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荀、吕书中之杨朱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大受一代学者、社会之欢迎,而有庄、孟、韩三子攻之甚力。然有攻之者,亦自必有重之者。于是有《荀子》《吕览》二书可论焉。
《荀子》书中之《修身》、《不苟》、《非十二子》、《儒效》、《富国》、《王霸》、《天论》、《正论》、《礼论》、《乐论》、《解蔽》、《性恶》、《成相》诸篇,遍诋慎子,老子,墨子,宋子,申子,庄子,孟子,惠施,邓析。尤以攻墨子最力,至诋为役夫之道。而独于杨朱不但不攻击之也,且有称道之者焉。
《王霸篇》: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
自《荀子》书中有此明文,而千古争传杨朱有此一语,诚不能不谓为杨朱之知音也。虽他书有传为墨子事者:
《吕览·疑似篇》:墨子见岐道而哭之。
《贾子·慎微篇》: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缪千里也。
此皆与荀子所记不同,当出于传闻异辞。然荀子先吕、贾二子,而《吕览》书更成于众手,则自当以荀子书为足据也。(淮南王、王充、冯衍、应劭、荀悦、孔稚珪、萧统、徐勉、丘迟、尹义尚等,皆从荀子。)
子莫执杨、墨二家之中,其详不可考。然战国末期,竟有采用执中之方式,而隐承杨朱之学统者,《吕览》是已。
《不二篇》:听群众人议以治国,国危无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耽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廉、兼通用),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陈、田通用,陈骈即田骈),阳生贵己(《文选注》引作杨朱,盖臆改),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众也。勇者不得先,惧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空者,其唯圣人矣乎!
(高诱注):阳生轻天下而贵己,孟子曰“阳子拔体一毛以利天下,弗为也”。
此《吕览》所举十豪士者,以为其不能一而危国也。然彼自以为能一者,亦可于所举十豪士之中而见之焉。试以与《尸子·广泽篇》云“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所举六人相比较,则大有可注意者。盖孟子亦尝称其敌视者曰杨子、夷子,可知尸子为个人自著之书,故概称之曰子,以示其为通常之敬称,而于己无何等之用意也。若《吕览》则出吕不韦门客众手辑录之书,故不一其称谓。尤以老聃、关尹、子列子、阳生四人为特异。而孔子尚仅得通常之敬称曰子,其余若墨翟、陈骈、孙膑、王廖、兒良,则直斥其名而已。此正一望而可知其显有用意在也。窃谓老聃、关尹、子列子,皆旧称也。何以言之?老聃姓李名耳,字聃。关尹则官而非名也。孔子已曰“吾闻诸老聃”,《庄子·天下篇》曰“关尹、老聃”。此孔子以老聃为师,庄子以关尹、老聃为其所崇拜者。足见其曰老聃、关尹者,皆为特殊之敬称也。《吴语》,王孙雄曰“子范子”,范蠡曰“王孙子”,此足证凡称曰子某子者,比于称曰某子,尤为特殊之敬称也。其后弟子因以称其师,如曰子墨子、曰子列子,皆是也。然墨、列二子皆在战国前期,而辑《吕览》者,相距远矣。乃犹仍其称曰子列子,吾故曰老聃、关尹、子列子,皆旧称也。惟至杨朱而称曰阳生,其风当起于战国末而盛行于西汉初也。古称先生,亦单曰先、曰生。《史记·苏秦传》之苏生,一本,生作先。《越世家》之庄生,《汉书·古今人表》作严先生,皆其证也。且叔孙通与弟子共为朝仪,弟子曰:“叔孙生,真圣人也。”是明明弟子称师曰生也。故《史记》、《汉书》儒林传中之传学大师,多称生者,如田生、伏生、辕固生、高堂生、胡毋生、欧阳生、董生、黄生,皆是也。(贾谊亦为传学大师,故称贾生。)然则此阳生者,不能不谓辑《吕览》者所与以特殊之敬称也。大抵老聃、关尹、子列子、阳生,皆在战国前期,而同一学统中人也,辑《吕览》者当皆先辈视之矣。但杨朱必以言盈天下之故,尤视为最重要之传学大师,故特殊其敬称曰阳生,无异今人称曰阳先生而不名也。由此推之,则可知《吕览》一书,所自以为能一者,必一于道家言也。而于道家言之中,必尤以杨朱之言为其所以一之焦点也。是以《吕览》全书十二纪之发端,春三月,有曰《本生》、曰《重己》、曰《贵生》、曰《情欲》、曰
《尽数》、曰《先己》,凡六篇。所反覆申论者,悉是杨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之旨,而实《吕览》全书中枢之所在也。夫学说每有随时地而变异,故传学弟子不必尽如其师也。吾前既言老子为传学大师之大师,兹更得《吕览》而广之,则可为传学系统图如次:
老聃
孔子关尹阳生子列子吕览
且此《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尽数》、《先己》六篇,首尾一贯,论旨精澈,在《吕览》书中,实可与其他诸篇分离而独立。则此果为杨朱遗书耶?抑推衍杨朱之旨所成耶?亦一问题也。夫姬汉古书,大抵转辗传述。自后世视之,直同互相剿袭。《吕览》一书,固采集众家书而成者。《当染篇》即袭《墨子·所染篇》,其明例已。特此篇有墨子二字,为易知耳,而余则不尔矣。今先秦遗书存者,苟为《吕览》所袭,犹一一可以覆案。而《吕览》岂必注明某书,如后世考据家所为也。或者当时以为众家书具在,览者比而观之自明,无烦代为说明也。是杨朱书不过众家书之一,奚必自外于成例。且《吕览·尊师篇》曰:“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则既于《不二篇》,尊称杨朱曰阳生,亦可示不叛也已。然则此六篇者,果真杨朱书也。纵让步而言之,为推衍杨朱之旨而成。今真杨朱书久佚,不能充分证明。然真杨朱书亡,而犹有不亡者存,亦可视为“准杨朱书”矣。
