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此章前後兩段,一問恥,一問仁。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在後段克字上有「子思曰」三字,「可以為仁矣」,作「可以為仁乎」。
集解孔安國注:「穀,祿也。邦有道,當食其祿也。君無道,而在其朝,食其祿,是恥辱也。」
朱子集注:「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
孔注恥是專就「邦無道穀」而言。邦有道時,作官食俸祿,猶如今日奉公守法的公務員,得其應得的薪俸,理所當然,不能說是恥。這與泰伯篇「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經義相合。依此講,比較好。
克伐怨欲,依集解馬融注,便是好勝、自誇、怨恨、貪欲。
克伐怨欲不行,就是不好勝、不自誇、不怨恨、不貪欲。原憲問,這可否算是仁呢?孔子答復,可謂難得,是不是仁,我卻不知。
程氏集釋舉阮元論仁篇說:「此但能無損於人,不能有益於人,未能立人達人,所以孔子不許為仁。」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居是居處,懷居的意思是懷念安居的生活。
士是有志的讀書人,不務他業,專學政治,將來要出去辦大事,為國民謀福利。如果只求個人生活安適,這就與他的志向相背,不會有所作為,所以不夠資格為士。
孔子所說的士,是指培養為有道的政治家而言。所修的學業,內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以明明德,外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資親民。學優而後從政,即是從事利他的聖賢事業,與後來的亂世之人,只為利己而辦政治者,大異其趣。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危言危行的「危」字,古注有「厲、高、正」三種解釋,據廣雅作「正」字講較好。
孫同遜,何氏集解:「孫,順也。」
一個人在國家有道時,說話要正直,行為要正直。在國家無道時,仍然不能同流合污,行為還是要正直,但說話要謙和宛轉,否則召禍。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竹氏會箋:「有言,謂有善言也。」
有德的人必定有言,有言的人不一定有德。德是德行,言是有益於人的言語。有德行的人說話不會害人,只想對人有好處,所以必有有益之言。但有有益之言的人,或是言不由中,或是能說不能行,所以不一定有德。
仁源於德,德源於道,有道德的仁人作道德之事,必然勇為,無勇不能成事,便不能成為仁者,所以仁者必有勇。有勇的人雖然勇於作事,但若不與道德相合,便不算是仁,即使奮不顧身,也只是無意義的匹夫之勇,所以勇者不一定有仁。
南宮适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盪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此章有些事情難以考據,只能按照比較妥當的古注講解。
南宮适,即南宮子容,也就是公冶長篇裡的南容。釋文:「适,本又作括。」
集解孔注,羿、奡,都是夏朝人。羿是有窮國之君,奡就是左傳裡的澆,他是羿臣寒浞之子。
邢疏引左氏襄公四年傳、哀公元年傳,以及劉氏正義引梁玉繩漢書古今人表、周柄中典故辨正,綜合解釋,羿恃其善射,逐出夏朝天子相,左傳稱為夏后相,自立為天子,用寒浞為臣,反為寒浞陷害,結果死於家眾逢蒙之手。羿死後,寒浞即取羿的妻室,生了兩個兒子,一是澆,一是豷。澆的力氣大,能盪舟,就是能在陸地推舟,由其武力滅了夏后相。當初夏后相被羿逐出後,奔依斟灌、斟鄩兩小國,故至澆時始被滅。當時夏后相被逐時,其妻已懷孕,逃到有仍,生少康。後由少康滅澆,少康子杼滅豷,而中興夏室。
南宮适問孔子,羿善於射箭,奡力能盪舟,「俱不得其死然」,不得其死,就是不得善終,然字用在文言句末,據經傳釋詞,當焉字用。「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禹致力於水利,後受舜禪而為夏王,稷教民稼穡,他的後代子孫建立了周朝。禹稷二人的力氣比不上羿奡,但都得了天下。
南宮适說後,孔子不答。「不答」是不用言語回答而已。
孔子在南宮适出去後,便說:「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這兩句話是讚許南宮适,讚許他是尚德的君子,崇尚道德,不崇尚武力。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不仁,指違仁而言,君子學仁,應當求其成熟,如孟子告子篇說:「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仁未成熟,不免違仁。在孔門中,只有顏子,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弟子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足見仁道難成。君子而有不仁者有矣夫,是說君子學仁尚未成熟者,有之。至於小人,未嘗學仁,便談不上仁。所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仁雖難成,但是肯學則能成,不學便無能成之理,所以不能淪為小人,必須學為君子。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愛是愛護,之字是指所愛護者,勞字從古注作勉字講。
