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老彭,先儒注說不一,或以為一人,或以為二人,或二說並存,然多數 主張為一人。若依包咸、朱子所據大戴禮,則老彭為殷之賢大夫。若依楊慎丹鉛總錄所據三教論及莊子所引,老子尹喜談容成氏所說五千文,證明述而不作,則老彭當為老子。

述而不作者,敘述前人之學,而不自己創作。信而好古,信古人之有道者,好古人之樸實者也,例如先進於禮樂,野人也。野不失其真,故用之則從先進。竊比於我老彭者,自比於老彭。我老彭之我,示親切之義。如朱注:「我,親之之辭。」老子但述容成氏之言,故孔子比之。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此說求學修道之法。首將所學默記於心中。其次須知,學無止境,故須學不厭足。如此則非記問之學,故可以誨人。但非一誨而成,故須不倦。孔子是聖人,教人亦望其能成聖人,未至於成,則不能倦。默學誨三者,何有於我哉。

皇本集解:「鄭玄曰,人無有是行於我,我獨有之也。」

集注:「何有於我,言何者能有於我也。三者已非聖人之極至,而猶不敢當,則謙而又謙之辭也。」

宦懋庸論語稽:「孟子引夫子與子貢言,我學不厭,而教不倦。此篇若聖與仁章,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是夫子固以學不厭誨不倦自任者,而何至無因為是謙而又謙之辭乎。然謂人無是行惟我獨有,則又近誇大,尤非聖人語氣。此蓋當時不知聖人,謂必有人之所不能有。故夫子言,我生平不過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耳,此外亦何有於我哉。似為得之。」

此章要義,在教人學道。默者寂也,識者明記也。寂然不動,而又明記不忘。此是孔子志於道之境界。心安於道而不移,即默即識。學也,誨也,皆不離道。全心在道而忘其我。故曰「何有於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德者,乃人所固有之明德。心初動時,覺之,猶未失其明。不覺,妄動,則昧矣。昧則轉為凶德。故須修之,使復其明。此即禮記大學所云明明德。學是學術,必須講究。聞悉奧義,當遷徙之,如義而行。一本徙作從,亦通。不善是過,貴能改之。是吾憂也者,此勵學者之辭,設使學者不修不講不徙不改,乃教不成矣,聖人引以為憂。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如也,正直自然。夭夭如也,和藹之貌。孔子閑居時,身心正定而安適,從容而自然。

說文「申」字段注:「从─以象其申,从臼以象其束。」是申有申直之義。故黃式三論語後案說:「申申如狀其躬之直,夭夭如狀其躬之稍俯也。」此即申屈自然安適之意。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孔安國注:「孔子衰老,不復夢見周公。明盛時夢見周公,欲行其道也。」

子思念周公,欲行其道,故常夢見周公。後以東周日衰,自己亦已年老,乃不思周公矣,不思則不夢,故有此感歎。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此章書為儒學之總綱,圓該中國文化之體相用。志據依游是孔子教人求學之方法。道德仁藝是孔子教人所求之實學。道是體,德是相,皆是內在。仁藝是用,皆是外在。仁是用之總,喻如總根,半內半外。藝是用之別,喻如枝幹,純屬於外。孔子學說以仁為本,由仁發藝,以藝護仁,仁藝相得,喻如根幹互滋。仁原於德,德原於道。道德非中人以下可解,然行仁藝,道德即在其中。如此由體達用,用不離體,中國文化之精神即在是焉。

志於道者。道即本心,亦即真心,寂照湛然。寂者不動,此是定力。照者光明,此是智慧。寂而照,照而寂,定智湛然,恆在本心。禮記中庸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天命,是天然而有之意。性是人人本有,故云天命之謂性。此即人之本性。率性,古注:「無為而安行曰性之」。無為,非由造作而來,即指本性而言。本性不動,故曰安。行是動念。行曰性之,即孟子盡心篇所說:「堯舜性之也。」性之,即是率性之義,動念自然合乎本性。廣韻:「率,循也。」循性不變,即曰道,是謂性體。就循性不變而言,道即是性,性即是道。志者,說文:「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即守此道而不離也。守道不離,即是將心定之於道。亦即「默而識之」之意。

