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将伐颛臾1。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2。”
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3!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4,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5!”
冉有曰:“夫子欲之6;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7:‘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8!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9;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10!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11。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12!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13!”
今注
1 颛臾,鲁国境内一附庸。孔曰:“季氏贪其土地,欲灭而取之。”
2 见,贤遍切。《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有事,言季氏要攻伐颛臾。
3 与,音余;下同。
4 这个东蒙,便是蒙山。《汉书·地理志》:“泰山郡蒙阴,禹贡蒙山在西南,有祠:颛臾国在蒙山下。”胡渭《禹贡锥指》:“东蒙即蒙山,非有二山。”
5 《集注》:“社稷,犹云公家。是时四分鲁国,季氏取其二,孟孙叔孙各有其一。独附庸之国尚为公臣;季氏又欲取以自益。故孔子言颛臾乃先王封国,则不可伐;在邦域之中,则不必伐;是社稷之臣,则非季氏所当伐也。”
6 夫子,指季孙。
7 任,音壬。马曰:“周任,古之良史。”(刘疏:“《左传·隐公六年、昭公五年》皆引周任说,不言为史官。马此注当别有所本。”)
8 焉,于虔切。相,息亮切。《集注》:“相,瞽者之相也。”按:“持危扶颠”,乃是相瞽的任务。刘疏:“《汉书·陈球传》:‘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正本此文。矣与邪同。”
9 费,悲位切。
10 舍,音捨。
11 《春秋繁露·度制》篇:“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魏书·张普惠传》引同。照下文“均无贫”的话,则经文似应作“不患贫而患不均”。但现在各本《论语》都作“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显然有错误。俞樾《群经平议》:“寡贫二字,传写互易。此本作‘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贫以财言,不均亦以财言;寡以人言,不安亦以人言。下文‘均无贫’承上句言,‘和无寡、安无倾’承下句言。”俞氏这个校订,虽完全出自臆想,但比旧文较妥;我们在译文里采用俞氏的说法。
12 《释文》:“邦内:郑本作封内。”(按:《释文》于上文“邦域”下亦记“邦或作封”。)
13 郑曰:“萧之言肃也;墙,谓屏也。君臣相见之礼,至屏而加肃敬焉,是以谓之萧墙。”方观旭《论语偶记》:“俗解以萧墙之内为季氏之家。不知礼,萧墙唯人君有耳;季氏之家,安得有此!窃谓斯时哀公欲去三桓,季氏实为隐忧。虽有费邑,难借以逆命;又畏颛臾世为鲁臣,与鲁犄角以逼己:谋伐颛臾,乃田常伐吴之故智。然则萧墙之内何人?鲁哀公耳!不敢斥君,故婉言之:若曰‘季孙非忧颛臾而伐颛臾,实忧鲁君疑己之将为不臣所以伐颛臾’耳。此夫子诛奸人之心而抑其邪逆之谋也。”
今译
季氏将要攻伐颛臾。冉有和季路来见孔子,说:“季氏将要对颛臾用兵。”
孔子说:“求,这恐怕是你们的错处吧!那颛臾,从前的天子使它主东蒙的祭;而它又在鲁国的封域里,乃是鲁国所应当保护的:为什么要攻伐它!”
冉有说:“季氏要这样做;我们两人都不赞成。”
孔子说:“求,周任说过:‘尽力量以任职务;如果不能把事做好,就应该退避!’用一个帮助盲人的人作比喻。如果盲人走到危险的地方他不止住他;盲人跌倒了他不扶起他:那还用扶盲人的人做什么!况且你们也不能随便推卸责任!老虎兕牛从栏子里跑出来;神龟美玉在柜子里毁坏了:这是谁的过失呢!”
