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老聃斥儒、墨之教训
老聃虽为杨朱之师,然其攻儒、墨,即开攻杨、墨之先声,不可不急先知也。
《庄子·天运篇》: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子贡……遂以孔子声,见老聃。(以孔子之名为先容而见。)老聃方将倨堂(倨、踞通用)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时已年迈,故应声微),子将何以戒我乎?”(戒,教也。)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三王一本作三皇,皆即三代也。五帝前,三王后,古人行文,不妨任意颠倒),其系声名一也。(关系于声名)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田巴、盗跖亦毁三王五帝,不必与老子同。)老聃曰:“小子少进(命其少进于前席),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又命其前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三皇即三王,古字通用。)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一死生也。)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死生若一,故不哭,不为非。)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知亲疏也),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杀,降也,疏者降杀,是杀其所杀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竞,强也。)民孕妇十月始子(民有孕妇),子生五月而能言,(不必周岁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谁者,别人之意,未至孩笑而已知辨识人),则人始有夭矣。(夭,不寿也。)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变,反变也。)人有心而兵有顺,(人心不齐,称兵为顺。)杀盗非杀人(名家语,亦见《墨子·小取篇》),自为种而天下耳,(自为其种姓而天下之耳。天下作动字用,言禹始家天下也。)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儒祖尧、舜,墨崇大禹,故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其指三皇、五帝,下文可证,其始尚有伦纪),而今乎妇女,何言哉?(《墨子·辞过篇》曰“当今之君,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此正人伦道苦,室家仳离之秋也。)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此老子之反社会观。)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悖,乱也),下睽山川之精(睽,隔也),中堕四时之施,(施,布也。)其知憯于虿之尾。(《广雅》曰,“虿,蝎也”,、同字,虿、虿,皆叠韵连语,倒言顺言,俱一义也。)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鲜借为尟,小也。规借为,犹今言颗也。言虽小颗之兽,不能安其性命,犹言鸡犬不宁也。)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庄子·在宥篇》: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臧,善也。)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撄,挠也)。人心排下而进上,……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自髀以下曰股,白肉曰胈)、胫无毛(自膝以下曰胫),以养天下之形,(有形之人也)愁其五藏(藏俗作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矜,苦也。)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在今湖南澧州永定县西),投三苗于三峗(峗,一本作危,三危在今甘肃敦煌县南,与岷山相接),流共工于幽都(幽都,今外蒙古肯特山),此不胜天下也夫!(重言慨叹)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施,迤也。)下有桀、跖,上有曾、史(桀、跖,本即夏桀、盗跖,此为泛指小人盗贼之名。曾、史,本即曾参、史鱼,此为泛指君子官绅之名),而儒、墨毕起。(儒、墨起源已详前)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此一言升沉起伏日亟之社会。)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此又一言糜烂散漫之人心。)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此又一言财殚力竭之百姓。)于是乎锯制焉(一本作斤,斤锯犹言刀锯也,用以伐木者),绳墨杀焉(绳墨犹言徽墨也,用以裁木者),椎凿决焉。(椎凿为制器穿孔之用。以上三者言工匠之事,但亦转为杀人之用语。)天下脊脊大乱(脊脊一本作肴肴,当为肴之误,言混乱也),罪在撄人心。(申言慨叹)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嵁、湛义通,堪为山深,湛为水深也),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老子当春秋战国之际,故言万乘之君。)