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杨朱与墨家之关系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史记·滑稽传》)《淮南子·氾论篇》曰:“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是故周季之六艺百家,皆言治之书也。即今之所谓政论,或政治论也。但未至成为如今之科学,有所谓政治科之专书者。故总包万有,不论宗教、哲学、文学、科学,皆在其内,遂成庞然大物耳。
世界各国之政治史,莫不先有政治之事实,而后有政治之理论,即必先有历史而后有科学也。故周季之政论,有其由来,一曰远因,二曰近因。
《礼记·礼运篇》: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为小康。”
此远因也。大同者,传贤制也。小康者,传子制也。然此不过政体之区别,而政治之事实又混淆不能分也。不独儒家孔子为然,虽百家亦然也。
《说苑·政理篇》:伯禽与太公俱受封而各之国。三年,太公来朝。周公问曰:“何治之疾也?”对曰:“尊贤,先疏后亲,先义后仁也。此霸者之迹也。”周公曰:“太公之泽及五世。”五年,伯禽来朝。周公问曰:“何治之难?”对曰:“亲亲者,先内后外,先仁后义也。此王者之迹也。”周公曰:“鲁之泽及十世。”故鲁有王迹者,仁厚也;齐有霸迹者,武政也。
此近因也。春秋之世,齐首霸,而宋、晋、秦、楚、吴、越继之,此所以王政微而霸政昌也。于是六艺为王政之遗蜕,而百家由霸政以流衍。然王政亲亲,而六艺与传子制结合;霸政尊贤,而百家与传贤制接近。此又其异也。
吾家亭林曰:“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尽矣。”(《日知录》十三)
此所谓文武之道者,王政而已矣。夷考其实,则周人宗法之色彩浓烈,大封同姓于天下,而亦间之以异姓,无非伯叔甥舅也。伯叔者,今之所谓父系制也。甥舅者,今之所谓母系制而实即舅系制也。以此为骨干,而经纬之以诗书礼乐,则儒家六艺所以从周也。然经春秋二百四十年之战乱,而破毁尽矣。于是百家竞起。孟子曰“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此儒家孟子固诵法六艺而仇视百家者也。
然则百家皆霸政而尽属武人派欤?则又不尽然也。孔、墨、杨三子皆鲁产也。鲁固王政之宗国也,其皆非武人派,不待言也。然其各不同,又何也。则儒家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杨、墨二子盖中缺一齐家之条件者也,此其一也。孔、墨、杨三子皆反对武人霸政各不同,而杨、墨又各不同,此其二也。兹试为分析杨、墨之同异如次 :
一
二
墨——不得为子之事杨——一妻一妾不治
个人接近社会同
墨——非攻,善守御
杨——不入危城,不处军旅
反对武人有差别
大抵孔子生于春秋之世,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故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远瞻大同,而不自觉其偏倾于小康也。墨子生春秋末、战国初,时势又异矣,故主张“圣人不得为子之事”。(《墨子·大取篇》)杨朱更在墨子之后,故有妻妾而且不治矣。然则孟子更在杨朱之后而愿学孔子,案之时局,岂非王政之弩末哉?