愛之,如愛子弟、愛國民等,愛護一個人,就要勉勵他,使他走正路。又,既然愛護他,就應當勞心勞力的幫助他,使他循正途發展。
忠於一個人,不能不教誨他。這裡的誨字含義較廣,教導子弟,固然是誨,規勸朋友,規諫長上,希望他們改過,也都有誨的意義。能如此誨,才是盡忠。
子曰: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
為命,集解孔注「作盟會之辭」,皇疏「作盟會之書」,依左傳,即作外交辭令。
孔注,裨諶是鄭大夫,姓裨名諶。馬注,世叔是鄭大夫游吉。左傳稱子大叔。行人是掌外交事務之官,子羽是鄭大夫公孫揮的字。子產是鄭大夫公孫僑的字。東里是子產所居的地名,因以為子產之號。
鄭國在子產執政時期,要作外交文書時,先請大夫裨諶起草稿,再請大夫游吉去討論要義,然後由了解外交事務的大夫公孫揮修飾文句,最後由子產潤色辭藻。
辦一件外交文書,經過四道手續,由四位大夫各盡所長,始告完成,足見如何慎重其事,更可見子產能夠知人用人,而不自用。
邢疏引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事,可以參考。那是衛國的北宮文子告訴衛侯的話。他說:「子產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於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於野則獲,謀於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為於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
「或問」就是或人問。經文稱未具姓名的人為「或人」。
或人以子產、子西、管仲三個人問孔子,也就是請孔子評論他們為人如何。
或人先以鄭子產問,孔子說:「惠人也。」孔安國注:「惠,愛也。」邢疏:「子產仁恩被物,愛人之人。」子產在鄭國辦政治時,給人民很多恩惠,所以孔子以這惠字來評定他的為人。
再問,子西,馬注子西是鄭大夫。他就是公孫夏,與子產為同宗兄弟。又有一說,楚令尹公子申,也叫子西。今採前說,是鄭大夫公孫夏。孔子不予確評,只說:「彼哉彼哉」。毛奇齡論語稽求篇說,這是古成語,孔子引以作答。彼哉彼哉,譯為語體,便是:那人嗎?那人嗎?此有貶意,但無法注明是何意思,只可窺其語氣。
最後問,齊管仲,孔子說:「人也」。論語裡的人仁二字往往通用。「人也」就是「仁也」。後面有一章,孔子答子路問,即說管仲「如其仁,如其仁」。所以此章「仁也」,應當無問題。下文「奪伯氏」一段,是舉管仲為仁的事證。伯氏是齊國的大夫,皇疏說他名偃。駢邑是他的采地,駢是地名,據水經注,在今山東臨朐縣古城東。劉氏正義引春秋莊公元年經,齊師遷郱,杜注:「郱在東莞臨朐縣東南。」劉氏說:「駢即郱字。今山東青州府臨朐縣東南有郱城,是也。」三百是他采地的稅戶,有三百家。皇疏:「時伯氏有罪,管仲相齊,削奪伯氏之地三百家也。」伯氏被削奪後,家庭生活困難,只得喫一些粗疏的食物,但他終身沒有一句怨言。孔安國注:「齒,年也。」沒齒,猶言沒世,或終身之意。管仲判決此案,如非出於仁心,判得合理,何能如是。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怨,說文:「恚也。」廣韻:「恨也。」怨驕二字都是煩惱,一個人如不願為煩惱所苦,那就要無怨無驕,但貧而無怨比較難,富而無驕比較易。既知難易之後,就要在貧時勉為其難,至於富貴,當然更不可驕傲。
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孔子評論魯大夫孟公綽的才性,認為他適合做大國的卿大夫家臣,不適合做小國的大夫。
當時晉國是大國,趙氏魏氏皆是晉國的卿大夫。公綽為人廉潔,作事亦有條理,但非全才。如為趙魏老,老是家臣之稱。公綽如做趙魏的家臣,所辦之事,可為優等。藤薛皆是小國。公綽若做藤國或薛國的大夫,則不能稱職。
集解孔安國注:「公綽,魯大夫也。趙、魏,皆晉卿也。家臣稱老。公綽性寡欲,趙、魏貪賢,家老無職,故優。滕、薛小國,大夫職煩,故不可為也。」劉氏正義:「貪賢者,言務多賢也。」致力於多養賢人,是謂「務多賢」。注言「無職」即皇疏:「職不煩雜」之意。
大國的大夫家臣,與小國的大夫,所辦的事情不同,孟公綽長於此事,不一定長於彼事,用人不能求全責備,必須取其所長,捨其所短。孔子評論孟公綽這兩句話,可為用人法則。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子路問成人,即是向孔子請問,怎樣才是一個有成就的人。孔子答復,若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綽的不貪欲,卞莊子的勇敢,冉求的才藝,並且文之以禮樂,也可以算是有成就的人了。
集解:「馬融曰:臧武仲,魯大夫臧孫紇。公綽,魯大夫孟公綽。」「周生烈曰:卞莊子,卞邑大夫。」
孟公綽不貪欲,已見前章。冉求的才藝,在雍也篇裡,也獲孔子的稱許。
