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十四 尽心下凡三十八章。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梁惠王以下,孟子答辞也。糜烂其民,使之战斗,糜烂其血肉也。复之,复战也。子弟,谓太子申也。以土地之故及其民,以民之故及其子,皆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此承前篇之末三章之意,言仁人之恩,自内及外;不仁之祸,由疏逮亲。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春秋每书诸侯战伐之事,必加讥贬,以著其擅兴之罪,无有以为合于义而许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则有之,如召陵之师之类是也。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征,所以正人也。诸侯有罪,则天子讨而正之,此春秋所以无义战也。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程子曰:“载事之辞,容有重称而过其实者,学者当识其义而已;苟执于辞,则时或有害于义,不如无书之愈也。”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武成,周书篇名,武王伐纣归而记事之书也。策,竹简也。取其二三策之言,其馀不可尽信也。程子曰:“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杵,舂杵也。或作卤,楯也。武成言武王伐纣,纣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则其不可信者。然书本意,乃谓商人自相杀,非谓武王杀之也。孟子之设是言,惧后世之惑,且长不仁之心耳。

孟子教人信书,贵得其大意,不要字句上去傅会。且如咸丘蒙说北山之诗,其始似拘,然遂使天下以臣父为可,其终则贼,故谓“尽信则不如无”耳。今之后生小子,轻于非诋先儒,村学究便思著书翻案,须知孟子究不曾抹却“血流漂杵”句也。

差在“尽”字,不在“信”字,所以尽者,胸无是非也。

文胜则史,古人文章定有过实处,理本如此。

孟子正恐人不信书,而言读书当得其大义所在,若徒求之辞句,反以小者惑其大者矣。谢上蔡博举史传,程子谓其玩物丧志,及见程子读史书,字句不遗,甚以为疑,后乃悟此理,每举以教者,正可与此意参看。程子改大学古本,朱子辨诗序,此能笃信书者也;伯安举良知而非孟子之旨,举致知而非曾子之义,此不信书者也。会得此意,方不负孟子此章心切。

孟子此章,专为不善读书人害道说法。一种拘文牵义,支离于字句,而反病大旨,如近世蒙存浅达等讲章是也;其一种穿凿破碎,自以为得古人不传之奇,而深害于道,如郝敬之经解,季木之私考,近日黄石斋之易象正洞玑等经说是也。此皆就文字生病,即可以本文正之,其害犹小,至若阴主邪异之教,而阳借圣贤语言文字以饰其说,如致良知、体认天理、主静、知本、慎独,体等宗派,言皆圣贤之言,而理非圣贤之理,惑乱至此,虽明眼难辨,害道乃不可胜言矣!然其诐淫邪遁作用,总止在语言文字之粗迹上生狡狯,而今之学者,于圣贤之书,亦止在语言文字之粗迹上作生活,闻其说,便似与圣贤之书无异,鲜不靡然信之,而反不信正学者,皆缘于义理无见,而读书但知有语言文字之粗迹也。若能于书之义理是非研究,得圣贤真正指归,则一切语言文字皆有下落,谁能改头换面以惑乱我哉?孟子所戒,止为“尽”字不好,不是教人不信书。尽者,正指语言文字之粗迹。虽经传不能无文法之病,读书不于义理是非上断之,将语言文字之粗迹,与圣贤指归,混沦不分轻重,则必反因粗迹而疑及指归,如泥“血流漂杵”,必疑武王之力篡不仁矣。即读此章书者,亦须见孟子指归,而不执语言文字之粗迹,不然,如阳明谓:“反之吾心而非,虽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信也。”彼直是不信书耳,遂为无忌惮之言,岂非“不如无书”一句粗迹误事耶?