是故政论与时世有密切之关系。孔、墨、杨三子之不同,亦时世为之也。孟子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韩子曰:“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则知杨、墨二子大受一代之欢迎,其事实当为杨、墨二子个人接近于国家社会之主义大流行。良以此主义能应时世之需要,而发挥人人心底之本真,对于乱离不堪之生活,而与以相当之安慰者也。何则,乱离之世,迫于战祸弥漫,民无宁日,往往不遑顾恤其家。更有其他关系,则家之组织,女位其中心,而女不必尽贤。生子贤愚又不可必,往往贤者少而不肖者多。孔子已叹“女子小人为难养”,且孔氏有三世出妻之骇闻。岂孔氏以多出妻,而仅得保其一线宗祀之延欤?杨、墨二子或目击其事,故墨子则倡“不得为子之事”,而杨朱亦有“妻妾不治”,正未可知。然于此不能不谓儒家近于传子制,而杨、墨倾向于传贤矣。
更以进化言之,则凡一民族之发达,其政治必先由贵族专权而后及于平民参政,此一例也。其智识必先由一二圣哲而后及于多数贤才,此二例也。其心理必先见他人而后见及自己,此三例也。自春秋贵族政体之破裂,而后贤士竞进。初犹老、孔二子传道讲学,其后乃百家蜂起。然犹墨家之利他主义先出,而后杨朱之利己主义继之。此亦一有趣之事,堪值注目者也。
惟是墨家之利他主义,乃最高之利他主义,而非下等之利他主义也。何谓下等之利他主义?如殉夫、殉君,虽犬马亦有殉主之节义也。杨朱乃最高之利己主义,而非下等之利己主义也。何谓下等之利己主义?如草窃奸宄,虽禽兽亦多偷盗之行为也。
抑又论之,《荀子·富国篇》曰:“凡攻人者非以为名,则案以为利也。不然,则忿之也。”若墨子之攻孔子,杨子之攻墨子,孟子之攻杨子,将为名耶?利耶?抑忿之也?然墨、孟二子书具在:墨子有《非儒篇》及其他诸篇;孟子非杨,亦散见诸篇中。皆对于所非者,有直接之攻击。今真杨朱书亡,惟《淮南子》曰:“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则杨朱非墨子,而对于所非者,所施直接之攻击,仅此可考而已。虽案今存《墨子》书,篇目甚多。而杨朱所攻者,当必不止此《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四篇目之事。然此四篇目,即墨家之四大主义也。兹为严格评论起见,先讨论杨朱何以攻此墨家四大主义,以见杨、墨两家之交涉,理由安在?
一,墨子之兼爱主义,乃墨子之所以为兼王也。(孔子为文王,见《论语·子罕篇》。墨子为兼王,见《墨子·亲士篇》。)而杨朱“为我贵己”,足以对破之而有余。换言之,即以让王对破墨子之兼王也。盖为我贵己者,即老子所云:“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而庄子因以作《在宥篇》及《让王篇》者也。
二,墨子之尚贤主义,而杨朱亦以“为我贵己”对破之而有余。杨朱固尝曰:“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也。”正即老子所云:“不尚贤,使民不争。”又云:“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杨朱为老子入室弟子,故其道术同也。
三,墨子之右鬼主义,则杨朱以“全性保真”对破之而有余。凡保养生命,终其天年者,则虽死而其鬼不为厉。故老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夫何右鬼之有哉?
四,墨子之非命主义,而杨朱亦以“全性保真”对破之而有余。全性者即全性命之情也。凡道家皆主张天下之人莫不安其性命之情。故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则杨朱恶得而不反对非命之说哉?
杨朱非墨子,对此四大主义,既有可求之理由,则杨、墨取舍不同,而引起是非之争。虽真杨朱书亡,要可窥见一斑矣。然此外尚有杨、墨对辩之问题,庄子称“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杨、墨是已”,似杨、墨两家辩论之方式,总不出乎坚白、同异。然吾观墨子著《辩经》四篇,原有为周季辩者公用之性质。盖自孔子已称“辩者有言,离坚白、若县”,是必《辩经》虽成于墨子之手,而其中实多采当世辩者公用之方式。则杨朱之辩察法,亦自不能越其范围也。故鲁胜《墨辩注叙》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形名显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辩正辞,则与墨同。荀卿、庄周等皆非毁名家,而不能易其论也。”由此言之,则继承墨学者,固宗师《辩经》以自成一家;而反对墨家者,亦转据《墨经》以反唇相稽也。然则杨、墨对诘,亘相攻辩,谓杨朱正即据《墨经》而反唇相稽,亦无不可也。且检《墨经》,复确有与杨朱之全性主义吻合无间者,如次:
《经上篇》
(二五章):平,知无欲恶也。[说]平,惔然。
《经下篇》
(四四章):无欲恶之为益,损也,说在宜。[说]无,欲恶,伤生损寿,说以少连。
(四五章):损而不害,说在余。[说]损,饱者去余,适足不害。能害,饱。
(八一章):取,下以求上也,说在泽。[说]取,高下以善不善为度,不若山。泽处下善于处上,下所谓(通为)上也。
此皆与杨朱之为我主义,绝对同调者也。则杨、墨反唇相稽,此尤不可为杨朱所据之好资料哉?
