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四圣、二凶之颠倒
作伪者之人头畜鸣,廉耻道丧,尤莫甚于其颠倒名实,黜四圣而崇二凶,为悖谬已极。盖以媚当世无道之君主,其逢君之恶,罪不容于诛矣。
《伪杨朱篇》: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鲧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雠,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借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借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此作伪者厚诬杨朱,无待赘言。然不辨则不明也,杨朱学道者,五帝之大道也。及禹而大道已隐,故杨朱见梁王,称尧、舜不称舜、禹;此以舜、禹并称,不合者一也。杨朱问明王之治于老聃,明王莫如尧、舜,故见梁王,则称尧、舜以自况;此忽反对舜,不合者二也。杨朱与孔子同师老聃,则为同门之抗颜行,何至以周公、孔子之圣并称;此乃以周、孔之圣并称,不类当时语,不合者三也。杨朱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治天下者舜、禹也,乱天下者桀、纣也,是岂肯反对舜、禹而崇拜桀、纣,不合者四也。杨朱与墨翟咸利跂以救世,宁不与舜、禹、周、孔之劳同视,其死也,固有万世之名;而其生也,岂无一日之欢。此忽反对舜、禹、周、孔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不合者五也。杨朱、墨翟盛名亘于战国一代,二百五十年间,则杨朱以及身享大名,又且及其子孙与徒众矣,何至视死后之身如株块,虽名之所加,无有所以知,不合者六也。即此六者,已足征作伪者夫子自道,于杨朱何与哉!
盖作伪者生于魏晋之世,魏文帝之放荡,父子聚麀(事见《世说新语》);晋武帝之荒淫,羊车宰命。是亦当世之桀、纣也。然何至于如桀、纣甘愿亡国败家而不恤,此所以作伪者逢君之恶,为罪不容于诛也。且果如所言,死后之身,如株块然,名之所加,无有所以知。不悟名实者,原本人情。人之恒情,莫不乐生而恶死,莫不乐圣而恶愚。故人情莫不乐舜、禹、周、孔四圣之寿终,而恶桀、纣二凶之放诛。是以四圣者,名也;舜、禹、周、孔者,实也。二凶者,名也;桀、纣者,实也。此正顺适人情而所以为名正其实者也,名教纲常不外此也。自非凶残已极,愍不畏死,鲜有肯出于反常逆性之所为者也。然则作伪者狂悖性成,恬不知耻,而敢于假冒杨朱,造作悖词,笔之于书,岂非千古无此出于余窍之秽声耶?(余窍二字,见伪《仲尼篇》,此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出语不伦,文理不通,犹其余事,《庄子·天下篇》称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四者之别甚明。惟《孟子·尽心篇》称有天民大人者,此忽以舜、禹、周公均称天人,孔子、桀、纣均称天民,是出语不伦者一也。前既艳羡尧、舜之伪让,此又反对舜、禹之忧劳,前后矛盾,如出两人,是文理不通者二也。顾世犹有谓“伪《杨朱篇》并不以放纵情欲为鹄的”,则此侈陈桀、纣逸乐之谓何?岂尚可掩饰乎?
第二节 管夷吾、晏平仲之诬反
作伪者崇桀、纣以媚其无道君主之不足,而又厚诬管、晏,以媚其宰辅大臣为当世之权要者。
《伪杨朱篇》: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此作伪者矫造之言,案诸《管子·立政九败解篇》之原文,则正所谓以生养而非养生者也。晏平仲尚俭,乃曰“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棺”,尤必无此理之言。直是作伪者于管、晏之书尚未寓目,而妄肆诬噬倒栽,亦何益矣。且使宰辅大臣而侈于恣肆耳目鼻口体意之所欲,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赵孟之语偷,不如是之甚也。呜呼,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此亦魏晋一期之妖言也。下逮江左六朝,中原板荡,神州陆沉,自非有此等沦于畜道之人生观为之导火线,则何至成如彼其一大乱之局哉?
