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言:利,与命,与仁1。
今注
1 罕,呼旱切。《诗·大叔于田》传:“罕,希也。”(罕,古字形从网,干声;因希罕双声,故罕有希义。)《史记·外戚世家》:“孔子罕言命者,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乌足识乎性命哉!”《论语集解》:“利者,义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按:《论语》里孔子讲利和命固然少,讲仁的地方则很多。阮元《论语·论仁》篇:“孔子言仁者详矣。曷为曰‘罕言’也?所谓‘罕言’者,孔子每谦不敢自居于仁,亦不轻以仁许人也。”阮说似可供参考。(经文连用两“与”字,似是古代一种通行的用法。《左公·昭元年》:“夫弗及而忧,与可忧而乐,与忧弗害:皆取忧之道也。”《国语·晋语九》:“夫以回鬻国之中,与绝亲以买直,与非司寇而擅杀:其罪一也。”又《国语·郑语》:“夏后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都叠用“与”字。但本篇里“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则只用一“与”字。)
今译
孔子很少讲到的:利,和命,和仁。
达巷党人曰1:“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2!”
今注
1 郑曰:“达巷者,党名也。五百家为党。”
2 郑曰:“闻人美之,承之以谦。‘吾执御’者,欲名六艺之卑也。”(刘疏:“御为六艺之卑,故《曲礼》《少仪》皆言:‘问大夫之子:长,曰能御矣;幼,曰未能御也。’子长以‘能御’许之;又不及他艺,是御于六艺为卑。”)
今译
达巷党的人说:“孔子真是伟大得很!他博学道艺而不专一名。”孔子听到这话,对弟子们说:“我要专什么呢?专驾车呢?专射箭呢?我专驾车吧!”
子曰:“麻冕1,礼也;今也纯2,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3:虽违众,吾从下!”
今注
1 《说文》:“冕,大夫以上冠也。”《白虎通·绋冕》篇:“麻冕者何,周宗庙之冠也。冕所以用麻为之者,女工之始,示不忘本也。”孔曰:“冕,缁布冠也;古者绩麻三十升布以为之。”(按:八十缕为升;三十升是二千四百缕。古布幅广二尺二寸。以古尺二尺二寸的广容二千四百缕,工作的劳费可想而知。)
2 《说文》:“纯,丝也。《论语》曰:今也纯,俭。”按:丝缯比于三十升的麻布,质虽较丽,工则易成,所以为俭。
3 皇疏:“下,谓堂下也。礼,君与臣燕,臣得君赐酒,皆下堂而再拜:故云:‘拜下,礼也。’周末,臣得君赐酒,但于堂上而拜:故云:‘今拜乎上,泰也。’”能省民力,便可舍礼从众;礼不可废,即违众亦必守礼!(这可以说是孔子中和意见最严正的表示!)
今译
孔子说:“用麻布制冕,乃是向来的成例;现在的人用丝缯制冕,可以节省民力:对于这件事,我不从旧礼而从众。国君赐酒而臣子拜于堂下,乃是正礼;现在的臣子都只在堂上拜谢,实是不恭:我宁可违背众人,还是坚守拜于堂下的礼!”
子绝四:毋意1;毋必2;毋固3;毋我4。
今注
1 古书里“无、毋”二字多通用。《史记·孔子世家》述文作“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无意,是不凭空意想测度。《释文》:“意如字;或于力反,非。”
2 《集注》:“必,期必也。”
3 固,固执。一个人能够不固执,便能从善服义;大舜的“善与人同”,可以说是无固(无我)的好榜样。不过,“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并不算是固执;因为那是说,凡是我们心里明知的善事,我们切不可放弃。
4 我,《集注》训为“私己”;很对。一个人不可有私心;不可专事利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能够这样,才是“无我”!
今译
孔子断绝了四种毛病:他没有任意测度的毛病;他没有期必于人的毛病;他没有固执成见的毛病;他没有自私自利的毛病。
子畏于匡1;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2!天之将丧斯文也3,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4,匡人其如予何!”