于世务而讲斡旋者必小人也,于学问而讲斡旋者必小儒也。如孟子云“吾于武成[1],取二三策而已”,一何光明磊落,直截痛快!作文者曲为之说曰,不尽信正所以尽信,意若孟子此言有所太甚而必待我之为斡旋者。吾不识孟子何如人,而待公等斡旋耶?朱子之于礼,断然不信古本大学,于诗,断然不信小序,何尝依违嗫嚅于其间哉!其所以不依违嗫嚅者,以其务求此理之当,初非有立说翻案之私意存焉也。惟阳明肆诋考亭而又恐天下之疑其异而不之信也,乃为晚年定论以斡旋之,改窜割裂以就其说,思以涂天下之耳目,即此为欺天罔人矣,尚何论其学乎?佛氏著说,多援圣经,辟邪如韩欧程朱,反扯入护法伽蓝,宗杲谓张侍郎云:“足下得此把柄入手,即用儒家言语,改头换面接引后学去。”无非此故智。吾故曰凡讲斡旋者,必小人小儒也。

当时必有争地杀人者,借口武成,故孟子发“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论。

孟子不尽信者,必有深信处,今试读武成篇,诸公且道孟子所取二三策安在?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陈,去声。○制行伍曰陈,交兵曰战。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好,去声。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此引汤之事以明之,解见前篇。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两,去声。贲,音奔。○又以武王之事明之也。两,车数,一车两轮也。千,书序作百。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书太誓文与此小异。孟子之意当云:王谓商人曰:无畏我也。我来伐纣,本为安宁汝,非敌商之百姓也。于是商人稽首至地,如角之崩也。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焉,于虔反。○民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来正己之国也。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尹氏曰:“规矩,法度可告者也。巧则在其人,虽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盖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庄周所论斫轮之意盖如此。”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饭,上声。糗,去久反。茹,音汝。袗,之忍反。果,说文作婐,乌果反。○饭,食也。糗,干糒也。茹,亦食也。袗,画衣也。二女,尧二女也。果,女侍也。言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所性分定故也。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间,去声。○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为而感发也。一间者,我往彼来,间一人耳,其实与自害其亲无异也。范氏曰:“知此则爱敬人之亲,人亦爱敬其亲矣。”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讥察非常。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征税出入。○范氏曰:“古之耕者什一,后世或收大半之税,此以赋敛为暴也。文王之囿,与民同之;齐宣王之囿,为阱国中,此以园囿为暴也。后世为暴,不止于关,若使孟子用于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类,皆不终日而改也。”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身不行道者,以行言之。不行者,道不行也。使人不以道者,以事言之。不能行者,令不行也。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周,足也,言积之厚则用有馀。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好、乘、食,皆去声。见,音现。○好名之人,矫情干誉,是以能让千乘之国;然若本非能轻富贵之人,则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觉其真情之发见矣。盖观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见其所安之实也。

当时好名人难辨,能让千乘,安得不惊世?若近日何用如此,口谈性命之人,皆失色于箪豆者也,其妻子生徒,且心鄙之,况能欺天下乎?然虽高低迥绝,总只是此一点心肠装扮,古之名高,则好者亦高,今日名低,则好者亦低耳。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空虚,言若无人然。无礼义,则上下乱。礼义,所以辨上下,定民志。无政事,则财用不足。”生之无道,取之无度,用之无节故也。○尹氏曰:“三者以仁贤为本。无仁贤,则礼义政事,处之皆不以其道矣。”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言不仁之人,骋其私智,可以盗千乘之国,而不可以得丘民之心。邹氏曰:“自秦以来,不仁而得天下者有矣;然皆一再传而失之,犹不得也。所谓得天下者,必如三代而后可。”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社,土神。稷,谷神。建国则立坛壝以祀之。盖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轻重如此。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贱也,然得其心,则天下归之。天子至尊贵也,而得其心者,不过为诸侯耳,是民为重也。诸侯危社稷,则变置。诸侯无道,将使社稷为人所灭,则当更立贤君,是君轻于社稷也。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盛,音成。○祭祀不失礼,而土谷之神不能为民御灾捍患,则毁其坛壝而更置之,亦年不顺成,八蜡不通之意,是社稷虽重于君而轻于民也。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兴起,感动奋发也。亲炙,亲近而熏炙之也,馀见前篇。