故兹录六篇于后:
本 生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之天子。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此天子即明王)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全生即全性)。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则失所为立之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则亦失所为修之矣。
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盖谓全性也。)物也者,所以养性也,(养性者役物)非所以性养也。(此性养,即管子书中之生养。)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性养者役于物),则不知轻重也。(生重物轻)不知轻重,则重者为轻,轻者为重矣。(生物倒置)若此,则每动无不败。以此为君,悖;以此为臣,乱;以此为子,狂。三者国有一焉,无幸必亡。(役于物者国破家亡)
今有声于此,耳听之必慊,已听之则使人聋,必弗听。有色于此,目视之必慊,已视之则使人盲,必弗视。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则使人瘖,必弗食。(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此盖衍其义。)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全性保真之道如此)世之贵富者,其于声色滋味也,多惑者(惑则役于物矣),日夜求,幸而得之,则遁焉。遁焉,性恶得不伤。(恶、乌通用)
万人操弓,共射其一招,招无不中。万物章章,以害一生,生无不伤;(伤生之道)以便一生,生无不长。(长生之道)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全天所以全生全性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谋而当,不虑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然。(全天者然后能役物)上为天子而不骄(明王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惽(让王不惽),此之谓全德之人。(惟全天之人,乃为全德之人。)
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不如贫贱;贫贱之致物也难,虽欲过之,奚由?(故得道之士,必安贫贱。)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不得全天者一)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不得全天者二)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不得全天者三。案枚乘《七发》有此文,略同。《七发》结论数及杨朱,岂此本即杨朱书之原文与。)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富贵伤生)
故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不肯伤生,故宁不富贵。)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养生务实利,不务虚名)。则此论之不可不察也。(《吕览》书中如此句法甚多。)
重 己
倕,至巧也。人不爱倕之指,而爱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然则杨朱之为我主义,即利己主义也。)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西人亦言王冠不能愈头痛)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此所以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杨朱所以哀哭于衢涂)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说苑》有《敬慎篇》,可证道家之慎。)
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全性即全命,故杨朱反对墨子非命,然则此真杨朱书也。)不达乎情命之情,慎之何益?是师者之爱子也,不免乎枕之以糠。(浅喻一)是聋者之养婴儿也,方雷而窥之于堂。(浅喻二)有殊弗知慎者?(不知为我者,是聋盲也。)