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殊,断也,断头而死也),桁杨者相推也(施于颈及胫之械,皆曰桁杨),刑戮者相望也,(刑戮,泛指被刑者。)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离、利通用。跂,足多指也,《荀子·非十二子篇》作利跂,则犹言捷足也,急足奔走也。攘臂犹言振臂呼救也。)意!(同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老庄视儒、墨以智救智,犹扬汤止沸,故谓其不知耻。)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椄槢,谓械之楔也,桁杨叠韵,椄槢双声,桁杨为械,椄槢则械之管合处,有楔入之口是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凿,孔也;枘,纳入孔中者也。桎梏有孔,而复有纳入之者,以为关合),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嚆,响声也,矢行摩擦空气有声,人闻声而矢至,故嚆矢者,犹言先声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此是老庄治天下之根本政策。)
此以老子高寿,卒于战国前期,故得见儒、墨相争。而对于子贡、崔瞿二人之教训,即从历史哲学之观念而来,甚明也。夫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利弊本同事也。故文明适为罪恶之源泉,无足怪也。《老子》二章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与此老聃曰:“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又曰:“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正可映合无间也。是以老聃甘自隐无名,即所谓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也。今世社会学家亦言“都会之罪恶,远不若乡村之道德,犹有古风存焉”。此正即老子之旨也。
第二节 庄子攻杨、墨声中之杨朱
庄子者,自命为老子之崇拜者也。故其攻杨、墨也,则亦以杨、墨之辩智,为徒使天下之人不得安其性命之情也。
《骈拇篇》: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离朱即离娄也,然此当指凡明目者皆曰离朱也。)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师旷,晋大师,然此当指凡聪耳者皆曰师旷也。)枝于仁者,擢德塞性(塞当为搴之误,擢、搴皆拔也),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人所不能及者)非乎?而曾、史是已。(此曾、史当亦皆指有行者而言。)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瓦当作丸,形近之误,《释文》引一云“瓦当作丸”,是也),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此皆辨者之能事,详余著《辨经讲疏》中),而敝跬誉无用之言(敝,尽也,极也。跬一本作,皆借为恑,怪也。誉,名也。辨者得怪名,而尽无用之言也。)非乎?而杨、墨是已。(庄子与杨朱同时人也,故此杨、墨当指杨朱、墨翟及其徒也。)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彼正(当作至,形误字)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胠箧篇》:擢乱六律(擢,拔也),铄绝竽瑟(铄,烧也;绝,断也),塞瞽旷之耳(师旷目瞽,故曰瞽旷),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即青黄黼黻之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攦,折也,倕为共工,故曰工倕),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文)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钳行其口,皆关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玄、混,古字通,即混同也。)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铄,销铄也。)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累,忧累也。)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此法与韩非之言法同,故《史记》以老、庄、申、韩合传也。)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韩非子·大体篇》亦言至安之世,故老、庄、申、韩之言治,同一目的也。)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凡十二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纵有文字而不用,犹以结绳为治,别详余著《中国文字学》中),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老子》八十章,此老子理想中之乌托邦也。夫社会之长成,如人生之自幼至老,此种幼稚社会,迨及已入成长社会,而欲其返老还童,再入于幼稚社会,自非曾经刀兵水火之浩劫,不能立臻,故老、庄皆不讳言兵也。)若此之时,则至治矣。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赢,裹也),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亲,家也。主,国也。)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轨,车辙迹也。结,交也),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