今注
1 畏,受危难的意思。《孔子世家》:“孔子适卫。或谮孔子于卫灵公;孔子去卫。过匡,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孔子世家》的记载,崔述以为不足信;他在他的《洙泗考信录》卷三说:“武子之卒,至是已百余年;氏之亡亦数十年:从者将欲为谁臣乎?”《庄子·秋水》篇:“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这当然亦是战国时代的传说。《韩诗外传》则以围孔子的人为匡简子。《说苑·杂言》篇同。)
2 斯文,犹今人所说的“文化”。兹,同此。“此”,似孔子以指他自己的志怀而言。
3 丧,息浪切。
4 后死者,孔子自谓。与,音预。
今译
孔子在匡的地方受了危难;说:“文王死了以后,文化的传统不都在我的身上吗?天如果要断绝这文化,就不应使我有这个抱负;天如果不想断绝这文化,我绝不怕匡人!”
大宰问于子贡曰1:“夫子圣者与2?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3;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4!吾少也贱5,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今注
1 大音泰。春秋时宋和吴都有大宰的官。郑玄以为这章的大宰是吴大宰嚭;盖是《左传》屡记吴大宰和子贡谈话,而《说苑·善说》篇且有大宰嚭向子贡问“孔子何如”一段的缘故。
2 与,音余。
3 《尔雅·释诂》:“将,大也。”
4 “知我”下,皇本、正平本有“者”字。
5 少,诗照切。
今译
大宰向子贡问道:“你的老师是位圣人吧?他为什么那么多能呢!”子贡说:“天让他成为大圣人;并且又让他多能的!”孔子听到这回事,说:“大宰真是了解我的人!我因为年轻时贫穷,所以会做许多粗事。一个君子会需要多能粗事吗?不会的!”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1”
今注
1 郑曰:“牢,弟子子牢也。试,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见用,故多技艺。’”刘疏:“此引弟子述孔子语,与前章‘少贱、多能’语同。《庄子·则阳》篇‘长梧封人问子牢’:子牢名仅见此。《汉书·古今人表》有琴牢;王氏念孙《读书杂志》以琴牢为琴张之误。其说良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无牢名,当是偶阙。”
今译
牢说:“老师说过:‘我因为没有见用于世,所以会通达许多事务。’”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1;我叩其两端而竭焉2。”
今注
1 《释文》:“空空,如字。郑或作‘悾悾’,同。”《泰伯》篇郑注:“悾悾,诚慤也。”
2 刘疏:“叩者,反问之也。”其,指鄙夫所问的事理;两端,意同头尾。竭,指详尽地告诉他。
今译
孔子说:“我是无所不知的吗?不是的!如有一个鄙陋的人诚恳地向我请教,我就从他所提出问题的各方面反问到底而且详尽地告诉他。”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1:吾已矣夫2!”
今注
1 孔子时或已有凤鸟和河图的传说了。《国语·周语上》:“内史过曰,周之兴也,鸣于岐山。”韦解:“三君云,,凤之别名也。”《墨子·非攻下》:“赤鸟衔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内史过在孔子前;墨子稍后于孔子。他们所称的传说,孔子未必会相信;他如果讲这话,不过借世俗的见解以发一时的感叹罢了。(可能孔子这话是在战国时代这种传说盛行以后好事者所编造出来的!)
2 夫,音符。《礼运》:“河出马图,凤皇麒麟,皆在郊棷。”
今译
孔子说:“凤鸟不来;河也不出图:我的太平的希望怕就完了吧!”
子见齐衰者1,冕衣裳者2与瞽者3,见之,虽少,必作4;过之,必趋5。
今注
1 齐,音资,义同“缉”,乃是借用为“”字的;衰,七雷切,义为“丧服衣”,乃是借用为“缞”字的。齐衰,是绩下边的丧服。
2 冕,是大夫以上的冠。衣是上服,裳是下服。“冕衣裳”,是在尊位的人的盛服。
3 瞽者,盲人。
4 少,诗照切。包曰:“作,起也。”
5 包曰:“趋,疾行也。”(古时人走路经过别人的面前,趋是一种礼貌。)包曰:“此夫子哀有丧、尊在位、恤不成人也。”
今译
孔子对于有丧服的人、在高位的人和盲人,见到他们时,即使他们年纪很轻,孔子也一定站起来;如果经过他们的前面,一定快步走过示敬。
颜渊喟然叹曰1:“仰之、弥高;钻之、弥坚2;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3,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4,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5,末由也已!”
