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秦人杨氏之误
本章以下,皆斥伪造文字而辟之。其文字不类先秦,非短涩即支离,非狂悖即恶俗。而古书真伪,一地理,二年历,尤凿凿不可逃者也。作伪者无地理上之智识,遂尔黔驴技穷,犹故弄狡狯,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伪周穆王篇》: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
此发端于秦人逢氏,而继之以杨氏告其父,即作伪者故弄狡狯,不明言杨朱秦人,而但揭秦人逢氏,承以杨氏,暗示人以杨朱亦为秦人也。故成玄英《庄子·山木篇》疏云“杨朱秦人”,正即受此伪文之愚也。然又谓“逢氏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则以老聃为陈人,其谬益甚矣。
《史记·老子传》云:“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则老子原本楚人,无可疑义也。惟《列仙传》云:“老子,陈人。”伪河上公《老子注》云:“陈国苦县厉乡人也”,此《列仙传》及伪河上公《注》,皆成于汉末魏初,谫陋无远识,因后汉地理上之变革,以苦县属陈国,遂误老子为陈国苦县人。伪造《列子》者昏陋不察,遂亦以为老子陈人,故曰“过陈,遇老聃”,岂知春秋之世,苦当为楚县。余别有《老子列传考释》一篇以明之,兹不赘述。
至其所云:“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尤作伪者有迷罔之心疾,亦夫子自道也。
第二节 杨朱游鲁之误
作伪者无地理上之智识,不止上述一事,又有伪造杨朱游鲁之说。
《伪杨朱篇》: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辨,如其省也。”
此作伪者伪造杨朱游鲁之事,而不顾孔子南之沛,阳子居亦南之沛,同是南行之沛,孔子为鲁人,则杨朱亦非鲁人而何哉?杨朱既可推定为鲁人,则又复何有游鲁之可言哉?是以古书证古书,不适以见作伪者之无知妄作乎!
自孟氏问以下,直至结末,孰为孟氏问,孰为杨朱答,文理晦塞而不明。然其大旨则为袪名,无可疑也。不知道家、儒家、墨家、名家、杂家,皆以“正名为政”,为言治之首务。是岂蝇营狗苟,要名以为当身富贵,及死后子孙计而已哉?且杨朱享战国一代之大名,然有一妻一妾不能治,有三亩之园不能芸,其赤贫之生活,下夷于庶人之不若,则杨朱岂非为名而甘贫贱之人哉?何至反对为名贫贱,其厚诬杨朱者一也。杨子曰:“事之可以之贫,可以之富者,其伤行者也。”此尤杨朱明言以富为伤行,而贵可知矣。杨朱既非抱一富贵主义者,何至轻管氏而重田氏,且鄙视管氏身后之萧条,而艳羡田氏子孙之荣华,其厚诬杨朱者二也。杨朱见梁王,亦尝称尧述舜,是与《庄子·胠箧篇》曰“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正当同一观念,何至目尧、舜为伪让,反不如夷、齐之实让,其厚诬杨朱者三也。杨朱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辨,见称于庄子,无非争名实也。且名实二者对举,姬、汉六代之文同之(六代下包江左),可覆案也。作伪者开口便错,曰实名,曰伪名,已嫌不词,更申之曰“名者伪而已矣”,然则儒、墨、杨秉,与惠施为五,相拂以辞,相镇以声,尽是一出伪戏,岂非笑谈,其厚诬杨朱者四也。要之,作伪者以尧、舜为伪让,显受魏晋禅代之影响,其时代性之不可掩如此,则亦作伪者夫子自道耳,于杨朱何与哉?
陈朱世卿《法性自然论》曰:“《列子》之‘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此乃一隅之说,非周于理者也。”足见伪《列子》一书,至梁、陈时已流行,而当时已嫌其不近理,惜尚未能痛辟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