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先生政略的哲学约可判为三部:
(一)说辞学。说辞学者,论究政治上言语的运用之原理方法之学问也。其学始于孔门言语之科,具于墨者之谈辩学,及鬼谷先生始完成其组织,贯通其条理,分别其统系,明定其内容,卓然成为一独立的科学。其书论理精密,界说谨严,完全以经验主义为基础,虽与近代之心理的科学相况,亦毫无逊色。盖鬼谷先生固集孔、墨之大成者,故能缉熙光明,其成就如此其伟也。
(二)权谋学。权谋学者,论究政治上运用政略的手腕之基本的学问也。其学滥觞于吕尚《周书》,著于《周志》《军志》,阐于老聃、《周易》,其在历史上得失成败之故详于各国春秋、史册、典志,而成于鬼谷先生。鬼谷之书盖与《孙子》十三篇之兵略学同为政略学上之一部,其精神、组织、方法均略相仿,其在我国学术史之地位亦与《孙子》相同。此种奇伟之创说盖千古一人而已。
以上说、权二学之名称、性质均厘然不同,要其为政略上的手腕之学问则一,而鬼谷先生则自有其独到之卓见,贯通二部之学说,而组织完成其政略的哲学之全部。故其学说之组织常以权谋为经,而说辞为纬;以权谋为体,而说辞为用,故在其学说中间二者常有不可分之关系。兹所以分别言之者,以其学说上之源流各有所本,其应用上之范围亦有广狭之殊,不能不分析研究以取其便耳。
(三)哲学思想及方法论。鬼谷先生之政略的哲学,其全部之组织常将其哲学思想及方法论贯通全体,而普遍应用之于说、权二学之上,此其关系为相互的,可以左图表之:
由是以观,《鬼谷子》学说上之心理的、论理的基础,关系极为重要。苟不能先就此基本的论理加以研究,自不能寻索鬼谷先生之政略的哲学思想之出发点何在。换言之,即不能理解其说、权二学组织上共同之基点何在,吾故以为,此项研究实为理解《鬼谷子》他部学术之根本工作。兹特分节论述之如次:
宇宙观与人生观之合一
《鬼谷子》之哲学思想见于《本经》,其言曰:
“道者,天地之始,一其纪也。物之所造,天之所生,包宏无形。化气先天地而成,莫见其形,莫知其名,是谓神明。”按“神明”之“明”字原本作“灵”,查全书他无“神灵”之句,接下文即书“道者,神明之源”,足证为“明”字之误,兹考正。
“道者,神明之源,一其化端。……生受之天者,谓之真人。真人者,与天为一。”
“知者内修练而知之,谓之圣人。圣人者,以类知之。”
由此以观,《鬼谷子》之宇宙论与人生论结合为一,其宇宙观上所建立之一元论以“道”为万物之理的总原理,其在形而上学解释直可以谓之“神明”。然《鬼谷子》之所谓“神明”,乃赋有精神上之意义,绝无丝毫宗教的臭味,盖其出发点虽由宇宙之普遍的观察立言,而其瞬间即归落人生的境域,而与其理想之人生观——理想之人格——切合无间。换言之,《鬼谷子》之理想之“神明”,实为全智全能之理想的人格之变名。《鬼谷子》悬此目标为其人生哲学上极量的准绳,遂赋以专名,目为“真人”。而其所谓“道”者,乃亦因是而赋以人生的意义,而为一切修为所以达此理想的人格之涂径、方法、学问;于是其所以修为之“道”,鬼谷子乃名之曰“类”。“类”者,人为之“道”也,然《鬼谷子》于“类”之极量充分发展之后,乃赋以知识论之意义,而名之曰“道知”,详见下节于是而与宇宙自然之道完全切合,而达到鬼谷之理想的境域。至于修为而达到之理想的人格,其与自然之“真人”有别,则亦名之曰“圣人”。“圣人”之“类”与“真人”之“道”,一出于人为,一本于自然,名制有异,要其为鬼谷理想上最高之人格则同。