此章专就闻风兴起处,指出清和之圣,将来鼓舞天下人。自古未有以圣人目夷惠者,有之自孟子始。当杨墨乡愿陷溺颓靡,非得一番振兴不足以救之,惟夷惠行高迹著,以之廉顽立懦,宽鄙敦薄,效速而及广,故专举以立之表,是孟子千古特识,此章之微旨在此。但有扬而无抑,故不但与“养气”“大成”二章之论不同,并与“隘不恭”章专论夷惠者亦别,看朱子答问两条正发明所以不及孔子之故,非于此章补足愿学意也。“隘与不恭”章,言外有愿学意,此章并无言外。“百世之师”,正极力推崇,以鼓舞人兴起,然则孔子非兴起百世者乎?看孟子凡说“闻风”,但及夷惠而不及伊尹孔子,伊尹有事功,不用风,孔子道大不可以风言也。闻孔子而兴起者止有一孟子,后只有程朱耳,岂可望之人人乎?惟夷惠以高行偏胜至圣人,故有风,风便易动人,春之和,秋之清,皆风也,故变化万物最速,四时元气流行,岂得以风当之哉!故此章言外无孔子。

论夷惠,有指其弊言者,隘与不恭是也;有比论圣人之极者,愿学孔子是也;有引其同道者,趋一是也;有微显阐幽以见各圣未尝不全者,柳下之不易介,伯夷之不念恶是也。各章自有义,绝不相通。此章不但不指其弊,不论其极,不引其同,并不阐圣德之全,正要就他偏胜处,见其制行之高,足以感动百姓耳。

孟子学孔子而屡叹夷惠何也?朱子曰:姜桂大黄,虽非中和,然去病之功为捷,参苓芝术,有养性之益,而缓急伐病未必优,于此所以屡称夷惠而不及孔子也。今日人品文字,皆不能卓然有所树立,而辄讲浑融圆活,正犯麻痺狂谵之疾,非大有以涤荡之,虽参术不能补益也。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程子曰:“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是也。”○或曰:“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今按如此,则理极分明,然未详其是否也。

此章大意是解释“仁”“道”二字,归重“人”身为正。从来有重“仁”字者,有重“道”字者,有重“人”字者,重“仁”,见此理本然亲切;重“人”,见责重践形意,朱子两下互说,正是“合”字之旨,故二说皆可,若重“道”,则是倒说,非本义也。“言”字固重,然论之如是,体之亦如是,非有二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有人伦日用之事,即为君臣父子之道,人不合仁,无从为道,不合仁与人,亦无从言道也。至讲章谓上句未有合意,至下句方合之以见所以为道,其说极支离。又有谓首句便自合矣,何必屋上架屋,其笼侗更甚!“仁也者,人也”,此句说道理自然,人必合之而后为道,必合而言之而后明其为道,首句中连“合”字也说不得。

此与中庸“仁者人也”义绝不同。看中庸下句便云“亲亲为大”,又对分出义理来,故“人”字指生意爱理而言。此下文云“合而言之,道也”,可见“人”字指所以为人之全理而言,看白文自分明。今一概作中庸义解,不但“仁”字误,并“道”字亦说不完全矣。

仁者所以为人之理,人身乃仁之体质,以此理合此体,质言之,方见得道理出来。

仁者所以为人之理,合而言之,便是率性之谓道,都就人身本然而言,非谓通于人物也。人看得“仁”字粗浅,以慈爱为仁;看得“道”字粗浅,以因缘交接为道,竟将此理都说在外面,如其言,将静坐一室不与物接,则竟无仁无道耶?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重出。

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君子,孔子也。戹,与厄同。君臣皆恶,无所与交也。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貉,音陌。○赵氏曰:“貉姓,稽名,为众口所讪。”理,赖也。今按汉书无俚,方言亦训赖。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赵氏曰:“为士者益多,为众口所讪。”按此则憎当从土,今本皆从心,盖传写之误。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文王也。”诗邶风柏舟,及大雅绵之篇也。悄悄,忧貌。愠,怒也。本言卫之仁人见怒于群小。孟子以为孔子之事,可以当之。肆,发语辞。陨,坠也。问,声问也。本言太王事昆夷,虽不能殄绝其愠怒,亦不自坠其声问之美。孟子以为文王之事,可以当之。○尹氏曰:“言人顾自处如何,尽其在我者而已。”

