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全性(全生)主义
道一而已,从其种种方面而观之,则又所以主义之多也。生、性古字通用,全性即全生也。《吕览·本生篇》以全生、全性混言不分,即其证也。《淮南子》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然虽杨子之所立,而亦必非前无古人也。试言其有先乎杨朱而绍之者。
其一,《管子·立政篇》曰:“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立政·九败解篇》曰:“人君唯无好全生,则群臣皆全其生,而生又养。生养何也?曰:滋味也,声色也,然后为养生。然则从欲妄行,男女无别,反于禽兽。然则礼义廉耻不立,人君无以自守也。故曰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此全生胜义,转而为劣义,故由养生一变而为生养。曰养生,曰生养,古人命名,一颠一倒,而语意全相反对,大可注目也。《吕览·本生篇》曰:“物也者,所以养性,非所以性养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则不知轻重也。”此曰养性、曰性养,亦即管子之曰养生、曰生养也。而杨朱之全性主义,自必属于养性,而必不属于性养也。
其二,杨朱问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而老聃答之曰:“是胥役技系,劳形怵心者也。虎豹之文来田,猿狙之便、执之狗来藉。”则极言其不能全生也。故杨朱承老子之教,有一妻一妾而不治,有三亩之园而不芸,正其所以为全生也。且曰:吞舟之鱼不游渊,鸿鹄高飞不就污池,则其全生之旨益远矣。故杨朱之全性主义,谓不自老子出,何可得乎?
更论杨子之所立者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此以今论理学Logic三支式而绳之,当是仅举其断案,成一坚定之学说。若其大小前提,则必如《吕览·本生》《重己》诸篇所论“明王必法天地”是已。然书阙有间,姑措弗论可也。兹试即此断案而详为解释之。
(1)全性:《吕览·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尽数》、《先己》六篇,有全生、养生、贵生、尊生、便生、全性、养性、达性、节性、顺性诸语,皆观之而可以自明。
(2)保真:《吕览·贵生篇》曰:“道之真,以持身。”(此语原本《庄子》,又出于《老子》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先己篇》曰:“啬其大宝,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此之谓真人。”是亦可谓昭若发蒙矣。
(3)不以物累形:《庄子·让王篇》《吕览·审为篇》皆曰:“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则不以物累形,乃专为贫贱者言也。然贵以贱为本,义原可通也。更证诸“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孟子则曰“不拔一毛”),形之至微而极乎胫一毛,亦可谓充类至尽矣。则凡身之五官百骸千形,无一当受物累,可知也。惟物之一字,其界说如何?则《吕览·本生》诸篇亦充类言之。故曰:“贫贱之致物也难。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曰招蹶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则凡饮食、起居、声色,皆属物之范围也,而犹恐未明也。试更征之:
(一)《韩子·显学篇》曰: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
此以良田大宅及爵禄为物也。然犹为人臣之事也。
(二)《吕览·离俗篇》曰:舜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棬棬乎,后之为人也,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乎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去之终身不反。舜又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入于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我羞之。”而自投于苍领之渊。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辞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卞随曰:“吾不知也。”汤又因务光而谋。务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务光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务光曰:“强力忍诟,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夏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询我,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于颍水而死。汤又让于务光曰:“智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位之?请相吾子。”务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非其义,不受其利;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于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沉于募水。故如石户之农、北人无择、卞随、务光者,其视天下,若六合之外,人之所不能察。其视贵富也,苟可得已,则必不之赖。高节厉行,独乐其意,而物莫之害。
此则以天子之位为物,而不为物害者,谓不受污也。是虽死节义而不为所污者,犹为不以物累形也。故《吕览·贵生篇》曰“迫生不若死”,不能不疑其原出杨朱书也。然则杨朱之不以物累形,充类至尽而言之,必让王而后可,必烈士而后可。韩非曰“世主贵其智而高其行”,岂不诚高行矣哉!