據於德者。不動謂之性,動則謂之心,此心正直,故曰德。真心初動之時,動,起念頭。動義為業,亦名業相。僅有幾微之動相。不覺初動,接之再動,則有見相。見則昏,謂之昏德。昏即出現妄境。此在起信論,名為三細相。妄境出現以後,則有諸種粗相,然後煩擾不安矣。若能初動即覺,如已成聖人之孔子,一動即覺。覺而復明,是謂明德。明則滅昏除妄,即行有所得。六書精蘊:「直心為惪」,「行道而得於心為惪」。惪,即是德字。中庸「修道之謂教」,道體本靜,動則省修,故云修道。說文:「據,杖持也。」德如杖,必須持之勿失。失持則傾,傾則失正。本性不動,動須省察修持,修不失正,是謂之得。所謂得,非指本性而言。本性無修無得。修是指德而言。即在一念初動時,即時覺之,覺則明而不昏。如此念念省修,則德不昏,故稱明德。此即據於德。禮記大學云:「在明明德」。「在明」二字即是中庸所說的修道。「明德」一綱有四目,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格物,性之初動也。致知,動則覺之也。誠意,覺而明也,明則誠也。正心,明後又須經常省修,不令失正也。此是本有之真實知能,由明明德而得,須好學以培之。行仁,辦治國平天下事業,須有真知卓見,故須先培知能。

依於仁者。說文:「仁,親也,从人二。」廣雅:「竺、竹也。」爾雅釋訓:「竺,厚也。」按二為加厚之象,从人二曰親,从竹二曰厚。廣韻「依、倚也」,倚者,因也。有因始有果。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由此所起之義。凡是對人親切加厚,即是依於仁。仁之意義簡說如此,究其作用,尚須行之有方。雍也篇孔子答復子貢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孟子梁惠王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禮記大學曰:「在親民。」中庸曰:「親親為大。」立人達人,皆是親民,親親,老老,幼幼,即能近取譬。是皆行仁之方法。大學「親民」一綱有四目,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天子至庶人,皆以修身為本,由此推展齊家治國平天下。此是仁之事業,必須力行。

游於藝者。韻會:「藝,才能也。」,又「術也。」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以及百工技能,皆藝術也。孟子曰:「是乃仁術也。」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故術不可不慎也。故一切藝術不離乎仁。爾雅釋言:「泳,游也。」爾雅釋水:「潛行為泳。」潛行、游水底也。按水底即深入沉潛之義。藝是行仁之工具。一切藝術技能,至為繁多。已成聖人,是智者,是不惑者,無所不知。學者未成聖人,必須博學,以資推行仁之事業。古語:「一事不知,儒者所恥。」以有惑而不知,故以為恥。知恥則必勇於學習一切藝能。

中庸云:「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此為知行三要。治國平天下,即是行道,須憑智仁勇。無智仁勇,不能治國平天下。

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上四所列曰博,而須約之以禮者,禮為道德仁義之後,又為六藝之首,道德仁義暨諸藝術,待禮而成。倫常、政治、軍備、祭祀、婚喪、教法,非禮皆亂。禮運篇云:「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故學道德仁藝,必自學禮始。學禮必以學習敦倫修睦辭讓為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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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孔子曰:有來求教者,自行束修之禮,或高於束修以上之禮者,吾未嘗不教誨之也。

束修之解不一,皇疏申孔安國注,謂束脩為十束脯,是贄禮之物之至輕者,以此明孔子教化有感必應者也。後漢書延篤傳注引鄭玄論語注,謂年十五以上,能行束帶修飾之禮者也。其他諸注不必悉舉。實則此兩義可以並存。見師之禮固須贄物,然出以恭敬之心,亦未嘗不可。人潔己以進,孔子即與其潔也。

【雪公講義】

束修異解

四書賸言─「束修是贄見薄物。」

孔叢子─「子思居貧,或致樽酒束修。」

北史─儒林傳。「馮偉門徒束修,一毫不受。」

漢書─朱邑傳。束修之餽。論語筆解引說者謂束為束帛,修為修脯。

以上皆謂贄物。

後漢書─延篤傳。吾自束修以來。鄭注。謂年十五以上,能行束帶修飾之禮。

後漢書─和帝紀。詔曰。束修良吏。

鄭均傳。均束修安貧。

馮衍傳。圭璧其行,束修其心。

劉般傳。束修至行,為諸侯師。

以上均不言物質。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集解:「鄭玄曰:孔子與人言,必待其人心憤憤,口悱悱,乃後啟發為之說也。如此則識思之深也。說則舉一隅以語之,其人不思其類,則不復重教之也。」

此為聖人教學方法。憤是學者懣心求之而未悟,孔子乃為啟示之。悱是學者研究有得而未能說明,孔子乃為發明之,使其豁然貫通。若學者不憤不悱,孔子則不為啟發,以其無助於學者也。舉一隅以俟三反者,乃教學者比類而推知其餘也。

皇疏:「隅,角也。如屋有四角,已示之一角,餘三角從類可知。若此人不能以類反識三角,則不復教示也。」

蜀石經及皇本舉一隅下均有「而示之」三字。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何晏集解:「喪者哀戚,飽食於其側,是無惻隱之心也。」