或谓青天白日,奴隶知其清明,孟子此言终是激论,此其说尤与于小人之甚者也。吾试以后事论之:自汉以来,道莫盛于考亭,而考亭至今不理于口矣。自宋以下,祸莫烈于新建,而新建至今理于口矣。且如论朋党,东汉之世,以李膺范滂为是,其得更理于曹节王甫之口乎?如论儒释,吾以儒为是,其得复理于释者之口乎?人惟以理于口为纯粹中正,于是于门户始有调停两是之说,于学问始有异同合一之说,此非小人之尤者乎?故吾直断以为世之为圣人者,断断乎未有或理于口者也,然斯言亦且撄众喙矣。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昭昭,明也。昏昏,暗也。尹氏曰:“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昭昭”在“明明德”上说,“使人昭昭”,谓教化之行,即“新民”也。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介,音戛。○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为间,少顷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间断也。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尚,加尚也。丰氏曰:“言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追,音堆。蠡,音礼。○丰氏曰:“追,钟纽也。周礼所谓旋虫是也。蠡者,啮木虫也。言禹时钟在者,钟纽如虫啮而欲绝,盖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钟不然,是以知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也。”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与,平声。○丰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轨,车辙迹也。两马,一车所驾也。城中之途容九轨,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惟容一车,车皆由之,故其辙迹深。盖日久车多所致,非一车两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馀年,故钟久而纽绝;文王之钟,则未久而纽全,不可以此而议优劣也。”○此章文义本不可晓,旧说相承如此,而丰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复,扶又反。○先时齐国尝饥,孟子劝王发棠邑之仓以振贫穷。至此又饥,陈臻问言齐人望孟子复劝王发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手执曰搏。卒为善士,后能改行为善也。之,适也。负,依也。山曲曰嵎。撄,触也。笑之,笑其不知止也。疑此时齐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将去矣,故其言如此。

陈臻亦疑不可,其不可从利害来;孟子自有其不可,此不可从是非出,是即喻利喻义之辨,亦即为己为人之分。今人才开口,才举足,便只有一个成败利钝,横于胸中,如何得人品事功耶?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则是命也。不可谓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愚按:不能皆如其愿,不止为贫贱,盖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则是亦有命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程子曰:“仁义礼智天道,在人则赋于命者,所禀有厚薄清浊,然而性善可学而尽,故不谓之命也。”张子曰:“晏婴智矣,而不知仲尼。是非命邪?”愚按:所禀者厚而清,则其仁之于父子也至,义之于君臣也尽,礼之于宾主也恭,智之于贤否也哲,圣人之于天道也,无不吻合而纯亦不已焉。薄而浊,则反是,是皆所谓命也。或曰“者”当作否,“人”衍字,更详之。○愚闻之师曰:“此二条者,皆性之所有而命于天者也。然世之人,以前五者为性,虽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为命,一有不至,则不复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处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张子所谓‘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其言约而尽矣。”

此章专为当时谈性命者,如告子一流,竟以气即是理,一滚说去,不复知其分处,其弊至以人欲为天理,如今日之讲学者两两开说分明。“君子不谓”“谓”字极重。

原是“道性善”与辟“生之谓性”之旨耳。

道理愈分析则愈明,如性命本是一原,被孟子判作二,又将“性也”“命也”、“不谓性”“不谓命”写作四,辨析毫厘,如茧丝牛毛,一针不乱,而所谓一原处更分明矣。

读孟子此章,方知程朱理气分合之义,的确不可移易。

只义便是性,非义之上更有性也。是则从,非则谏,可则进,否则退,明则良,昏则死之类,乃所谓义,非血性真切之谓也。人于“义”字看来,终与“仁”字不同,即告子内外疑团也。