然杨朱为让王之徒,有《庄子·让王篇》,自易知之。而杨朱为烈士之流,虽《韩子·忠孝篇》有烈士(上篇第三章第四节),尚当广喻以明之焉。
《齐策》: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趋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宣王默然不悦。左右皆曰:“斶来!斶来!大王据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钟、万石。天下之士,仁义皆来役处。辩知并进,莫不来语。东西南北,莫敢不服。求万物无不备具,而百姓无不亲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称匹夫,徒步而处农亩,下则鄙野、监门、闾里,士之贱也亦甚矣。”斶对曰:“不然,斶闻‘古大禹之时,诸侯万国。何则?德厚之道,得贵士之力也。故舜起农亩,出于野鄙而为天子。及汤之时,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观之,非得失之策与?稍稍诛灭,灭亡无族之时,欲为监门、闾里,安可得而有乎哉!是故,《易传》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实,而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必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矜功不立,虚愿不至。此皆幸乐其名华而无其实德者也。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无有。是以君王无羞亟问,不愧下学。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故曰:‘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夫上见其原,下通其流,至圣人明学,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虽贵,
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穀,是其贱之本与?’夫孤、寡者,人之困贱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谓,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夫尧传舜,舜传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称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贵也。”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闻君子之言,乃今闻细人之行。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责矣,然大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制言者王也,尽忠直言者斶也。言要道已备矣,愿得赐归,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则再拜而辞去也。斶知足矣,归反扑,则终身不辱也。(据黄丕烈刻《战国策》,并参用札记。)
此则孟子有言“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若颜斶者,必为杨朱之言者也。对齐王曰“生王之头,不若死士之垄”,可谓烈士矣;然其不受禄,则让王之徒也。彼杨朱者,见梁王而后,不知所终,岂亦如颜斶之神龙见首而不见尾耶?若夫汉后有言之者。
班嗣曰:庄子(原作严子,避汉明帝讳也)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自之然,独师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钩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圣人之网,不齅骄居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汉书·叙传》)
此班氏与杨雄同时,而言庄子之荡如是。杨子《法言》曰“庄、杨荡而不法”,则杨朱之荡,不亦当如是耶?然亦大概言之耳,庄、杨同不尽同矣。
颜之推曰: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尔。(《颜氏家训·勉学篇》)
此颜氏谓老、庄不以物累己,则杨朱之不以物累己,又得一证解矣。虽然,班、颜二氏所言,处士盗虚声者或窃之矣。
第二节 为我(贵己)主义
杨朱全性保真矣。全性为保真之前提;而保真者,保我也。孟子曰“杨子取为我”,《吕览》曰“阳生贵己”。为我、贵己,二名一实也。故谓曰为我主义而已。然在文字上之解释,又皆可以独立也。如次:
第一,为我 为我者,为身也;修身也。《说文》曰:“我,施身自谓也”,是其义也。或曰兼爱者,墨子书之篇名也;则为我,或亦杨朱书之篇名。然未可定也,更证明以庄子之书。
《庄子·在宥篇》: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吾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此黄帝、广成子问答,又以治身修身,并为一谈。故广成子曰:“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此又非明明治身者即为我主义乎?盖为,犹治也,亦证之雅诂而自明也。
