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雍,是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

孔子說:「雍,可使南面。」

包咸注:「可使南面者,言任諸侯,可使治國政也。」

南面,周易說卦傳:「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南方之卦為離,離為明。在位的聖人向明而治,故其位面向南方,而聽天下。此處南面,是指天子。古注考諸經傳,不獨天子稱南面,凡為諸侯,卿大夫,有土有爵者,亦即有治民之權者,皆得稱為南面。引申其義,凡從政者,皆可以南面稱之。孔子說,雍也可使南面。從引申之義,即是說,冉雍,可以使其從政。

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邢疏以此與前合為一章,皇疏各自為章。

子桑伯子,釋文引鄭注子桑秦大夫。皇疏虞喜引說苑,謂即孔子所見之伯子。翟氏考異謂即莊子所稱之子桑戶。均難考定。

仲弓,冉雍字。他問孔子,子桑伯子何如。孔子答曰:「可也,簡。」孔安國注:「以其能簡,故曰可也。」可也,是說他可以辦政治。為何「可也」,因他能簡。政事簡明,而民易從,故可為政。但如何簡,孔子未詳說。仲弓乃就簡字辨其要義。為政者,「居敬」,自居於敬,事事不苟,敬事而信。「而行簡」,一旦施行,則簡而不煩。「以臨其民,不亦可乎。」以此治民可也。若為政者,「居簡」,自居亦簡,不能敬重其事。「而行簡」,行事亦簡。「無乃太簡乎。」則未免太過於簡。過猶不及,政治荒廢矣。孔子以冉雍之言為是,故說:「雍之言然。」

鹿善繼四書說約:「治民全在不擾,而省事本於勞心。居敬者,眾寡小大無敢慢,此心日行天下幾遍,洞察情形,而挈其綱領,所行處精神在焉,即所不行處,精神亦無不在。如此行簡,民安可知。居簡之簡,一切放下,全無關攝。廢事生弊,可勝言哉。」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魯哀公問孔子:「你的弟子,誰是好學者。」

孔子對哀公說:「有名叫顏回者,好學。他不遷怒,不貳過。不幸,他已短命而死。如今已無這樣的人了,亦未聞有如此好學者。」

「不遷怒。」何晏注:「遷,移也。」說文:「遷,登也。」移,有移易延長之意。登,有升高之意。怒是一種煩惱。普通人發怒之後,其怒氣延續升高,難以制止,是為遷怒。顏子好學,是指學道而言。任何煩惱皆是學道的障礙。煩惱起時,須有忍辱的工夫制止之。孔子稱讚顏子庶幾,有不善未嘗不知。因此,顏子動怒時,即自知其為煩惱,能以忍而止之,不使怒氣續發,是為不遷怒。朱子集注:「遷,移也。怒於甲者,不移於乙。」此說淺顯,不足以明顏子的修養。」

「不貳過。」過,是無心所犯的過失。顏子如犯某種過失,一經發覺,即不再犯。何晏引周易繫辭下傳說:「有不善,未嘗復行也。」此注頗為簡要。

不遷怒,不貳過,與好學有何關係。古注對此二句,多有不同的解說。若就此章經文研究,則知不遷怒不貳過是由好學而來。好學是不遷怒不貳過的前因,不遷怒不貳過是好學的成果。唯有好學,始能希聖希賢。唯有像顏子這樣的學有成果,始能證明真正的好學。

顏子之年,其說不一。劉氏正義云:「史記仲尼弟子傳,顏回少孔子三十歲,年二十九,髮盡白,蚤死。未著卒之歲年。家語弟子解始云,三十二而死。王肅注,校其年,則顏回死時,孔子年六十一。李氏鍇尚史辨之云,顏子卒於伯魚之後。按譜,孔子七十而伯魚卒,是顏子之卒,當在孔子七十一之年。顏子少孔子三十歲,是享年四十有一矣。」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子華,是孔子的弟子公西赤,字子華。