尊贤为大,义也,而下节更云不可以不知人,盖尊不难,尊非所当尊,则义失,故必重在知人。知人即智也,知帖贤说,正是此义。

孟子一部书,只是有性不谓命,佛老荀扬都见不透此,所以乱道,后来昌黎为“性有三品”之说,虽稍近理,然到底只说得气质之性耳。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赵氏曰:“浩生,姓;不害,名,齐人也。”“何谓善?何谓信?”不害问也。曰:“可欲之谓善,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恶者必可恶。其为人也,可欲而不可恶,则可谓善人矣。有诸己之谓信。凡所谓善,皆实有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是则可谓信人矣。○张子曰:“志仁无恶之谓善,诚善于身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则德业至盛而不可加矣。大而化之之谓圣,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无复可见之迹,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为矣。张子曰:“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程子曰:“圣不可知,谓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测,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盖在善信之间,观其从于子敖,则其有诸己者或未实也。张子曰:“颜渊、乐正子皆知好仁矣。乐正子志仁无恶而不致于学,所以但为善人信人而已;颜子好学不倦,合仁与智,具体圣人,独未至圣人之止耳。”○程子曰:“士之所难者,在有诸己而已。能有诸己,则居之安,资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驯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则能不受变于俗者鲜矣。”尹氏曰:“自可欲之善,至于圣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扩充之至于神,则不可得而名矣。”

孟子说天爵,便云“乐善不倦”,乐善处正是人性之同,性善故也。从此到圣神,亦只是善上做去,然善在天下为实理,而在人为实心,有实心,则实理始为我有,此孟子道性善而又必称尧舜,勉人之本旨也。

“之谓善”三字,语气原指人品名目,注中“天下之理”四字,解“可欲”二字耳,故接句即下“其为人也”,煞句“则可谓善人矣”,清出本义。

自大至圣,相去尚远,实有工候界级可见;到圣与神,其辨甚微,不得强分两等。

不可知故曰神,非如神之谓也。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墨氏务外而不情,杨氏太简而近实,故其反正之渐,大略如此。归斯受之者,悯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放豚,放逸之豕豚也。苙,阑也。招,罥也,羁其足也。言彼既来归,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此章见圣贤之于异端,距之甚严,而于其来归,待之甚恕。距之严,故人知彼说之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义之尽也。

从来异氏有箝椎棒喝之法,劝诱笼络之术,而吾儒无有,所以智愚强弱之民,尽为彼所收,而反以儒为淡泊也。然为所箝椎棒喝,劝诱笼络之民,而使其一有悔心,则未有不反而以吾之淡泊为有味者,何则?人之本心不可泯没,而先王之法又皆待以至诚,故惟在受之者有其人耳——特疑孟子时,辟杨墨者惟一孟子耳。孟子方患天下之不能距杨墨,故大声疾呼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奈何即嫌其太甚乎?不知此正如捕盗之尉,方其追迹掩击之时,谆谆戒谕,勿令残杀,便要打算所以受降编置之法耳。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征赋之法,岁有常数,然布缕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当各以其时;若并取之,则民力有所不堪矣。今两税三限之法,亦此意也。尹氏曰:“言民为邦本,取之无度,则其国危矣。”

用一缓二,上三句中本具,不是旧制并征,君子为之更张加恩也,只因后来一时并取,民力不堪,故孟子言此,意中先有用二用三而发。

或云以催科为考成,为有司者知爱功名,不知爱百姓,万历间江陵相公为之俑也。此言真可痛!然吾闻当时有司,尚有宽法以苏民者,朝宁亦不之罪也。后来有加派,有预征,而民始不堪矣,然吾见尚有漏网之顽民也;后来良善无丝毫之敢逋,而官蠹豪猾,侵蚀动以千万,而民更不堪矣。

