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杨朱南之沛

今存魏晋人伪托之《列子》一书,凡八篇。余书上篇已详言真杨朱书亡而伪《杨朱篇》作之变迁矣。然伪《列子》书中,涉及杨朱事者,不止一伪《杨朱篇》也,尚有伪《黄帝篇》、伪《周穆王篇》、伪《仲尼篇》、伪《汤问篇》、伪《力命篇》、伪《说符篇》焉。其文字不外剿袭、伪造二种。剿袭古书,虽小有窜乱,然先秦文字固不至于荒谬绝伦也。惟伪造之部分,荒谬绝伦,昏无人理极矣。饕富贵、纵嗜欲、人头畜鸣、廉耻道丧,比于杨朱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适得其反也。更以视《吕览》之《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尽数》、《先己》六篇,可视为“准杨朱书”,而极言以节制情欲为养生者,亦适得其反也。夫《吕览》为秦人之书,而绍述杨朱之学统,如彼其有道也。一至乎魏晋人伪造杨朱之言行,如此其无状也。则秦祚虽短,中国犹强,而魏晋六朝,丧乱频仍,中国几于不国,不尤可征伪书之流毒于国家社会者无穷哉!余故不惮辞而辟之,且以警世之犹有信用《伪杨朱》者。

兹首揭其剿袭古书之部分,然已发见其并剿袭之能力而亦无之。

《伪黄帝篇》: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中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闲,是以不敢。今夫子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中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此全袭《庄子》,试以《庄子》原文,与伪文相对照,如次:

庄子原文阳子居伪文杨朱

至于梁 至梁今不可也 今不可教也

阳子居不答 杨朱不答

进盥 进涫

脱屦 脱履(张湛注本作屦)

向者弟子欲请夫子 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

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行不闲 夫子辞行不闲

是以不敢。今闲矣 是以不敢。今夫子闲矣

而睢睢盱盱 而睢睢,而盱盱

阳子居 杨朱

迎将其家 迎将家

其改《庄子》原文之三阳子居,皆为杨朱,知阳子居即杨朱,自是不谬。然此即窜改之痕迹不可掩者。盖西汉杨雄《羽猎赋》犹知作阳朱,东汉以还,习俗相承,杨朱字遂作杨不作阳。伪造《列子》者无鉴古之识力,故囿于时代性而一律改阳子居为杨朱矣。涫本训也,所谓涫汤是也。今俗作滚,则涫借字,盥本字也。朱骏声曰:“汉以前,复底曰舄,襌底曰屦。汉以后曰履,今曰鞵。”则是本当作屦,不当作履也。至以迎将家句,亦不如以家公连读为长。其余有所窜易,皆见原文之简明畅达而自然。且作伪者增之而不通,莫如“向者夫子”云云一段,所谓“夫子辞行不闲”一句,无此情理也。他若减之而觉意晦气窒者,犹余事也。

吾人更有一感想者,《庄子·应帝王篇》之阳子居,自言“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可比明王”,与老子问答一段文字,何等堂皇正大。伪《列子》书中曷为不袭取之也?则我知作伪者之设心,必以若彼其堂皇正大之人物,岂得有如伪《杨朱篇》所发卑鄙龌龊之言论,正是望而生畏,故不敢取耳。此尤作伪者之肺肝如见矣。

至于《庄子·寓言篇》明云“有寓言、卮言、重言”,孔子、阳子居皆在耆旧之列,则是重言也。自司马迁好为钓奇之文,诬指庄子之书曰:“大抵率寓言也。”于是张湛伪造《列子·黄帝篇》既袭庄子此文,且注曰“此皆寓言也”,是其作伪之设心,不几于和盘托出乎?甚矣浮华文人,无读古书之识力,而徒供作后世人之笑柄也。且伪《列子·汤问篇》曰:“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火浣之布,皇子以为无此物。”此皇子者,非他,即以影射魏文皇帝曹丕也。或曰张湛依托《列子》,原为寓言,将以托古讽今也。其然岂其然乎!欺天下后世之罪,岂可逭乎!

第二节 杨朱过宋

伪《列子》既不敢袭用《庄子·应帝王篇》,于是更袭其《山木篇》,且见于《韩非子·说林上篇》者。

《伪黄帝篇》: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此全袭《庄子》而更参合《韩非子》,试以二家原文与伪文对照,如次:

《庄子》原文阳子之宋

宿于逆旅

《韩非子》原文 伪文

杨子过于宋 杨朱过宋东之逆旅 东之于逆旅

伪文全袭《庄子》,但发端则参用《韩非子》,一校自明也。盖作伪者欲坐实杨朱为秦人,故必参用韩非之文,而云东之于逆旅,一若杨朱自秦而东来也者。不知杨朱东之逆旅,乃将由宋而东之沛,见老聃也。作伪者无地理上之智识,宜不知之矣。

第三节 杨朱之弟杨布

作伪者参用韩非之文既如上述,而又有全袭韩非之文者。

《伪说符篇》: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此文以韩非原文与伪文对照如此:

韩非原文

杨朱之弟杨布而吠之

将击之

子毋击也

子亦犹是

曩者

子岂能无怪哉伪文

杨朱之弟曰布迎而吠之

将扑之

子无扑矣

子亦犹是也向者

岂能无怪哉

然此等文字异同,无关宏旨,可置弗论。

第四节 杨朱见梁王

伪《列子》既袭《庄子》《韩非子》之外,又袭《说苑·政理篇》之文:

《伪杨朱篇》: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此全袭《说苑》之文,然有异同,试对照如次 :

《说苑》原文如运诸掌然不能治

伪文

如运诸掌而不能治不能芸

言治天下

何以

诚有之

君不见夫羊乎荷杖而随之且使尧牵一羊舜荷杖而随之则乱之始也

臣闻之

夫吞舟之鱼不游渊

不就污池其志极远也

繁奏之舞

不治小

成大功者不小苛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何也

君见其牧羊者乎荷棰而随之

使尧牵一羊

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

吞舟之鱼

不游枝流

不集污池其极远也

烦奏之舞

不治细

成大功者不成小

此《说苑》原文及伪文之异同,试吟味之,在在可见《说苑》成于西京刘中垒之手,文章胎息纯古而自然。伪文则剿袭之,有所窜改,未免品斯为下矣。棰本以击马,故训“马挝也”,则不如荷杖之古,一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句式改为整齐,而气味薄弱,不如原文之错落雄古,二也。他如改“何以”为“何也”,改“游渊”为“游枝流”,改“就污池”为“集污池”,改“繁奏”为“烦奏”,皆嗜古之君子所不欲遽与首肯者也。尤以改“其志极远也”为“其极远也”,无“志”字,则成何意味?人而无志,不成为人,殆作伪者夫子自道也。

杨朱遗文佚事,余书显真、明取二论,已尽征之。然作伪者无此魄力,无此眼光,故所剿袭古书之成文,止得三四事,亦作伪者不学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