臧武仲因為得罪魯國的三家,逃到齊國避禍,齊莊公擬贈田給武仲,武仲見齊莊公所為,預料他將失敗,不願受田,以免後患,因此在談話中故意激怒莊公,使其作罷,所以孔子說:「臧武仲之知。」知即智。詳細事實見皇疏引左氏襄公二十三年傳。
卞莊子是魯國著名的勇士,皇疏說他能夠獨力與虎格鬥。韓詩外傳卷十記載,卞莊子是個孝子,他的母親在世時,他隨軍作戰,三戰三敗,朋友看不起他,國君羞辱他。及其母死三年,魯國興師伐齊,他請求從戰,三戰三獲敵人甲首,以雪昔日敗北之恥,最後又衝殺七十人而告陣亡。劉向新序也記載其事。
如果一個人兼有以上四人之長,便具備智廉勇藝,再經禮樂陶冶,這在孔子看來,亦可以為成人矣。
劉氏正義引劉向說苑辨物篇,顏淵問孔子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辨,知幽明之故,睹遊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此答子路只舉四人所長。比答顏子為次一等,所以說「亦可」。
第二段「曰」字以及下文,皇疏、邢疏,都以為孔子說,朱子集注又引胡氏,以為子路之言。鄭浩論語集 述述要,以為「曰,今之成人者」,是子路的話,意思是敢問其次。自「何必然」至文末,是孔子的答復語。「何必然」上面省一「曰」字,古人文字常有這種用法,鄭氏之說可以採取。
前段所舉四人,都不是古人,但四人各占一長,合起來,則非當時一人所能兼有,所以,後段子路再問今之成人者,孔子答,何必然,不必如前述的標準。只要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也可以是成人了。
見利思義,是說遇見可取之利,要想一想此利是否合義,合則取,不合則不取。見危授命,遇見危難,義不可免,決不逃避,不惜交出生命,也要解危。久要的要字當約字講,與人有約,永久信守,不論後來境遇如何,決不忘平日與人所約之言。
前段成人,智廉勇藝,又須文之以禮樂,此段但講義與忠信,故又次一等。雖然又次,但能力行,也有了不起的成就。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子曰:其然,豈其然乎。
公叔文子,據集解孔注,他是衛國大夫公孫拔,文,是他的諡號。禮記檀弓鄭康成注,文子是衛獻公之孫。
公明賈,也是衛國人,姓公明,名賈。或謂公明古讀為公羊,賈讀為高,即是公羊高。
孔子聽說,公叔文子「不言、不笑、不取」,因問公明賈,這話是否可信。
公明賈回答:「以告者過也」,是傳說此話的人言過其實。「夫子」,指公叔文子,因為他是大夫,故可稱夫子。「時然後言」,說話適得其時,也就是應當說話時才說話。所以別人不厭惡他說話。「樂然後笑」,歡樂時才笑,沒有虛情。所以別人不厭惡他笑。「義然後取」,合義始取,取得正當。所以別人不厭惡他取。文子並非不言不笑不取,而是言笑取都恰如其分,所以別人不厭。
孔子聽後,便說:「其然,豈其然乎。」皇疏,其然,孔子認為公明賈所說的應當如此。豈其然,孔子認為原來傳聞「不言不笑不取」豈容如此。皇疏其次依馬注解釋,其然,是讚美文子,能以時然後言等,豈其然乎,又恐文子時然後言等不能盡然。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前章,子路問成人,孔子稱讚臧武仲有智慧。這裡,是說臧武仲以他的封邑請求魯君,為臧氏立後。皇疏:「為後,謂立後也。」,孔子依據此事說他要君。要是要挾。以孝經五刑章而論,要君之罪最為嚴重。
防,是臧武仲的食采邑,在今山東費縣東北六十里。魯襄公二十三年,武仲為孟氏所譖,構成罪過,出奔到邾,後又從邾回到防邑,派他的異母兄送禮給魯君,求魯君姑念他祖先的功勳,為臧氏立後,以守其先人之祀。魯君便立他的異母兄臧為。武仲把防邑交給臧為之後,便奔到齊國。詳情見孔注所引襄公二十三年左傳。
武仲「以防求為後」,當時或有人說他不是要君,但他先回來占據防邑,始向魯君請求,這就構成了要君之罪,因為如果魯君不答應他的請求,他未必不以防邑來叛亂,所以孔子說:「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集解鄭注:「譎,詐也。」說文:「譎,權詐也。」
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相繼創立霸業,領導諸侯,尊王攘夷,但就某些事情而言,他們有譎正之分。古注舉的例子很多,今只引以下二事。一是齊桓公在葵丘會盟諸侯,一切以禮待周天子,詳見春秋僖公九年左氏傳及穀梁傳。一是晉文公的踐土之盟,事在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左傳說他召周天子到踐土,接受諸侯朝禮,並引孔子的話說:「以臣召君,不可以訓」。由此可見,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桓公就是齊國的公子小白,他和公子糾都是齊襄公的異母弟。襄公無道,鮑叔牙預知齊國將亂,便輔佐小白出奔到莒。後來襄公被他的從弟無知弒而自立。管仲召忽二人同輔公子糾逃到魯國。幾個月後,齊大夫雍廩殺無知。小白由莒回齊。公子糾之母是魯女,所以魯國出兵護送公子糾回齊,另外派管仲率兵攔阻莒道。管仲路遇小白,射中小白的帶鉤,小白佯死脫身。管仲以為小白已死,報告魯國。魯軍送公子糾遂緩緩前進。