冉子,據鄭康成注,就是冉有。他與子華同為孔門弟子。

子華出使到齊國,冉子為子華之母向孔子請粟。使於齊,或是魯君使之,或是孔子使之,古注無定論,但一定是為公務。既是公務,自有俸祿。冉子此請,是特別的請求。孔子說:「與之釜。」給他母親一釜粟。馬融注:「六斗四升曰釜。」

冉子嫌少,「請益。」請加一些。孔子說:「與之庾。」給一釜之外,再給他一庾粟。包咸注:「十六斗曰庾。」戴震論語補注:「二斗四升曰庾。」劉氏正義等諸注從戴氏注。

冉子還是嫌少,他就拿自己之粟五秉贈與子華之母。馬融注:「十六斛為秉,五秉合為八十斛。」皇疏:「孔子與粟既竟,故冉子又自以己粟八十斛與之也。」

孔子說:「赤往齊國,乘以肥馬所駕之車,衣著輕軟之裘。我曾聽說,君子周急不繼富。」周急,周通賙,救濟之意。周急就是救人急難。繼富,以財物給富有之人,使其富上加富。救人之急是善事,繼富則無可稱頌。鄭康成注:「非冉有與之太多。」子華既然乘肥馬衣輕裘,足見其富有,其母在家中不會貧困,冉子與之粟五秉,確是與之太多。所以孔子非之。此雖訓示冉有,亦足以見孔子周濟之道。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

原思是孔子的弟子原憲,字子思。包咸注:「孔子為魯司寇,以原思為家邑宰。」

原思為孔子的家臣,孔子給他九百斗粟,他辭之,不肯接受。

孔子說:「毋,不可辭。你如有多餘,可贈與你的鄰里鄉黨。」

孔安國注:「九百,九百斗。辭,辭讓不受。祿,法所得,當受無讓。」

劉氏正義云,子華使於齊,原思為之宰,不必同在一時,弟子類記之,以見聖人取予之際各有所宜爾。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集解,犂,雜文也。騂,赤色也。角者,角周正中犧牲也。雖欲以其所生犂而不用,山川寧肯舍之乎。言父雖不善,不害於子之美也。皇疏載一說,犂或音梨,梨謂耕犂之牛。黃氏後案,史記稱仲弓之父賤人,殆由傅合耕犂之恉。王肅家語謂生於不肖之父,則又緣雜文之訓而遷就其說。雜文之說始於揚雄,高誘解淮南,王肅撰家語,一皆承用。案淮南說山訓,借用經文,原未指斥仲弓,而注說之誤實因此。

犂牛實不作雜毛牛解,當是耕牛。周時耕牛不作犧牛。仲弓之父是誰,不可考。此章記孔子與仲弓泛論用人之道,非以犂牛比仲弓之父。仲弓可使從政,從政須攬人才,選才不論其父之良窳,但論其人之賢不賢,喻如耕地之牛,能生騂且角之子,此子當可為犧牛。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集解,言餘人暫有至仁時,唯回移時而不變也。皇疏,三月一時,為天氣一變,一變尚能行之,則他時能可知也。四書辨疑,東坡云:夫子默而察之,閱三月之久,而造次顛沛無一不出於仁,知其終身弗畔也。

或曰,顏回之仁三月不變,三月以後,則不能不變。若然,顏子僅有三月之仁,有是理乎。此章句讀,其心,指顏回之心,一讀。三月,是孔子自言觀察顏回三月之久,又一讀。不違仁,是觀察結果,接顏回之心而言,既觀三月,其心皆不違仁,若爾後再觀,當亦不違矣。中庸云,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顏子不違仁,即是心不離道,道不離心。楞嚴經淨念相繼,亦是道不須臾離之義。必須如此,道始能成。顏子之外,其餘諸弟子,於道或即或離,故曰日月至焉而已矣。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季康子問孔子:「仲由,可使他從事政治嗎。」仲由就是子路。孔子說:「由,果敢決斷。從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嗎。」