且墨子书之《辩经》而外,尚有《大取》《小取》两篇。孟子曰“杨子取为我”,庄子亦言“杨、墨趣舍”(《天地篇》云“趣舍声色以柴其内”)。而《淮南子》则言“趋舍”(《氾论篇》云“趋舍人异”),案取、趣、趋三字,异文而同义。则杨朱取为我,又正对于墨家之《大取》,而为显然之表示也。何则,《小取》乃辩论之方式也,而《大取》乃主义之表示也;故谓杨朱之取为我,乃其《大取》也。然则此可证杨、墨二家主义,尽可不同,而辩论之手段,则杨亦无以复加于墨也。犹之墨者之徒,相与为辨,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终不能决也。故韩子曰:“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乱世而卒不决”,岂不信哉?
兹为欲明了杨、墨之关系,而更总括其同异,如次:
杨、墨之同
一,立德:仁义之德,见庄子。
二,察辨:坚白同异,见同上。
三,离跂:奔走救世,见同上。
四,盛服:皮弁、鹬冠、搢笏、绅修,见同上。五,高行:皆以富贵为伤行,见杨朱语及墨子书。
杨、墨之异
一二
墨,兼爱‖最高之利他主义
杨,为我‖最高之利己主义
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以死救天下
杨,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以生救天下
吾操笔而述至此,不禁喟然叹曰:战国纷争,用兵无宁日,若杨、墨二子者,皆命世之救主,为解除或缓和此兵祸而生者也。墨家犹是诛而非攻,至于善守御以反对攻者之暴行。而杨朱则并攻诛而一律反对之,是以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盖可见其用意所在矣。宜乎孟、韩二子大声叫绝杨朱、墨翟与天下之关系,以中分天下之优势,而享一代之大名,绵亘战国二百五十年,而未尝稍衰也。惟杨、墨二哲既直抚时世之背景而倡言立说,一至夫时移境迁,不得不稍稍下落。而千年以还,竟湮没不彰者,亦时世为之也。然一值其时,又将复活。当今之世,非其时乎?
第二节 杨朱与道家之关系
杨朱学于老聃。老聃者,道家之宗也。则不但杨朱与道家有甚深之关系,抑且杨家本即道家。观夫《吕览》所记老聃、关尹、子列子、阳生,皆与以特殊之敬称可证也。然杨朱之取为我,而主张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者,诚道家之行也。惟至与墨家对辩是非,则又道家之所不许也。
吾人因道家而联想及于太公《六韬》曰:“博文辩辞,高行论议,而非时俗,此奸人也。”(《群书治要》与今本异)则道家与法家同一禁人辩也。故《老子》八十一章曰“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庄子·齐物论》篇曰“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宜乎庄子对杨、墨是非之争,而大声斥言“钳杨、墨之口”也。惜杨、墨争辩之时,老子盖已殁矣;不然,何以不见老子之训杨朱乎。
且老庄不讳兵事。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庄子·徐无鬼篇》曰:“偃兵者,造兵之本也。”皆其不讳言用兵之证也。而杨氏则不入危城、不处军旅,此又所以与老庄异也。
至于庄子称杨、墨皆外立其德,稽诸襄二十四年《左氏传》曰:“古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是杨朱高行属于太上立德,亦以其竞名而为庄子所不许也。庄子又称杨、墨“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兹解释之:
(1)趣舍声色:韩子《奸劫弑臣篇》曰:“凡人之大体,取舍是者则相是也,取舍异者则相非也。”是杨、墨以取舍异而相非也。而声色者,语声须色也,名声物色也。坚白同异,所以表现其取舍皆由中出者也。故曰柴其内。
(2)皮弁、鹬冠、搢笏、绅修:韩子《显学篇》曰“盛容服而饰辩说”,则可想见杨、墨当年之丰采,不减于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以周流列国也。昔三代之王,皮弁素积,以鹿皮为之。鹬、古字通。《说苑·修文篇》曰“知天道者冠”,《说文》引《礼记》作“知天道者冠鹬”,可证。盖杨朱、墨翟之冠,皆以皮弁为质,而饰以鹬羽者也。《说文》又云“能正三军者搢笏”,《晋书·舆服志》曰“古者贵贱皆执笏,有事则搢之于腰带”,此正即所谓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庄子·天下篇》)故鲁国笃生孔、墨、杨三哲,即此冠服,可为确证矣。
然则微庄子攻杨、墨,而真杨朱几不可复见于后世。则其攻之也,不适以誉之乎?虽然,观于《吕览》称老聃、关尹、子列子、阳生,而不及庄子,大概以其非老聃直接传统之人,则庄子亦何足重哉?然杨子《法言》以“庄、杨荡而不法”并称,盖又以让王同论矣。
第三节 杨朱与儒家之关系
杨朱与儒家发生关系,一为子莫,二为孟子,三为荀子。
第一,子莫。孟子痛诋杨朱、墨翟而并诋及子莫曰:“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则是子莫盖执杨、墨两端而用其中,完全取调和主义者也。孟子犹诋其无权,则不以权而得中之执中为权,而必以极端排斥,至视同无父无君之禽兽,乃为权也。然则子莫采取调和主义,不能不谓为儒家对于杨、墨能尽友谊之一流,而非若孟子取仇视之态度者也。然子莫何人?自来无确解。
