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生养之养生谈
先秦文字与魏晋文字之比较,其气格之高卑、思想之雅鄙,无一不县殊,洵乎时代性有以限之也。魏王肃以一代硕儒、不世出之逸才,然且伪造《古文尚书》、《尚书孔安国传》、《孔子家语》及《孔丛子》等,无一不去古愈远。尤以《孔丛子》文气卑弱,为朱晦庵所痛诋,则以其伪造之分量太多故也。张湛伪造《文子》一书,大半剿袭《淮南子》,故犹雅饬可观。独至其伪造杨朱之言,则姬、汉无此狂悖文字,无可剿袭之余地,不得不多出于杜撰臆造,而支离恶俗,丑态毕露。气格之卑弱,则染受辞赋之腐败化;思想之龌龊,则表现贵族之堕落化。更以管、吕之书,未尝寓目,不识养生;而妄以生养为养生谈,传世千年以来,莫或正之,可不大哀也哉?
《伪杨朱篇》: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偁偁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急,一朝处以柔毛绨幕,荐以粱肉兰橘,心体烦,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缢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此亦皆厚诬杨朱之词也。杨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而此则醉心于美厚声色,适得其反,正是以物累形者也。杨朱为我,则无我以为我者也。杨朱贵己,则忘己以贵己者也。夫岂斤斤而较百年之短,欣欣而贪万物之好哉?杨朱为贵生之士,岂不为寿者哉?杨朱与墨子同享一代之大名,岂不为名者哉?杨朱言“治天下如运诸掌”,岂不为位者哉?杨朱言“治大者不治小”,岂琐琐察及田夫野人之鄙语哉?杨朱利跂以救天下之急,岂不忧天下之忧而自忘其乐哉?是作伪者之言,全与杨朱背道而驰,不已伪造案发,尽情败露哉?且《礼》称位禄名寿(《礼记·中庸篇》),不曰禄而曰货,鄙亦甚矣。而语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细益甚矣。作伪者斯文无赖,鄙细罔耻,何杨朱之可诬乎?
第二节 下流之死生观
上流、中流、下流三等社会,有以势位言之者,有以人格言之者,而余书则以人格言之者也。然伪《杨朱篇》之人格,直可比于世俗所云“十下流”,真下流之极矣。
《伪杨朱篇》: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耶?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就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
此亦皆厚诬杨朱之词也。杨朱“向疾强梁,物彻疏明”,故“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明自有其性,自有其真,而不与物同也。然吠狗不击,以人度狗,则推人及物而可同之,不难作万物一体观也。此杨朱之物我异同观,即杨朱之世界观也。杨朱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名也;而利跂以救天下之急,实也。故正名定实而享一代之大名,后世传诵且未有穷焉。此杨朱不愧古之三不朽,即杨朱之人生观也。然则杨朱之世界观及人生观,虽其唯心的观念、唯物的观念,及心物一贯的观念,甚为一一分明。(参观中篇第二章第一节)然倾向于唯心的思潮,则可断言也。是以自有其性真而不为物所累,则唯心的思潮之独立无对也。生愿为明王,而死犹遗大名于后世,亦其唯心的思潮之独立无对也。诚如是也,则比于作伪者所云:“同贤愚于腐骨,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岂不相去万里哉?
杨朱有三亩之园不能芸,则岂求丰屋美服者哉?有一妻一妾不能治,则岂求厚味姣色者哉?且丰屋美服、厚味姣色者,高官厚禄之代名词也。在君主时代,则以此高官厚禄而求忠义之臣也。若以但得高官厚禄为已足,而无求于其外之忠义,则高官厚禄为谁而设之,岂为奸邪贼臣而设之哉?然则君臣焉得皆安,物我焉得兼利,而天下不将大乱乎?此尤作伪者之讆言,曾不足以欺三尺童子,岂徒袭“君臣皆安,物我兼利”之口禅,即可以欺天下后世乎?
请为诵阮籍《达庄论》曰:“儒、墨之后,坚白并起。吉凶连物,得失在心。结徒聚党,辩说相侵。昔大齐之雄、三晋之士,尝相与明目张胆,分别此矣。咸以为百年之生难致,而日月之蹉无常。皆盛仆马,修衣裳,美珠玉,饰帷墙。出媚君上,人欺父兄。矫厉才智,竞逐纵横。家以慧子 ……(底本缺失)
……吕不合,繁奏之舞,其音疏也。”且曰“将治大者不治小,成大功者不小苛”,何等磊落大方,而岂问亡羊琐事耶?且荀子《淮南书》所言,均属寥寥数语,文简而意赅,原不过成大功者谨始慎微之旨趣。作伪者附益以邻人亡羊,遂尔鄙细支离,恶俗不堪。又形容杨朱之态度,始则叹曰“嘻”,继则“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描写似疯似癫,不活现一白痴耶?岂享一代大名之杨朱而可厚诬若是哉?
孟子言“逃杨必归儒”,足证杨、儒甚近。作伪者不顾,捏造兄弟三人,游齐鲁之间故事。彼固以杨朱为秦人而不以为鲁人,故出此妄语也。诬儒家仁义分裂为三,学溺者死几半,遂总判之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绝类魏晋人辞赋中之警语,则何异作伪者自承作伪之供状矣?至于孟孙阳、心都子皆子虚乌有之人,余于中篇已斥之。
第六节 智不知命之疑问
杨朱反对墨子非命,则认有命矣,而仆子讥杨子智而不知命,意杨子于命之观念,必与寻常不同也。
《伪力命篇》: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知其故?皆命也。”
如此言命,则亦老生常谈耳。仆子何以讥杨朱不知命,不能无疑也。且曰“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一语,原见《庄子·达生篇》,则非作伪者剿袭之,遂演成此一段文字耶?
第七节 无甚理由之言行
吾书将终,而申言杨朱鲁人,今之山东侉子也,故其人强梁有生气。而先秦文字,精赅自然,意旨深远。伪《杨朱篇》出魏晋人之手,言词凶悖而外,更羼以魏晋清谈之余习,遂有造作杨朱毫无理由之言行者。
《伪仲尼篇》: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
《伪力命篇》:杨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渐。其子环而泣之,请医。季梁谓杨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杨朱歌曰:“天其弗识,人胡能觉。匪佑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
如此毫无意味之文字,盖或仿《庄子·大宗师篇》之子来、子桑户故事而又不类,然不适以见其为魏晋放荡者之所为耶。
第八节 疑古二则之俟考
作伪者缀拾古书之故事易知,而窜易成语难晓。以记诵有所不周,则易受其欺,亦不可不慎也。
《伪说符篇》:杨朱曰: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发于此而应于外者唯请(通作情),是故贤者慎所出。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上文二则,似有所本,而窃之不善。有无出处,姑存之以俟考。结论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杨朱学明王之道于老聃,深矣远矣!魏晋之际,有细人者剿袭古书而外,多方造作鄙言鄙事以厚诬之。自余此书出,而可大白于天下后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