第三节 子产、邓析之窜乱
厚诬管、晏之不足,而又厚诬及子产、邓析,则将以媚当时之世贵及文学之徒也。
《伪杨朱篇》: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积曲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蛾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侨为国则治矣,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闲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观,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此公孙朝、公孙穆,皆子虚乌有之人也。子产无此兄,亦无此弟。子产相郑甫三年,犹尚赖子皮之力助,岂容有如此好酒好色之兄弟哉!正不必稽诸《世本》《国语》《左氏传》《太史公书》皆无有,而后知其诬罔矣。且纵酒好色,恣情口腹,极意淫欲,而至于聚酒千钟,积曲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于人鼻,其去于桀、纣之酒池糟丘者几何?岂郑小国之臣所能有也。更至于后庭女宠,比房数十,稚齿婑媠者充盈,亦岂小国之臣所能备也。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此复成何世界?虽《郑风·溱洧》,士女相谑,赠以芍药,不过亦惟士与女,相对恋爱而已。若以一雄而占领群雌,比房数十,犹未餍足,尚敢贿招媒诱乡之处子,恐郑风淫乱,未至此极也。况桀、纣荒淫,王室大乱,岂朝、穆若是,而为能治内耶?顾作伪者颜厚三尺,昏无人理,尚敢假饰朝、穆之言曰:“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不知果若朝、穆所为两推之于天下,则天下将成万牲园之动物世界,男女之道绝矣,更何论君臣之道。且杨朱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比于朝、穆,岂不相去万里,而以伪朝、穆事,羼入伪《杨朱篇》中,又非牛头不对马面之文字哉!
尚有一事,伪刘向《叙录》言《力命篇》与《杨朱篇》乖背。然伪《力命篇》剿袭古书,则云“子产杀邓析”;伪《杨朱篇》伪造古事,则言“邓析以朝、穆真人告子产”,徒见其矛盾耳。
第四节 伯夷、展禽等之妄论
作伪者诬古之不足,而又妄论及伯夷、展禽等。
《伪杨朱篇》: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此亦作伪者厚诬杨朱之言。《孟子·万章篇》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而此谓伯夷之清、展季之贞,(展季即柳下惠,见《庄子·盗跖篇》。)则谓柳下惠贞男(柳下惠贞男,见《家语·鲁男子事》),不若公孙穆之好色,故寡宗也。(寡宗,谓子姓不多。)况清贞善矣,而谓之诬善,则所谓善者,直恶耳。其妄一也。《吕览·本生篇》曰:“古之人有不肯富贵者矣,由重生故也。”则惟贫贱,乃真养生。杨朱有三亩之园不能芸,赤贫甚矣,何至反对原宪。其妄二也。子贡货殖,聚而不散,必若公孙朝、穆之好酒好色,乃为逸乐其身。然杨朱既甚赤贫,又何以逸乐?其妄三也。然则世有取于“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二语者,同全未识得作伪者之用意也。
第五节 端木叔之虚构
妄论子贡之不足,而又矫造其后世,亦将以媚世贵也。
《伪杨朱篇》: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借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滑釐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此端木叔亦子虚乌有之人也。一则曰“子贡之世”,再则曰“辱祖德矣。”子贡货殖,孙曾能世其业,固不可考也。然区区家累万金,而欲墙屋台谢,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等事,胥拟齐楚之君。试问齐楚之君,皆地方千里,或数千里,富有累千万金,岂区区家累万金者所能比拟耶?尤以卫在战国之世,国小已极,倾卫国之力以当齐楚之君,尚不足抵其百一。而端木叔不过卫之一富民,岂更能所欲则殊方偏国,非齐土(即中国)之所产育者无不致,并齐楚之君所不能致者亦致之耶?至于人为形气所拘,非鬼非神,岂能游则不问山川阻险,涂径修远,无不必之。试问战国之世,果有此大旅行家乎?果能容有此大旅行家乎?在此等发昏呓语之中,而又杂以散财得报之谈,然不如后世小说家言,为入情入理矣。端木叔既无其人,则禽滑釐、段干生亦必无其语,不待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