赵岐注云:“子莫,鲁之贤人也。”惜语焉不详。近儒孙诒让谓牟、莫一声之转,当即魏公子牟。(详见《籀庼述林》)则与赵氏之说大异,余谓非也。《说苑·修文篇》:公孟子高见颛孙子莫曰:“敢问君子之礼何如?”颛孙子莫曰:“去尔外厉与尔内色,胜而心自取之,去三者而可矣。”公孟不知,以告曾子。(此曾子当即曾参,与子夏同享大寿者也。)此公孟子高当即《孟子·万章篇》之公明高,赵岐注所谓曾子弟子者是也。明、孟通用字,《禹贡》孟猪亦作明都可证。单名曰高,加子曰子高,亦古人称字之通例也。孟子不举其姓而单称其字曰子莫,盖以其为儒家之前辈而敬之也。然则此子莫即颛孙子莫,而与曾子为同辈行,必七十子之徒也。赵岐曰鲁之贤人,或即指此颛孙子莫,亦未可知。夫执两端而用其中者,本孔子所以美舜之大智者也。必子莫效之,故对于杨、墨两家各趋极端之学说,亦有所执两用中于其间也。第观其告公孟子高语,则可知有见于道心者深矣。而孟子并诋为贼道,岂理也哉?
第二,孟子。孟子斥杨、墨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则孟子穷极丑诋,直屏斥之于人类以外,姑无论所诋之当否,第观其出词粗暴,已未免不类学人之态度矣。更返观杨朱为我,果是无君之禽兽否也。则此在老子言:“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庄子·天下篇》则以在位者为神圣明王,不在位者为玄圣素王。《礼记·礼运篇》亦载孔子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夫固人人可得而为君也。人人可得而为君,则孰是无君者哉?孟子之出此暴论,殆未闻大道者也。曩尝疑孟子书中何以不一言及于老聃、庄周,而今同可推定其于学,犹有所未窥耳。
孟子又诋杨、墨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此皆攻击已甚之词,必非其实也。何以言之?“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一语,既不见于今存《墨子》书中,则所诋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一语,亦岂必出于杨朱所自言者哉?(伪《列子》文,辨见下篇。)虽《吕览》高诱注引孟子作“阳子拔体一毛”,《淮南子》高诱注又皆作“拔骭一毛”,然皆文字异同,无关宏旨。惟证以《淮南子》言:“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则以今论理Logic之方法而绳之,“不以物累形”一命题Prosition,换词而言之,即韩非所云:“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也。且韩子《五蠹篇》云:“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然则胫毛云者,固周季人之恒语也。此必当时杨朱之世评,诚有如韩非所云:“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者,其措词已近酷薄。然孟子更甚其词曰:“拔一毛而利天下弗为也”,则又非今论理学之换位Conversion,且变其词性而全异其语趣乎?盖谓曰:“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者”,以“天下大利”为句主Subject,以“不易其胫一毛”为说明Predicate,而孟子倒易之,以“拔一毛”为句主,以“不利天下”为说明,故曰换位也。夫杨朱见梁王曰“成大功者不小苛”,则当时世评,偏与之计较一毛,已嫌恶谑。而孟子更甚其词,则为恶谑之恶谑。故孟子弟子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
好辨”,亦见公道之自在人心哉!凡好辨者往往不自觉其失态,若孟子之辨言若是,千载而下,考信定论,诚不能不谓之失态也。
且孟子所言,亦未尝不有与全性保真之旨合者。
《孟子·梁惠王下篇》: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
《庄子·让王篇》:太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太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太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吕览·审为篇》:太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以珠玉而不肯;狄人之所求者地也。太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处而杀其子,吾不忍为也。皆勉处矣!为吾臣与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以养害所养。’”杖策而去,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太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禄,则必重失之,生之所自来者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
此三书所记,同一之事也。孟子亦承认“不以其所以养者害人”,即不以所以养者害所养也,是固全性保真之所为也。岂孟子自言之,即为合于仁义;而杨朱主张之,即当斥为无君大罪之禽兽,且加以不拔一毛之恶谑乎?