不料小白已先入齊,立為桓公,聞魯軍入境,立即發兵迎戰,魯兵敗走。桓公本欲殺管仲,後因鮑叔牙規勸,決予重用,乃使魯國殺公子糾,交出召忽管仲。召忽為 公子糾殉節自刎。管仲囚送到齊,即由桓公任為齊相。詳見左傳莊公八年至九年記事,以及管子大匡篇,史記齊世家。
子路為人,注重道義,他認為,桓公殺公子糾,召忽為之而死,可謂殺身成仁,管仲不為公子糾自殺,當不能與召忽相比,因問孔子說:「未仁乎」。
孔子答復,齊桓公為諸侯盟主,九合諸侯,不用武力,故稱衣裳之會,天下由此而安,這都是得力於管仲。因此,「如其仁,如其仁」,管仲亦如召忽之仁。
九合諸侯,各注或以九為虛數,表示多次的意思,朱子以九糾通用,解為糾合,今仍從古注,當九次講。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子貢疑問,管仲非仁者。他認為,桓公殺了管仲所輔的公子糾,管仲不能為子糾而死,反而輔佐桓公,這能算是仁人嗎。
孔子解答,管仲相助桓公,有這些功績,可以成為仁人:他使桓公為諸侯的盟主,帥領諸侯,尊重周天子,一正天下,使天下安定,不受夷狄入侵,民到于今仍受管仲的恩賜。微管仲,如果沒有管仲,我們中國人都要變成披髮與左扣衣襟的夷狄了。管仲豈像匹夫匹婦那樣普通人,為堅守一種信用,自縊於溝瀆之處,而無功績為人所知。
管仲的大功,一則使桓公能以維持天下安定的局面,一則維護以人倫為主的中華文化,不使淪為非禮非義的夷狄,天下後世人民皆受其賜,所以不害其為仁人,這是孔子以大公立論,並著眼於天下人民所受之惠,為子貢解釋疑問,實為後儒論人論事的準據。
「微管仲」一段,馬融注:「微,無也。無管仲,則君不君,臣不臣,皆為夷狄也。」劉氏正義:「注言此者,見夷狄入中國,必用夷狄變夏,中國之人,既習於被髮左衽之俗,亦必滅棄禮義,馴至不君不臣也。」劉氏又說:「管仲志在利齊國,而其後功遂濟天下,使先王衣冠禮樂之盛未淪於夷狄,故聖人以仁許之,且以其功為賢於召忽之死矣。然有管仲之功則可不死,若無管仲之功,而背君事讎,貪生失義,又遠不若召忽之為諒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由文子推薦,與文子同上於公朝,居平等地位,一同事君。孔子聞知此事,就說,公叔文子可以諡為文。
大夫僎,漢書古今人表作大夫選,士免切。釋文,僎,本又作撰。
禮記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請諡於君。君曰,夫子聽衛國之政,修其班制,以與四鄰交,衛國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鄭康成注,文子,衛獻公之孫,名拔,或作發。君,靈公也。劉氏正義引錢氏坫論語後錄說,周書諡法,文有六等,稱經天緯地,道德博厚,學勤好問,慈惠愛民,愍民惠禮,錫民爵位。並無修制交鄰、不辱社稷等例。靈公之論,不本典制,故夫子舉同升佚事以合之。
文子推薦他的家臣大夫僎,即合「錫民爵位」一條。
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孔子談及衛靈公,說他無道。季康子問,如此,為何不亡國。孔子答以不亡國的原因,他有仲叔圉,集注,即孔文子,辦理外交,又有祝鮀,此人雖有缺點,但有辦祭祀的特長,因此叫他辦理宗廟之事,又有王孫賈,此人也有缺點,但有軍事專長,因此叫他辦理軍旅之事,如此,那裡會亡國呢?
奚而不喪:俞曲園群經平議引證孟子滕文公篇「方里而井」等古書,以「奚而」作「奚為」解。朱子集注:喪,失位也。
此章是論知人善任的重要,也有啟示康子之意。潘氏維城論語古注集箋,引論語述何說,舉三臣,以勵康子也。三臣不足稱道,其事靈公,猶愈於魯三家也。昭公之出奔,夫子歸罪於季氏焉。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
集解馬融注:「怍,慙也。內有其實,則言之不慚。積其實者為之難也。」
馬注的意思是,言語無虛妄,才不致於慚愧,但若內聚其誠實,使凡所說的話皆不感慚愧,則不容易。
言語如實,人所難能,知此可以自省自勵,馬注比他注為優。
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集解馬注:「成子,齊大夫陳恒也。」皇疏,成子是陳恒的諡號,他在春秋魯哀公十四年弒其君壬於舒州。壬是齊簡公之名。
魯與齊國同盟,又是鄰國,齊君被弒,魯國應該出兵討伐亂賊。孔子因此沐浴齋戒,朝見魯哀公,請討陳恒。馬注:「將告君,故先齋,齋必沐浴也。」孔子此時已是魯國老者,非有大事,不入朝見君,既為大事,故先沐浴齋戒,至為慎重。
「公曰,告夫三子。」孔注,三子是三卿。即是仲孫、叔孫、季孫。魯國的政權就在三家手中,哀公不能作主,所以叫孔子去告訴他們三人。
「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古注引左傳哀公十四年記載,這是孔子退朝以後,與他人說的一段話。孔子在魯國雖然早已辭職,但仍是大夫,「以吾從大夫之後」,是謙虛之辭。孔子說他自己既是大夫,遇見齊國這樣大事,不敢不上朝報告,豈知君主卻要他轉告三子。這段話的意思,據馬注,依禮,孔子應當報告國君,不應當報告三子,但由君命,不得不去報告他們。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之字作往字講,孔子前往告訴三子。三子都認為不可以討伐。孔子只好拿前面同樣的話對三子一說而已:「因我忝為大夫,所以不敢不來報告。」
此章古注議論很多,茲摘譯左傳等三條作參考:
左氏哀公十四年傳,孔子請哀公討伐陳恒時,曾為哀公研判,齊國人有一半反對陳恒弒君,以魯之眾,加上齊國的一半人,可以取勝。
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說,魯國的兵權在三子,三子的兵權卻在家臣,例如冉有等人都在季氏家中,如孔子奉魯君之命,命家臣出兵,三子豈敢抗命。加以樊遲有若,皆是勇銳之士,號召遠近,聲罪致討,四鄰諸侯,必有聞風響應者。
劉氏正義說,誠使哀公奮發有為,許可孔子請討,則孔子奉辭伐罪,必能得之三子,大服齊人,一舉而齊魯兩國之權奸皆有所顧忌,這也是亂世之一治,可惜哀公終不能用孔子。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子路問事君的道理。孔子答復:「勿欺也,而犯之。」欺是欺騙,犯是犯顏,之指君主而言。
集解孔曰:「事君之道,義不可欺,當能犯顏諫爭。」孔注的意思,為臣應當諫君,以阻止他的過失,假使他不高興,甚至不惜犯顏而諫,但必須不欺君,才能犯顏諫爭。「而犯之」的「而」字,孔注作「能」字講。
這兩句話,也可以這樣解釋:事君之道,不能欺君,然而君有不對的地方,可以犯顏諫之。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何晏注:「本為上,末為下也。」
上達,下達,含義都很廣泛,何注以本末解釋,比較可取。上達指根本而言,下達指枝末而言。達,邢疏作「曉」字講。曉,即是知的意思。君子知本,凡事皆從根本做起。小人相反,凡事皆是捨本逐末。
學儒當知,希聖希賢是本,財利是末。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集解孔安國注:「為己,履而行之。為人,徒能言之。」履而行之,是說古時學者將其所求的學問拿來自己實行,這是為自己修養而學。徒能言之,是說今時學者只將他所求的學問拿來衒示於人,令人知道他非常高明,而他自己不肯實行,這是為誇耀於人而學。
古之學者,知道求學的意義,在成己成物。為己,就是先成就自己。例如智仁勇,皆須自己先成就,然後始有能力成就他人。今之學者,不知道求學的意義。以求名利為先。所以,不修道德,只求學問。求學目的,是為了令人知道他有學問。以有學問,則可以獲得種種利益。故云:「今之學者為人。」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衛國大夫,姓蘧,名瑗,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在衛國時,即嘗住在他家。
蘧伯玉派人到魯國拜訪孔子,孔子請此人坐,然後問:「夫子何為。」夫子,稱蘧伯玉。使者對答:「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何晏解:「言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無過也。」使者辭出後,孔子讚美:「使乎,使乎。」集解陳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使,是派遣之意。蘧伯玉派得能稱其職的人。是謂「得其人。」
淮南子原道訓篇:「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莊子則陽篇也有類似的記述。可見蘧伯玉確是時常欲寡其過,使者的話恰如其分,所以孔子加以讚美。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位是職位,或泛指地位。政是政事,也可泛指他人所辦的事情。孔子教人,不在其位,就不要籌謀其事,免得干涉他人的職責。
君子思不出其位,這是周易艮卦象辭,曾子引來解釋孔子以上兩句話。不出其位,是安守本分的意思。
朱注把上下兩節分為兩章,並以不在其位兩句已見泰伯篇,此處算是重出。毛奇齡論語稽求篇認為不妥,因為曾子引艮卦象辭,本為證明孔子之語,如另作一章,便不解何意。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其言而過其行,例如說了五分,而只做三分或四分,君子就以為可恥。
皇本作「君子恥其言之過其行也。」並疏云:「言過其行,君子恥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君子道者三,就是指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這三者都要以事實來體驗。仁者凡事不害人,而且力求有利於人,一切內省不疚,所以不憂。智者看事分明,力能決斷,所以不惑。勇者依於仁智,凡所應為之事,不計艱難,勇於實踐,所以不懼。孔子說這三者「我無能焉。」我,孔子自稱。無能,做不到。君子辦事之道,離不開此三者。具此三者,即可稱為君子。但是孔子說:「我辦不到。」子貢卻說:「夫子自道也。」自道,就是自說。子貢以為,這三者,孔夫子都能辦得到,所以,無異孔子說自己。
程氏集釋引論語筆解:「子貢慮門人不曉仲尼言我無能焉,故云自道,以明有能也。」
君子道者三,古注有兩種解釋,一是皇侃疏:「君子所行之道有三。」一是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說,孟子盡心章句下,君子厄陳蔡章,趙岐注引論語曰:「君子之道三,」疏本改作「道者。」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方人,依鄭康成注,作謗人。子貢謗人,就是說人的過惡。孔子喚問子貢說,賜也,你本身賢乎哉,以我來說,我則自顧不暇,又何能謗人。禮記大學說:「無諸己而后非諸人。」孔子猶不能謗人,子貢能謗人嗎。「夫我則不暇」,是孔子以身示教。