天下贼民酷吏,不消他恶,只“急公奉法”四字,足以残杀天下。有馀罪则归君,利则归己,美官多钱,皆以一路之哭得之,考成课最,繇此其选也。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尹氏曰:“言宝得其宝者安,宝失其宝者危。”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盆成,姓;括,名也。恃才妄作,所以取祸。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设使幸而获免,孟子之言犹信也。”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馆,舍也。上宫,别宫名。业屦,织之有次业而未成者,盖馆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距。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从、为,并去声。与,平声。夫子,如字,旧读为扶余者非。○或问之者,问于孟子也。廋,匿也。言子之从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从者固不为窃屦而来,但夫子设置科条以待学者,苟以向道之心而来,则受之耳,虽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门人取其言,有合于圣贤之指,故记之。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恻隐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为,此仁义之端也。然以气质之偏、物欲之蔽,则于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达之于所不能,则无非仁义矣。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胜,平声。○充,满也。穿,穿穴;逾,逾墙,皆为盗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达于所忍,则能满其无欲害人之心,而无不仁矣;能推其所不为,以达于所为,则能满其无穿逾之心,而无不义矣。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此申说上文充无穿逾之心之意也。盖尔汝人所轻贱之称,人虽或有所贪昧隐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惭忿而不肯受之之实。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满无所亏缺,则无适而非义矣。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餂,音忝。○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餂,即此意也。便佞隐默,皆有意探取于人,是亦穿逾之类。然其事隐微,人所易忽,故特举以见例,明必推无穿逾之心,以达于此而悉去之,然后为能充其无穿逾之心也。

第二节紧承首节仁义,并起“充”字,下两节则又因“充无穿窬”之义而极推之。

“不忍”“不为”二字尚浑沦,又就其中指出最浅近平易者,令人个个承当,无可遁脱处。

无受之实,有气上事,有理上事,孟子所发明,专指理耳。气之无受不可充也,充之则必至于盗贼叛乱,岂无穿窬之心之所推乎?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施,去声。○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为言近而指远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此所谓守约而施博也。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舍,音捨。○此言不守约而务博施之病。

他处“而”字势侧重在下半截,此处“而”字势归重在上半截,盖非谓近约者贵乎远博,谓远博而即在乎近约,乃所以为难也。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性者,得全于天,无所污坏,不假修为,圣之至也。反之者,修为以复其性,而至于圣人也。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吕氏曰:“无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尧舜不失其性,汤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则一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中、为、行,并去声。○细微曲折,无不中礼,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于中也。经,常也。回,曲也。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为之也,皆圣人之事,性之之德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法者,天理之当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计,盖虽未至于自然,而已非有所为而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此意也。○程子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也。”吕氏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圣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圣人性之,君子所以复其性也。”

此“命”字指气数之命言,非性命之命也。以渐近自然为解,乃至命,非俟命矣。

非以干禄,不过极言其自然无意耳,非从得禄起论也。着眼只在“禄”字,故是秀才小见识。且此下二节,已离尧舜汤武言矣。胶住尧舜立说,则“哭死而哀”句,如何帖合唐虞事实?下节亦难着汤武身上也。[2]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说,音税。藐,音眇。○赵氏曰:“大人,当时尊贵者也。藐,轻之也。巍巍,富贵高显之貌。藐焉而不畏之,则志意舒展,言语得尽也。”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榱,楚危反。般,音盘。乐,音洛。乘,去声。○榱,桷也。题,头也。食前方丈,馔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也。此皆其所谓巍巍然者,我虽得志,有所不为,而所守者皆古圣贤之法,则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杨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孔子则无此矣。”

实见得夫子“温良恭俭让”之意,方识此泰山岩岩气象,若徒作虚骄客气,则战国纵横之士,如颜蠋王斗之徒,亦能为之,彼其意中正有大人之赫赫在,如醉人之必强谓不醉耳,又何尝藐也。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欲,如口鼻耳目四支之欲,虽人之所不能无,然多而不节,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学者所当深戒也。程子曰:“所欲不必沉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此“欲”字,非嗜欲沉溺之欲,即“口之于味也”一节道理。孟子所云性也,尧舜所云人心也,乃凡人之与生俱生,虽圣人亦必不可无者也,故谓之寡,寡者,谓不为其所诱溺沾恋,则“道心为主,而仁之于父子”一节道理不走作,乃所谓“存焉者”也。谓之“有存焉者”,不止是虚灵不测之物存,有与之存焉者耳。荆川答王遵岩书自谓“四十年前,所闻于经书师友,与其意见窥测者,皆为隔壁听话,于是放舍抹杀,见得些影子。”原是彻天彻地,灵明混成东西,至谓孔颜一生工夫只完养收摄得此物,其说之可笑如此。故知“明明德”不讲得“止至善”一纲领,虽坐破蒲团,踢翻醋甕,未有不蹉入鬼窟者也。