康子又問:「賜,可使他從事政治嗎。」賜,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孔子說:「賜,通達事理。從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嗎。」

康子又問:「求,可使他從事政治嗎。」求,就是冉求,字子有。孔子說:「求,很有才能。從政,你看如何。有可以使得嗎。」

包咸注:「果,謂果敢決斷。」孔安國注:「達,謂通於物理。藝,謂多才藝。」

「於從政乎何有」句,皇疏引衛瓘云:「何有者,有餘力也。」邢疏:「其於從政,何有難乎。」他注亦或謂不難,或謂有餘,皆與經文語氣不順,不可從。此句是活語,季康子為魯三家之一,目無國君,是以孔子不答以肯定之詞,但說三弟子各有所長,聽其自決而已。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費,古注讀密,然山東當地人皆讀費之本音。

孔安國注:「費,季氏邑。季氏不臣,而其邑宰數叛,聞閔子騫賢,故欲用之。閔子不欲為季氏宰,語使者曰,善為我作辭說,令不復召我也。復我者,重來召我也。去之汶水上,欲北如齊也。」

孔子為魯司寇時,閔子騫曾為費宰,孔子辭去,閔子騫亦辭去。後以三家不聽魯君之命,而費邑之宰亦叛季氏,是以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然閔子不願遂季氏之私,故辭之,且堅告使者,如再來召,則吾必不在家,而在汶河之上矣。汶河東北是齊國,在汶上,意謂避至齊國也。儒者去就,於此可見其概焉。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即孔子弟子冉耕,得惡疾,孔子前往慰問。伯牛家人因其惡疾,不願孔子進病人之屋,故隔牆從牖見之。孔子自牖執伯牛之手,曰:如此好人,何罹如此惡疾,無此理也,是天命耳。

堯有丹朱,舜有商均,孔子晚年喪子,弟子顏淵亦早死,是皆天命。禮記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可參研。

自牖執其手,朱子集注謂伯牛家以君南面之禮尊孔子,孔子不敢當,故不入其室,而自牖執其手。此說無據,清儒已辨之。論語竣質謂孔子知醫,執其手者切其脈也。亦是臆說。

亡,孔注為喪,亡之斷句,然當病人面說其亡,似不合情理,可從讀無,亡之者,無可以致此疾之理也。亡之命矣夫,作一句讀。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顏子賢而貧窮,然據韓詩外傳,尚有郭外之田五十畝,郭內之田四十畝,惟以好學,不願仕,故衣食住勉強自給。餐具不備,乃以竹器代碗盛食,飲則以瓢舀之,住在陋巷。生活如此簡陋,他人必不堪其憂,而顏回不改其樂。不改者,本來貧窮,本來即樂,今仍貧窮,今仍樂而不改。意在言外,顏子得道矣。何以知之。學而篇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貧而樂者,即如顏子,樂有所得,非樂貧也,乃樂道也。顏子已得其道,故不改其樂。他人不解顏子之道,則不知顏子之樂。唯孔子知之。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

畫,從孔注:「止也。」求也藝,孔子引之向道,冉求辭以力不足。孔子曰:譬如行路,中道而廢,可謂力不足,今汝自止,為藝術所纏而已。

冉求非不好學,觀其才藝可知,蓋偏重於藝,缺於求道之心,是以孔子勉其上進。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儒者,其學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君子儒者,為治國平天下而學,以利天下人為己任。因此,須學大道。小人儒者,學為自己正心修身而已。子夏文學特長,孔子希望他進而學道,以資利益人群。故云,汝要學做君子儒,不要學做小人儒。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女得人焉耳乎。」耳,亦有諸本作爾。孔注:「焉耳乎皆辭。」孔安國以焉耳乎三字皆是語助辭。

