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阳、杨二字之混用

今存《列子》一书,出魏晋人依托,久有定论。故《庄子·寓言篇》之阳子居,伪《列子·黄帝篇》竟作杨朱,足见窜改之痕迹显然矣。然自来有疑阳子居为非即杨朱者,则又非也。阳子居确即杨朱,姬、汉载籍具在,无可疑义,但当首先了知者,则古人以阳、杨二字混用不分也。如次:

(1)庄子

《应帝王篇》:阳子居

《骈拇篇》:杨、墨

《胠箧篇》:杨、墨

《天地篇》:杨、墨

《徐无鬼篇》:儒、墨、杨、秉

《山木篇》:阳子

《寓言篇》:阳子居

(2)孟子

《滕文公篇》:杨朱、杨氏

《尽心篇》:杨子

(3)荀子

《王霸篇》:杨朱

(4)韩子(《韩非子》)

《说林上篇》:杨子

《说林下篇》:杨朱

《八说篇》:杨朱

(5)《吕氏春秋》(《吕览》)

《不二篇》:阳生

(6)《淮南子

《俶真篇》:墨、杨、申、商《氾论篇》:杨子

《说林篇》:杨子

(7)枚乘

七发》:杨朱

(8)杨雄

羽猎赋》:阳朱

就中《庄子·山木篇》之阳子,《韩子·说林上篇》已作杨子,此阳、杨二字混用不分之证一。《孟子·尽心篇》之杨朱,《吕览·不二篇》作阳生,高诱注:“引《孟子》,亦作阳子。”或易《孟子》原文,或高氏所见《孟子》本不同,均无不可,此阳、杨二字混用不分之证二。古书多数作杨朱,而杨子云《羽猎赋》忽作阳朱,尤为奇特,此阳、杨二字混用不分之证三。以上犹就杨朱本人而有阳、杨异文之不同也。尚有《孟子·滕文公篇》之阳虎,而《盐铁论·地广篇》竟引作杨子。“文·八年”《左氏传》之解扬,《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作解杨,《汉书·古今人表》作解阳,此亦皆古书阳、杨二字混用不分之证也。大抵古人姓名,于六书本属假借,所谓“本无其字,依声托事”,故往往随声流转,初无一定之用字。况陽、楊同从易得声,系同声通用字,更属不生问题。岂若今世人曾经科举时代之功令,意以为人姓名必一点一画不许轻易增损者哉?

或曰,然则《庄子》一书之中,亦何以阳、杨异文不同也。则应之曰,古人文例,亦不若后世科举时代之功令文字也。不但一书之中,可以前后用字不一律,虽一篇之中亦可以前后用字不一律也。关于人姓名,其记载似宜从严格矣。然《逍遥游篇》之宋荣子,即《天下篇》之宋钘,何以一人而荣、钘异文?《天地篇》之被衣,即《知北游篇》之披衣(《释文》一本如是),何以一人而被、披异文?《大宗师篇》《外物篇》之务光,即《让王篇》之瞀光,何以一人而务、瞀异文?此皆《庄子》一书中之人姓名异文也。其他古书中之如此者,不一而足。是以筦子之即管子,孙卿子之即荀子,虽吾人习见之以人名为书名者,犹且有异文。则又何病于杨朱一人而乃有阳、杨异文哉?

第二节 晋、唐古注之审辨

杨、阳可一,洵已不成问题矣。朱即子居,尚或不无讨论之余地。试更即晋、唐诸家之注释而审辨之,如次。

(1)《庄子》

《应帝王篇》:陆德明《释文》,“阳子居,李云!居,名也。子,男子通称”。(案李即李颐)成玄英《疏》“姓阳名朱,字子居”。

《骈拇篇》:陆德明《释文》“杨、墨,崔、李云:杨朱、墨翟也”。(案崔、李即崔撰、李颐)成玄英《疏》“杨者姓杨,名朱,字子居,宋人也。墨者,姓墨名翟,亦宋人也”。

《山木篇》:陆德明《释文》“阳子,司马云:阳朱也”。(案司马即司马彪)成玄英《疏》“姓阳名朱,字子居,秦人也”。

《寓言篇》:陆德明《释文》“阳子居,姓阳名朱,字子居”。(案庐抱经堂刻《释文》,作姓阳名戎,字子居。殷敬顺《列子、杨朱篇释文》,亦引陆德明云“杨戎字子居”。然此当是《释文》传写本有讹误,朱、戎二字草书形近易混,周季固无有姓扬名戎字子居其人也,惟陆德明《释文》成于隋末唐初,而殷敬顺为唐宪宗以后人,或殷氏所见《释文》本已误矣。)成玄英《疏》“姓杨名朱,字子居”。