今注
1 《释文》:“喟,苦位反;又苦怪反。”《说文》:“喟,大息也。”段注:“《论语》两云‘喟然叹曰’,谓大息而吟叹也。”
2 钻,子官切。
3 “循循然”,善诱貌。(循借作。《说文》以同诱;实则“循”当为的或体。)
4 罢,皮买切;意同休、止。
5 前面三个“之”字,指“孔子的道理”讲;这个“之”字,似又指“孔子”讲。(这章有若干语句我们实难明了。)
今译
颜渊长叹道:“老师的道理,我仰慕越久,越觉得它崇高;我钻研越深,越觉得它坚实。好像看见它在前面;一下子却又在后面了!老师循循诱导人进善:他使我广求学识;他使我以礼为主旨。我虽想停止,已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得尽了我的力量去做。那高绝的人格好像在那边;我虽想跟着他,却没有方法!”
子疾,病1;子路使门人为臣2。病闲3,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4!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5!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今注
1 包曰:“疾甚曰病。”(《说文》:“疾,病也。病,疾加也。”按:依许慎的意思,“病”的本来意思为“疾加”;但后来“疾”“病”二字亦可通用,所以他又用“病”字释“疾”字。《论语》这章的“病”字,乃是用它的本义“疾加”的。在我们现在,则“疾”“病”二字完全是同义词。)
2 使门人为臣,是指使门人用家臣的名义预备治丧的事务。
3 方言:南楚,病愈者谓之差,或谓之闲。《广雅·释诂·一》:闲,愈也。
4 久似应读作疚。郑曰:“孔子尝为大夫,故子路使弟子行其臣之礼。”刘疏:“为即是伪;无臣而伪有臣也。”按:孔子这时并没有官位,因以子路为行诈。
5 马曰:“无宁,宁也。”(“二三子之手乎”的“乎”,似应作“也”。)
今译
孔子病了,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子路使门人用家臣的名义以预备丧事。后来孔子的病好一点了,说:“仲由的诈伪真使人痛心!我根本没有家臣,却要装作有家臣的样子!我骗谁?我骗天吗?我死的时候,与其有什么臣在身边送终,我还是更愿意有我的学生在身边送终!就算我不能用大官的丧礼,难道就没有人来料理我的丧事吗?”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1?求善贾而沽诸2?”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3!”
今注
1 马曰:韫,藏也;匮,匮也:谓藏诸匮中。(郑注:“韫,裹也。”按:郑以下面经文出藏字,所以训“韫”为“裹”。)“韫匮而藏”,是说“包裹起来藏于匮内”。但这句经文,文理上实不能有这个解释。所以我们还是用马注。当然,说“藏在匮里藏起来”,实犯了言辞重复的毛病。不过这种毛病,比较常见。(我们在译文中,用一“藏”字当经文的“韫、藏”两字,乃是要使语句比较简明的缘故。)
2 贾音嫁。善贾,意为高价。“价”字在汉代似已有,但《说文》不录,当是没有盛行的缘故。《说文》:“贾,市也。”《说文》这里的“市”,意同“买”或“卖”。(买和卖都可称贾。)买卖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定货物所值,因而货物所值亦称贾。《经典释文·周礼音义》于地官司市将“以商贾阜货”的贾音古,将“以度量成贾”和郑注“物有定贾”的贾音嫁。并说:“聂氏及沈云,成贾、定贾、奠贾、物贾、其贾、平贾、大贾、小贾、贾贱、恒贾、而贾、故贾,凡十二,音嫁;余音古。”(《释文》的音,虽出自汉魏以后经师,但我们可以说,经师定音,不是承袭旧读,亦必斟酌语言的声音,必不会任意杜造。贾,有价音,或先秦既然。这对语言本身,似是一种进步。)
3 马曰:“沽,卖也。”《四书考异》:“汉石经‘沽诸’‘沽之哉’的沽,俱作贾。”(按:依《说文》,则“贾”字的本义当为“买、卖”;而用于商贾或物贾,实是引申的用法。不过在今本《论语》里,商贾和物贾,倒仍用“贾”字,而买卖两个意义,则不用本字“贾”而借用同音字“沽”。马本作“沽”,或出古论;而汉石经作“贾”,当是《鲁论》旧文。《经典》中“贾”字用于买或卖的意义的,《周礼·外》《左传》《国语》都有。)皇疏引王弼说:“重言‘沽之哉’,卖之不疑也。”(按:重言“沽之哉”,好像现在人说“卖!卖”语急而意决。配合后面一缓句,活画出孔子对子贡讲话的神气,也写出孔子随时可为人世服务的忠诚。)“待贾”的“贾”,作贾人或物价讲都可。译文依朱注。
今译
子贡说:“这里有一块美玉,我们是把它藏在匮子里不让人见到呢,还是寻一个高价卖了它呢?”孔子说:“卖了它!卖了它!我是在等待一个出高价的!”