阮氏校勘:「女得人焉耳乎。皇本、高麗本,乎下有哉字。案焉耳乎三字連文,已屬不詞,下又增哉字,更不成文。疑耳當爾字之訛。考太平御覽一百七十四,二百六十五,俱引作爾。又張栻論語解,呂祖謙論語說等諸本並作爾。蓋『焉爾』者猶『於此』也。言女得人於此乎哉。此者,此武城也。如書作耳,則義不可通矣。」

劉氏正義:「唐宋石經、宋本九經、岳珂本,此文皆作耳。耳訓語辭。不必從爾訓於此矣。按,耳作語助辭,則焉字可作稱代詞,猶「於是」。「是」指武城。古文不乏其例。如吳昌瑩經詞衍釋引國語晉語:「子犯知文公之安齊也,而有終焉之志。」「終焉」就是終於齊之意。又如孟子梁惠王:「晉國天下莫強焉。」即莫強於晉之意。

子游為武城邑宰,孔子問,汝得人才於武城乎。子游對以澹臺滅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澹臺滅明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歲。行不由徑二句,是得子羽之理由。古井田制,路在井田之外,徑在井田之內。行人須守規矩,由路不由徑。至孔子時,規矩雖存,而行人圖速,往往取捷徑,然子羽仍由路行。子羽雖為子游之同學,但非公事則不造訪子游。舉此二者,以見其人品行之端正,是故子游以為人才。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孟之反,魯大夫,鄭注姓孟名之側。齊侵魯,事見左傳哀公十一年。戰陣勇者進攻在前,敗北在後。魯與齊戰於郊,魯軍大敗,退奔,孟之反在殿後,掩護退軍,實為勇者,當受國人迎讚,然不欲居功,及還,將入國門,乃策其馬而前,告國人曰,我非勇敢在後距敵,是馬不能前進故也。不自誇功,是為美德,是以孔子稱其不伐。或注,是役也,冉求、樊遲,亦皆領兵迎擊,有大功,孔子惟恐冉、樊二子以有功自足,故亟稱孟之反。此臆測,不可從。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祝鮀,衛大夫子魚,以佞口獲寵於靈公。宋朝,宋公子,有美色,出奔衛,靈公夫人南子寵之。

而,及也。無祝鮀之佞口,以及宋朝之美色,難免於今之世。難免何事,未說明,含意是不能立足於今世。此諷當時衛國不能用賢能。

皇疏引范甯說:「祝鮀以佞諂被寵於靈公,宋朝以美色見愛於南子。無道之世,並以取容。孔子惡時民濁亂,唯佞色是尚。忠正之人,不容其身。故發難乎之談。將以激亂俗,亦欲發明君子全身遠害也。」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說文:「戶,護也。半門曰戶,象形。」半門,一扇門也,如寢室之門。誰能出寢室而不由戶耶。由此興起下句正意,何事不由於道也。道指人道或天道而言。天道難聞,人道是人倫綱常之道,為立身行道之本。不由人道,不足以為人,具備人道,始能學作聖人。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是本質,文是文彩。野,包注:「如野人。」說文:「野,郊外也。」野人,即是居在郊外之人。史,古注有二義,一是史書,一是史官。

「質勝文則野。」勝,包注作多字講。質多於文,則如野人。也就是像鄉下人的意思。鄉下人習作農工,言行欠於禮文修飾,顯得樸素無華。故云,質多於文,則如郊野之人。

「文勝質則史。」文多於質,則如史書。史書所載的史事,由於寫史的人,除了像左丘明那一類的史家之外,難免有所好惡,不得其正,是故所寫的歷史,不免文過其實。所以,文多於質,則如史書,有失其真。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包注:「彬彬,文質相半之貌。」彬彬,融和之相。文與質均衡交融。言行文雅而又真實,合乎中道,是為文質彬彬的君子。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古注有以上句生字為始生之生,下句生字為生存之生。實不必如此區分,皆是生存之義。