惟孟子亦有平情之谈,如曰“逃墨必归杨,逃杨必归儒”,是也。赵岐注曰:“墨翟之道,兼爱无亲疏之别,最为违礼。杨朱之道,为己爱身,尚得不敢毁伤之义。”此“不敢毁伤”语,出《孝经》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也。赵氏固尝见真杨朱书者,然则杨朱岂真禽兽哉?
要之,孟子,邹人也。邹于春秋之世,为邾娄,鲁之附庸小国也。《庄子·天下篇》曰“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则邹鲁同化久矣。然鲁为大国,故笃生孔、墨、杨三哲,虽颛孙子莫亦当为鲁人也。鲁不失为大国之风,圣哲辈出,兼容并包。而孟子毕竟不免为小国之人,器宇小而议论悍不顾理。宜其所宗者止一孔子,而所攻者止一鲁国之杨朱、墨翟及子莫。比于《庄子·天下篇》所论者,有鲁人墨翟、赵人慎到、齐人田骈、楚人老聃、宋人宋钘,诚足副天下之名实者,广狭悬殊也。其持论亦庄子精密而孟子粗疏,大有径庭也。姑无论孟子出言无状,穷极丑诋,多不合于今论理学上之推理法。尤以其欲如周公膺夷狄,用武力解决之,则益为卑劣矣。岂孟子自诩能用权,而权固可以滥用者。自宋以下,尊孟子过甚,而中国之学术,亦益以荒落矣。
第三,荀子。自荀子书称杨朱哭于衢涂,遂成艺林佳话。盖杨朱见衢涂而哭,与墨子见染丝而悲,同一悲天惘人之圣哲。然可比于后世所谓哭智,而决非笑智者,亦甚明矣。顾世有谓杨朱唱快乐主义者,抑何谬也?是徒受伪《列子·杨朱篇》之愚耳。
夫荀子不但不攻击杨朱,而反称道之者,同不第以杨朱本主唱“非墨子”者也。《荀子·君道篇》曰:“请问为国?”曰:“闻修身,未闻为国也。”此则荀子之君道,与杨朱之明王,原无二致也。(第观《王霸篇》与《吕览·先己篇》合,已可明矣。)宜乎不以杨朱与墨子同视而攻之也。虽然,荀子此语,非一人之私言也。
《吕览·执一篇》: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
然则詹何固尝先荀子言之矣。为身即修身也。且孟子亦有类似之文焉。
《孟子·离娄上篇》: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然则孟、荀盖皆有取于当世之恒言,以著书立说也。但孟子攻杨朱,荀子不攻杨朱。大抵孟子生于战国前期,其学识尚粗疏而多未周密。荀子生于战国末期,其观世远矣,故颇见取精用宏之造诣。然而荀子痛诋詹何,又不可不审也。
《荀子·非十二子篇》: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
此它嚣当即詹何,古音詹、冉同部,而冉声有那。丂一形之变,而声亦相转。故詹何可转为它嚣也。詹何、魏牟同确有纵情性之证者。
《庄子·让王篇》: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从读为纵),神无恶乎?(谓己之精神,应无嫌恶耶。)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吕览·审为篇》: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也。”詹子曰:“不能自胜则纵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纵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淮南子·道应篇》: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为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怨乎?(怨当为恶之误)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伪《文子·上德篇》袭《淮南》,不足据。)