然《鬼谷子》此种宇宙观非无所本者,老聃有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之曰大。”今本《老子》第廿五章老聃此言为其原始之一部份,亦可谓之最古之一部份。韩非解之云: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者,理之也……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韩非子·解老》篇
持此说与鬼谷相印证,则《鬼谷子》之哲学思想直可谓之绍述老聃之学者。韩非之解谓物各有理,而万物之理源于一个总原理,是以谓之曰“道”,与鬼谷所谓“一其纪也”之说相合。纪者,纲纪也,万物之纪一之以“道”,故曰“一其纪也”。韩非又谓“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此与《鬼谷子》“一其化端”之说相合:“一”者,道也,“化”万物之理也。鬼谷子尝言:
“人与生,一出与物化。”《本经》
所谓“出与物化”者,化于万物之理也,此可互证。由此观之,《鬼谷子》之宇宙观可谓完全为老学之支流。然其直将宇宙观与人生观打成一片,毅然将其宇宙观之哲理完全应用于人生观之上,为人生努力而别辟一崭新之涂径,此种理论绝非老聃崇尚自然之学风所可有者,而在楚人崇天敬鬼之学中有此见解,其精神真不可企及也。
《鬼谷子》之心理的哲学
《鬼谷子》之智识论,由其哲学思想之全部观之,直可谓之知识万能论;然其论知识常侧重效率及功用,故其以知识论证成其人生论之部分,又可谓之为“处世的知识论”,或“政治的知识论”。要之,鬼谷之学以知识为人生达到其政治上一切需求之必要的手腕,论其目的,毋宁谓为“机能的知识论”之较为适切。故其言曰:
“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眹焉。”《捭阖》篇
此即以吾人心理的经验为基础,视心的活动为一能保持与发展生命之工具,而极阐“知”之功用,殆为全部鬼谷思想之总钥,此与美国近代心理学家詹姆士主张之机能的心理学之思想,谓“吾人之心为悠久的适应外物之工具”之说,见崔译《近世六大家心理学·詹姆士的心理学》一○四页实有若干相同之点。
故《鬼谷子》又曰:
“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谋》篇
“谋虑情欲,必出于此。乃可贵,乃可贱;乃可重,乃可轻;乃可利,乃可害;乃可成,乃可败,其数一也。”《揣篇》
“乃可以进,乃可以退,乃可以纵,乃可以横。”《忤合》篇
“此用,可出可入,可揵可开。”《内揵》篇
“用其意,欲入则入,欲出则出、欲亲则亲,欲疏则疏、欲就则就,欲去则去、欲求则求,欲思则思。”《内揵》篇
“可箝而纵,可箝而横、可引而东,可引而西、可引而南,可引而北、可引而反,可引而覆。虽覆能复,不失其度。”《飞箝》篇
此则极论知识之机能、之结果,遂一进而为纯粹之智识万能论矣。由此以言,鬼谷之智识论完全在实用方面立论,虽谓为实用的知识论,亦无不可。
然依性质上之判别,鬼谷之智的哲学与笛卡儿主张之“我思即我在”之直觉论相同。《反应》篇曰:
“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其相知也,若比目之鱼;其见形也,若光之与影也。”
此则明言由于我之自觉而后“始”有“知”,而后“知人”,而后互“相知”,此为纯粹之实在论,其在西洋哲学中实为最重要之部份。近代心理学者弥尔有言“吾人第一次有之感觉,即在吾人心中挑起自我之意义”,见崔译《近代六大家心理学》一四页即其义也。此在黑格尔之哲学系统上亦即以“思即有”之实在论为其立论之根据。此种绝对体之学发展其绝对理性,即为论理学、自然科学、精神哲学,此其理论的出发点,与《鬼谷子》丝毫无异。由我之自觉而后中分我之世界为二:曰“己”,曰“人”,即我与非我也。我为主观,非我为客观,其界限至为显明。鬼谷所谓“己自知”者,即笛氏之言“我思故我在”也,知即思也,己即有也,故曰“知之始也”。由是“而后知人”,更由此“知”即墨氏所谓“思”以“知”其客观的世界中我之对象之“人”,即非我也。其在思考上之立场可谓与笛卡儿、弥尔、黑格尔诸氏完全一致。至“己”何以能“知人”,“人”何以能“相知”,此为知识论上极大之问题,即思考推理的方法是也。《鬼谷子有言曰:
“圣人者,以类知之。”《本经》
“类”者,《鬼谷子》所立以为思考之法则也,不知其“类”则无以行其推论,故鬼谷又言曰:
“虽非其事,见微知类。”《反应》篇
“见微知类”者,鬼谷所谓“先定其法则”也,《反应》篇此在近代论理学上则为类推作用,而在《鬼谷子》则名之曰“审定”,其言曰:
“审定有无,以见其实虚。”《捭阖》篇。按今本文中无“见”字,据下文文法增。
此种“审定”为知类之必经的过程,换言之,即施行推论之前必经考察之阶段,此阶段鬼谷乃名之曰“审定”,而“类”则为类推之结果也。由是观之,《鬼谷子》于“类”之“审定”之前,盖已承认人类思考共同之原则。所谓同一律、反对律与因果律三者,均为其立论当然之前提:唯其承认同一律与反对律,故能行其“审定”;唯其承认因果律,故能“见微知类”。同、反二种定律在《鬼谷子》学上赋以专名,详见下章,兹不具。然人何以能知“类”乎?则前文所引“达人心之理”者,即以心理学为其基础也。在心理上,知识之来源根于感觉与知觉,而《鬼谷子》之言则曰:
“知类在窍,有所疑惑,通于心术。”《本经》
按鬼谷书中有云“九窍、十二舍者,气之门户,心之总摄也。”陶注云:“十二舍者,谓目见色,耳闻声,鼻臭香,口知味,身觉触,意思事,根境互相停舍,故曰十二舍也。”“九窍”、“十二舍”之语不类战国时人语,疑《鬼谷子》此节为晋人注释之文,陶误为正文而更疏释之,误也。
此言知识之来源,由于九窍之感觉与知觉的关系,完全与近代心理家相同。
次《鬼谷子》之进论心理现象,亦极尽精微,其言曰:
“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虑、智谋,此皆由门户出入。”《捭阖》篇
“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大。”《本经》经文
“志也,思也,神也,德也,神其一长也。”《本经》经说
《鬼谷子》以“神”为全体心理的整个之现象,而以志意、喜欲、思虑、智谋及德为其心理之个别的现象。“思虑、智谋”,略当近代心理学上之智的部分;“喜欲”,当情的部分;“志意”及“德”,当意的部份。在心理学上之结构可谓十分完密,绝非同时各家所能望其项背。至其所谓“五气”之气,犹今人之言神经中枢也,故其言曰“五气得养,务在舍神也”。又言“静和者,养气。养气得其和,四者不衰”。《本经》。四者谓志也,思也,神也,德也。见此文之上段。此所谓养气得其和,则摄养适宜、神经健全之谓,故“志”、“思”、“神”、“德”四者均不衰也。以此为证,陶注之解释自有未备,然则此足见《鬼谷子》研理之精凿,比之近代心理学家可谓毫无逊色。
次《鬼谷子》论述心理上之修为的方法,则完全以达其思考为目的者也。其方法有二:
(一)养志法。《鬼谷子》之言曰:
“养志者,心气之思不达也。”《本经》经文
“有所欲志,存而思之。志者,欲之使也。欲多,则心散;心散,则志衰;志衰,则思不达也。故心气一,则欲不偟;欲不偟,则志意不衰;志意不衰,则思理达矣。理达,则和通;和通,则乱气不烦于胸中。故内以养志,外以知人。”《本经》经说。按内以养“志”之“志”字,原文作“气”,系因上文而误,谨为改正。