皇疏:「孔子助葬時也。為應執事,故必食也。必有哀色,故不飽也。」

孔子助喪家執事,或鄰家有喪事,皆食之不飽,此孔子同情喪家之哀戚也。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朱子集注:「哭,謂弔哭。一日之內,餘哀未忘,自不能歌也。」孔子是日為弔親友之喪,或為其他哀痛之事而哭者,是日則不歌。孔子好樂,歌是樂詞。是日不但不奏樂,亦不唱歌。餘哀未盡。是誠心,是直心。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用之」者,猶言如有用我也。「行」者,行其道也。「舍之」者,舍是捨棄,不為世用,道不行也。用之則行,道行得通則行。舍之則藏,道行不通則藏。行藏無非為道。此惟孔子與顏子能然。

子路勇於行,且長於軍事,故問孔子,若行三軍,則與誰俱。

孔子即示以領軍之道。首言暴虎馮河,雖死而無悔者,吾不許可也。「暴虎馮河」是成語,馮音憑。詩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馮河」,暴虎是徒手搏虎,馮河是徒步渡河。次言必須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懼則不輕敵,謀則操勝算,是故能我戰則克也。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可求,不可求,以道為準。富而可求也者,假使合乎道,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富如不可求,乃不合乎道,則唯從吾所好,而不求也。

焦循論語補疏云:「孟子言,非其道,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以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正與此章之恉相發明。」

錢坫論語後錄云:「執鞭有二義。周禮秋官條狼氏下士八人,其職云,掌執鞭以趨辟。王出入則八人夾道,公六人,侯伯四人,子男二人。此一義也。地官司市,入則胥執鞭度守門。此一義也。以求富之言例之,或從地官為長。」鄭康成注:「市者入也。胥,守門察偽詐也。必執鞭度,以威正人眾也。度,謂殳也,因刻丈尺耳。」

集解,鄭玄曰:「富貴不可求而得者也,當修德以得之。」是以經文富字含貴字而言。

子之所慎:齊、戰、疾。

集解:「孔安國曰,此三者人所不能慎,而夫子獨能慎之。」

齊即齋戒,禮記祭統曰:「及時將祭,君子乃齊。」又曰:「君子之齊也,專致其精明之德也,故散齊七日以定之,致齊三日以齊之,定之之謂齊,齋者精明之至也,然後可以交於神明也。」皇疏:「齊之言齊也。人心有欲,散漫不齊,故將接神,先自寧靜,變食遷坐,以自齊潔也。時人漫神,故於齊不慎,而孔子慎之也。」

戰者,說文:「戰,鬥也。」王道不侵人,但禦人之入侵,故不免於戰。劉氏正義說:「慎戰,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也。禮器云:子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蓋得其道。此之謂也。」

疾者疾病,最懼誤於庸醫,亂投藥石。曲禮云:「醫不三世,不服其藥。」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此章句讀不一,皇疏邢疏朱注皆以三月不知肉味為一句。清儒武億經讀考異,據史記孔子世家「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主張讀以「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後來注者亦多從之。但世家之文亦可讀為「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今仍舊讀。

韶是舜王之樂,而齊有之者,據漢書禮樂志,陳,舜之後,韶樂在陳,春秋時,陳公子完奔齊,齊乃有韶,歷代學者皆從此說。日人竹添光鴻則謂,齊桓公滅遂所得,遂亦舜之後,可備一說。

集解:「周生烈曰:孔子在齊,聞習韶樂之美盛,故忽忘於肉味也。王肅曰,為,作也,不圖作韶樂至於此,此、齊也。」劉氏正義:「以此為齊,此王誤解。漢書禮樂志,不圖為樂之至於斯,美之甚也。以不圖句為美義,勝此注。」

竹氏會箋:「不知肉味,如發憤忘食,聖人好樂之至也。」「又先儒述大學正心之旨,以為三月不知肉味,殆乎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聖人之心不應固滯如此,故程子以三月為音字之誤,見大全小注,此本韓愈筆解,然史記明云聞韶音,學之三月,是音與三月各出,焉得形誤。大學以不知味箴放心者,謂平常好惡嗜欲耳,固不得與此相比擬焉。」

蔡節論語集說:「韶,舜樂也。三月,言其久也。舜之後為陳。自陳敬仲奔齊,其後久專齊政。至景公時,陳氏代齊之形已成矣。夫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蓋憂感之深也。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斯者指齊而言也。韶本揖遜之樂,今乃至於齊之國。其殆傷今思古。故發為此歎與。」傷今思古者,意為陳氏勢力日益發展,姜太公之齊將不保矣。又,舜有揖讓之德,而其後代之陳氏不知讓矣。

