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本来思想
战国一代名人之杨朱,前篇前章既费重重之讨论,不殊拨云雾而睹青天矣。而此真面目之杨朱,自尤以得知其思想何若,为至重要也。窃谓凡人之思想,原非一成而不变者。故杨朱之思想,亦可追迹其言行,而约分三期。
第一:本来思想
第二:教成思想
第三:中立思想
兹首举杨朱之本来思想,有明文可证者二事。其一为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嚮疾强梁,物徹疏明,学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是也。其二则为老子训杨朱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是也。今试将原文细为解释之如次:
其一
(1)有人于此者,杨朱以自况也。
(2)嚮疾强梁者。向、嚮古今字,志向也。《释名》曰:“疾,截也;有所越截也。”是疾即心行处也。嚮疾即志趣也。(志之所趣,即心行处。)比于《墨子》有《大取篇》,则即杨朱之大取也。梁、勍通用字,是杨朱谓己之志趣,坚强劲勍,能特立而不挠也。
(3)物徹疏明者。徹、辙古今字,通也。通晓于物曰物徹。(犹今谓通晓中国事者曰中国通)比于墨子有《小取篇》,则即杨朱之小取也。是杨朱谓己之物观,疏决明达,能不为物累也。
(4)学道不勌者。勌、倦古今字。道者,大道也。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者是也。则杨朱又能力学得道,勇猛勤求,精进而不退转也。
(5)可比明王者。杨朱自言志趣,甚似惟心的思潮;自言物观,甚似唯物的思潮。是其心物一贯之色彩显然,足征其材质之至美,而思想本极健全矣。又加之以学道不倦,进德不已,未尝以一止境自划,则彼之所以敢比明王,岂偶然哉?
其二
(1)而睢睢盱盱者。而、戎、汝、若,皆一声之转。当今俗语之曰那、曰你。老子面斥杨朱而言也。《说文》云“睢,仰目也。盱,张目也”。或说之曰:睢,仰白目怒貌也。盱,举眉扬目也。是则睢睢盱盱者,正合杨朱自陈向疾强梁、物彻疏明之气质也。盖鲁者,今之山东也。考之古今历史,则山东为盗匪出没之渊薮,山东人之强梁,洵不愧山东侉子之雅号也。此又杨朱当与孔子同为鲁人之确证也。
(2)而谁与居者。此睢睢盱盱,乃予智自雄,可与奴虏居,而不可与贤圣辅弼之士相处。故老子切责之也。
以上二事,一经解释明白,则杨朱之本色,举凡性情气质,已无不跃跃纸上欲活。此真先秦文字,虽零金断璧,而已精赅若是。遂使杨朱之本来思想,毕露于人眉宇间矣。
第二节 教成思想
次举杨朱之教成思想,则杨朱奉教于老子以后之思想也。是亦仍上述之二事而可以证明者。
其一,即杨朱既以“有人于此”云云,问老子,方自以为可比明王。而老子答之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明仅足以成为胥为技之圣人,方且比于招猎之虎豹、见执之猿狙,乌足以当明王哉?于是杨朱蹴然色惊,而不得不更问明王。此杨朱奉教于老子以后而思想急变之一证也。
其二,即杨朱南之沛,既遇老子,而老子仰天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既而老子又教之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于是失其常度,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故杨朱始至客舍时,舍中客争迎之,舍主人执席,主人之妻执巾栉,众客避席,而炀火者避灶炉。(此灶如今之火炉,《诗·小雅·白华篇》曰“卬烘于煁”,是也。)足见杨朱上国衣冠之人物、山东侉子之威风,一时无两矣。迨杨朱之去客舍而返也,人且与之争席矣。又足见杨朱进德之猛,立即改变其态度,宛然前后如出两人。此杨朱奉教于老子以后而思想急变之又一证也。
然则以后世语而形容之,是杨朱之未见老子也,有如金刚怒目;及其既见老子也,不异菩萨低眉。世之学者以变化气质为难事。而杨朱何如哉?变化不难立现于俄顷,自非有大过人之圣哲,曷克臻此?谓之老子之入室弟子,谁曰不宜?矧儒家称圣王从善如流,改过不吝,而杨朱有焉,亦足证其自比明王,非空作豪语矣。
第三节 中立思想
又次举杨朱之中立思想,于是有称引孔子语之必要。
《礼记·礼运篇》: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为小康。
《中庸篇》: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此大道之行,即南方思潮之老子所唱也。礼让仁义,则北方思潮之孔子所习也。老子《道德经》曰:“大道废,有仁义。”又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首、道通用)是其别之甚明也。故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与、举通用)者,《吕览》曰“老聃贵公”,而《道德经》亦曰“天下乐推而不厌”也。老子又唱“不尚贤”者,乃正其所以为贤也。惟北方之强,难于凿指,盖齐、晋之风也。若杨、墨二子虽生北方,而甚倾向于南方思潮。故墨子唱尚贤、尚同,且曰:“圣人不得为子之事。”杨朱明行贤而无自贤之教,有一妻一妾而不治。盖皆实行所谓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也。杨朱又有三亩之园而不芸,殆亦所谓货力不必为己也。大抵周季之南方思潮及北方思潮,实以产地为大界。老子故楚人而寄居于沛,南方思潮之首领也。孔、墨、杨三子既皆鲁人,则北方思潮之多头人物也。然孔子亦尝奉于老子,故其思想固自表中立,而带有调和之性质者也。墨子亦称道老子,而其徒有南方之墨者,甚显著调和之色彩。惟孟子骂南方之许行,而又骂鲁国之杨、墨,殆极端不容许有调和之余地耳。