鬼谷所言之“志”,其意义为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而未达其理,于是乎须“养”。“养”者,修为之谓也,修为之法则名之曰“思”,即近代心理学上之内省法也。然思维之术,必先立一目标,即鬼谷所谓“志”是也。志之始由于“欲之使”之说,此则为意志自由论。盖“欲”之意念乃由选择去取以得之者也,人对“欲”之选择宜择其“一”,不宜于“多”,故《鬼谷子》曰:
“心能得一,乃有其术。”《本经》经说
其所谓“欲多则心散”、“心气一则欲不偟”,皆其义也。由是以达其“思理”,以完成其思考之作用,故曰“内以养志,外以知人”,养志者,亦“己自知”之一义也。此《鬼谷子》哲学方法之第一阶段也。
(二)实意法。《鬼谷子》论修为之方法,视养志法更进一步而较为复杂者,曰“实意”。其言曰:
“实意者,气之虑也。”《本经》经文
“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明荣;虑深远,则计谋成……精神魂魄,固守不动,乃能外视反听,定智虑,之太虚,待神往来。以观天地开辟,知万物所造化,见阴阳之终始,原人事之政理……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不见而命,不行而至,是谓道知。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本经》经说
由“思”而进于“虑”,即由简单的思维而进于繁复的审虑,则须经过若干复杂的比较及详审的研究,而后可。《鬼谷》有言曰:
“皆见其权衡轻重,乃为之度数,圣人因而为之虑。其不中权衡度数,圣人因而自为之虑。”《捭阖》篇
所谓“权衡”,所谓“轻重”,即复杂的比较也。所谓“度数”,即详审的研究也。此非有冷“静”之头脑、“深远”之眼光不为功,故曰“心欲安静,虑欲深远”也。鬼谷于是遂转而及政治方面,名其“虑”之结晶品曰“计”,而“计谋”之成,尚有其他的补助方法。其言曰:
“计谋者,存亡之枢机。意虑不会,则听不审矣;候之不得,则计谋失矣。”按“意虑不会”之“意”字,据下文增。
“故信心术,守真一而不化,待人意虑之交会,听之候之也。”《本经》经说
《鬼谷子》此言“意虑交会”,完全为一种复杂的覆校的研究法;其曰“听之候之”,则为一种耳目之征验方法。耳以广“听”,目以测“候”,唯恐其“虑”之不周,谋之疏漏,故博求之于耳目之外,覆校之于“意虑”之会,其慎重如此。此与今日科学家研究科学之精神绝无异趣,《鬼谷子》尝言曰:
“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符言》篇
此之谓也。凡此种种方法,鬼谷总名之曰“实意”。“实意”之法始于“心术”,指“思”、“虑”、“权衡”、“度数”、“听候”等一般而言。终于“道知”。所谓“道知”者,修为之结果充分发展,至于其最高之焦点,则于万物之原理均无所不知、无所不窥,遂返而与鬼谷原来之宇宙观之所谓“道”者相合,故曰“道知”。因“道知”之修了,遂“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如是遂与其理想上全知全能之人格——即所谓“圣人”——完全吻合。《鬼谷子》所谓“圣人者,同天而合道。”《本经》经说。按今本原文作“真人”,疑误,因为校正。即此义也。于是《鬼谷子》所谓圣人之学始毕,此其心理的哲学方法之最后的阶段也。
《鬼谷子》之经验的哲学
前章所论《鬼谷子》之智识论,常发现甚深的经验主义的色彩。鬼谷先生者,殆一纯粹的经验主义者也。其言有曰:
“名当则生于实,实生于理,理生于名实之德。”
《符言》篇