第二,贵己 贵己者,谓己贵于天下国家也。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庄子·让王篇》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皆其义也。而《吕览》有《本生》《重己》《贵生》《先己》诸篇殚其旨,益无余蕴矣。
虽然,犹有当深论者。老子曰:“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又曰:“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当亦即其人矣。然而杨朱皮弁、鹬冠、搢笏、绅修,而与墨家共利歧以争赴天下之急。是则非蓬累而行,故作蓬首累囚之容,且伏处大山嵁岩之下矣。窃谓杨朱者盖主唱让王以救天下者也。故其道与老、庄同,而其行则不尽与老、庄同也。世言庄子愤奔走游说之士,故著《让王篇》,而杨朱则盖奔走游说以唱让王者也。故庄子以与墨氏并斥也。夫让王者,无我以为我,忘己以为己,其于治术深矣、远矣。故曰杨朱之为我主义者,最高之利己主义也。后来《吕览》一书,独绍述杨朱之学统者,良以观世既深,审度其说最善而后取之也。
大抵言其通,则百家可贯;言其专,则杨朱自有其独。故若詹何曰:“闻为身,不闻为国。”荀子曰:“闻修身,未闻为国。”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大学》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举其名,则曰为身,曰修身,曰修己,未尝不可与杨朱为我贵己通,而求其实则大有程度之差,是亦坚白同异之辨,不可不深察也。儒家孟子绳以“不仕无义,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篇》),故斥杨朱为无君,然而浅矣。世又有谓杨朱如《抱朴子·诘鲍篇》之鲍生,主张无君说者,其谬更不足论。
第三节 察辩主义
此察辩主义之方式,杨、墨同之,已详前论,而兹尚当申言者。
一,盛容服 庄子斥杨、墨皮弁、鹬冠、搢笏、绅修。《荀子·非相篇》曰:“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分别以喻之,譬称以明之,欣欢芬芗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然则杨、墨欲人之受其说也,固以盛容服为必要之设备也。
二,严辩论 庄子曰:“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然此庄子攻击之词,固不必尽依杨、墨本法。故《墨子·经》上下篇有明文者,亦不复征,而仅随文释之。
(1)累瓦:当作累丸,言辞巧转,累累如转丸珠也。
(2)结绳:因巧转而缴绕,如绳之连结,胶固不解也。
(3)窜句:窜之,言入微也,谓穿插语句,或穿凿文句也。
(4)游心:游之,言玩赏也,专一其心神,而好之无倦也。
(5)坚白同异之间 :《韩子·外储说右上篇》曰“人主所甚爱也者,是同坚白也”。然则凡事之合而不可离者,同坚白也。同而异之,是为坚白同异也。故非察之至深者,不能为也。
(6)敝跬誉无用之言:敝,尽也。跬、诡通用。誉,名也。庄子以为杨、墨所辩,尽诡名无用之言也。
又有韩非言:“杨朱、墨翟所为难知之言,必察士然后能知之。”若第就杨朱一方而明之,则见于《吕览》之《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尽数》《先己》六篇者,大抵多有非恒人所能解,斯其所以为难知之言也夫!
且《墨子·经下篇》,明有两可之说。杨朱是否同之,不可详考。然似杨朱甚不许有两可之说者。杨朱“见衢涂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也。此衢涂正界于疑似两可之间,有关趋舍之大,而深悲人之不察,岂非不容许两可之明征乎?尚有一事:
《说苑·权谋篇》:杨子曰:“事之可以之贫,可以之富者,其伤行者也;事之可以之生,可以之死者,其伤勇者也。”仆子曰:“杨子智而不知命,故其知多疑。语曰‘知命者不惑’,晏婴是也。”
此杨朱不容许有两可之说,益以明矣。夫以可贫可富者为伤行,则宁贫而不富也;以可生可死者为伤勇,则宁生而不死也。故杨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也。然与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离娄》下篇)又何其酷相似也。岂孟子善辨,而亦窃有取于杨朱也。
若夫仆子,未详何人,其称晏婴,则盖儒家之徒也,而诋杨子智而不知命。岂知儒家之知命,固有未可与杨朱之知命,并为一谈者矣。
第四节 人道主义
惟辩者善察之结果,其立说往往近于今之人道主义。惠施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即其例也。杨朱善辩,故亦有近于人道主义者数事。
一,有一妻一妾而不治。虽比于儒家刑于寡妻,不可同论,然宽严悬殊矣。且逆旅小子尚有二妾,杨朱为一代大师,而止一妻一妾。古者庶人一妻一妾,自庶人以上,妾虽多而妻一而已。今欧西学者谓中国妻妾制度,仍是一夫一妻之制,以妾不为妻也。然则杨朱庶人家庭,不能不谓其守极端之平民主义,亦不能不谓其尚近于人道主义。
二,有三亩之园而不芸。此其志存明王大道,不能以游民责之,然亦赤贫甚矣。以甚赤贫之人,而利跂争赴天下之急,可不谓其力行人道主义者乎?且不处军旅,不入危城,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则尤有合于今之人道主义矣。
三,不击吠狗。其事见下,亦合于今之人道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