夫弗知慎者,是死生,存亡,可不可,未始有别也。(辨,别也)未始有别者,其所谓是,未尝是。其所谓非,未尝非。是其所谓非,非其所谓是,此之谓大惑。(是非颠倒)若此人者,天之所祸也。(不知为我者天祸之)以此治身,必死必殃。以此治国,必残必亡。(不能治身者不能治国)夫死殃残亡,非自至也,惑召之也。寿长至,常亦然。(祸福自召)故有道者不察所召(所召者寿也),而察其召之者。(召之者我也)则其至不可禁矣。(寿至不可禁)此论不可不熟。
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逆其性也)使五尺竖子,引其棬而牛恣所以之,顺也。(顺其性也)世之人主贵人,无贤不肖,莫不欲长生久视,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逆其生,即逆其性,故无益矣。)凡生之长也,顺之也。(顺其生,即顺其性。)使生不顺者,欲也。(欲为性累)故圣人必先适欲(此圣人即明王。适,当也,适欲则节欲而不纵欲矣)。
室大则多阴,台高则多阳。多阴则蹶,多阳则痿。此阴阳不适之患也。(性命之情,通乎阴阳。)是故先王不处大室,不为高台,味不众珍,衣不燀热。(此先王即明王,明王之适欲如此。)燀热则理塞,理塞则气不达。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中大鞔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不适欲则短命,乌得长生。)
昔先圣王之为苑囿园池也(此先圣王亦即明王),足以观望劳形而已矣。(养性一)其为宫室台榭也,足以辟燥湿而已矣。(养性二)其为舆马衣裘也,足以逸身煖骸而已矣。(养性三)其为饮食酏醴也,足以适味充虚而已矣。(养性四)其为声色音乐也,足以安性自娱而已矣。(养性五)五者圣王之所以养性也,非好俭而恶费也,节乎性也。(节性即节欲也,然则惟节俭者乃能养性也。)
贵 生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贵生之士所言)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生之役,则生不当为所役。)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制欲一)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制欲二)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以生制欲)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以君制官)此贵生之术也。(术在制欲)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又况于它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故杨朱自比于明王)
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而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之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虽为君而能不以物累形)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闾,鹿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邪?”颜阖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缪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轻物重生之士)
世之人主,多以富贵骄得道之人,其不相知,岂不悲哉?(世主以性养物,而不知养性之道。)故曰:“道之真,以持身。(真、身韵)其绪余,以为国家。(余、家韵)其土苴,以治天下。”(苴、下韵)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完身养生之士,有不愿富贵者矣。富贵而为帝王,则有不完身养生者矣。)今世俗之君子,危身弃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之,至也。)彼且奚以此为也?(弃生徇物,何苦为此。)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动作所至与所为),今有人于此,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不知轻重)夫生,岂特隋侯珠之重也哉?(天下莫重于生,以上自子州支父至此,俱见《庄子·让王篇》,然则凡贵生之士,皆让王之徒也。)