此言可以代表《鬼谷子》经验主义之基本思想,殆以宇宙间种种事理之发生,完全建筑于名实相当之经验主义之上。盖依《鬼谷子》全部学问观察,《鬼谷子》之学盖构成一智力万能论之雏形,见前章所论应用人类的精神与智力以解决社会政治上种种难题。譬之如奈端之发见万有引力,遂为今日一切物理学上一基本原则,《鬼谷子》之发见人类万能的智力,以为精神的、政治的、学术上立一基本原则,其事例绝相类似。此种万能的智力之原则之树立,乃在于吾人精神生命之绵延、积蓄,过去尽临于现在,由过去、现在联结,以应付未来。此种精神的活动无时而或止,随社会或政治的“动变”《本经》谓“动变见形,无能间者”。而与之“转化”。《忤合》篇:“因知所多所少,以此先知之,与之转化。”在此种智力万能论中,吾人殊感觉机械主义或定命主义之更无存在之余地。惟依今日最新之柏格森创造的进化论比较观之,亦觉柏氏“生之冲动”之说惟凭创造,而其所以能创造与进化者,乃藉一种内心之推力,其所谓的心之推力,是即“生之冲动”。此其见解与《鬼谷子》之主张惟凭精神上刻刻利用已往之经验,以应付现在与未来之转化的哲学论,苟在纯理上观点判断,直可谓互相切合、毫无间隙可言。人生运用智之能力,当然自有其一定之法则,不特物质科学为然,即精神科学亦然。然在人生日用、社会政治之实际上,何日何时而不当然?顾此项法则之根据,必不能纯本理想而不切经验可知。况社会政治之事变,在列国竞相雄长、小邦自保不遑之际,其急切之需要,当然须根据于国际政治上之实际的事例,以树立其应用之法则,而后始能“切事情”、韩非《说难》“中肯綮”,《庄子·养生主》否则既不接触事实,纯凭个人之见,岂能尽当于事理?由此言之,虽谓鬼谷先生为极端之经验主义者,亦无不可。《鬼谷子》有言曰:
“度之往事,验之来事,参之平素,可则决之。”《决》篇
“成义者,明之也;明之者,符验也。”《权》篇
“远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也。”《抵巇》篇
“己欲平静,以听其辞,察其事,论万物,别雄雌。”《反应》篇
“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应》篇
“赏赐贵信,必验耳目之所见闻。”《符言》篇
“故言多类,事多变。……故智贵不妄。”《权》篇“善以他人之庶引验,以结往明疑。”《中经》
凡此皆其主张经验的方法之明证也。然鬼谷先生之经验主义,其应用之方法尝为之树立明确之原则,就全书寻绎,可得数种,如次:
(一)“同异”的“法则”。由前章所发见,“类”知的法则,鬼谷之心理的推验之原则也。其基础完全在经验世界之上,而本之经验世界之原理,以行其内在之推断。然何以能确知为“类”与否,则此种支配思考之法则,不仅在于内心而已,尤在与经验世界上之事实符合与否以为断。在近世之论理学上名之曰同一律与反对律,而鬼谷先生则名之曰“同异”的“法则”。此均《鬼谷子》之名词也,见《反应》篇。其言曰:
“可与不可,审明其计谋,以原其同异。”《捭阖》篇“同声相呼,实理同归。……此听真伪,知同异,得其情诈也。”《反应》篇
“立势制事,必先察同异之党。……其说辞也,乍同乍异。”《飞箝》篇
“此所以察同异之分,其类一也。”《权》篇
吾尝言《鬼谷子》哲学的方法建筑于二元论之上,同异论者,亦其二元论方法之一也。唯其能根据经验世界之事实以见其“同”,同时在他方面自然发见其反对或不一致之事实,而亦见其“异”。于是此种心的经验积之既多,更本之宇宙上自然之因果之经验,所有一切推断均由此出发。因果律者,为鬼谷子全脑中所充布而承认之原理,虽于本书中无专篇论及,要之无论书中任何处,均可摘出一节或一二句,以表现此种因果的理想,兹故不赘。