于上矣。(弓弩异物,尽人所知。毕有柄,捕鸟网也。弋有绳,射鸟缴也。机变,承上文之弓弩毕弋四物而申言之。)钩(当作钓)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王念孙曰“钩本作钓,后人所改”,是也。钓即钓钩也。饵,香饵也。罔罟皆网也。罾,今俗曰扳罾,网沉于水底,鱼入而不知,上有架桅提挈之,可一网而获多鱼也。笱,今俗曰退笼,颈小而口腹皆大,鱼入而不知,欲出而不能。)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格,木长枝也。罗亦网也。削格,削木为遮格之具也。罗落,张罗为牢落之用也。兔罟曰罝,他书亦用罝罘连语。罘即字,一本作罦,罦即䍖字,则捕鸟用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辨矣。(知巧而诈险,渐则更深于诈,毒则其至极也。颉、黠同声,滑字亦变作猾,颉滑盖即黠猾也,谓狡猾也。解垢,邂逅,声同义近,《淮南子·俶真篇》作解构,犹合会也。然则颉滑坚白义在于离,解垢同异义在于合,故曰离坚白、合同异也。)故天下每每大乱(每晦同声,每每即晦晦,犹昏昏也),罪在于好知。
《天地篇》:百年之木,破为牺樽(牺读为沙,凤凰也,刻饰于樽,形至美丽),青黄而文之(文、彣通用),其断在沟中(断,谓破木所余而断弃者),比牺樽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间,隔别也。)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五色,青黄赤白黑),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五声,宫商角徵羽),使耳不聪。三曰
五臭薰鼻(五臭,膻焦香腥朽,见《礼记·月令》),困惾中颡。(惾字不见于《说文》,郭音俊,则读为悛。然以声求之,困惾当即倥偬一语之异文也。《楚辞·思古》王注云“倥傯,犹困苦也”。)四曰五味浊口(五味,甘酸辛苦咸),使口厉爽。(厉,痛也。爽,伤也。)五曰趣舍滑心(趣,取也。舍,去也。滑,乱也),使心飞扬。(心飞扬,则不镇定,而将失性矣。)此五者,皆性之害也。(皆由智使之然也)而杨、墨乃始离跂,(离、利通,亦分离也,分路扬镳也。老子亦斥言儒、墨离跂攘臂,可互证。)自以为得(自以为得救世之道),非吾所谓得也。(道不同故)夫得者困(杨、墨皆救世遭困,见摈不用),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庄生不干世,宁为曳尾涂中之龟,故作此语。)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杨子取为我,墨氏兼爱,是其取舍不同。声色谓名声物色也,如坚白是也。惠施曰“相镇以声”,可互证。柴,小木散材也,柴其内,犹言有物横亘胸中也),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弁亦冠也;皮牟,以皮为之。鹬冠,鹬鸟之翠羽饰冠,知天文者冠之,术士冠也。搢,插也,古者贵贱皆执笏,即手板也,长二尺有六寸,中博三寸。修,长也。绅修,即修绅之倒语也。约,如绳之约束也。)内支盈于柴栅(支,塞也。盈,满也。栅,栏也,内塞盈满柴栏也),外重缴,(,索也。缴,网也。言外有重重绳索缠绕之。)睆睆然在缴之中(睆睆,穷视貌,犹顾盼自雄也),而自以为得。(自以为得道之人也)则是罪人交臂历指(交臂,臂交于后而反缚也。历指,如后世之拶指,有刑具夹其指也),而虎豹在于橐槛(橐,槛柙也),亦可以为得矣。(庄子自放于礼法之外,故以杨、墨口辩,如此盛容,为桎梏矣。)
《徐无鬼篇》: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名家本有两可之说,故曰可也。)庄子曰:“儒、墨、杨、秉四(公孙龙字子秉),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五家相与辩论),相拂以辞(辞,谓辞句也),相镇以声(声,谓名实也),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天下篇》曰“惠施自以为最贤”,于此可见。)
此庄子极端排斥杨、墨,与老子之极端排斥儒、墨,绝无二致也。曰“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曰“天下每每大乱,罪在好知”,皆见庄子之本旨,已言之极明了而无余蕴也。故庄子虽非老子之亲炙弟子,然于此殆不能不谓为老子之嫡派真传也。而杨朱信史之资料,正可于其攻击之口吻中,而得若干事。
一曰口辩:(1)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2)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3)相拂以辞,相镇以声。
二曰仁义: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
三曰立德:杨、墨皆外立其德。
四曰离歧: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
五曰内术:趣舍声色,以柴其内。
六曰外容: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
此六事者,真杨朱信史之资料也。零金断璧,弥可宝贵。下视伪《列子·杨朱篇》,真瓦砾之不若,且有粪土其言者矣。
然有一事当注意者,则庄子口中之离朱、师旷、曾、史、杨、墨之数人者,何其生年参差不相值也。意岂泛指凡明目者皆可曰离朱,凡聪耳者皆可曰师旷,凡行仁义者皆可曰曾、史,凡善口辩者皆可曰杨、墨耶?大抵古人行文,原有变化,诚不免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者。要视其时世之远近为断,则距于庄子时世已远者,如离朱、师旷,洵当为泛指之名词。曾、史犹与庄子时世相近也。若杨、墨则与庄子大抵并世而生,即稍有先后,相差无几。故其所指杨、墨,不能不承认其确为杨朱、墨翟之本身;不然,亦必杨朱、墨翟嫡传之徒众也。
第三节 孟子攻杨、墨声中之杨朱