直者正直,人之生存於人世,必須正直,直是生存之道。罔者曲也,曲人亦能生存,如祝鮀之佞。然如蘇秦之輩皆不得善終。亦有能全始全終者,幸而免也。幸而免者,皇疏:「是獲幸而免死耳。」即是免遭報應之謂。然所免者,只是眼前之報。若依尚書洪範五福六極善惡之報而言,其所應受之惡報終不可免。孔子在此含蓄言之而已。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包注:「學問,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篤,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深。」

包氏此注可從。知好樂三字皆說求學之事。其他諸事可以類推。

知之者,是指求學之人而言,原來不知之事,今求知之。知之,即是求知其然之謂。

好之者,是已知其然,進而求知其所以然。

樂之者,已知其所以然,是以樂之。皇疏:「樂,謂歡樂之也。」求學至於歡樂之境,則必樂此不疲,必然放不下。

求學,由知之,而好之,而樂之,由淺入深。故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篤厚,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深邃。樂之,則必有成就。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人之智力不平等,皇邢二疏皆先概分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合為九品。此猶粗分,若細分則品級更多。上上之人是聖人,生而知之者。下下之人是愚人,學習能力最下,一竅不通。陽貨篇子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下愚之人,非普通教育可以教化者。上上下下之間,皆是中人。施教中人須依差等,循循誘進。

中人以上,可以與語上等之道理,若中人以下,則不可與中人以上同等而語,語之非但不解,更生誤會。如公冶長篇,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性與天道,中人以上可聞,中人以下則不可聞。

劉氏正義:「孔子罕言利命仁,性與天道,弟子不可得聞,則是不可語上。觀所答弟子諸時人語,各有不同。正是因人才知,量為語之。可知夫子循循善誘之法。」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劉氏正義:「竊以夫子此文論仁知,皆居位臨民之事。意樊遲時或出仕故也。」

樊遲問知問仁,以資施政。知同智。孔子分別答復何謂知,何謂仁。

「務民之義。」依劉氏正義解說。務,猶事。民之義,就是禮記禮運篇所說的人倫十義。禮運篇:「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

「敬鬼神而遠之。」敬鬼神,而又須疏遠鬼神。遠,讀去聲。之,指鬼神而言。禮記表記篇引孔子的話說,三代皆敬事鬼神。「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劉氏正義說:「近人而忠,即是務民之義。」

三代皆敬鬼神,而周家尊禮,更為重要。以禮敬而遠之,是敬而不侮慢。

政治的要務,即以人倫十義化導民眾,教民敬鬼神以報德,然而不必凡事皆求鬼神。如述而篇說,孔子疾病,子路請禱。孔子曰:「丘之禱久矣。」不造惡事,所行皆善,無愧於天地神明,就是禱。如此,即是智慧。故云:「可謂知矣。」

「仁者先難而後獲。」孔安國注:「先勞苦,而後得功。」皇疏:「范甯曰,艱難之事則為物先,獲功之事,而處物後。」

此答樊遲問仁。孔子說,仁者先為其難,而得功則在其後。世間好事難成,仁者辦仁德之事,先忍耐其困難,一直做去,衝破種種難關,而後得其成果。此為難行而能行。禮記中庸篇說:「力行近乎仁。」故云:「可謂仁矣。」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樂山樂水之樂,五孝反,音耀,喜好之義。

孔子見山水之現象及其大用,而發此觀感。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包曰:「知者樂運其才智以治世,如水流而不知已也。仁者樂山之安固,自然不動而萬物生焉。」

「知者動,仁者靜。」包曰:「日進故動。」孔安國曰:「無欲故靜。」

「知者樂,仁者壽。」鄭玄曰:「知者自役,得其志,故樂。」邢疏:「言知者役用才知,成功得志,故歡樂也。」包曰:「性靜者多壽考。」

皇疏:「陸特進曰:此章極辨智仁之分,凡分為三段。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為第一。明智仁之性。又智者動、仁者靜為第二。明智仁之用。先既有性,性必有用也。又智者樂、仁者壽為第三。明智仁之功已有用,用宜有功也。」