皇邢二疏,朱子集注,都從孔安國注,將「方人」作「比方人」講。陸德明經典釋文說:「鄭本作謗,謂言人之過惡。」劉氏正義引盧文弨考證說,古論語謗字作方,蓋以聲近通借。劉氏以為,孔子不以比方人為非,例如夫子嘗問子貢與顏回孰愈,這就是比方,所以此處應作謗人講。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不己知」就是「不知己」,不愁他人不知道自己。「患其不能也」,皇本此句是「患己無能也」,只怕自己無能力。
學無止境,患己無能,則必發憤研究學問,修養道德。至於自己的學問道德是否為人所知,那就不用計較了。這是孔子教給學者非常重要的觀念。學而篇:「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衛靈公篇:「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都是提示學者,一切求之於己,操之在我。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
逆,是逆料,預料。億,是億度,揣測。抑亦,轉語詞,有「反之」的意思。
集解孔安國注:「先覺人情者,是寧能為賢乎,或時反怨人。」劉氏正義說:「釋文云,怨,本或作冤,盧氏文弨考證,古怨與冤通。」
孔注大意是說,不可以預料他人會來詐欺,不可以揣測他人不能守信。反過來說,以預料揣測而得事先發覺他人的詐欺或不信者,這豈能算是賢者。因為這樣或恐有時反而冤枉人。
孔子只是不主張由逆億而得的先覺,並非反對不由逆億的先覺。怎樣才是不由逆億的先覺呢,中庸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以至誠心待人,可以先覺。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栖栖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
孔子周遊列國,目的是在實行聖人之道。微生畝問孔子,為何如此到處奔波,莫非是要施展佞才,討好各國君主。孔子告訴微生畝,他不敢以佞口悅人,而是疾固。
微生畝蓋是孔子家鄉中的年長者,所以直呼孔子之名。
栖栖,各注同棲棲。栖棲都是西字的或體字。西字篆書象鳥在巢上,所以說文以西字為棲的本義字。竹氏會箋引何楷說,鳥宿曰棲。棲棲者,取其翔集不定之義。文選班固答賓戲:「棲棲遑遑,孔席不煖。」李善注:「棲遑,不安居之意也。」因此,論語此章栖栖,就是形容孔子周遊列國席不暇煖的意思。
疾固,包咸注:「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案固陋只是學識不廣,不足為病。當時各國君臣大都固執一己的權利,各家學說又各固執一端思想。這才使孔子引以為病,而欲行道教化。所以將固字解釋為固執較好。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
驥是千里馬,一日能行千里。孔子認為,驥所以由人稱之為驥,不是稱讚其有日行千里的能力,而是稱讚其具有優越的品德。
說文:「驥,千里馬也。」集解鄭康成注:「德者,調良之謂。」劉氏正義並引太平御覽四百三所引鄭注:「驥,古之善馬。德者,謂有五御之威儀。」劉氏綜合兩處所引鄭注,認為應當這樣注解:「驥,古之善馬。德者,調良之謂。謂有五御之威儀。」調良,即是和馴而善良之意。所謂五御威儀,即是五種御車之威儀。劉氏引周官司徒保氏職五馭,鄭司農注:「五馭,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此謂馭車者之容,驥馬有調良之德,故為善馬。
孔子教育,不僅注重才能,更注重品德,如無品德,則才能愈高,愈有力量危害人群,所以藉驥況人,必須重德。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孔子平時講仁,講恕道,因此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德是恩德,怨是怨恨。人家待我不好,使我怨恨,而我卻以恩惠報答他。
孔子反問這個人:「何以報德?」以德報怨固然好,但如另外有人待你有恩德,你用甚麼報答呢?如果還是以德報答,那就不公平。所以應該「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直是正直,既不以德報怨,也不以怨報怨。例如你是法官,審判一個犯人,他正是你的所怨者,而你以正直的心情來量刑,既不特別減輕,也不特別加重。這就是以直報怨,可以算是恕道,而對於以德報德來說,自然得其平衡。
以直報怨,無過,無不及,正合中庸之道。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古注引史記孔子世家說,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孔子蓋為獲麟而發莫我知之歎。
「莫我知」,就是無人知道我。這是孔子感歎沒有知己者。
子貢問,何謂無人知道夫子呢?