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庄子·让王篇》,子华子见韩昭僖侯,当即韩昭侯。梁惠王十三年,韩昭侯六年,杨朱见梁惠王,则得及子华子。然则此真杨朱书也。)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六欲皆全)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分则六欲有不全者)亏生则于其尊者薄之矣。(亏则不全)其亏而甚者也,其尊弥薄。(亏愈多则愈不全)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以死为无知,与墨子异。故杨朱反对墨子右鬼,然则此真杨朱书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服谓屈服),辱是也。(辱谓僇辱)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行不义亦为迫生,则纵欲者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西人亦言“宁可杀,不可辱”。)
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所闻不堪,不若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所见不堪,不若死。)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也。(以雷电为浅喻)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六欲所不堪,不若死。)故迫生不若死。(宁可杀,不可辱。)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惟不畏死之民,乃能尊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见道家重视民生极矣。)
情 欲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贪欲,天也)。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不过行其情,所以全天也,故贵生之士,节欲而不纵欲。)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以生节制情欲)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能节制情欲则生存,不能节制情欲则死亡。)
俗主亏情,故每动为亡败。(亏情者亏生也)耳不可赡,目不可厌,口不可满;身尽府种,筋骨沉滞,血脉壅塞,九窍寥寥,曲失其宜;虽有彭祖,犹不能为也。(纵欲者疾病先祸之)其于物也,不可得之为欲,不可足之为求,大失生本。(生役于物)民人怨谤,又树大雠。意气易动,蹻然不固。矜势好智,胸中欺诈。(所行不义)德义之缓,邪利之急。身以困穷,虽后悔之,尚将奚及。(困及其身)巧佞之近,端直之远,国家之危,悔前之过,犹不可反。(危及其国)闻言而惊,不得所由,百病怒起,乱难时至。(至死不悟)以此君人,为身大忧,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是迫生也)
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能节情欲故)奚故?论早定也。论早定,则知早啬。知早啬,则精不竭。(老子曰“治人事天,莫若啬”。啬者,节情欲之谓也。)秋早寒,则冬必暖矣。春多雨,则夏必旱矣。天地不能两,而况于人类乎?(人当法天地)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人法天地,则万物咸宁。)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治身治天下无二理)
尊,酌者众,则速尽。万物之酌大贵之生者众矣,故大贵之生常速尽。(大富贵、大寿考,固不易全也。)非徒万物酌之也,又损其生,以资天下之人,而终不自知。功虽成乎外,而生亏乎内。(故贵生之士,不愿劳形于富贵。)耳不可以听,目不可以视,口不可以食,胸中大扰,妄言想见,临死之上,颠倒惊惧,不知所为。用心如此,岂不悲哉?(富贵者之当头棒喝)
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孙叔敖之遇荆庄王为幸。(此世俗之见)自有道论之,则不然,此荆国之幸。(有道之论,不与世俗同。)荆庄王好周游田猎,驰骋弋射,欢乐无遗,尽傅其境内之劳与诸侯之忧于孙叔敖。(此富贵而不肯劳形)孙叔敖日夜不息,不得以便生为故。(极言孙叔敖之亏生。故庄生宁为曳尾涂中之龟,然则杨子云言“庄、杨荡而不法”,此真杨朱书也。)故使庄王功迹著乎竹帛,传乎后世。
尽 数
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利害循环,祸福倚伏。)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便生之事,大有工夫在。)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贵生之士,完形神而长寿命。)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百年大齐之数)毕数之务,在乎去害。(害去则利自存)何谓去害,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则生害矣。(一害也)大喜、大怒、大忧、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则生害矣。(二害也)大寒、大热、大燥、大湿、大风、大霖、大雾,七者动精,则生害矣。(三害也)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知本在去害)