孟子攻杨、墨,与老、庄全异其趣。大旨以其不宗孔子而攻之,则门户之见矣。
《滕文公下篇》: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公都子,孟子弟子。外人,非孟子之徒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周室既衰,列国纷争),处士横议(士争求用),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墨二家之言,左右天下之社会),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当时言论界之潮流,有两大派之倾向。)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为我未必是无君,兼爱未必是无父,无父无君未必是禽兽,此孟子之理论不周密处。)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莩,亦作殍,飘落也,饿死倒落之人也,此应责之于在上者之失政。杨、墨同是从旁救世之人,孟子转以责杨、墨,亦其强入人罪处),此率兽而食人也。’(率兽而食人者,七国之君相,不关杨、墨,是孟子张冠李戴法。)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原来只捧孔子),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荀子亦力诋百家为家言邪学,皆为捧一孔子。自道家视之,则儒、墨各一仁义,杨、墨亦各一仁义,不如并仁义而去之。然又为过当之论,不如各行其是之为得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率兽食人,与人相食,须有事实。无事实而专凭推理,则呓语疯话耳。)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闲,防闲也,保存古物,却是不错。)距杨、墨(杨朱攻儒不可考,墨子攻儒甚烈,则是儒、墨相抗拒也。距、拒通),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学说是学说,政治是政治,不妨政治者,其学说非无存在之余地,况论心而不论事,去于历史科学远矣)。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死人无对证,亦是逻辑错误处。)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此是历史上之事实。)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此亦历史上之事实。)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只恐未必惧,不免儒家之法螺。)《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此是颂美鲁僖公诗,当时鲁何尝不降服于楚,孟子断章取义,拉扯到周公身上,是其胡调处。)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膺,击也。楚叛中国有其事实,诚宜击之。)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拒诐行,放淫辞(邪、诐、淫,皆不正当之谓也,但此不过种种学说,而牵入政治,终是错误),以承三圣者(杨书不可考,墨亦何尝不承禹、周公,孟、荀亦各自承孔子而相攻,然则死人无对证,徒是费话),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此距之一字,是号召党徒法。利用学者头脑简单之心理,以鼓动一世之风潮,然实学术界之魔障也。)
(赵岐注):(1)好辩,言孟子好与杨、墨之徒辩争。(2)战国纵横,布衣处士游说以干诸侯,若杨、墨之徒,无尊异君父之义,而以横(此字据他本改)议于世也。(3)孟子自谓能讵杨、墨也。徒,党也。可以继圣人之道,谓名世者也。
《尽心上篇》: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此攻人法,用极端之言也。其实杨朱必为己而后可以利天下,犹儒家正己而后正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摩借为䃺,为爢,尽也,灭也。放,至也,灭顶至踵,无其身也)而利天下,为之。(此亦攻人法,用极端之言也。其实墨子书明言爱人不外己,己即在所爱之中,与儒家言杀身成仁无异也。)子莫执中(子莫盖即颛孙子莫;或谓即魏公子牟者,非也),执中为近之。(为我、兼爱各趋极端,执中者,执两端而用中也。)执中无权(权而得中,则执中亦权也。然孟子则意在排斥,至诋为无父无君之禽兽,异哉其所谓权也久),犹执一也。(执一不通)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然则《吕览》《淮南》皆非孟子所取也),举一而废百也。”(杂家取百家之长正,是此法。)
(赵岐注):(1)杨子,杨朱也。为我,为己也,拔己一毛,以利天下之民,不肯为也。(2)墨子,墨翟也。兼爱他人,摩突其顶,下至于踵,以利天下,己乐为之也。(3)子莫,鲁之贤人也。其性中和专一者也。执中和,近圣人之道。然不权圣人之重权,执中而不知权,犹执一介之人,不知时变也。所以恶执一者,为其不知权,以一知而废百道也。
《尽心下篇》: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此是会匪招抚法,讲学而用会党法,则政客之所为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苙,圂也,栏也,苙栏一声之转),又从而招之。(招借为绍,紧纠也,坚缚之也。)
(赵岐注)(1)墨翟之道,兼爱无亲疏之别,最为违礼。杨朱之道,为己爱身,虽违礼,尚得不敢毁伤之义。逃者,去也;去邪归正,故曰归。去墨归杨,去杨归儒,则当受而安之也。(2)苙,栏也。招,罥也。今之与杨、墨辨争道者,譬如追放逸之豕豚,追而还之,入栏则可,又复从而罥之,太甚。以言去杨、墨归儒则可,又复从而非之,亦云太甚。
