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生年与其弟(附年表)

孔、杨二子皆学于老聃,然孔子年七十一岁,见老聃于周,时周敬王三十九年、鲁哀公之十四年也。(详余著《老子列传考释》)敬王四十一年,孔子卒。下至周烈王二年、秦献公之十一年,相距已百有六年,而老聃犹生存。故《史记·老子传》曰:“或言老子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即其事也。第观魏文侯时乐人窦公,至汉文帝时,犹生存,考其实年,当得二百三四十岁;则老子高寿二百余岁,原非不可有之事也。老子高寿既可信,则太史儋即老聃,儋、聃同部通用字,亦无可疑也。盖老子初为周守藏史,尝免而归居;(《庄子·天道篇》)其后更为周太史。郑玄论语注》曰“老聃,周之太史”,则汉儒已言之矣。

老聃既即太史儋,《庄子·寓言篇》云“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此当即将往见秦献公也。《史记·周本纪》云:“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岁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秦本纪》云“献公十一年,周太史儋见献公”。《封禅书》云“秦灵公作吴阳畤,祭黄帝炎帝。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考其年数,咸密合,则其事确凿可据也。夫夏将亡而太史终古奔商,殷将亡而内史向挚归周,则周将亡而太史儋适秦,曷足怪哉?况《庄子·养生主篇》曰:“老聃死,秦佚吊之。”秦佚者,明其为秦人,或周史之官于秦者也。则老聃死于秦矣,游流沙之说,非其实也。故吕不韦门客辑《吕览》一书,特尊异老聃、关尹、子列子、杨朱之学统,殆亦以周秦相继,太史来归,故其学统为最可崇奉也。

老聃、太史儋实一人,故老聃弟子环渊(环渊,老子弟子,详余著《汉书艺文志讲疏》)得为齐稷下先生。《史记·田完世家》云:“齐宣王十八年,文学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齐稷下学士复盛。”是也。若杨朱则《庄子·徐无鬼篇》:庄子谓惠子曰“儒、墨、杨秉与夫子为五”。是杨朱与惠施为魏相时年事相值。然《说苑·政理篇》言“杨朱见梁王”,则当在魏惠王徙都大梁,称梁王之后矣。

杨朱非墨子,而孟子又非杨朱。今人考墨子生年,当起自周定王元年,讫于周安王二十六年,略当西纪前四六八—三七六年间。(本孙诒让说,详余著《庄子天下篇讲疏》后附年表。)又考孟子先游齐,后游梁,当齐宣王暮年,及梁惠王后元末年,襄王初年(略据江永群经补义》),及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略当西纪元前三二○年(周慎靓王元年)前后。余遍考群书,咸密合可信。《吕览·贵生篇》称子华子,子华子尝见韩昭僖侯。(《庄子·让王篇》)昭僖侯即昭侯,亦与杨朱年事相值,则《贵生篇》当即杨朱书矣。惟《史记·田完世家》、《魏世家》、《六国表》,多讹误。当据古本《竹书纪年》(《史记索隐》引):魏文侯在位五十年(周定王二十五年即位),武侯二十六年(周安王七年即位),梁惠王有后元年(吾家亭林《日知录》已言之),齐威宣王复谥,可单称曰威王、曰宣王,《史记》误分为威王、宣王二人。(周广业已详论之)威宣王前,当增桓侯午(即田侯牟)。如是,则墨、杨、孟三子年代递相衔接,其迭相非也,亦论其世而可知矣。为表如下 :

上表起自周安王元年,迄于慎靓王三年,当西纪前四○一—前三一八年间,相距八十四年,以拟杨朱之生存年代。或杨朱以全性保真,而寿命高过于此,亦未可知。然孟子对于杨朱,以后生而陵轹前辈,彼自诩善养浩然之气,未免使气太过矣。

杨朱虽师承有自,而其徒属实无有一人可以指名者,殊与其言盈天下之声势不类。岂全性保真,多沦于让王高蹈,遂湮没而不彰耶?仅见杨朱与其弟杨布语,或弟而师其兄者欤?果尔,则可指名者仅一人而已。

韩非子·说林下篇》:杨朱之弟杨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之,杨布怒,将击之。杨朱曰:“子毋击也,子亦犹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黑而来,子岂能毋怪哉?”

此杨朱以人度狗,体贴入微,洵不愧物彻疏明,抑亦万物一体之达观也。

第二节 弟 子

此弟子亦不可指名,惟确为杨朱之弟子耳。

《庄子·山木篇》:阳子之宋,宿于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也。”

《韩非子·说林上篇》:杨子过于宋,东之逆旅。有妾二人,其恶者贵,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之父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谓弟子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焉往而不美?”

此杨朱过宋而东之逆旅者,宋在今河南归德府商丘县。老子居沛,在其东,今江苏徐州府沛县东。则所以东之逆旅者,殆将往老子处也。或者此时杨朱已寄居于梁,梁即今河南开封县,故过宋而见老子与?不可考矣。

逆旅小子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此真知至于无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于世故人情,烂熟胸中,故出此阅历有得之言也。是以杨朱亟称之曰“行贤而无自贤之心”。行贤者,为我也;无自贤者,无我也。有我以为我,其为我也小矣;惟无我以为我,其为我乃真不可量也。故老子曰:“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皆其义也。是杨朱教训弟子,深有得于老子之道也。且杨朱惟无我以为我,则为我主义实能包慑墨子兼爱主义而有余。故墨子唱说而杨朱能非之也,然其旨益深远矣。

第三节 今有人

此本韩非之设辞,然必为杨朱之拟人,及杨朱之徒无疑。

《韩非子·显学篇》: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

《六反篇》:畏死远难,降北之民,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

此较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语更详明。虽韩非之设词,而指陈时事,当必实有其人。其人非杨朱,则必即杨朱之徒而衍杨朱之教义者也。窃谓战国纷争,霸政之为祸烈矣。百家蜂起,兵家、法家、纵横家但有用兵,不辩攻、诛。儒、墨皆非攻而是诛,墨则更长于守御,不辞危城,不避军旅。故儒、墨皆于消极之中,而有积极作用。独杨朱不然,其制行乃消极而又消极,故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殆可谓曰杨氏三不之定律也。此三不之定律,即直接对于当时之兵争,而与以根本上之消极抵抗也。如此一种社会之运动,而果能成为人类社会之事实,宁不有可重视之价值乎?然其第三定律,遂为反对派孟子所摭拾,以为攻击之口实,要亦可见其断章取义,惟图反唇相稽,本非定论矣!

第四节 伪名之孟孙阳、心都子

此孟孙阳、心都子者,本出伪《列子·杨朱篇》依托之假名,必非实有其人。余书例不以伪《列子》一书为杨朱信史之资料,附驳此伪名之二弟子于此,而余书亦将入于辟伪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