子欲居九夷1。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2?”
今注
1 夷,是指文化较低的民族言。九夷,当是夷人所住的地方。(孔子时,鲁国境内或有地方名“九夷”的。《战国策·秦策》有“楚包九夷”的话;《魏策》有“楚破南阳九夷”的话。也许当时夷人杂居的地方叫“九夷”。宋吕祖谦作《大事记》,认为孔子曾居陈蔡,去楚地的九夷不远,所以有意移居。这虽属臆测,却还合情理。至于马融“东方之夷有九种”的话,当是经师的附会!)
2 “欲居九夷”,或是孔子一时的幻想;“何陋之有”,则是一个君子所应有的存心。(《孟子·尽心》篇:“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
今译
孔子想要到九夷去住。有人说:“那地方陋得很,怎么可以住呢!”孔子说:“得有君子住在那里,便不会陋了!”
子曰:“吾自卫反鲁1,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2。”
今注
1 孔子自卫反鲁,据《左传》是在鲁哀公十一年冬天。
2 郑曰:“是时道衰乐废,孔子来还乃正之,故《雅》《颂》各得其所。”(刘疏:“二郑皆以《雅》《颂》得所为整理其篇第。”按:刘氏这话,是据郑玄《乡饮酒礼注》和《周官郑注》而言的。但从这两注似亦难断定二郑都以“《雅》《颂》得所为整理其篇第”。)自来学者都重在孔子的正乐;“乐正”则《雅》《颂》便“得其所”了。至于怎样正乐,怎样得其所,说不全同。毛奇龄《四书改错》:“正乐,正乐章也;正《雅》《颂》之入乐部者也。部者所也。”包慎言《敏甫文钞》:“《论语》《雅》《颂》以音言;非以诗言也。乐正而律与度协、声与律谐,郑卫不得而乱之,故曰得所。”(毛包两说,刘疏都详录。)黄式三《论语后案》:“各得其所,定其体之分、辨其用之异而已。”(黄氏详论诗的分体和异用;文长不录。)这三家可能都有说对的话。不过关于古代的乐制,在不能十分明白的地方,应以阙疑为是。《史记·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这便是“乐正”,亦便是“得其所”。我们用司马迁的话以了解《论语》这章,或不失经旨。孔子对于音乐教育,十分重视。可惜文献不足!《论语》中讲到音乐处,现已难全懂了。
今译
孔子说:“我从卫国回到鲁国,才把音乐教育上不正确的地方修正,使《雅》《颂》都能用得适当。”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1:何有于我哉2!”
今注
1 马曰:“困,乱也。”《乡党》篇:唯酒无量不及乱。
2 意为:“这些事不足自多!”
今译
孔子说:“在外能服事长上,在家能侍奉父兄;丧事能尽心力去做;饮酒适量,不及于乱。我虽然能做到这些事,但这又算什么呢!”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1!不舍昼夜2!”
今注
1 夫,音符。
2 孔子这话,当是把岁月的迁流比作流水的。他说这话,自然有使人爱日、惜阴的功效。但奔流的水,也容易使人想到君子进德修业、自强不息的道理。编《论语》的人存录这章,或亦由于这个意思。《孟子·离娄》篇: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孟子的话,亦可能是演《论语》这章的话的。《荀子·宥坐》篇“孔子观于东流之水”章,讲君子取法自然的修养,亦很有趣,值得一读。程朱提出“道体”为说,恐反失之甚高!
今译
孔子在一条流水的旁边说:“人世一切的消逝也就是这样的吧!昼夜一息不停!”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1!”