劉氏正義:「不圖者,言韶樂之美,非計度所及也。釋文為樂並如字,本或作媯,音居危反。非。包氏慎言溫故錄,媯姓陳,夫子蓋知齊之將為陳氏,故聞樂而深痛太公、丁公之不血食也。此就釋文所載或本為義,然此句承不知肉味之下,正以贊美韶樂,所以聞習之久,至不知肉味也。若以為樂作媯樂至於斯,為陳將代齊,則別是痛感之義,與上文不貫,似非是也。」

就經文說,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是贊韶樂之美。其他各注亦可並存,以資參研。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集解:「鄭玄曰。為,猶助也。衛君者,謂輒也。衛靈公逐太子蒯聵。公薨。而立孫輒。後,晉趙鞅納蒯聵于戚。衛石曼姑帥師圍之。故問其意助輒否乎。」

衛靈公之世子蒯聵,怨其母南子,涉嫌謀殺南子未遂,出奔。事在魯定公十四年。至魯哀公二年春,衛靈公薨,夫人南子稱君遺命立公子郢,郢辭之,謂有太孫輒在。衛人乃立聵之子輒為君。是年六月,晉臣趙鞅挾其宿怨,帥師納蒯聵于戚城,名送蒯聵回國,實則藉此入侵。戚為衛國之邑。見公羊哀公二年傳。魯哀公三年春,齊景公欲報晉怨,遣其臣國夏,與衛石曼姑,帥師圍戚。以拒蒯聵之歸。此為蒯聵出奔回國,及輒繼位拒父之始末。後儒注疏,恒謂父子爭國,二者皆譏之。其實聵、輒皆是受人挾制而然。

孔子與諸弟子此時適在衛,頗受衛君輒之崇敬。冉有疑夫子有意助輒,然不敢逕問孔子,乃私問子貢:「夫子為衛君乎」?子貢亦不了解,遂入問孔子:「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答曰:「古之賢人也」。伯夷、叔齊為殷季孤竹君之二子,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逃之。國人立其中子。周武王伐紂,夷、齊叩馬而諫,後因恥食周粟,終於餓死。子貢又問,夷、齊有怨乎?怨者,意指伯夷怨父,叔齊怨兄也。孔子再答,二人皆是求其行仁者也,即已求仁得仁,又何怨焉。求仁得仁者,伯夷能順乎親,孝也。叔齊能恭其兄,弟也,孝弟乃仁之本,仁者天爵,國君人爵耳。伯夷叔齊兄弟讓國,孔子讚為求仁得仁。可知孔子講求相讓,而非相爭。子貢一聽了然,乃出告冉有曰,夫子不助輒也。

集解:「鄭玄曰,父子爭國,惡行也。孔子以伯夷叔齊為賢且仁,故知不助衛君,明也。」父子爭國,實由外力使然,聵輒父子未必皆有惡行。如果聵輒父不父子不子,孔子何以不去衛耶。不去衛,而又不助衛君,為衛國計,息爭免禍而已。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疏食,孔注菜食,朱注粗飯,翟氏四書考異,疏兼有粗、菜二義,今從粗義講。

孔子飯則粗食、飲水,眠則曲其臂而枕之。窮雖如是,而樂亦在其中。樂者樂其道也。中庸云:「率性之謂道。」有道,無所不樂。朝聞道,夕死猶可,何況貧窮。不義而富且貴,即是不以其道而得富貴。無道而富貴,他人雖感欣幸,孔子視如浮雲而已。

鄭康成注:「富貴而不以義者,於我如浮雲,非己之有也。」浮雲在天,非自己所有。自己所有,唯是本有之道。皇疏浮雲又一義,浮雲聚散無常,猶如不義之富貴聚散俄頃。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孔子何年學易,諸注紛紜難考。史記孔子世家謂在晚年。皇疏謂孔子爾時年已四十五六,故云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邢疏謂加數年方至五十,指四十七時。依世家晚年言,則五十學易不可解。依皇邢二疏,則在五十之前未學易,然又何能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哉。朱子以為五十是卒字之誤,改為「卒以學易。」但竹氏會箋云,說文五從二從又,卒從衣從十,無論以今文古文觀之,五與衣字形皆不相近,未可謂相似而誤矣。俞樾群經平議,疑五十為吾字之誤,蓋吾字漫漶,僅存其上半,則成五字,後人又加十字以補之。惠棟論語古義據王肅詩傳云,古五字為七,乃改五十為七十。此皆妄改經文,不可取法。又有據易繫辭傳大衍之數五十,謂非以五十之年學易,是以五十之理數學易,亦難圓說。

竊以經文難明,或在句讀。若以五字為一讀,十字又為一讀,以為加我數年之補充語。以所加者或五年,或十年,以是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不限在五十之年學易,章句乃明。然猶不敢自以為是。後得程樹德論語集釋,所引龔元玠十三經客難,正作如是句讀。欣見古人有此說,遂從之。