(二)“反复”的“法则”。“反复”者,亦《鬼谷子》经验的哲学方法之重要法则也。《鬼谷子》之知识论以“己”即我为本位,“人”非我或曰“彼”为对位,其立论之根据为世界上顶天立地之人,其为极端之唯物主义者了然无复疑义。因之,其思辨之方式自然不能离人的单位。吾今先举其《反应》篇中之理论,以考察其立论之主要的观点,其言曰:
“反以知彼,覆以知己。”
此种论理的方法,盖《鬼谷子》哲学方法上一贯之条理也。此其方式建于正反两方面之上,其意中包含一“类”的“审定”在内,盖由前文所论“己”之“自知”,乃“类”推于一般之“人”,然后“反”而求之于“彼”,即前文“知人”之“人”,即非我也。故曰“反以知彼”也。由此以推其论理的方式,乃为二段法。如曰:
正:“己”所利者,“彼”亦以为利也。
反:“己”所不利者,故知“彼”亦以为不利也。
此种两段式之论理,隐然为三段法之简略的。如由三段法解释,应有下列之方式,为《鬼谷子》的两段法所包含在内,兹举其所简略之方式如下:
“己”所利者,一般“人”皆以为利也。注意此“人”字非《鬼谷子》所谓“人”,《鬼谷子》所谓“人”者,“彼”也,非我也。
“彼”此《鬼谷子》前文所谓“人”,即“非我”。者,亦人也。故“彼”亦以为利也。
故由《鬼谷子》之论理,随处隐有“类知”即类推之方法在内。兹请再进研究其“覆”的方法,如曰:
反:“己”所不利者,“彼”亦以为不利也。
覆:然则“彼”所不以为不利者,“己”亦以为“不以为不利”也。
由“彼”之故而覆之于“己”,故曰“覆以知己”。覆之作用含有由反面的否认之意味,《鬼谷子》所以不言正反而曰反复者,即此意也。此《鬼谷子》思考法则上最精警之部分也,此中亦隐有三段法,为《鬼谷子》所简略者,如次:
“彼”不以为不利者,以其有利也。
“彼”与“己”者,利害相同者也。
故“彼”不以为不利者,“己”亦不以为不利也。
此中自隐有数个三段式的推论在内,在《鬼谷子》之“类”,殆无时而不隐于“反复”的推论之中,由此以“知己”、“知彼”,由此而互“相知”,则我与非我之关系完全明了矣。故曰:“其相知也,若比目之鱼;其见形也,若光之与影也。”见前章所引
由此观之,“反覆”的法则为鬼谷经验哲学之主要方法可知。吾人观《鬼谷子》书中极注重此类“反覆”求知的法则,兹列举其言如下:
“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
“动静虚实,不合于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覆者,圣人之意也。”
“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
“己反往,彼覆来,……重之,袭之,反之,覆之。”
“以反求覆,观其所托。”以上《反应》篇
“远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也。”
“或抵反之,或抵覆之。”
“可引而反,可引而覆。虽覆,能复,不失其度。”以上《抵巇》篇
“反复相求,因事为制。”《仵合》篇
据此,“反复”求知乃系经验世界中之唯一法则,与前章所发见之“类知”的法则息息相关。以与黑格尔之哲学方法所谓“正”、“反”、“合”之对演法者比较观之,实有十分相似之点:其在“反覆”之应用,由“反覆”而得“类”,由“类”而行“反覆”,与黑氏之一正、一反、一合之对演分合,直可谓吻合无间。此种经验的法则,原为现代一般应用科学方法之学者当然应有之结论,本不足异,不过鬼谷先生于二千余载以前,乃同具此见解,不能不谓之卓绝尔。
(三)“量权”的“法则”。“量权”的“法则”者,论理上之比较的研究法也。其在《鬼谷子》学中为具体而重要之基本法则,犹之比较法之在论理学上为其基本的法则相同。《鬼谷子》之言曰:
“何谓量权?曰:度于大小,谋于众寡,称货财之有无;料人民多少,饶乏,有余、不足几何,辨地形之险易,孰利孰害;谋虑,孰长孰短;揆君臣之亲疏,孰贤孰不肖;与宾客之知睿,孰少孰多;观天时之祸福,孰吉孰凶;诸侯之亲疏,孰用孰不用;百姓之心,去就变化,孰安孰危,孰好孰憎,反侧孰便。能知此者,是谓量权。”《揣》篇按原本作“权量”,必系传钞之误。本篇前文言“量天下之权”、“量权不审”、“何为量权”,凡三见,在本篇中其为量权之误无疑,兹考正。
“故计国事者,则当审量权。”《揣》篇。按文误,同前,兹并考正。
“是故圣人……审察其先后,度权量能,较其技巧短长。”《捭阖》篇
“皆见其权衡轻重,乃为之度数。……其不中权衡度数,圣人因而为之虑。”《捭阖》篇
“凡度权量能,所以征远来近。立势制事,必先察同异之党。别是非之语,见内外之辞,知有无之数,决安危之计,定亲疏之事,然后乃量度之。其有隐括,乃可征,乃可求,乃可用。”《飞箝》篇
“将欲用之天下,必度权量能,见天时之盛衰,制地形之广狭,岨崄之难易,人民货财之多少,诸侯之交孰亲孰疏、孰爱孰憎。……用之于人,则量知能,权财力,料气势,为之枢机。”《飞箝》篇
“用之天下,必量天下而与之;用之家,必量家而与之;用之身,必量身材能气势而与之;大小进退,其用一也。”《忤合》篇
“故忤合之道,己必自度材能知睿,量长短远近,孰不如……”《忤合》篇
“夫度材、量能、揣情者,亦事之司南也。”《谋》篇“因其恶以权之。”《谋》篇
“量权”的法则在《飞箝》篇称“权量”,在《揣》篇言“量权”,意义实相同。按《论语》“谨权量,修法度”,此其言之所本也。苏子于述作之间初无若何分别,第以行文之便而有不同耳。此种法则之重要,观其书中应用范围之广可知。以今语言之,此种详密之比较的研究法完全为论理学上之归纳法。今日之论理学,其论归纳法,吾未见其与《鬼谷子》有若何之差异。不过《鬼谷子》“量权”之学为实用的,而归纳的论理学则为纯理的,其法虽同,而立场固有别耳。
(四)“符应”的“法则”者,《鬼谷子》经验哲学之直接的方法也。根据一种事实的经验,经“量权”体认以后,遂发见一种直接征验的方法,曰“符应”。“符应”云者,取其经验之合理者,
证之于事实而相符,征之于人事而相应者也。换言之,由内心数度之经验而征之于外、证之于内,内外皆相“符”,乃从而“应”之;其不相符者,则“反而求之,其应必出”。如是始谓之真理,如是而经验的哲学方法之原理始完成无缺也。《鬼谷子》之言曰:
“微而证之,符而应之。”《谋》篇
“若探人而居其内,量其能,射其意。符应不失,如螣蛇之所指,若羿之引矢。”《反应》篇
“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反应》篇“方来应时,以合其谋。”《内揵》篇。按此句下原文有“详思来揵往应,时当也。”九字,疑非《鬼谷子》原文,殆为战国时人注释之词,故不引及。
“内符者,揣之主也。……摩之以其所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应也,必有为之。”《摩》篇
“摩之在此,符应在彼。从而用之,事无不可。”《摩》篇
“摩之以其类焉,有不相应者。”《摩》篇“参调而应,利道而动。”《权》篇
“符应”者,《鬼谷子》证成其经验的哲学之方法也。变化应用,以其所施而不同,故或在主体方面言,或在客体方面言,其观点遂以人而不同。至施用之目的,亦以事而有异。若是则其言之所指亦略殊,而要其原则则无不同,吾故以“符应”的法则为鬼谷经验的哲学方法之完成其理论之基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