精气之集也,必有入也。集于羽鸟,与为飞扬。集于走兽,与为流行。集于珠玉,与为精朗。集于树木,与为茂长。集于圣人,与为复明。(圣人与羽鸟、走兽、珠玉、树木同体)精气之来也,因轻而扬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长而养之,因智而明之。(当因其自然)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形气亦然。(万物之形气同体)形不动则精不流,精不流则气郁。郁处头则为肿、为风,处耳则为挶、为聋,处目则为䁾、为盲,处鼻则为鼽、为窒,处腹则为张、为疛,处足则为痿、为蹶。(气化不达之害,故中国医道尚气化,真知本也。)
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重水所,多尰与躄人。甘水所,多好与美人。辛水所,多疽与痤人。苦水所,多尪与伛人。(地理与人生之关系)
凡食无强(强,勉也),厚味无以。(以,用也)烈味重酒是以(用烈味重酒也),谓之疾首。(首,始也。养生者当淡薄明志。)食能以时,身必无灾。(养生者不食非时之食)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之谓五藏之葆。(葆、宝通用,俗亦言“以不饱为却病方”。)口必甘味,和精端容(和精,平神也。端容,正身也),将之以神气。(以精神御物质)百节虞欢,咸进受气。(欢虞则食有益)饮必小咽,端正无戾。(小咽则无留饮之疾)
今世上卜筮祷祠,故疾病愈来。(老子曰“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惟知疾病之来故也。)譬之若射者,射而不中,反修于招,何益于中。(疾病在此不在彼)夫以汤止沸,沸愈不止,去其火则止矣。(去火则知本矣)故巫医毒药,逐除治之,故古之人贱之也,为其末也。(归结知本)
先 己
汤问于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对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言先取身,而后可取天下也。)凡事之本,必先治身。(治身即为我,亦即贵己,故孟子曰“杨子取为我”。《吕览》曰“阳生贵己”。)啬其大宝(啬之者,节之也;大宝者,情欲也),用其新,弃其陈。(有所用则有所弃)腠理遂通,精气日新。(腠理通于外,而精气通于内。)邪气尽去,及其天年。(邪去则正留,故得毕天年之数。)此之谓真人。(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故谓之真人。)
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成己而后成人,儒家亦言之。)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言正诸身也。(仪不忒,即正诸身也。故杨朱皮弁、鹬冠、搢笏、绅修,然则此真杨朱书也。)故反其道,而身善矣;(反诸身也)行义,则人善矣;乐备君道,而百官已治矣,万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人善、官治、民利三者),在于无为。无为之道曰胜天。(人定胜天,犹言同天也。)义曰利身(申上言行义),君曰勿身。(勿身,即勿躬也,《吕览》有《勿躬篇》,勿身任事而侵官,故能无为也。)勿身督听(督听者,治官也,勿躬任事而督听官事也),利身平静,(人君平静而后能听治)胜天顺性。顺性则聪明寿长(申上言胜天),平静则业进乐乡,(申上言平静)督听则奸塞不遑。(申上言督听)故上失其道,则边侵于敌。(上边对举)内失其行,名声堕于外。(内外对举)是故百仞之松,本伤于下而末槁于上。(养生者当知本)商、周之国,谋失于胸令困于彼。(不治身故)故心得而听得,听得而事得,事得而功名得。(能治身故)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后杀,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后兵,故兵莫强焉。(故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然,通王霸之术也,然则此真杨朱书也。)
当今之世,巧谋并行,诈术递用,攻战不休,亡国辱主愈众,所事者末也。(故杨朱为我贵己,所事者本也。)
夏后伯启与有扈战于甘泽而不胜,六卿请复之。夏后伯启曰:“不可,吾地不浅,吾民不寡,战而不胜,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于是乎处不重席,食不贰味,琴瑟不张,钟鼓不修,子女不饬,亲亲长长,尊贤使能,期年而有扈氏服。故欲胜人者必先自胜,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故杨朱为我通于政理)
《诗》曰:“执辔如组。”孔子曰:“审此言也,可以为天下。”子贡曰:“何其躁也?”孔子曰:“非谓其躁也,谓其为之于此而成文于彼也。圣人组修其身,而成文于天下矣。”(故老子曰,“去彼取此”。)故子华子曰:“丘陵成而穴者安矣,大水深渊成而鱼鳖安矣,松柏成而涂之人已荫矣。”