孔子便說出不怨天、不尤人,這幾句話。
孔子行道,而道不行,晚年喪子,最得意的弟子顏淵也早死,皆是怨天之事,但孔子知道天命,所以不怨天。
不尤人的尤字,也是怨的意思。孔子在陳絕糧,以及遭遇陽虎桓魋那些惡人,皆足引起怨人之心,但孔子只知自反,決不怨人。
下學而上達,依皇侃疏:「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孔子不論遭遇如何,不怨不尤之外,仍然求學,上達最高境界,這不是人所能知,只有天知之。所以何晏注:「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故曰唯天知己。」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姓公伯,名寮,字子周,魯國人,與子路同做季氏的家臣。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以及馬融注,都說他是孔子的弟子,史記寮作僚,孔子家語弟子解裡沒有公伯寮,若干古注或認為他不是孔子的弟子,或認為他因愬子路,被後人剔除其弟子之名。
子服景伯,孔安國注:「魯大夫子服何忌」,邢疏引左傳哀公十二年杜注,認為景伯只名何,不名何忌。劉氏正義說,景伯是孟孫之族。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愬與訴同,馬注:「愬,譖也。」愬子路,就是在季孫氏面前進讒言,毀子路。子服景伯以此事告訴孔子,並說:「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鄭康成注:「吾勢能辨子路之無罪於季孫,使之誅伯寮而肆也。有罪既刑,陳其尸,曰肆也。」諸,是「之於」二字。之字即指稱公伯寮。夫子,即指季孫而言,依據注疏,大意是說,季孫固已聽信讒言,而有疑惑子路之心。但對於公伯寮,景伯自認為尚能有力為子路辯護,並使季孫誅寮,然後陳列其尸體於市朝以示眾。「市朝」二字解釋於後。
孔子不贊成景伯的主張。他說,道之將行,是天命,道之將廢,也是天命。公伯寮其能如天命何。
劉寶楠氏正義:案子路以忠言見知於人,不知寮何所得愬,而季孫且信之。朱子或問以為在墮三都出藏甲之時,說頗近理。當時必謂子路此舉是彊公室,弱私家,將不利於季氏,故季孫有惑志。夫子言道將行將廢者,子路墮都,是夫子使之,今子路被愬,是道之將廢,而己不能安於魯矣。
「市朝」。市,是市場。朝,是朝廷。古時,大夫以上的死罪者,陳其屍體於朝,士則陳屍於市。公伯寮是士,不當陳於朝。此處市朝二字連說,先儒謂是當時成語。
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辟同避。回避,或避去之義。
賢者次於聖人,賢人在亂世,不作官,不要名,言語行為一切謹慎,避免災難,這就是賢者辟世。皇疏引坤文言「天地閉,賢人隱」,解釋此句。天地閉,就是天下大亂的時代,賢人無處可避,只好在人群中藏身逃名。次一等的人,不辟世,但不居亂邦,能夠擇地而處,這叫做辟地。再次一等者,不知辟地。但能觀察君主的顏色,而決定去就。例如醴酒不設,即知禮數已疏,態度已變。必須決定辭去。這叫做辟色。再次一等者,能以辟言。聽到君主不善的言辭,即決定辭去。
作者七人,包注:「作,為也。為之者,凡七人。」長沮、桀溺等七人,都是隱士,古注所說七人不相同,不必詳考。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劉氏正義引鄭注,石門是「魯城外門」。晨門,是看守石門的人,早晨開門,入夜關門。據高士傳說,石門守者是魯國人,避居不仕,自隱姓名,為魯國守石門。
子路夜宿於石門,負責開閉石門的人問子路:「奚自」,從何處來?子路答,來自孔氏。晨門一聽,即知是孔子,便說,就是那位「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孔氏嗎?
皇疏:「言孔氏知世不可教化,而強周流東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故問之。」「強周流東西」者。強,是勉強。周流,是周遍流轉的意思。東西,是東西南北的簡稱。周流東西,即是流轉四方,也就是周遊列國之意。孔子雖知當世無道,仍然勉強周流四方,希望獲得行道的機緣,以資救世。此即是「知其不可為而仍為之」的孔聖人。晨門深知孔子。故如此問。
黃氏式三論語後案,據皇疏,是夫子周流在外,使子路歸魯,值莫,而宿於魯之城外,故有此問答之辭。曰知其不可而為之,正指聖人周流列國,知道不行,而猶欲挽之。晨門知聖也。
晨門是前章七隱士中的一人。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
孔子居衛國時,某日正在擊磬,有一荷蕢者,經過孔子門前,說擊磬者是有心人。
磬是石製的樂器,蕢是草編的盛物之器。音樂表現心聲,孔子擊磬,當然有心思。
荷蕢的人口氣一轉,又說:「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
說文,硜是磬的古字。硜硜是磬的聲音,荷蕢者從這聲音裡想像擊磬者是個堅強固執的人,所以說「鄙哉,硜硜乎。」
莫己知也,據劉氏正義,是說沒有人知道孔子。斯己而已矣,是說孔子但當為自己,不必為人,即孟子所說的獨善其身的意思。但「莫己知也」是從上句「鄙哉,硜硜乎」而來,荷蕢者的意思,是說擊磬者把磬敲擊得硜硜而不自知。下句「斯己而已矣」,是說擊磬者只知自己而已,言外之意,不知時代環境。