(2)伪《列子》

《黄帝篇》:张湛注“阳朱,庄子云‘杨子居’,子居或杨朱之字,又不与老子同时,此皆寓言也”。

《杨朱篇》:殷敬顺《释文》“杨朱或云字子居,战国时人,后于墨子。陆德明云‘杨戎,字子居’,恐子居非杨朱也”。(今本脱“陆德明云”以下四句,此据道藏本补。)

观此两书之注释,其中显分三派,(一)完全承认阳子居即杨朱者,成玄英也。(二)未必承认阳子居即杨朱者,李颐也。(三)怀疑不定阳子居为杨朱者,张湛也。其(一)即吾人讨论之问题。其(二)殊不能成立也,以古人有名必有字之通例而证之,如颜回字渊即子渊,孔伋字思即子思,宰予字我即子我,冉求字有即子有,南宫适字容即子容,公西赤字华即子华,史䲡字鱼即子鱼等为比例,则止有于字上加所谓男子美称曰子,而罕见有于名上加之者。纵有申公子培、壶丘子林,然其为名为字,未可定也。又有齐公子名纠亦曰子纠,秦庄襄王名楚亦曰子楚。然此外绝未见其例。然则李氏谓于名居之上,加以男子美称之子,其说殊难成立。而陆氏《释文》采之,亦为失考也。其(三)则张湛之诡辞,所以欺天下后世也。夫《列子》伪书,当即出张湛依托,兼有所受于其舅王氏,观湛所为《列子序》可证。然伪造《列子》,敢取《庄子·寓言篇》之阳子居,而不敢采《应帝王篇》之阳子居,即其伪造败露之显证也。岂知《庄子·寓言篇》乃以一篇之发端“寓言”二字为篇名,并非全篇皆寓言也。作伪者误认为全篇皆寓言而可采,并敢以寓言入注,冀一手掩尽天下后世人之目,遂故作游移之词曰“子居或杨朱之字”。殷氏更据《释文》误本而附和之,未免为所愚矣。

大抵伪造《列子》者,欲预为伪造《杨朱篇》之地步,不得不采摭古书所载杨朱之事迹,而又不敢采《应帝王篇》之阳子居,以其所问于老聃者,言事英发绝伦,难可诬为怠荒无艺之人也。此真作伪者之肺肝如见也。然其即以杨朱为阳子居者,又实可以古籍考证而知其不谬也。故诸家注释,当以成玄英始终坚持此说为第一也。且古人通例,有名必有字,而名字二者之诂义,亦必相应。意者朱即借为根株字,根株有止居之义,故名朱字子居。而居又有静止之意,是复与为我守静之旨合矣。

近有创为新奇之说者,谓子居之合音为朱。此说本近纤巧,大可不必。然从而有大卖弄其音韵之学,谓朱、居古韵不同部,子居之合音必不能得朱,不知此亦无谓之学说也。晋寺人披亦曰勃鞮,勃鞮之合音为披。卫公子木亦曰弥牟,弥牟之合音为木。此又岂皆以同部合成一音者耶?

或又有不承认杨朱即阳子居,遂穷极其无聊之妄思,而据《孟子》言“杨子取为我”,遂谓子取之合音为朱,正是同部合音者。不知此说更形滑稽,岂真盲目未睹古人文句构造之通则耶?唐钺曰“孟子说‘杨氏为我……墨氏兼爱’,以杨氏与墨氏对举。又说‘杨子取为我……墨子兼爱’,以杨子与墨子对举,而取字实是动字,墨子下无取字,乃因上文而省”。唐氏之说,最为正当,余可无辨矣。

第三节 杨朱即阳子居之事实

或谓文字上之考证适合,而于事实容有不必合者,试更举事实以证确其切合,可乎?

