于位,而得其至善,即谓中道。故中道者,即仁之致尽。其所以谓之中道者,以其无一定之成名,而应物皆得其宜。守先王之礼法,不失矩度,此所谓守节也。守节而未至于达节,则不能应变。孔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立谓守节,权谓应变。孟子曰:“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谓不拘于仁义,而能适合于仁义。“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清者不能任和,和者亦不能任清,可谓“行仁义”,而不可谓“由仁义行”。孟子之称孔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又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自述,亦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又曰:“从心所欲,不踰距。”孔子之所以能至此者,亦如轮扁之于轮、庖丁之于牛,为之精熟之效也。《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心者应万变而不穷,如明镜之于形,岂有所逃者?及其既熟,则左右应变无方。《中庸》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微孔子,无足以任之。儒家以中道为极则,佛家以方便为究竟,皆是此意。
政治思想
孔子有德无位,虽未施于政事,其志可少概见。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仁心之所发也。子贡问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博施济众,虽由仁心发端,充其量则圣德之事,大同之道是也。故曰“尧、舜其犹病诸”,是孔子之所志,故不仅至于尧、舜而已。大同之治,不可以一朝企及,故先自小康始。礼让为国,小康之极盛,由此而可以臻于大同之域。故孔子言政,皆就小康而言。《礼运篇》曰:“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麟麒,皆在郊棷,龟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则是无故,先王能修礼以达义,体信以道顺,故此顺之实也。”儒家以大同为归,而不废小康者,此其故也。
至于孔子为政之大要,于《论语》中亦略可考见。“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又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其意在使民家给人足,而后兴礼让。盖孔子政治思想,不图富民而已,而其本在于礼教。故又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其意可想见矣。当时言政者,不过欲以政齐民、兵强国富而止。孔子于此数者,虽未尝废,固不止于此。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是不止于政刑之验也。
孔子为政,首重以身率下。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以正南面而已。”季康子患盗,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季康子问政,子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子之所谓德化者,非废刑之谓,上以身先之,而下相摩成俗,如有不可化者,然后执而戮之,以生道杀人,虽死不怨杀者。
礼乐刑政四者,皆治之具,不可偏无。儒家独明于礼乐者,当时皆苟且之政,以为专尚政刑即可为治。儒者虽言礼乐,固不废刑罚也。世无真儒,以宽懦为德化,故法家矫之以严峻,然商、韩之书详于束下,而略于人君之修养,是其所短。人君暴戾于上,而假法以虐民,使民无所措手足,其极也,必有土崩瓦解之虞,不如儒家之长久也。
儒家与道、法二家最相反异者,犹有举贤一事。孔子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又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又曰:“举贤才。”盖举贤者,自古登进之路也,观于《尧典》,已可概见。唐虞三代,关于荐贤之事,不可缕举。惟其弊,朋党援引,蔽贤害政,所谓忠者不忠、贤者不贤。墨家于此,亦同于儒家,惟墨家更有甚者,即天子以下皆出选举。道家不尚贤,盖鉴于其弊而发之耳,其登庸之道,则无明文。法家不尚贤,师道家之意也,而其办法则曰“循名课实,将率必起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其长处在少流弊、机会均等,其短在不能汲收贤才,而易含容庸才。即以汉唐而论,汉之荐举,其所得人才,实较唐行科举之制为优,盖科举取决于一时,而选举则取决于平时。科举之制,奇才异能之士往往不得申,而所得皆平庸之才,不过其流弊稍愈耳。荀子言:“无德不贵,无能不官,选贤与能。”有二者并重之意,其办法何若,则不可知也。
孔子为政之要,大体如此;孟、荀之徒,虽有推阐,要不能离此。
礼乐之意