孔子见鲁哀公。哀公曰:“有语寡人曰:‘为国家者,为之堂上而已矣。’寡人以为迂言也。”孔子曰:“此非迂言也,丘闻之:‘得之于身者得之人,失之于身者失之人。’不出于门户而天下治者,其惟知反于己身者乎!”(归结治身)
第二节 两汉人所见之杨朱书
自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传》,但附墨翟而未一言及于杨朱。于是班固《汉书·古今人表》亦阙焉不载。(梁玉绳《人表考》以离朱为即杨朱之误,未塙。)而《艺文志》不著录杨朱书,不待言矣。然有《艺文志》及《七略》《别录》皆不可考,而两汉人传书有之者,如《连山》、《归藏》(桓谭《新论》)、《本草》(《汉书·楼护传》)、《甘氏经》、《石氏经》、《夏氏日月传》(《天文志》)等,皆其例也。则不得因《艺文志》及《七略》《别录》不可考,而遂谓无其书也。余观两汉魏晋人书中,每有道及杨朱事,玩其意趣,则杨朱确有遗书可征。兹先即两汉人所言者而述之。
一 刘安
《淮南子·俶真篇》: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也。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一橑而轮之一辐。(从王念孙校)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
(高诱注):杨,杨朱。其术全性保真,虽拔骭一毛而利天下弗为也。
《氾论篇》: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趋舍人异,各有晓心,故是非有处。
(高诱注):全性保真,谓不(此不字当衍)拔骭毛以利天下弗为,不以物累己身形也。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成唐、虞、三代之德,叙诗书、孔子之意,塞杨、墨淫词,故非之也。
《说林篇》: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太平御览》引作“杨朱见歧路而哭之”)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高诱注):道九达曰逵,闵其别也。练,白也;闵其化也。
此淮南王安列举墨、杨、申、商四家。墨也,申也,商也,《汉书·艺文志》皆有单行之遗书,则杨亦断不当无遗书可知也。况曰兼爱,曰尚贤,曰右鬼,曰非命,大抵墨子书中之篇名;则曰全性,曰保真,安知亦非即杨朱书中之篇名耶?而“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二语,深得杨朱学说之要领,自非真见杨朱书者不能道也。即墨子泣练丝,为其可以黄、可以黑,略同《墨子·所染篇》之文。则“杨朱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自亦必有本诸杨朱书之原文矣。此皆以淮南所见者而证之,杨朱自当与墨、申、商三子同有单行之遗书,无可疑义。而今本伪《列子》中之《杨朱篇》,并非单行之遗书,且哭逵路之事亦不合,均可明其出于作伪矣。
二 桓宽
《盐铁论·地广篇》:杨子曰:为仁不富,为富不仁。
此桓氏所引,虽误以阳虎为杨朱,然必曾见杨朱书而致成此误也。
三 刘向
《说苑·政理篇》: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然。
《权谋篇》:杨子曰:事之可以之贫,可以之富者,其伤行者也;事之可以之生,可以之死者,其伤勇者也。
此二篇所引,当出杨朱书中。盖《说苑》一书,本杂采群书而成也。或《汉书·艺文志》不明著杨朱书,而刘向《七略》《别录》中有之,惜今亦不可考耳。
四 杨雄
《杨子法言·五百篇》:庄、杨荡而不法,晏、墨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
《吾子篇》: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此儒家法螺,直门户之见耳。)
此举庄、晏、墨、申、韩、邹六家,《汉书·艺文志》皆有单行之遗书,亦杨朱不当无遗书之证也。况《法言》综核群书,论至精该,自必并见庄周、杨朱两家之书,而下断语曰“荡而不法”也。若东晋王坦之作《废庄论》云:“杨雄亦曰庄周放荡而不法。”又引何晏云:“鬻、庄躯放玄虚,而不周乎时变。”则窜改《法言》原文,且引何晏之言,必其时已不见杨朱书而云然矣。可证今本伪《列子》中之《杨朱篇》,在东晋犹不甚行也。
五 赵岐
《孟子题辞解》: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当世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贤。先王大道陆迟隳废,异端并起。若杨朱、墨翟放荡之言,以干时惑众者非一。
此赵氏所言杨朱放荡之言,与杨子《法言》所云正合。必亦尝见真杨朱书者。且赵氏又曰:“杨朱之道,为己爱身。虽违礼,尚得不敢毁伤之义。”似尤非不见杨朱书所能作此语也。
六 王逸
《楚辞章句叙》: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
此亦胪举六家:杨,杨朱也;墨,墨翟也;孟,孟轲也;孙,孙卿也(即荀卿);韩,韩非也。明言各以所知著造传记,尤可为杨朱当有单行遗书之凿证。然则两汉人所见,明白如此。岂今存伪《列子》之附入《杨朱篇》所可假托以欺人者哉?