今注
1 好,呼报切。孔子这话,是叹世人不能好德像好色一样。(孔子以为,一个人应当好德如好色;乃竟不见这样的人,所以兴叹。这当是孔子常有的感叹。《史记》把孔子这话记在“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以后,似出于附会。)《卫灵公》篇亦记孔子这句话,句首有“已矣乎”三字。
今译
孔子说:“我没有见过一个喜欢德行像喜欢美色一样的人!”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1,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2,进;吾往也!”
今注
1 包曰:“篑,土笼也。此劝人进于道德。”“譬如为山”句,乃全章的总纲;这章是用“造山”来比进德修业的事情的。“未成一篑”,是说只差一篑土便把预期的山造成了。
2 “虽覆一篑”,是说开始造山、才倒下一篑土的时候。(“虽”,意同“唯”。)“虽覆一篑”,和上面的“未成一篑”相对成文。“譬如平地”四字,在这章里一点意义也没有,当是后人所妄加的。不过现在各种版本的《论语》都有这四字,所以我们加括号记出。《荀子·宥坐》篇:“孔子曰:‘如垤而进,吾与之!如丘而止,吾已矣!’”这当是荀子约举《论语》的大意而成的。荀子虽没有说“譬如为山”四字,但他这几句话的意义,纯是以“为山”作比喻的。(经文“往”字当是“进”字的形误。)
今译
孔子说:“人的进德修业,可用堆土造山来作比喻。在只差一篑土一座预期的山便造成的时候,如果这个造山的人却停止工作而不加上这一篑土;对这样一个人,我认为他不会成功了!在刚开始在平地上倒下一篑土的时候,如果这个造山的人立定主意,继续进行堆土的工作;对这样一个人,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1,其回也与2!”
今注
1 语,鱼据切。不惰,指语者讲。《集解》:“颜渊解,故语之而不惰;余人不解,故有惰语之时也。”
2 与,音余。
今译
孔子说:“不使讲的人感到疲倦的听者,只有颜回吧!”
子谓颜渊1,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今注
1 皇疏:“颜渊死后,孔子有此叹也。”(这章的“进”字、“止”字,似和“譬如为山”章的“进”“止”字有关。)
今译
孔子讲到颜渊,说:“他真可惜!我只见他不停进步;从未见他中止不前。”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1!秀而不实者有矣夫2!”
今注
1 夫,音符。
2 孔子这话,是说一个人才的成就并不是很容易取得的。(解者有以孔子这话亦是为颜渊而发的,这很可能。孔子对于颜渊的早死,当然有许多痛惜的话。)
今译
孔子说:“人像禾一样:有长了苗而不结穗的!有结了穗而不成实的!”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1!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今注
1 焉,于虔切。这章的话,亦可以说为告诫壮年人而发的。
今译
孔子说:“年轻人是不可以小看的;我们怎么能说下一辈不及我们这一辈呢!不过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那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了!”
子曰:“法语之言1,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2,能无说乎3?绎之为贵4!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今注
1 法,严正貌。语,鱼据切。
2 巽,柔顺貌。
3 说,音悦。
4 绎,寻绎;仔细理会。
今译
孔子说:“严正地对一个人说话,他能不听吗?最要紧的是,他能用这种话改正他的行为。委婉地对一个人说话,他能不喜欢吗?最要紧的是,他能寻绎这种话真正的意思。如果对说得委婉的话只是喜欢而不去了解;如果对说得严正的话只是外表听从而不用来改正自己:对这种人,我实在没有办法!”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1。”
今注
1 这几句话已见《学而》篇“君子不重则不威”章。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1。”
今注
1 从这章可以看出孔子是能够尊重个人独立的人格的。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亦就是有不可夺的意志的人。
今译
孔子说:“三军的力量虽大,但敌人可以夺去他们的主帅;匹夫如果有坚定的意志,是不会被任何强力所改变的。”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1,其由也与2!”
今注
1 衣,于既切。缊,乱麻;缊袍,如现在的棉袍。狐貉,狐裘貉裘(用狐貉的皮制成的)。《说文》:“貉,似狐,善睡兽也。《论语》曰,狐之厚以居。”《广韵》貉同,音下各切。
2 与,音余。
今译
孔子说:“穿了破袍子和穿了狐裘貉裘的人站在一起而不觉得难为情的,只有仲由吧!”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1!”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2!”