冉有说:“这个颛臾,险固而接近费邑;现在不把它拿过来,将来一定为子孙的忧患。”
孔子说:“求,一个君子最恨那些不直说心里所欲而要另找托辞的!我听说,凡有国、有家的人,不必忧患贫穷,却要担心贫富不均;不必忧患人民稀少,却要担心人民不安。财富平均,就没有贫穷;上下和睦,就不怕人民稀少;人民安宁,国家必不会倾覆。如果做到这个地步,而远方的人还有不悦服的,那就修文德以使他们来归;他们来归以后,就使他们安定。现在你们两人辅佐季氏,远人不服而不能招徕;邦国分裂而不能维持,反而想在国内用兵。我恐怕季孙所忧的不在颛臾而在朝中吧!”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1,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2。”
今注
1 马曰:“陪,重也。”《曲礼》(下):“列国之大夫入天子之国,曰某士;自称,曰陪臣某。”大夫的家臣,对国君则亦称为陪臣。
2 孔子以为,必须有一强大的中央政府,天下才有永久太平。“政不在大夫”,乃强大的中央政府所应有的现象;“庶人不议”,则是政治修明的效果。
今译
孔子说:“天下太平,礼、乐、用兵都由天子主持;天下衰乱,礼、乐、用兵都由诸侯主持。诸侯主持,大概传到十代很少不丧失权位的;大夫主持,传到五代很少不丧失权位的;家臣掌国事,传到三代很少不丧失权位的。天下太平,政权就不会在大夫手里;天下太平,民众就不会非议政府。”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1;政逮于大夫,四世矣2。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3!”
今注
1 郑曰:“言此之时,鲁定公之初。鲁自东门襄仲杀文公子赤而立宣公,于是政在大夫,爵禄不从君出,至定公为五世。”
2 江永《群经补义》:“当以文子、武子、平子、桓子为四世。”
3 夫,音符。三桓,指孟孙、叔孙、季孙三卿,因为他们都出于桓公,所以称为三桓。(孟孙本称仲孙。)
今译
孔子说:“国家政权不在国君,已经五代了;大夫手握政权,也已四世了:所以三桓的子孙也已呈衰微的迹象了!”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1;友多闻:益矣!友便辟2;友善柔3;友便佞4:损矣!”
今注
1 《说文》:“谅,信也。”
2 便,婢绵切;辟,婢亦切。《集注》:“便辟,谓习于威仪而不直。”
3 马曰:“面柔也。”(《诗·新台》笺以“下人以色”释面柔。)
4 郑曰:“便,辩也。谓佞而辩。”(便辟,善柔,意欠明白。)
今译
孔子说:“有三种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害的朋友。交到正直的朋友;交到诚信的朋友;交到闻见广博的朋友:那是有益的!交到徒有仪文的朋友;交到徒善颜色的朋友;交到花言巧语的朋友:那是有害的!”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1。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2;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今注
1 《释文》:“三乐,五教反;下不出者同。礼乐,音岳。骄乐,音洛;下宴乐同。”
2 道,称道。称道一人的善行,使这人更笃志于善。但道亦可读作导:道人之善,即诱导人进于善。
今译
孔子说:“有益的乐事有三;有害的乐事有三。以得礼乐的中节为乐;以称道人的善行为乐;以多交贤智的朋友为乐:是有益的!以骄傲为乐;以懒惰为乐;以饮宴为乐:是有害的!”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1: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2;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3。”
今注
1 《集注》:“君子,有德位之通称。”《说文》:“愆,过也。”
2 郑曰:“躁,不安静。”《释文》:“鲁读躁为傲;今从古。”《易·系辞》:“躁人之辞多。”
3 周生烈曰:“未见君子颜色所趣向,而便逆先意语者,犹瞽者也。”《荀子·劝学》篇:“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
今译
孔子说:“随侍君子时有常犯的三种过失:不当说话的时候而说话,叫作‘躁’;应当说话的时候而不说,叫作‘隐’;没有察看颜色就说话,叫作‘瞽’。”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1,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2。”
今注
1 少,诗照切。
2 《淮南子·诠言训》:“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强暴,老则好利。”
今译
孔子说:“君子有三件事要戒:年轻的时候,血气未定,所要戒的是女色;到了壮年,血气正旺,所要戒的是好勇斗狠;到了老年,血气已衰,所要戒的是贪得无厌。”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1:畏天命2;畏大人3;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今注
1 畏,敬畏。
2 《论语》末章记孔子的话:“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韩诗外传·六》引了这句话而释曰:“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天命的观念,对修养极为有益。
3 郑注:“大人,谓天子诸侯为政教者。”
今译
孔子说:“君子有三种敬畏:敬畏天命;敬畏大人;敬畏圣人的话。小人,不知什么是天命,因而亦不敬畏;轻视大人;侮蔑圣人的话。”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1,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2!”
