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愈

《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今天重印,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本书所收文章始于30年代初到40年代末。有些篇章的写作过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本世纪进入30年代的第一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华北危急。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开始,北京大学迁往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日寇投降后,北大迁回北平,又三年,全国解放,新中国诞生。这二十年间,我们的国家发生了根本变化.哲学界也发生了根本变化。新中国建立以前,中国哲学界有两支队伍,一支是马列主义的队伍,他们代表哲学界的主流,预示着未来的方向。还有一支队伍,他们多半是在国民党地区高等学校的专业工作者,研究西方哲学流派,介绍西方思潮,也有研究中国古典哲学的,这一些哲学工作者学有专长,勤勤恳恳地从事教学和研究。具有代表性的学者中,如贺麟先生、冯友兰先生、朱光潜先生,汤用彤先生、熊十力先生,都是学有专长的学者,专业不同,性格不同。他们都希望祖国繁荣富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他们共同的抱负。抗日战争时期他们是坚决的抗战派。解放战争时期,他们对共产党的政策不尽理解,对马列主义不理解,有的持怀疑以及反对态度。他们的爱国主义思想占了主导地位,看到国民党把国家搞得民穷财尽,怨声四起,对国民党不抱希望,因此,都拒绝了国民党诱劝,没有离开大陆,而是在各自的教学岗位上,留下来迎接新中国的降临,把中国富强的希望寄托在中国共产党身上。他们各自用实际行动来履行他们爱国主义的心愿,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共命运,共忧乐。1959年以后的三年困难时期也与全国人民共同受饥饿,极左思潮下的政治运动,他们曾成为批判的靶子,在一般知识分子所遭受的折磨外,还受到更多的折磨。尽管如此,他们的爱国的初衷没有动摇,而是坚定地继续前进,与国同休戚。他们从唯心主义转变到唯物主义,有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马克思主义者,贺麟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贺先生在北大教学多年,他讲授的课程、大量译著介绍的是西方哲学,并带出了几代攻读西方古典哲学的学者,开创了中国学者研究黑格尔的道路,这些方面是大家看得见的,并被社会上、学术界所公认的,用不着多说。

如果深入地了解贺先生的为人为学,会发现他是旧中国成长的知识分子,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影响深厚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这个传统表现在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他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有数的专家,而他思想深处更多的儒家入世、救世的倾向,往往被忽视。他治学不光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见诸实行;他讲学偏重在西方哲学,而用心却在中华民族的安危存亡。他不满足于讲论的义理之学,他还要付诸实践,参与社会活动和社会文化变革。可惜他所操之术和他的善良愿望未能吻合,以致走了弯路。直到找到马列主义,才算找到了最终归宿,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足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中记载着当年的大学讲坛上,一些真心实意追求真理的学者们辛苦探索的历程。他们对传统文化(中国的、西方的)有真实感情,他们追求真理的态度是严肃的。正是由于他有爱国主义的思想基础,对传统文化有真实感情,探索真理有严肃态度,才有可能使贺先生晚年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五十年来,许多哲学工作者,从唯心主义转变成唯物主义,历尽了艰辛,才找到通向真理之路。《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一书不失为哲学工作者的一面镜子,它反映出旧中国的一些哲学工作者的观察世界的方法。

作者经过长期的考察、比较,最后才从唯心走向唯物主义,虽说步履艰难,但是立足坚实,当初不轻信,既信了就不动摇。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在贺先生身上也体现得比较充分。贺先生的这部著作反映着旧中国一批学者的学术造诣和认识水平。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点和局限都可以从中看出来。总结过去,为了更好地开创未来。近三十年来哲学界成败得失,至今尚未来得及很好总结。如果对《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给以适当注意,对以后的三十年的中国哲学的认识也会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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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原为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