今注
1 这一段,当自为一章;皇、邢、朱三家都以合于上章。(刘疏本依孔广森《经学卮言》说分出独自为一章。)“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见《诗·邶风·雄雉》篇。毛传:“忮,害;臧,善也。”“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是说一个人能够不嫉妒、不贪求,是不会不好的。
2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这两句诗实在是值得终身常诵的!孔子绝不会以子路常诵这两句诗为不对而批评他。孔子所以说“是道也,何足以臧”完全是对子路的戏言。子路常诵这两句诗,孔子听到,心里必很喜悦。心里喜悦而发戏言,这和孔子对子游说“割鸡焉用牛刀”是一样的情形。“何足以臧”的“臧”字,不可再训为“善”。因为孔子说的是戏言,我们应当从戏言的情形来讲“臧”字。一个讲法,是把“臧”字作为藏匿的“藏”。孔子说:“这是道理呀,怎么可以藏呢!”孔子故意把训“善”的臧认作训“匿”的藏以发一笑。又一个讲法是把用在“何足以臧”的“臧”字看作没有意义的,只是取它的声。子路时常诵这两句诗。而这两句诗的末字为“臧”。可能子路诵这句诗时,把“臧”字读得比较重,拉得比较长,所以别人好像只听见子路老在那边唱个“臧”字。孔子所说的“何足以臧”的“臧”字,乃是模拟子路所诵的“何用不臧”的“臧”字。孔子说:“这个道理,平常得很,怎么值得老是这样‘臧’下去呢!”自然,孔子并不是真的说不值得;他只模拟子路诵“臧”字的声音,表明这是对子路讲笑话。(译文用前一义。)
今译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常常诵这两句诗。孔子说:“这有道理呀,怎么可以‘藏’呢!”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1!”
今注
1 《释文》:“彫,依字当作凋。”《说文》:“凋,半伤也。”《论语》各本都作“彫”,唯皇疏除文明本作“彫”外,诸本俱作“凋”。后凋,凋落比别的树木为后;松柏耐寒而不容易凋落。(《荀子·大略》篇:“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今译
孔子说:“到了天气寒冷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松柏不容易凋落!”
子曰:“知者不惑1;仁者不忧;勇者不惧2。”
今注
1 知,音智。
2 这三句又见《宪问》篇。《申鉴》卷五《杂言下》:“君子乐天知命故不忧;审物明辨故不惑;定心致公故不惧。”(“乐天知命故不忧”,见《易·系辞上》。)
今译
孔子说:“有智慧的人不会疑惑;有仁德的人不会忧虑;有勇的人不会恐惧。”
子曰:“可与共学1,未可与适道2;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今注
1 与,义同“以”。共学,指共同讲习。(《淮南子·泛论训》:“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与适道也;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与权!’”)
2 适,意同“之”,有“达到”的意思。这章的意思,不十分清楚;“立”和“权”两字,意义尤难以明白。(译文实不应有!)
今译
孔子说:“可以让一个人共同讲习,他未必就可以学到好的道理;可以学到好的道理,未必就能有所立;可以有所立,未必就能权衡得当。”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1!”子曰:“未之思也夫2!何远之有3!”
今注
1 这四句当是孔子弟子当时所诵的诗。(现在《诗经》上没有这四句;《集解》《集注》都以为逸诗。)唐棣,见《尔雅·释木》。华,同花。“偏其反而”,意义不很可懂。译文姑依《集注》。《集注》说:“上两句无意义,但以起下两句之辞耳。”
2 夫,音符。
3 孔子评诗的话,乃是戏言!他听见学生诵这四句诗,一时高兴,便作了这个批评。记录的弟子,当然亦知道老师的话是戏言;但因为这个戏言亦有几分意思,所以便记录下来而流传到现在。这虽是一种臆测,但或许符合当时的情形。“皇疏”和“邢疏”竟把这章合上章为一章,使读者更为惑乱。
今译
“唐棣的花,翩然在摇动。我难道不想念你,但是你的家实在太远了!”孔子说:“恐怕并没有想念吧!〔要是真的想念,〕哪〔还会〕有什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