易之為書,廣大悉備,以言學道,要在始於悔過,終於無過。人不學易,雖有過而不知。孔子志於道,讀易韋編三絕,至老猶曰加年以學,且不自無過,故曰可以無大過。夫有過不自無,故能至於無,此聖人所以為聖人也。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孔子所用雅言,是在誦讀或教授詩書執禮之時。詩書執禮皆是雅言也。

集解:「孔曰,雅言正言也。」「鄭曰,讀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後義全,故不可有所諱也。禮不誦,故言執也。」

宋翔鳳論語發微:「記曰。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辨言矣。詁者言古,詩書禮皆有古言。爾雅二十篇,首以釋詁、釋言、釋訓三篇。其餘皆由是推之,所謂雅言也。此爾雅出於周公孔子之明證也。」

劉氏正義引論語駢枝:「夫子生長於魯,不能不魯語。惟誦詩讀書執禮,必正言其音。」又云,昔周公著爾雅,釋古今之異言,通方俗之殊語。以西周王都之音為正。劉氏云:「夫子凡讀易及詩書執禮,皆用雅言,然後辭義明達。故鄭以為義全也。後世人作詩用官韻,又居官臨民,必說官話,即雅言矣。」

言語有地方之殊,有時代之異,詩書等五經皆先王典法,讀音解義不能隨時隨地變遷,故讀詩書,宣禮儀,皆以雅言,不用土音,務須正言其本音,音正然後義全,縱遇君親師長之名,亦不可諱。民族之統一,文化之保存發揚,皆賴乎是。居今之世,論雅言者,必學文言,使無文言,則無雅言矣。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集解:「孔安國曰,葉公,名諸梁,楚大夫,食采于葉,僭稱公。不對者,未知所以答也。」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事後孔子知之,乃自述為人云云,以語子路。發憤忘食三句,文易曉,意思如何,孔子未加說明,諸注所云,皆是揣測之辭。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集解:「鄭玄曰,言此者勉勸人於學也。」

皇疏:「知之,謂知事理也。孔子謙以同物,故曰,我有所知,非生而自然知之者也。我既不生知,而今有所知者,政由我所好古人之道,疾速以求知之也。敏,疾速也。」

孔子在當時已有聖人之名,如子罕篇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聖人生而知之者,然非不學,如問禮於老聃,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等,皆好古敏以求之也。今世縱有生知之者,亦須勤學新事物,何況非生知之者,不學可乎。

子不語:怪、力、亂、神。

集解:「王肅曰,怪,怪異也。力,謂若奡盪舟,烏獲舉千鈞之屬也。亂,謂臣弒君,子弒父也。神,謂鬼神之事也。或無益於教化也,或所不忍言也。」

皇疏:「或無益於教化,解不言怪力神三事。或所不忍言,解不言亂事也。」

語與言有分別。語者對語,言者自言。孔子著作,非不言亂事等,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易文言,春秋皆有之。此不語者,設有人問此等事,孔子不為解釋,免其習為惡事也。或亦有語者,如劉氏正義所引書傳言,夫子辨木石水土諸怪,及防風氏骨節專車之屬,皆是因人之問而答之。然此所答,當為研究博物而然。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集解何晏注:「言我三人行,本無賢愚。擇善從之。不善改之。故無常師。」

皇疏:「我師彼之長,而改彼之短。彼亦師我之長,而改我之短。既更相師法,故云無常師也。」

劉氏正義,何注似以「行」為言行之行,三人之言行本無賢愚,其有善不善者,皆隨事所見,擇善而從之改之,非謂一人善,一人不善也。

此章各注以劉氏之解何晏集解為可從,陳天祥四書辨疑亦從此說。不求備於一人也。皇疏「改彼之短。」只可施於深交。如交不深者不能改也。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至宋,與諸弟子演禮大樹下。宋桓公後代司馬向魋,向是桓公之族,故亦稱桓魋,其人甚惡,欲殺孔子,已拔其樹。諸弟子欲抵抗,孔子不許,乃離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遂為是語。事見史記孔子世家。孟子萬章篇,孟子亦云:「孔子微服而過宋。」變更衣服,即得脫險。

集解:「包曰,桓魋,宋司馬。天生德於予者,謂授我以聖性也。合德天地,吉而無不利,故曰其如予何也。」

聖人處變,既知自有其德而無憂,然又微服以過。權變之道,陰陽不測,神而通之。非賢人以下可與知也。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集解:「包曰。二三子,謂諸弟子。聖人智廣道深,弟子學之不能及,以為有所隱匿。故解之也。我所為無不與爾共之者,是丘之心也。」