此中山公子牟即魏牟也。以上三书所记对照而益明也。瞻、詹通用字。《吕览·重言篇》曰:“故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则詹何者,固一代之圣人也。世亦尝以与老聃并称者也。(老耽即老聃)第以“不能自胜则纵之”一语,遂为荀子所诋其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甚矣制行立说之不可不慎也!然而荀子不以诋老子,亦不以诋庄子,更不以诋杨朱,则老、庄、杨三子皆非其伦也。是故杨朱者决非纵情性、安恣睢而禽兽行,如今存伪《列子·杨朱篇》之所述者也。
况孟子尝诋杨朱为禽兽矣。假令杨朱果如伪《杨朱篇》之所述者,则孟子自将痛诋其纵恣情性之禽兽行,岂仅斥其为我无君之大罪而已哉?故第征之孟、荀书中,而已可决今存《杨朱篇》之伪,无疑义矣。
第四节 杨朱与杂家之关系
杨朱与法家,虽有韩非曾加讥评,而实无深切之关系,故可置弗论,而径论其与杂家之关系。杂家有二:其一为《吕览》之书,又一为《淮南》之书。
第一,《吕览》之书。吾前已言《吕览》一书,与杨朱有深切之关系矣。本出于吕不韦门客之手。吕不韦者,窃国之大盗也。以幸姬有孕,献秦王,是生吕政。后为秦始皇。吕窃嬴社,君子羞之。然其书绝不类其为人,则出于门客之手也。门客者,一时智能之士所萃也。传贤之说,战国甚嚣尘上。故其书倾向于传贤,而老聃、关尹、子列子、杨朱,明王大道之学统,遂为所假借。是以《吕览》十二纪之《孟春纪》,《本生》《贵己》二篇之后,即继以《贵公》《去私》二篇,则《吕览》全书之用意可知也。《士容论》曰:“古之与贤,非恶其子孙也,反其实也。”不尤肺肝如见乎?《说苑·至公篇》载秦始皇欲禅贤,可证当时传贤说之流行矣。且《吕览》复为救时之善言,《荀子·性恶篇》曰:“秦人之纵情性、安恣睢,慢于礼义。”第观宣太后之淫荡、始皇帝之暴戾,则秦俗可知矣。故《吕览》书中于节制情欲、修服礼义,不惮反复言之。宜其本名曰《吕氏春秋》哉?
至于《吕览》与杨朱书之关系,吾前已录其《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尽数》、《先己》六篇,直视如“准杨朱书”矣。就中并注明可疑为真杨朱书者如次:
一,《本生篇》:命之曰招蹶之机,烂肠之药,伐性之斧,与枚乘《七发》有其文,而数及杨朱合。
二,《重己篇》:达乎性命之情,与杨朱反对墨子非命合。
三,《贵生篇》:不以天下害其生者,可以托天下,与杨朱之明王合。死者无有所以知,与杨朱反对墨子右鬼合,而子华子年事亦与杨朱相接焉。
四,《情欲篇》:孙叔敖不得便生,与所谓庄周、杨朱荡而不法合。
五,《先己篇》:凡事之本,必先治身,与杨朱为我贵己合。淑人君子,其仪不忒,与杨朱皮弁、鹬冠、措笏、绅修合。而论五帝、三王、五伯,亦与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相通焉。
且《吕览》其他诸篇,亦多有可傅合者。然要皆不出推测之说,以真杨朱书既亡,终苦无可证明耳。
第二,《淮南》之书。亦出于淮南宾客之手。凡杂家皆兼儒墨、合名法,而一贯之以道家言,所以为统一之中枢也。然《吕览》表示其绍述老聃、关尹、子列子、杨朱之学统,而与以特殊之敬称。若《淮南》书则无有也。试取两书相较,则《吕览》之《孟春纪》,即托始于《本生篇》;而《淮南》全书乃托始于《原道篇》。是愈足明《吕览》与杨朱有关系,而《淮南》非其伦也。盖当时汉武帝表章六经、罢黜百家,而《淮南》书亦不能不受其影响也。然《淮南》生西汉初,去吕不韦门客之徒犹未远。宾客中自必有传杨朱之学者,故得见杨朱书。《氾论篇》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说林篇》曰:“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此一则揭举杨朱学说之要领,又一则采摭杨朱原书之成文也。(参照上篇第四章第二节)后世真杨朱书既亡,仅赖有此明文二则,可以窥见其当出自真杨朱书中。于是真杨朱可见,伪杨朱可辟。即攻杨朱如孟子,故出恶谑而过甚其词者,亦可以此正之。故杨朱信史之资料,当以《淮南》此文二则为第一。其价值之高,真不啻一字千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