第三节 魏晋人所见之杨朱书
试更摘举魏晋人之所见如次:
一 徐幹
《中论·考伪篇》:昔杨朱、墨翟、申不害、韩非、田骈、公孙龙,汩乱乎先王之道,诪张乎战国之世,然非人伦之大患也。何者,术异圣人者易辨,而从之不多也。
此徐氏胪举墨翟、申不害、韩非、田骈、公孙龙,《汉书·艺文志》同有单行之遗书,亦杨朱不当无遗书之证也。《中论》一书,夙号精该,自亦必亲见诸家书而著论。然则杨朱单行之遗书,当汉末三国初,犹存也。
二 曹植
《玄畅赋序》:孔老异旨,杨、墨殊义。
此曹子建当亦见真杨朱书。《玄畅赋》云“取全真而保素”,参用《孟子》《淮南》两书可证。然则西汉初世所见之杨朱书,至三国初而犹未变其真也。惟至东晋支遁《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云“触理则玄畅”,虽亦谈玄畅,而止言儒、墨,不言杨、墨,则已不见杨朱书矣。此亦今本伪《列子》之《杨朱篇》,东晋犹未盛行之证也。
三 刘巴
《答先主书》:昔游荆北,时涉师门,记问之学,不足纪名。内无杨朱守静之术,外无墨翟务时之风。(《蜀志》本传注)
此刘氏当亦见真杨朱书,故知杨朱守静。守静二字,正切合全生贵己之旨也。盖明云荆北,必真杨朱书中州有之,故徐、曹皆及见之,而刘亦见之。惟不传于南土。是以吴中博览之士,若韦昭、陆机之徒,皆不谈杨、墨,即其验已。
四 王沈
《与傅玄书》:省足下所著书……存重儒教,足以塞杨、墨之流遁,齐孙、孟于往代。(《晋书·傅玄传》)
此王氏所举《傅玄书》。今存《傅子》,仅有辑本。(一为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文》辑本,一为叶德辉《观古堂丛书》辑本。)检辑本,止有斥及墨子语而已,不见斥及杨朱之语,盖散佚多矣。然王沈、傅玄皆在西晋之代,当犹及见真杨朱书者。
五 张湛
《伪列子注序》: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仅有存者,《列子》唯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
《伪刘向叙录》: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杨朱》之篇,唯贵放逸。二义乖背,不似一家之书;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观者。
此张湛即伪造《列子》书之完成其工作者。试更录其序之全文如下:
湛闻之先父曰:吾先君(湛之祖)与刘正舆、傅颖根(傅玄子咸,咸子敷,字颖根)皆王氏之甥也,并少游外家。舅始周、始周从兄正宗(王粲从孙宏,字正宗,见《晋书·良吏传》)、辅嗣(即王弼),皆好集文籍,先并得仲宣(即王粲)家书,几将万卷。傅氏亦世为学门。三君(湛之祖及刘正舆、傅颖根)总角竞录奇书。及长,遭永嘉之乱,与颖根同避难南行。车重,各称力并有所载。而寇虏弥盛,前途尚远。张谓傅曰:“今将不能尽全所载,且共料简世所希有者,各各保录,令无遗弃。”(张即湛之祖,傅即颖根,此张与颖根相商之语也。)颖根于是唯赍其祖玄、父咸子集。(玄著《傅子》百二十卷,集五十卷;咸著《贞有集》三十卷。)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仅有存者,《列子》唯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比乱(比,及也,及永嘉之乱),正舆为扬州刺史,先来过江,复在其家得四卷;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
此湛自述其得《列子》书之由来,则不关傅氏,全出王、张、刘、赵四家之所凑合,而以王氏为祖始矣。窃谓汉晋之际,自淮南以下,至徐幹、曹植、傅玄、王沈所见皆真杨朱书。独至王弼、何晏以虚浮相煽(此范宁语),何晏《论语集解》已伪撰孔安国注,故宁称鬻、庄(鬻子、庄子)而不称庄、杨。(庄周、杨朱)王弼《老子》一章注云“徼,归终也”,与伪《列子·天瑞篇》晏子曰:“死者,德之徼也”,所用(玄争名而出于伪造也)自伪本出,而真本遂亡。杨朱书当亦如是,甚矣。王氏之世有作伪也,真斯文败类之所萃哉?然《穆天子传》出汲冢,在晋太康二年,非王弼所及见也。而伪《列子》书中有《周穆王篇》,以此推之,吾故曰张湛者,乃伪造《列子》之完成其工作者也。故今存《列子》一书之作伪者,必创始于王弼,而未敢公然宣露也,迨张湛得之而始完成。于是真杨朱书原本单行流传者,从此亡绝,而止以伪本并入伪《列子》书中矣。然则真杨朱书与伪《杨朱篇》之变迁,今犹班班可考若是也。至如今存伪《列子》刘向《叙录》一篇,亦出张湛伪造。世有定论,兹不赘述。
第四节 其他称述杨朱之摘记
复有自来文人引用杨朱故事,自汉讫隋,余既检得,聊复存之,亦于参考不无小补也。
枚乘(西汉)
《七发》: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文选》)
杨雄(西汉)
《羽猎赋》:群公、常伯、阳朱、墨翟之徒,喟然并称曰:“崇哉乎德。”(《汉书》本传)
此枚、杨二家皆泛以杨朱拟人,而非真杨朱也。然亦可见其普及于人人心中矣。故孟子曰:“言盈天下”,岂不信哉?