論語集釋:「任氏四書約旨,爾是虛字。若作實字指二三子,反侵無不與二三子意。」此解可從,爾字是語助詞。

他注或以聖人獨提出一行字,蓋以躬行望二三子也。此解以行示教,固無不可,然聖人言教亦不可無。故行字中當含有言意。聖人之智愈廣博,而愈無處不在,道愈深微,而愈無時不顯,故不但無所隱秘,且所為者無不是指點二三子,故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

「吾無隱乎爾」者,孔子言語行為心意皆無隱藏。聖人之學明顯而無祕密。誠心求之可也。然而,求之不誠者,其不誠之心亦無隱藏。大學:「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思之,思之。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皇疏:「李充曰:其典籍辭義謂之文。孝悌恭睦謂之行。為人臣則忠。與朋友交則信。此四者教之所先也。故以文發其蒙,行以積其德,忠以立其節,信以全其終也。」

王伯厚困學紀聞,四教以文為先,自博而約,四科以文為後,自本而末。

陳天祥四書辨疑:「行為所行諸善總稱,忠與信特行中之兩事,存忠信便是修行,修行則存忠信在其中矣。王滹南曰:夫文之與行固為二物,至於忠信特行中之兩端耳,又何別為二教乎。」

此章或有錯簡,存疑可耳。先儒或以四教與先進篇四科對照,文謂文學,行謂德行,忠指政事,信是言語。勉從此解亦可。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今本一章三段,第二段子曰二字集注疑為衍文,竹氏會箋以為,記者兩揭子曰字,分明是各時語,後子曰非衍文。劉氏正義亦云,兩加子曰者,言非一時也。程樹德氏集釋,舉毛詩小雅賓之初筵正義,所引論語此章,以為自善人以下,古本別為一章。

聖人者,何平叔集解曰:「疾世無明君也。」皇疏、朱注,皆不用此說。程氏集釋引善人為邦百年之類,主張仍當以地位言之。是也。至若君子,據家語辯政,孔子稱子產於民為惠主,晏子於君為忠臣,孔子皆以兄事之,此皆可稱為君子。又公冶長篇:「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是故孔子未嘗不見君子。此言不得而見之者,乃言當世天子諸侯皆非聖人君子也。邢疏:「君子謂行善無怠之君也。」「善人即君子也。」亡而為有四句,「以無為有,將虛作盈,內實窮約,而外為奢泰,行既如此,難可名之為有常也。」

【雪公講義】

今本三段為一章,古本有分為三章者,於茲不論。

何平叔指謂聖人君子善人,指當時天子諸侯而言。至皇侃不取此說,宋人因之。似不滯泥,義實不圓。程氏集釋引「善人為邦百年」之類,仍舉地位舊說。

竊亦以何氏之說為然。孔子嘗以子產於民惠,晏子於君忠,皆以兄事之。與子賤及仲弓皆稱君子。且曰:魯多君子,是當時未嘗不見君子善人。自宜從何說為長。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孔子釣魚時,只用一竿一鉤,不用綱繩多鉤。弋射時,只射飛鳥,不射栖宿之鳥。

集解:「孔安國曰。釣者一竿釣也。綱者為大綱,以橫絕流,以繳繫釣,羅屬著綱也。弋,繳射也。宿,宿鳥也。」

皇疏:「釣者一竿屬一鉤而取魚也。綱者作大綱,橫遮於廣水,而羅列多鉤著之,以取魚也。繳,繩也,以小繩係鉤,而羅列屬著大繩也。孔子用一竿而釣,則一一得魚,是所少也,若綱橫流而取,則得者多,則孔子所不為也。弋者,繳射也。宿者,夜栖宿之鳥也。解繳射者多家。一云。古人以細繩係丸而彈,謂為繳射也。一云,取一杖,長一二尺許,以長繩係此杖,而橫颺以取鳥。謂為繳射也。又案鄭玄注周禮司弓矢云,結繳於矢,謂之矰。鄭意則繳射是細繩係箭而射也。」

竹氏會箋:「繳,生絲縷也。弋繫生絲於箭,而活結之。又係磻於絲末。矢中鳥則磻奮絲解,以纏繞鳥翼。說文。宿,止也。言鳥棲止巢中也。非必夜止也。鳥飛集無常所。其日中棲巢者,必伏卵育雛之類。夫子不射之。禮所謂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者是也。」

物茂卿論語徵云:「天子諸侯為祭及賓客則狩。豈無虞人之供,而躬自為之。所以敬也。狩之事大,而非士所得為。故為祭及賓客則釣弋,蓋在禮所必然焉。古者貴禮不貴財,不欲必獲,故在天子諸侯則三驅,在士則不綱不射宿。」