须知口鼻耳目四肢,浑是一团天理,才说欲,便是不好,此与虞书“人心”不同,故周子之说,谓“当寡之又寡以至于无”,而朱子又曰“只渐减少便存得此心”,则周子之说固精,而朱子之说又较密。

曾晳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羊枣,实小黑而圆,又谓之羊矢枣。曾子以父嗜之,父殁之后,食必思亲,故不忍食也。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肉聂而切之为脍。炙,炙肉也。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盍,何不也。狂简,谓志大而略于事。进取,谓求望高远。不忘其初,谓不能改其旧也。此语与论语小异。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獧,音绢。○不得中道,至有所不为,据论语亦孔子之言。然则孔子字下当有曰字。论语道作行,獧作狷。有所不为者,知耻自好,不为不善之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以下,孟子言也。“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万章问。曰:“如琴张、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琴张,名牢,字子张。子桑户死,琴张临其丧而歌。事见庄子。虽未必尽然,要必有近似者。曾晳见前篇。季武子死,曾晳倚其门而歌,事见檀弓。又言志异乎三子者之撰,事见论语。牧皮,未详。“何以谓之狂也?”万章问。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嘐,火交反。行,去声。○嘐嘐,志大言大也。重言古之人,见其动辄称之,不一称而已也。夷,平也。掩,覆也。言平考其行,则不能覆其言也。程子曰:“曾晳言志,而夫子与之。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此因上文所引,遂解所以思得獧者之意。狂,有志者也;獧,有守者也。有志者能进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屑,洁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乡人,非有识者。原,与愿同。荀子“原悫”,字皆读作愿,谓谨愿之人也。故乡里所谓愿人,谓之乡原。孔子以其似德而非德,故以为德之贼。过门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见亲就为幸,深恶而痛绝之也。万章又引孔子之言而问也。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行,去声。踽,其禹反。阉,音奄。○踽踽,独行不进之貌。凉凉,薄也,不见亲厚于人也。乡原讥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称古人邪?又讥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凉凉,无所亲厚哉?人既生于此世,则但当为此世之人,使当世之人皆以为善则可矣,此乡原之志也。阉,如奄人之奄,闭藏之意也。媚,求悦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闭藏,以求亲媚于世,是乡原之行也。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原,亦谨厚之称,而孔子以为德之贼,故万章疑之。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吕侍讲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则无可举,欲刺之则无可刺也。”流俗者,风俗颓靡,如水之下流,众莫不然也。污,浊也。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洁而似廉洁。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恶,去声。莠,音有。○孟子又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莠,似苗之草也。佞,才智之称,其言似义而非义也。利口,多言而不实者也。郑声,淫乐也。乐,正乐也。紫,间色。朱,正色也。乡原不狂不獧,人皆以为善,有似乎中道而实非也,故恐其乱德。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反,复也。经,常也,万世不易之常道也。兴,兴起于善也。邪慝,如乡原之属是也。世衰道微,大经不正,故人人得为异说以济其私,而邪慝并起,不可胜正,君子于此,亦复其常道而已。常道既复,则民兴于善,而是非明白,无所回互,虽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尹氏曰:“君子取夫狂獧者,盖以狂者志大而可与进道,獧者有所不为,而可与有为也。所恶于乡原,而欲痛绝之者,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绝之之术无他焉,亦曰反经而已矣。”

有谓“狂者又不可得”,此句回护甚难,上云琴张曾晳牧皮皆狂者也,此云“又不可得”,将置诸贤于何地耶?先生曰:“琴张曾晳牧皮固狂者一流,然终不知所裁,不足以与大道之传,故曰‘不可得’,此句又何须回护?如颜子早夭,不及见其大成,即不算与之,不然,‘不得中行’句,又置颜子于何地?”