動物壽命,因類而異。蜉蝣壽短,龜鶴壽長。仁者壽,就人類之壽命而言。仁者不憂,終日心理安然,六脈和平,故壽。顏子仁而不得壽,是其例外,或以飲食不調所致。

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變是變入佳境,齊國一變可至於魯,魯國一變可至於正道。當時魯已無道,然只須一變即可至於道,齊須二變乃可。

齊是太公受封之國,注重武功。魯是周公受封之國,注重文治。據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初,太公之齊,五月即向周公報政績,伯禽之魯,三年而後報政績。周公以是知齊後世必強於魯。然必先魯而亡。後來齊行霸道,魯行王道,但至孔子時,魯由三家執政,亦是無道。魯雖無道,而齊猶不及魯。急功好利,究竟不如行仁。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者酒器,盛酒二升。若盛三升則名觶,四升則名角。觚必限盛二升,如非二升,則非觚矣,何得謂之觚哉。聖人此言,中正和平,如詩之溫厚。凡是不守本分者,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皆可比之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後世木簡亦謂之觚,如操觚之觚,是寫字工具,先儒考證起於秦漢,非孔子所指周朝酒器之觚。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問孔子,設有好行仁道者,雖有人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井有仁焉之仁與人字同。意為有人墮入井中,仁者從之入井以救之乎。若不改仁字,謂井中有仁道之事,仁者從之入井以行仁道乎。亦通。孔子答曰,何能如此。仁人君子可往井邊視之,不可陷入井中。可欺不可罔,釋可逝不可陷之理。馬融曰:「可欺者,可使往也。不可罔者,不可得誣罔,令自投下也。」,義如孟子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趙岐注:「方,類也。君子可以事類欺。」孫奭疏:「所謂方類者,在其疑似之間故也。」劉氏正義:「方者義也。以義責君子,君子必信而從之。然非其道,則亦難罔之矣。蓋可欺者仁也,不可罔者知也。」

孔子以仁為施教中心,學仁者雖亦可欺,然須難罔以非其道。如以非道誣罔君子,則君子不受誣罔。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釋文云:「一本無君子字,兩得。」馮登府異文考證引後漢書范升傳,亦無君子字。若無君子二字,則此章是對弟子說,然他人求學亦須如此。畔,一訓叛,一訓偏,後者可從。

博學於文者,多念書也。學問載於書籍,書皆是文。博學者須將一門學通,再學另一門,愈學愈博也。約之以禮者,曲禮云,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孔子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藝者禮樂射御書數,以禮為首。故雖博學,而首須學禮。學禮則通世故人情,然後一切學問行之能合中道,故曰亦可以弗畔矣夫。畔字。一作叛字講。弗畔,即不離經叛道之意。一作偏字講。如韓李論語筆解:「韓曰,畔當讀如偏畔之畔。弗偏則得中道。」弗畔,作合乎中道講。語氣和平。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集解:「孔安國等以為,南子者、衛靈公夫人也,淫亂,而靈公惑之。孔子見之者,欲因以說靈公,使行治道也。矢,誓也。子路不說,故夫子誓之。行道既非婦人之事,而弟子不說,與之祝誓,義可疑焉。」劉氏正義:「臧氏庸拜經日記謂,孔安國等以為者,首舉孔,以該馬鄭包周諸儒之義。行道以下四句,乃何氏語。」

邢疏:「史記世家,南子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欲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

集注:「蓋古者仕於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

毛奇齡四書改錯,遍考諸禮文,無見小君之禮。

劉氏正義:「竊謂南子雖淫亂,然有知人之明,故於蘧伯玉、孔子皆特致敬,其請見孔子,非無欲用孔子之意,子路亦疑夫子此見為將詘身行道,而於心不悅,正猶公山弗擾、佛肸召,子欲往,子路皆不悅之比。非因南子淫亂而有此疑也。夫子知子路不悅,故告以予若固執不見,則必觸南子之怒,而厭我矣。天、即指南子。夫子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為亂。孟子亦言,仲尼不為已甚。可知聖人達節,非俗情所能測矣。」