此孟子极端排斥杨、墨,与老子、庄子极端排斥儒、墨及杨、墨者,其目标全异也。曰:“孔子之徒”一语,即孟子之目标全然明了也。至其出极端丑诋之恶词,恃为攻击之武器,未免甘为一人之走卒,而有伤大雅之风度也。故孟子者,盖儒门政客之尤者也。然杨朱信史之资料,又可于其攻击之口吻中,而得若干事。
一曰言盈天下: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邪说……诐行……淫辞……
二曰为我无君:杨氏为我,是无君也;无君即禽兽也。
三曰不利天下:杨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四曰充塞仁义:杨、墨之道,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
五曰逃杨归儒:逃杨必归儒——杨朱之道,为己爱身,虽违礼,尚得不敢毁伤之义。(赵岐注)
此五事者,亦真杨朱信史之资料也。明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则直斥杨朱而并及其徒可知也。
第四节 韩子攻杨、墨声中之杨朱
韩非攻杨、墨,又与庄、孟二子异其趣,则彼为法家,故以杨、墨为无用不法而攻之也。但攻之有明斥杨、墨者,有不明斥杨、墨者,试胪论之。
《八说篇》:察士然后能知之,不可以为令,夫民不尽察。贤者然后能行之,不可以为法,夫民不尽贤。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乱而卒不决,虽察而不可以为官职之令。(以必察士然后能知之故)鲍焦、华角,天下之所贤也,鲍焦木枯,华角赴河,虽贤不可以为耕战之士。故人主之所察,智士尽其辩焉。人主之所尊,能士尽其行焉。今世主察无用之辩(杨朱、墨翟之辩),尊远功之行,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攻战,则国何利焉。
此明斥杨朱、墨翟而攻之,以其所辩者,必察士然后能知之,故斥为无用之辩也。然又曰:“博习辩智如孔、墨”,而独不数杨朱,则可知杨朱能为辩察,而未能博习辩智如孔、墨也。后世以孔、墨并称,而不及杨朱,必以此也。然博习者何,盖孔、墨皆博习六艺,而杨朱之所不为也。杨朱之所不为者,正以其为全性保真之学者也。
《问辩篇》: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杨朱、墨翟),以博文为辩(孔丘、墨翟);其观行也,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杨朱亦与焉)人主者说辩察之言,尊贤抗之行,故夫作法术之人,立取舍之行,别辞争之论(杨朱、墨翟同有之),而莫为之正。是以儒服、带剑者众(杨朱、墨翟同之),而耕战之士寡;坚白、无
厚之词章(杨朱、墨翟同之),而宪令之法息。
此虽不明斥何人,然以《八说篇》所明斥者而求之,则以难智为察者,必隐该杨朱、墨翟也。以博文为辩者,必隐该孔丘、墨翟也。(《吕览》有《博志篇》,博志即博也,亦明斥孔丘、墨翟,可以互证。)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者,必兼该杨朱、墨翟、孔丘也。而儒服、带剑者众,证以庄子所言杨、墨皮弁、鹬冠云云,亦必隐该杨朱、墨翟在内也。其坚白、无厚之词,自当专指杨朱、墨翟,而孔丘或亦该在内,更可无疑也。
《显学篇》: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与孟子斥杨朱为我无君,正略相似,而所以斥者不同耳。)
《六反篇》: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此必杨朱之末流。)
此一则曰“轻物重生之士”,再则曰“贵生之士”,当皆指杨朱之徒,无可疑也。况所谓“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尤与孟子所诋“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其词旨正甚相近乎?
《忠孝篇》:世之所为烈士者(为、谓通用),虽众独行(虽、离,盖形近而讹),取异于人,(不以物累形)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全性保真,故如此也。)臣以为恬淡,无用之教也;恍惚,无法之言也。言出于无法,教出于无用者,天下谓之察。(杨朱,天下之所察也。)臣以为人生必事君、养亲,事君、养亲不可以恬淡(杨朱为我,无君);之人(此二字有误)必以言论忠信法术,言论忠信法术不可以恍惚。(恍惚者,君术也。韩子言臣道,故不可以恍惚耳。)恍惚之言,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
此一则曰“恬淡之学”,再则曰“恍惚之言”。恬淡,恍惚,皆见老子书中。杨朱学明王之道于老子,自宜尤与此相近也。故窃谓此亦指杨朱之徒而言也。《墨子·经上篇》,虽有“平,惔然”章,然非墨家本行也。
大抵杨朱、墨翟皆生当战国前期,庄、孟二子亦生与相值。故目睹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或以名盛而相嫉,或以道异而互争。故攻杨、墨最烈,而其所言者,自多直指杨、墨本人,而可为杨、墨信史之资料也。韩非生于战国末期,则杨朱、墨翟本人已死久矣。所余则为杨朱、墨翟传学之徒,故仅一次明斥杨朱、墨翟而言之。余皆隐约其词,并不明斥何人。然细案其实,当有包该孔、墨、杨三哲传学之徒在内,无可疑也。故又酌定杨朱或其徒,而得信史之资料若干事。
一曰天下之察: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乱而卒不决。
二曰难知之察:以难知为察,虽察而不可以为官职之令。
三曰贤抗之行: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
四曰法术之人:作法术之人,立取舍之行,别辞争之论。
五曰重生之士: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
六曰恬淡之学:离众独行,取异于人,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
此六事者,虽后五事并未明斥杨朱。然证以庄子所言杨、墨行事,则要可推为杨朱及其徒信史之资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