冯衍(东汉)
《显志赋》:杨朱号乎衢路兮,墨子泣乎白丝。知渐染之易性兮,怨造作之弗思。(《后汉书》本传)
王充(东汉)
《论衡·率性篇》:是故杨子哭岐道,墨子哭练丝也,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
《艺增篇》: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岐歧异文,今刻本如是。)
《对作篇》:杨、墨之道不乱传义,则孟子之传不造。
应劭(东汉)
《风俗通·皇霸篇》:然而玄谈者人异,缀文者家舛,斯乃杨朱哭于岐路、墨翟悲于丝素者也。
《十反篇》:墨翟摩顶以放踵,杨朱一毛而不为。
《穷通篇》:孟子……作书中外十一篇,以为圣王不作,诸侯恣行,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于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也。我为此惧,闲先王之道,距杨、墨,放淫辞,正人心,熄邪说,以承三圣。
以上皆泛引旧文,然哭岐路一事,属杨朱而不属墨子,可注意也。
牟融(东汉)
《理惑论》:杨、墨塞群儒之路,车不得走,人不得步。孟子辟之,乃知所从。(案此亦门户之言)
荀悦(东汉)
《申鉴·杂言上篇》:杨朱哭岐路,所通逼者然也。夫岐路恶足悲哉?中反焉。
葛洪(东晋)
《抱朴子·嘉遁篇》:杨朱吝其一毛……轻四海爱胫毛之士。
《博喻篇》:杨朱同一毛于连城。
《任命篇》:多失骭毛。
《应嘲篇》:甚爱骭毛而缀用兵战守之言。
自汉以来,多言骭毛,盖其时人多露胫也。
王坦之(东晋)
《废庄论》:磨顶之甘,落毛之爱。(《晋书》本传)
杨方(东晋)
《为虞领军荐张道顺文》:慕西道之阳生,希北巷之颜回。
此西道,当用《庄子·寓言篇》“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故事。
卢谌(东晋)
《与司空刘琨书》:盖本同末异,杨朱兴衰;始素终玄,墨翟垂涕。
周朗(宋)
《报羊希书》:但理实诡固,物好交加。或征势而笑其言,或观谋而害其意。夫杨朱以此,犹见嗤于梁人;况才减杨子之器,物甚魏君之意者哉?(《宋书》本传元嘉二十七年)
孔稚珪(齐)
《北山移文》: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泪墨子之悲,恸朱公之哭。
萧统(梁)
《锦带书·十二月启》:穷途异县,岐路他乡。非无阮籍之悲,诚有杨朱之泣。
徐勉(梁)
《答客喻》:故秀而不实,尼父为之叹息;析彼岐路,杨子所以留连。(《梁书》本传)
陆倕(梁)
《答释法云书难范缜神灭论》:昔者异学争途,孟子抗周公之法……于是杨、墨之党,舌举口张。……
丘迟(梁)
《还林赋》:验难停于杨辙,昭易改于墨丝。
柳憕(梁)
《答释法云书难范缜神灭论》:殷人示民有知,孔子祭则神在。或理传妙觉,或义阐生知。而杨、墨纷论,徒然穿凿。
此柳氏意以杨与墨反对,疑已根据伪《列子》而为言。盖墨主有知,则神不灭也。然则范缜《神灭论》即受伪《列子》之暗示耶?(梁释僧祐《弘明集后序》,已引伪《列子》周穆王时西极化人来游之事,可为伪书流行之证。)
尹义尚(北齐)
《与徐仆射书》:昔杨朱岐路,悲始末之长离;苏武河梁,叹平生之永别。
释彦琮(隋)
《通极论》:服玩则数重不止,悭贪则一毛难落。
颜之推(隋)
《颜氏家训·省事篇》:墨翟之徒,世谓热腹;杨朱之侣,世谓冷肠。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当以仁义为节文尔。
此颜氏所云热腹冷肠,语颇滑稽。然亦可见杨、墨之通俗化,至此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