一曰“行贤而不自贤”之阳子,即为我之杨朱也。《孟子·尽心篇》曰“杨子取为我”,《吕览·不二篇》曰“阳生贵己”;故《庄子·寓言篇》,阳子居南之沛,而老子见之,斥其睢睢盱盱,无非因杨朱为我贵己,不免睢盱自雄,爰遂施以戒斥。然《山木篇》又载阳子之宋,见逆旅人之妾,而谓弟子当“行贤而去自贤之心”。证以《老子》十三章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此即贵己为我之本旨所自出。三十二章曰“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此又即贵己为我者,不当予智自雄之明训。而杨朱与老聃师弟之关系,昭若发蒙矣。吾故曰行贤而不自贤之阳子,即为我之杨朱也。此有事实可证确其切合者一也。

二曰“物彻疏明”之阳子居,即善辨之杨朱也。《庄子·骈拇篇》曰“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应帝王篇》,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更证以《天地篇》,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辨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此夫子即孔子也。观于老子答阳子居与答孔子,同一斥之曰“胥易技系,劳形怵心”,则可知阳子居之问“物彻疏明”,即孔子之问“离坚白、若县”,不过语有变换已耳。吾故曰“物彻疏明”之阳子居,即善辨之杨朱也。此有事实可证确其切合者二也。

以此二大事实而证确古人承认阳子居即杨朱,贴切密合,复何可疑。然则杨朱之为杨朱,不可从此而大白于天下哉?乃若古人称之曰杨朱,曰杨氏,曰杨子,大抵直斥其名曰朱,为不加敬礼矣。曰氏,亦几等于曰“夫己氏”矣。曰子,则更类于今人曰“密司忒(Mister)”,不过泛广之敬礼耳。惟《庄子》书中绝不称曰杨朱,而称曰阳子居,其或比于称曰仲尼之类。然有时与墨翟对称,则曰杨、墨,恐原本无甚意义,亦未可知。惟《吕览》称之曰阳生,最为奇特,让后论之。

第四节 杨朱鲁人之推定

伪《列子·周穆王》篇曰“秦人逄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此上云秦人逄氏,而下承以杨氏,故成玄英谓杨朱秦人也。(《庄子·山木篇》疏)然其又谓杨朱宋人,则未审何据。今人谓“杨子之宋逆旅,则杨朱必非宋人”,是也。故成氏之说,于此独无一是者。虽其谓为秦人,亦适受伪《列子》之愚也。盖伪作《列子》者,不明地理。且以杨朱南之沛,为寓言必无之事。但见《韩非子》有“杨子过宋,东之逆旅”一语,遂以为由西而东,必西自秦来,故凭空捏造秦人逄氏,继以杨氏,以为后世之人,自此可知杨氏世为秦人也。岂知考之地理,乃大谬不然哉?

《庄子》书原有寓言、重言之别,凡举老聃、孔子、阳子居,皆耆旧之言,属重言之列,必非寓言也。《天运篇》: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以此推之,则孔子、阳子居,均是南之沛,层叠而见之事,尤必不能指为寓言者,甚明也。而孔子、阳子居同为北方之贤者,又可知也。北方者,鲁国也。则孔子为鲁人,必杨朱亦为鲁人也。沛者,沛泽也。昔许由尝隐于此,春秋时,故宋地。老子楚人而居此,别有由也。《汉书·地理志》属沛郡沛县,在今江苏徐州府沛县东,正当鲁都曲阜,今山东曲阜县之南。此尤可证其非鲁人,不能云“南之沛”也。故窃谓杨朱何国人,先秦古书无明文。惟即此南之沛一事,而推定其当与孔子同为鲁人,则较有据也。《通志·氏族略》“鲁有阳氏”。杨朱当本作阳,后通作杨而习用杨字,或原与阳虎同宗,正未可知。而孟子邹人,与鲁逼近。孟子游梁过宋,杨朱亦游梁过宋,更可比证。盖孟子所尊者孔子,所排者杨、墨,皆不出鲁人也。

此外尚有孔子、杨朱之气质相近,见于老子之训诫。杨朱、墨翟之冠服一致,见于庄子之攻击。足征孔、墨、杨三哲,有同一之国性。是亦杨朱当为鲁人有力之佐证也。今人或创为杨朱卫人之说,不知卫康叔都朝歌,今河南卫辉府淇县东北。春秋之世,卫文公徙楚邱,今卫辉府滑县。成公徙帝邱,今直隶大名府开州。要旨自卫至沛,则当云东南之沛,而不当云南之沛,可证其谬矣。

杨朱家世邑里不详,仅知其有一妻一妾,有弟曰杨布。尝见梁王,即梁惠王也。(详中篇第二章第四节)然孔子、墨子、老子、庄子皆尝一度作官吏,杨朱盖从未经此阶级,故其行尤高;而遗书不甚显于后世,亦或以此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