今注
1 《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郑注:“困而知之,谓长而见礼义之事,已临之而有不足,乃始学而知之。”
2 “困而不学”,是指愚昧而不求知的“凡民”讲。
今译
孔子说:“生下来就知道的,是上等人;学了而后知道的,是次一等的;勤苦力学而知道的,是又次一等的;愚昧而不能勤苦求知的‘凡民’,则是最下等的了!”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1: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2;见得思义。”
今注
1 有些学者以为这篇中凡以数字立论的,不像是孔子的话。按:这章的话,都是为学、治事、做人的普通道理。虽不必为孔子的话,却多合于孔子的意思。
2 难,奴案切。(患难去声;难易则平声。)
今译
孔子说:“君子有九件用思的事情:视想要明;听想要聪;面色想要温和;容貌想要谦恭;说话想要诚实;做事想要谨敬;有疑就想到请教别人;发怒时应想到后患;见到利必须想到义。”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1,见不善如探汤2;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3。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4;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今注
1 “如不及”:竭力追求,只怕赶不上。
2 “探汤”:伸手入热水,离去越快越好。
3 “语”,意义同“事”。“闻其语”,是说“听过这样的事”;“见其人”,是说“见过这样的人”。
4 邢疏本以“隐遁幽居以求遂其己志”释隐居句,以“好行义事以达其仁道”释行义句,本皇疏本而较明晰。虽“仁”字不见这章,但孔子的道固不外乎仁。皇疏本似以隐居行义两句只说一个能在隐居时而行义的人,所以举夷齐为例。《集注》以两句分属隐仕,举伊吕为例。孔子本意怎样,今已难定。
今译
孔子说:“见到善,只怕赶不上;见到不善,便尽快离开,我见过这样的人,也听过这样的事。避世隐居以遂己志,能行义事以成就道德;我听过这样的事,却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1。”
今注
1 与,音余。《集注》:“胡氏曰:‘程子以为第十二篇错简“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当在此章之首。今详文势,似当在此句之上;言人之所称,不在于富而在于异也。’愚谓此说近是;而章首当有‘孔子曰’字。盖阙文耳!大抵此书后十篇多阙误。”我们的译文依胡氏说补上诗句,但意义实难十分明白。(诗句见《小雅·我行其野》篇。)《集解》:“郑曰:‘只,适也。言此行诚不可以致富,适足以为异耳!’”
今译
“齐景公有马四千匹;到了死的时候,百姓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值得称述的善行。伯夷、叔齐在首阳山下挨饿,人们到现在还称赞他们。‘诚不以富,亦只以异。’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陈亢问于伯鱼曰1:“子亦有异闻乎2?”
对曰:“未也。尝独立3;鲤趋而过庭。曰:‘学《诗经》乎?’对曰:‘未也。’‘不学《诗经》,无以言。’鲤退而学《诗经》。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经》;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4。”
今注
1 《释文》:“亢音刚,又苦浪反。”陈亢,就是陈子禽。(子禽见《学而》篇和《子张》篇。)伯鱼,孔鲤字。(鲤见《先进》篇。)
2 陈亢以为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孔子或有特别的话教给他。
3 “尝独立”,是指孔子讲。
4 远,于万切。
今译
陈亢问伯鱼说:“你是不是从老师那里听到什么特别的教训?”伯鱼回答说:“没有。曾有一次他独自站着;我趋过庭中。他说:‘学过《诗经》吗?’我回答说:‘没有。’〔他说:〕‘不学《诗经》,不知道怎么说话。’我退下乃学《诗经》。有一天,他又独自站着;我趋过庭中。他说:‘学过礼吗?’我回答说:‘没有。’〔他说:〕‘不学礼,不知道怎样立身。’我退下乃学礼。我只听过这两件事!”
陈亢退下高兴地说:“我问一件事情却学得三种道理。我知道了《诗经》的重要;知道了礼的重要;又知道了一个君子对自己的儿子并没有私心。”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1。
今注
1 这章和《微子》篇末“周有八士”章一样,是很可疑的。大概是有《论语》这书的人把这种杂记置于篇末,后来便被误认为正文了。《乡党》篇末及《尧曰》篇末中难解的地方,恐亦有相似的情形。
今译
国君的妻:国君称她为“夫人”;夫人自称为“小童”;国人称她为“君夫人”,对别国人讲话则称她为“寡小君”;别国人亦称她为“君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