矢字之注,有誓、陳、指、直等義,以直告之義為是。予所否者以下,漢、宋、明、清諸先儒解,意見紛紜,難以折中,止可闕疑。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至矣。然而,久矣,鮮有能行之人了。

黃式三論語後案:「禮中庸正義曰:按鄭目錄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又:「鄭君於君子中庸注云:庸、常也。何解亦同。」

何晏集解:「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德也。世亂,先王之道廢。民鮮能行此道久矣。非適今也。」

中庸的庸字,依鄭康成注,有二義。一作用字講,一作常字講。劉氏正義以為「用、常」二義可相輔而成。如禮記喪服四制篇:「此喪之所以三年,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可證庸字有此二釋。劉氏說:「不得過不及,謂之中。所常行,謂之庸。常行者即常用是也。故讚舜之大智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用中,即中庸之義是也。」

中庸的中字,無過,無不及。例如辦一事,辦到九分,是為不及,辦到十一分,是為過分,皆是不中。必須辦到十分,恰到好處,始稱為中,亦稱為中道。

中道,是古聖相傳之道,堯曰篇記載,堯命舜:「允執其中。」「舜亦以命禹。」古聖所傳的中道,就是一個中字,子思作中庸,以中和二字辨其要義,更可以使人體會,學習中道,由和而達於中。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是天下之大本,也就是一切學術的根本,學者自當發憤求之。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講此章,須先舉孔學之例。述而篇:「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志於道者,起心動念即是在道。道是人之本性,如禮記中庸云:「天命之謂性。」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即是知性。此性無形,無法解說,但以德顯。據於德者,據是根據,德是性之根。性不動,動而不失其明,即是德。德有形,但屬於內。依於仁者,仍然依於德,名之曰仁。植物種子有仁,故仁即種,半內半外。種與根之區別,根往下紮,種往上生。然二者並不相離,種生芽後,同時上長幹,下長根。游於藝者,藝是禮樂射御書數與百工,此皆外在貨財之類。道德仁是元理全體,藝是萬事大用。明乎孔學理體事用,始能得此章大旨。

子貢問孔子,如有廣施恩惠於民,而又能濟眾於患難者,何如,是可為仁乎。

子貢所舉博濟,皆需貨財,疑為此者即是大仁。孔子先釋其疑,後示學仁之方。

何事於仁者,博施濟眾皆是事用,何能與理體之仁並為一談。下文句讀,據白虎通古聖人篇引論語,讀為: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此節是孔子示以捨本務末之病。言若必以事講仁,即使聖與堯舜猶病其難之乎。聖人是有德者,堯舜是有位者,聖乎堯舜是合德與位者,猶難博濟,其他或只有德,或只有位,則更難作到。因本國民眾待施待濟既多,尚有各國民眾,此世界外,又有他世界,推之無窮,而貨財有限,博施救濟,孰能周遍。雖然,仁不可不學,善事不可不作,故結示學仁之方,即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者,自己先志於道,再據於德,再依於仁。己如是立,亦如是立人。立後則言達,達者通達。舉凡天地人三才之道,以至六藝百工,皆須求其通達。己欲通達,亦教他人通達。自己與人既立既達,博濟之事自能為矣。立達皆非易事,要在能近取譬。如禮記中庸:「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孟子梁惠王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皆由近及遠以行仁。子罕篇顏淵喟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即是能近取譬。學仁難,學禮則近仁,近仁則近德,近德則近道,故曰 「可謂仁之方也已。」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章」講表

繪圖P121-1.gif

繪圖P121-2.gif

繪圖P121-3.gif

繪圖P121-4.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