深則厲,淺則揭。這是荷蕢者引自毛詩邶風匏有苦葉篇的詩句。毛傳及各注據爾雅釋水說:「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為厲。」揭衣就是將衣服提起來。這兩句詩大意是說,涉淺水,可以提起衣服,免溼。涉深水,例如水深至膝以上,提起衣服還是免不了溼,乾脆不揭衣,就任衣服垂下。水有深淺之異,涉水的方法不同,以喻有心人不必固執,天下無道,就應該歸隱。
荷蕢者也是自隱姓名之士,孔子聽見他的話,便說:「果哉,末之難矣。」果哉應該是就前文硜硜乎而言,意思是說,如果人人都這樣,把磬擊得硜硜乎,只為自己,不為他人,那就不難了。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聖人,天下無道,仍不作隱士。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
子張引尚書所說:「高宗諒陰,三年不言」,問孔子,何謂也。
據皇侃疏,高宗是殷朝中興之帝,名武丁,德高而可崇,故稱高宗。
諒陰,諸注採鄭康成說,指天子居喪所住的凶廬,本字是梁庵,其作諒陰,或作亮陰等,都是假借字,諒陰即讀梁庵音。
殷高宗武丁,他的父王小乙死,他依古禮守三年喪,書經記載他住在凶廬裡,三年不與外人交談。子張問孔子,何謂也,意思是說,三年不言,政治怎麼辦。
孔子答復,何止高宗,古時人君都是如此。君薨,就是人君去世,雖由太子繼位,但太子必須守喪三年,喪期未滿,不能聽政,由冢宰代理政事。百官總己,各盡自己的職事,聽命於冢宰。冢宰又稱太宰,即是後世所稱的宰相。
古注,在孔子時,人君已不行三年喪之禮,子張因此發問,以起孔子之教。
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在上位的君主如果好禮,則其使民就容易。好禮的好字重要,君主好禮,必能以禮待民,而民眾也必隨之好禮,以禮待君主。禮本於敬,上下以禮相待,就是上下互敬,所以國家需要使用民眾時,民眾就會聽從。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子路問君子,孔子答復:「修己以敬。」修是修治,敬是禮的實質,一個人以敬來修治自己,使其身心言語統歸於敬,也就是處處合禮,這就可以算是君子了。
子路再問:「如斯而已乎。」如斯即是如此。他認為,做一個君子不止如此簡單。孔子說:「修己以安人。」修己以敬,便不會損害他人,就以這種修養待人接物,便是安人。
子路仍感不足,又問:「如斯而已乎。」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據劉氏正義說,修己即是修身,安人即是齊家,安百姓則是治國平天下。安百姓就不簡單了,所以孔子最後又補充說明:「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孔注:「病,猶難也。」諸字用在句末,是「之乎」二字的合聲,表示活動語氣。此意是說,修己以安百姓,別說是君子,縱然堯舜那樣聖君,恐怕也難做得周到。
孔子的政治理想就是使民眾皆安。此處說明,安百姓,堯舜猶難,即是告訴子路,安民的工作沒有止境,但其基本工夫則是修己以敬。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
原壤,姓原名壤,魯國人,是孔子的老朋友,但其學術思想與孔子大異其趣。
夷俟,馬融注:「夷,踞。俟,待也。」
踞與坐不同。古時坐的姿勢,先屈膝如跪,兩脛向後,然後臀部坐於兩足。踞則臀先坐下,兩足向前張開,兩膝弓起,其形如箕,名為箕踞,不合乎禮。
孔子往訪原壤,依禮,原壤應該出門迎接,不料他不但不出迎,而且箕踞以待。
孔子注重禮樂教育,今見原壤如此行為,便當面對弟子說原壤三件事。一是幼而不孫弟。這是說他年輕時不遵守遜長之禮。二是長而無述。這是說他年長以後,仍不研究聖人之學,因此無所闡述。三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何晏注:「賊謂賊害也。」這是說他老了還不死,於人無益,反而有害。
孔子說罷,原壤仍然雙手抱膝箕踞不起,孔子就拿起拐杖敲敲他的腳脛。
據禮記檀弓篇記載,原壤母死,孔子幫助他沐椁,原壤未表現喪母的哀情,居然還唱歌,隨從的弟子諫勸孔子和他絕交,孔子告訴弟子說:「丘聞之,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也。」這兩句話的第一句,是說原壤與他母親的關係。他雖然在唱歌,實際並未忘記他的母親。第二句是說孔子與原壤的關係。老朋友依舊是老朋友。由此可知,原壤應當不是普通人,或者就是前章「作者七人」中的一人。所以孔子與他交往,而且去拜訪他。孔子在此所說的老而不死等語,以及杖叩其脛,都有戲言戲行的意味,不是古注所說的嚴責。
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闕黨即孔子所居的闕里。此地有一童子能夠為人將命。童子,未成年人。將命,據馬融注,是在賓主相見禮中替賓主傳話。
有人懷疑那童子是否藉此求獲教益,所以問孔子:「益者與。」與是疑問詞。
孔子說,他曾經看見那童子「居於位」,「與先生並行,」由此看來,不是求教益,而是想趕快就作成年人。位是成年人所坐之位,古禮,未成年,不能與年長者列位而坐,只能坐於一隅,而那童子卻坐於成年人位上。先生是指成年人,並行是並肩而行。依禮記王制篇說,與父親年齡相等的人同行,要隨行在後,與兄長年齡相等的人同行,要肩隨而行。但那童子與年長者並肩而行。足見其不講禮貌,不知謙虛,如何受益。所以非求益者。
俞氏群經平議說:「此童子自為其黨之人將命,非為孔子將命,亦非孔子使之將命也。」
邢疏:「此章戒人當行少長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