礼乐之起,由仁心生也。《乐记》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又曰:“知乐则几于礼也。”《孔子闲居》云:“礼之所至,乐亦至焉。”《祭统》曰:“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礼。”《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又曰:“乐者,声之动也;礼者,情之饰也。乐者,心之不可变者也;礼者,情之不可易者也。”《中庸》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乐记》曰:“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此孔门后学发明礼乐本于仁心之证也。
然此皆就礼乐之情言。若礼乐之文,诸书所记,则礼以法地,乐以象天;仁近于乐,义近于礼;乐著大始,礼居成物。乐主于和,礼主于敬,既已成象,用斯异焉。凡有血气生知之属,则有喜怒哀乐之情,故先王兴礼乐以文之,所以别于禽兽。《曲礼》曰:“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乐记》曰:“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是言礼乐之切于人用也。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之人格教育,一以礼乐为归。然孔子之所尤重者,礼乐之意也。故又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孔子虽未尝制作礼乐,而明礼乐之教,以垂示后世,其烈盖伟于制作。盖礼乐之文,有时而穷;礼乐之情,则万古不渝。乐在汉世,已不能言其义,后世并其铿锵鼓舞之技,亦且失传。礼乐并行,缺一不可,况礼文残阙,学者所习,不过以为文章考据之用,其能躬行实践者,盖不数睹。是礼虽有存者,与亡一间耳。其所以维持人心者,特旧日之风俗习惯尚未尽泯,校之以礼,又多乖异。无识之徒恶其害己,横相攻难,集谤《礼经》,即幸而言中,亦时地使然,非一成不可变者。况皆徒逞胸臆,一无所知,滋为学术之害而已。
学与教
孔子干七十余君不能用,仁政无所设施,故终其身以学与教为事。
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又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孔子既常以此自许,子贡亦以此为孔子之圣德,可知二者为孔子之志,为孔子之终身事业。
《论语》首章即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骤然读之,未免过于平常,细意绎之,此数语者,实孔子晚年自述之语:“学而时习之”,好学不厌也;“有朋自远方来”,诲人不倦也。知教与学为孔子之终身事业,则知孔子之悦此乐此为不虚矣。《中庸》云:“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与《论语》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同为孔子而发,不过一为孔子之自述,一为子思赞扬圣德之辞。孔子自述,过为谦抑,得子思之言对照,而义方明。故知此三言者于孔子晚年生活,实已包容尽致。孔子师表万世,始立学者释奠于先圣先师,四时释菜于先师,学者入学即宗师仲尼。
然孔子所学者何学也?是不可以不晓。孔子尝谓“学而时习之”,“学而不厌”,“好古,敏以求之者”,“信而好古”。《中庸》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故可为说曰:“孔子所好之古,学尧、舜、文、武之道。”《孔子世家》载孔子所师事者众,何者为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耶?孔子虽多能,而不以多能为贵,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告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告曾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也。”孔子虽多能,而自谓有一贯之道,不以多能为贵。曾子释一贯之义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再徴之孔子所许为好学者,惟颜子一人:一则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再则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孔子所许为好学之人如此,则孔子所好之学可知也。《中庸》曰:“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圣者非即孔子耶?又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从容中道之圣,非即依乎中庸之孔子耶?执善固执之贤,非即择乎中庸之颜回耶?故知孔子之学,仁学也,忠恕之学也。《论语》言:“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故孔门之学,虽始于博学穷理,归根则在躬行实践,学孔子之学,固当勉力于斯也。
孔子既以此学,即以此教。孔门四科,以德行居首,而次以文学、言语、政事。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凡此皆可以见孔子对于教育目的。其施教也,则循循然善诱人,有教无类,类者,贵贱贫富阶级。故远近来学。官学变为私学,贵族教育变为平民教育,于是平民崛起,如颜渊、子路、原宪之徒,以白屋之士,皆得受高等教育,此中国学术一大转变之关键也。惟中庸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其至则圣人有所不知;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其至则圣人有所不能。孔子虽以此教,惟颜子三月不违仁,拳拳服膺而勿失,余子则日月至焉而已。孔子教亦多术,各视其性之所近而道之,视其性之所短而救之,然皆圣人之一体,惟冉牛、闵子、颜渊具体而微。观《论语》所记门人问答之辞,胥依人为说,而问仁者尤众,其所答皆异,以皆仁之一体也。孔子不轻以仁许人,诚恐执此一端以为仁之具体也。