杨朱比于孔、墨,又大有径庭。以其服膺老子之教,已极端倾向于南方思潮也。或者不许其列入北方思潮之系统中,而当为南方思潮中之人物也。然杨朱毕竟鲁人,未改其山东侉子之本色。依然“向疾强梁”,故孟子诋其“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也。依然“物彻疏明”,故庄子诋其“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辩”也。而其所服膺于老子之成绩,殆不过实践其自比明王之政见而已。然则杨朱虽以深染受南方思潮之关系,而毫未消失其为北方鲁人之气质也。比于孔子曰“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何多让焉。则亦谓曰:杨朱之中立思想而已矣。
甚矣地方色彩之浓烈,岂所谓天哉?天不可见,以地方见之而已。容服习惯种种不同,故南方者,限于宋楚以南。庄子,宋人也。与杨朱同道,而犹攻之。要以杨朱北魄南魂,北人而行南人之思想,终不能尽同耳。
第四节 政治思想
今人有言曰“人类者,政治动物也”,岂不然哉?六艺百家同归于治,前既言之矣。孟子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赵岐释之曰:“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略。当世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贤。先王大道,陵迟隳废,异端并起,若杨朱、墨翟放荡之言,以干时惑众者非一。”此赵氏不知大道而失辞。然杨、墨皆为政治思想之运动,则不诬矣。
阳子居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不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此即杨朱政治思想之所自出也。夫老聃之所教杨朱者,一言以蔽之,即忘我以为我,故曰:“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忘我以为我者,即为我主义,必先以无我为前提而后可也。于是杨朱之告梁王,即活用此政治思想之原理矣。
《说苑·政理篇》: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然。”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不能治,三亩之园不能芸,言治天下如运诸乎掌,何以?”杨朱曰:“诚有之,君不见夫羊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杖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君且使尧牵一羊,舜荷杖而随之,则乱之始也。臣闻之:‘夫吞舟之鱼不游渊,鸿鹄高飞不就污池。’何则?其志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繁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小,成大功者不小苛。此之谓也。”
此梁王者,即梁惠王也。魏迁都大梁之后,更称梁也。《说苑·尊贤篇》“邹子说梁王”。邹子即邹衍也。《奉使篇》“梁王赘其群臣而议其过,任座进谏”,任座为魏文侯直臣,见《吕览·自知篇》,及惠王时盖已老矣。《善说篇》客谓梁王曰:“惠子之言事也善譬。”惠子即惠施也。又陈子说梁王,梁王说而疑之曰:“子何为去陈侯之国,而教小国之孤于此乎?”陈、田古字通,陈子即田骈也。陈侯即《竹书纪年》之田侯午(即桓公),《庄子·则阳篇》之田侯牟,午、牟形近而误也。而《新序·杂事篇》有梁王及梁惠王,其梁王与《贾子·连语篇》所载同,则所见之陶朱公,必范蠡之子孙,亦沿称陶朱公者也。大抵刘向《说苑》《新序》二书,皆杂札群书而成,亦即随所本之不同,而或称梁王,或称梁惠王,要皆一人而已。此杨朱见梁王事,必采自杨朱书,尤可宝也。(列子作伪者,或已不见真杨朱书,当自《说苑》转采入。)盖杨朱、环渊皆老子弟子,环渊得在齐宣王时为稷下先生,则杨朱安得不见梁惠王哉?
虽然,梁惠王辁才小器,不足以容纳杨朱之政治思想也。宜其当面讥诮,举杨朱之不治妻妾田园,而以为反唇相稽也。不知明王之治天下,立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简言之,则必无我而后可也。若治妻妾田园,则有我矣。何则?为治妻妾之我,则有类持妻子、保禄位之士;为治田园之我,则有类艺桑麻、较锱铢之农。而我之为我,不亦小矣哉!岂复能以无我而治天下,若运诸掌然哉?此杨朱不治妻妾田园之解也。至于杨朱之答辞,尚当解释之如次:
(1)百羊而群,童子荷杖而随之者,喻人臣之奉职也。亦杨朱以喻己之不治妻妾田园也。若必治妻妾田园者,则天官冢宰所属之宫正、宫伯,地官司徒所属之乡老、遂师,奚为而设哉?
(2)尧牵一羊,舜荷杖而随之者,此喻人君侵官也。尧、舜皆明王也,不为侵官之事,而侵官则乱政之始也。
(3)吞舟之鱼,高飞之鹄者,亦以喻人君为其大而不为其小也。
(4)黄钟大吕,不从繁奏之舞者,亦以喻君德也。君德者可大成而不可小就者也。
(5)将治大者不治小,成大功者不小苛者,此杨朱一面申明己之不治妻妾田园,为小事也;而又一面则显出明王大道之政治原理也。老子曰:“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是以《吕览·贵公篇》曰:“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夫大官者,君相也。相佐人主尚宜然,而况乎天下国家之君主哉?班固《汉书·艺文志》曰:“道家历记成败存亡祸福,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宜乎《吕览》一书,独祖老聃、关尹、子列子而祧阳生,视儒、墨转在其次。故桓谭《新论》曰“秦政、新莽皆以不识大体而亡”,诚有味其言之哉。然而梁惠王同与秦政、新莽相差无多也。梁之不用杨朱,与秦之不用《吕览》,亦无以异也。
附一言者,尧、舜者,周季人之所宗以为明王者也,五帝大道之所由成也。杨朱亦既称尧述舜,则与儒、墨诸家所称者,同无不同也。是百家纷争,其政治思想之鹄的,大抵从同。而其所以互相攻击者,只在主义之不同耳。尝谓中国哲学之大病,在思想不如主义之发达。此亦其明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