【雪公講義】

安井衡氏謂:「弋繫生絲於箭,而活結之。又係磻於絲末。矢中鳥則磻奮絲解,以纏鳥翼。是弋絲名繳之義也。說文,宿、止也。此宿謂集於木。」不取皇、邢夜射棲鳥之義。蓋夜間黑暗,林中更暗,難見鳥所。且古禁宵行,於理多違。然鳥入林歸巢,晝多有之,如孵卵哺雛等類也。物茂卿論語徵:「天子諸侯為祭、及賓客則狩,所以敬也。蓋在禮所必然焉。」此說較洪氏曰:「孔子少貧賤,為養與祭,或不得已而釣弋。」可從。又如御覽述論語上題「子曰」字。果有所據,省盡葛藤。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集解:「包曰,時人有穿鑿妄作篇籍者,故云然。」多聞下:「孔曰,如此者,次於生知之者也。」

不知而妄自創作者,當時蓋有其人,孔子決不如此。多聞多見者,如孟子滕文公篇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史事或見或聞,皆易失實,如非孔子之明,難免不有誣罔。禮記檀弓記載,夫子有為之言:「喪欲速貧,死欲速朽。」弟子親聞,猶有誤會。家語顏子見塵落入粥,遂將染塵之粥食之。子貢見之,以為顏子竊食。如非孔子辨得其情,幾使大賢蒙冤不白。見聞之不足信者,因受耳目感官之限制,與夫好惡成見之影響,使不得其實。是以必須多聞多見,求其近似。多見得其近似之實,乃可識之。多聞則似實猶恐不得,故須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善者,隱惡揚善也。多聞多見之似知,次乎盡得其實之真知,故曰知之次也。知之次者,若為淑世牖民,述之可也。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

集解:「鄭玄曰,互鄉,鄉名也,其鄉人言語自專,不達時宜。而有童子來見孔子。門人怪孔子見也。」

「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集解:「孔安國曰。教誨之道,與其進,不與其退。怪我見此童子,惡惡一何甚也。」

劉氏正義:「劉氏逢祿述何云,春秋,列國進乎禮義者與之,退則因而貶之,亦此義也。唯何甚者,唯、語辭。夫子不為已甚,故云唯何甚也。」已甚,是過當,或過分之義。

「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集解:「鄭玄曰。往,猶去也。人虛己自潔而來,當與其進之。亦何能保其去後之行也。」皇邢二疏皆引顧懽云:「往謂前日之行也。夫人之為行,未必可一。或有始無終,或先迷後得。故教誨之道,潔則與之。往日之行非我所保也。」此與鄭異。當以鄭注為優。

孔子有教無類,門人或以教不得其人,不免徒勞,甚或濟其為惡,故惑之。孔子則只注重其人當前求進之誠心,故許其潔己以進。至其受教以後,是否故態復萌,則不能保證。否則世間可教之人無乃太少乎。子曰下兩段文:「唯何甚。」是不論過去。「不保其往。」是不論將來。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不在遠,欲仁,此仁即至。中庸引詩豳風伐柯篇:「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可喻此義。

焦氏竑筆乘云:「此孔氏頓門也。欲即是仁,非欲外更有仁。欲即是至,非欲外更有至。當體而空,觸事成覺,非頓門而何。」頓乃對漸而言,儒學亦有頓漸之說。中庸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一能之者頓也,己百之者漸也。顏淵聞夫子之言,不違如愚,即是頓。頓指悟道而言,漸指修道而言。頓悟之後,必須漸修。頓悟如眼,張眼即見遠處。漸修如足,須一步一步而行。欲,說文:「貪也,從欠,谷聲。」欲慾通用。慾,集韻:「情所好也。」欲學聖人,必須去盡貪欲情欲。然而,欲如利器,用在乎人。欲仁仁至,欲色色至。色至則無道,仁至則有道。

【雪公講義】

筆乘:「欲,即仁、即至」解

欲(古)

說文(貪欲)解、貪取之源。

慾(今)

【唯識論】(希望為性、勤依為業)

【欲染】五欲污染真性─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欲即)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禮記大傳:「繫之以姓而弗別,綴之以食而弗殊,雖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禮記坊記:「子云: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別也。故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