近世学校之弊,师生如同路人,虽学风之儇靡有以致之,司教者亦不能不分谤也。
孔子对于中国文化关系
孔子开启后代文化者,犹有二事:一为撰述六艺,一为私人讲学。
孔子以前,学术掌之史官。夏之将亡,太史终古抱其图籍,出亡之商;殷之将亡,太史向挚抱其图籍,出亡之周;是以国家虽亡,文献犹在。孔子生周之衰,惧图籍散逸,礼坏乐崩,自卫返鲁,知道之不行,乃考订《礼》《乐》,《雅》《颂》各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王制》言:“乐正崇四术,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是古之教育,即以《诗》《书》《礼》《乐》为教本。孔子之于《诗》《书》《礼》《乐》比诸乐正所掌如何,今不可得知也。墨子言:“诵《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今四家所传三百五篇,其数略同,想无大异。《诗》《礼》《乐》本相连系,《乐》之辞见于《诗》,《乐》之节具于《礼》。《礼经》在汉世所传仅十七篇,合逸礼始成五十六篇之数。《礼器》言:“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中庸》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究系何指,后儒说者虽众,实难揣测。孔子之于《礼经》编次如何,亦不可知。孔子删《书》百篇,据《书纬》而云尔。二十九篇,伏生能传之数也;五十八篇,孔壁所得书之数也;百两篇,张霸伪《书》之数也。孔子删《书》之目,亦难具晓。盖此数经者,孔子即有所编次,与旧日所传,谅不相远。惟《易》与《春秋》,则孔子精心之作。《易经》本卜筮之书,自文王演《易》,始寓人事之义,观三《易》卦序之异,可以知也。孔子赞《易》而义始著,是卜筮之书变而为义理之书者,孔子力也。故今日之《易》虽出于羲、文,而义则出之孔子。《春秋》者,鲁史之名,经孔子笔削,而其义迥殊,如冰出于水,冰实非水也。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 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公羊子曰:“主人习其读而问其故,不知己之有罪焉尔。”盖孔子因《春秋》之文,而自为义例,其字义词例,与常文殊,褒贬损益之词即寓其中,故有赖于口授。《公羊》引《不修春秋》,则知《春秋》旧文与此异也。盖《易》与《春秋》,皆孔子因仍旧文而寓以新义。《易》以明天人之理,
《春秋》则专言人道。后世言史者以《春秋》为史,如以史视《春秋》,则直断烂朝报耳。故孔子之于《六经》,其功尤在于《易》《春秋》,《诗》《书》《礼》《乐》则述而不作也。
欲知孔子私门授徒之功,当知周之学制。古者即诸侯亦不得擅立学校,《王制》云:“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是其证也。又曰:“司徒修六礼以节民性,明七教以兴民德,齐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上贤以崇德,简不肖以绌恶。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乡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何休《公羊解诂》云:“中里为校室,选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十月事讫,父老教于校室,八岁者学小学,十五者学大学。其有秀者,移于乡学。乡学之秀者,移于庠序。庠序之秀者,移于国学,学于小学。诸侯岁贡小学之秀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其有秀者,命曰造士。”《汉志》略同何说,不引。《王制》何休所述周之学制,较前虽进,然周以防御诸侯过甚,故学不普及。诸侯既待天子命之教,然后敢为学,诸侯之国学,对于天子大学,亦称小学。小学之秀者,必贡于天子,贡士不善,则有绌罚,所以防诸侯之强大也。天子大学然后得见四术,诸侯之学不得见,抑又可知。庶民必待事讫然后入校室,作之师者,虽曰耆老有高德,因其少有知识者已升于天子,其教育之低,可以想见。诸侯之学以下,所教不过《王制》所言“节民性”“兴民德”“防淫”“同俗”诸端而止耳。《王制》所言为畿内之制,不言校室,从司徒起;何休所言,则由畿外诸侯之校室以至于天子之大学。《王制》所言司徒,当何休所言庠序。《王制》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当何休所言诸侯之学。《王制》于“曰造士”上有脱文,以意补之,当为“论学之秀者升于大学,曰造士”,则可通也。自孔子播六艺以教,于是前之大学生所不及见者,平民皆得见之,前后相悬,不啻霄壤之判。又值其时世族崩溃,齐民踵兴,南亩之失耕者皆奔命于学问,以致贵显,周末学术之盛,有由来矣。
孔子之道,以仁为本,以中为极,以位为依,为学为政,胥出于仁心,因不得行其志,乃撰述教学终其身。其教泽之远,谓中国文化自孔子开之,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