魯昭公是周公之後,吳是泰伯之後,泰伯是周公伯祖,昭公與吳俱為同姓,依周禮不能通婚,而昭公娶吳女為夫人。

孔子至陳國,陳國之司敗,位如司寇之官,問孔子,魯昭公知禮乎。孔子答曰知禮。司敗不敢再問,俟孔子退,揖孔子弟子巫馬期,而使進之,曰,吾聞君子不私相阿黨,然而君子亦黨乎,魯昭公娶於吳,為諱娶同姓女,不稱吳姬,只稱謂吳孟子,如曰魯君知禮,則誰不知禮耶。巫馬期以此語告孔子。孔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昭公娶同姓女,顯然背禮,孔子言其知禮者,集解孔安國引僖元年左傳曰:「諱國惡,禮也。」邢疏,禮記坊記云:「善則稱君,過則稱己。」孔子為昭公受過,此為守禮也。幸者,皇疏,若使司敗無譏,則千載之後,遂承信我言,用昭公所行為知禮,則禮亂之事從我而始。今得司敗見非,而我受以為過,則後人不謬,故我所以為幸也。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古時宴客,有歌有和,禮也。孔子與客人歌,若見歌之善者,必請客人再歌一次,然後自己和之。聖人虛心學習,於此可見一斑。古人和詩,亦是禮,今人不會詩,令人和之,則失禮矣。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文是文章典故,莫是勉強之義。孔子謙曰,論及文章典故,吾勉強猶如他人,若言所為之事皆合君子之道,則吾未能也。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程樹德集釋引湛淵靜語:「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此夫子謙辭。至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亦夫子謙辭。上有若字,下有兩則吾,似是一章,蓋多一子曰爾。」

孔子又謙曰:至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承當,然而,學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如是而已。公西華曰:不厭不倦,正唯我等弟子學之不能得也。

程氏集釋引胡紹勳四書拾義:「爾當作尒。說文云,尒,詞之必然也。經傳尒字,後人皆改作爾。廣雅釋詁,訓云為有。正此經確詁。云爾,即有此之詞。」說文段注:「尒之言如此也。後世多以爾字為之。亦有單訓此者。」

孔子是至聖,然不但不敢自名聖人仁者,甚至君子之名亦不自許,謙德如此,所以能為至聖。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

疾病,是重病。請禱,集解包咸注:「禱請於鬼神。」意思是向鬼神禱告請求。有諸,集解周生烈曰:「言有此禱請於鬼神之事乎。」諸字是「之乎」的合音字。誄,說文引論語此句是「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可知許氏所見的論語版本,是讄字。誄讄二字音同而義不同。誄是累舉死者生前的事跡,以定其諡號。讄者是為活人累敘功德,求福免災。此處誄字應當作讄字,今本作誄,劉寶楠以為這兩個字可以通用。竹添光鴻以為,因讀音相同而誤。現在不妨把誄當作讄的同音假借字。禱爾于上下神祇,是子路所舉的成語。

爾字一作代名詞,當你字講。一作語助詞。弟子對師不應稱呼你我,應作語助詞。上下神祇,就是天神地祇。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禱告鬼神,請求保佑孔子病愈。後來孔子病好轉了,聽說病中子路為他祈禱,就問:「有禱請於鬼神這回事嗎?」子路對答:「有這回事」,隨又補充說:讄辭說,「向天地神祇祈禱」。孔子便說:「何能等到病時,我自己很久就在祈禱了」。]

孔子平時言行純善,決不違背天地神明,事事如禱,所以說:「丘之禱久矣」。此是無日而不禱之意。既然平素就事事如禱,為甚麼還罹患重病呢?那就要歸於天命了。例如孔子問伯牛疾病時,歎說「命矣夫」。這章書無異是聖人提示祈禱的要義。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集解:「孔安國曰,俱失之也。奢不如儉。奢則僭上,儉則不及禮耳。固,陋也。」奢是奢侈。孫與遜音義相同,不遜就是不恭順。儉是節儉。固是鄙陋。

奢侈則不恭順,節儉則鄙陋,與其不恭順,還不如鄙陋好。

這是講禮,奢侈與節儉都不合乎中道。奢侈失之太過,節儉失之不及,但是奢侈不遜,便是傲氣陵人,後來必召禍患,節儉固陋遭人譏評而已,兩者比較起來,不遜過失大,固陋過失小。所以孔子主張寧願固陋。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坦蕩蕩,是說君子的心境平坦廣大。長戚戚,鄭康成注為多憂懼,黃式三論語後案引詩經小雅節南山「蹙蹙靡所騁」,以為戚戚就是蹙蹙的正字,是迫縮的意思,與蕩蕩相反,依訓詁學講,此解為是,然將戚戚注為憂懼,也能適切的說明小人之心。

這章書是孔子辨別君子和小人兩種相反的心理。君子何以坦蕩蕩,小人何以長戚戚,程氏集釋引李二曲四書反身錄,解釋得很好,他說:「君子不為名牽,不為利役,便俯仰無愧,便坦蕩自得。小人不為名牽,便為利役,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便是長戚戚。」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普通人,溫與厲不能兼而有之,威又必然帶猛,恭敬便顯得拘束不安。孔子不然,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有威儀,但不兇猛。恭而有禮,但無拘束,一切安詳自適。這是記孔子德行自然顯露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