人都看乡愿做庸鄙一流,非也,其见颇高,其术甚狡,以庸鄙之言行,愚弄惑乱天下耳。老释正得此秘,故易于动人。因思嵇阮之徒,似乎狂狷行径,也只是乡愿法嗣,与狂狷正自背驰,皆从“生斯世也”、“为斯世也”此二句得宗者也。

“反”,复之也,“正”,复其所也。圣贤大声疾呼,惊世震俗,到得此理复明,原是人人所自有,不是圣贤别将一件换去也,不是别有所修改加减于上面也。惟其如此,凭他管商申韩仪秦佛老告子象山公甫伯安,百般惑乱,日新月盛,到底澌灭他不得,今日提起便在,只恨无君子反之使正,以奏兴起之功耳。

经在天地间,亭亭当当,本无不正,只缘异端惑乱之后,故必反之而后正耳。

“正”字中分量亦复不同,君子反经必须到尽处,方是孟子之所谓经正。如汉以后辟二氏,功莫大于韩退之,然于经尚粗,有正不尽处,必至程朱而后谓之正;即程门弟子于经亦微有不尽处,得朱子为之详辨,而后无所不正,故“反”字在“经”字上,正见人人可以用力,反得一分,即有一分之兴,至“正”字在“经”字下,非孔孟程朱之功,不足以当之也。

经正民兴,原在辨明学术上说,玩注下“是非明白,无所回互”八字,则“正”“兴”都就“知”一边看,若泛作政教感化讲,失之远矣。反经之任,尧舜与孔孟共之,能言距杨墨者,即君子也。吾辈今日犹得执此理以辟邪说,亦赖程朱一番经正耳。

经与民原流合一,故正与兴气息相关,此即性善之旨也。正者正其善,兴亦兴其善,君子不是别有个道理,只就此中分辨出似善而非者耳;异端之乱道,亦未尝敢道个不善,故只好说个无善无恶为本体也。今人动云佛氏亦劝人为善,阳明亦教人为圣人,然则墨子一书,亦言修身尚贤以治国平天下,同是尧舜,同非桀纣,韩退之且惑其说矣,何以孟子独断个无父禽兽之极罪乎?故后世讲学只是是非不曾分明,才不分明,便经不得其正,身入于邪慝,而不自知其非也。

今人最怕是“是非”二字,一切要包罗和会,圆融含糊,才辨白分明,便曰矫激,曰刻露,凡做文为人,无不如此。甚至三教必求合一,朱陆必求同归,推其意,并杨墨告子与孟子不分优劣为得,此正是乡愿之术,中于人心,沦肌浃髓,牢不可破。看孟子一生用力,亦只于“是非”二字分别得尽,其所谓经正,直不许似是而非者,丝毫假借夹带过去耳。

注中“兴起于善”最宜玩,善即经也。富强之说精,则民兴于功利;祸福死生之说精,则民兴于二氏;科甲之说精,则民兴于时文;速化巧宦之说精,则民兴于无耻。彼皆发愤竭力以图之,未始非兴也,但不兴于善耳。

“众皆悦之”四字,便是“兴”字命根。要之庶民原无日不兴,悦乡愿处,亦误以为善耳,而不知其非也;若有真善式样示之,其悦更可知矣。孔孟不再,无怪其惑于佛老,程朱不生,无怪其溺于陈王,天下纷纷,总缘未得个反经君子耳,于民乎何尤!

君子与邪慝所争者正此庶民耳。即以文字喻之:今日俗烂墨腔,不顾书理,相习成风,此邪慝也;只为天下秀才随人脚跟,不能知耻自振,此庶民不兴也;有识者从而忧之,思得一二实学奇才者出,使之翕然兴起,亦甚易,此孟子好辨正人心本怀,即孔子“思狂狷”章意也。

毁狂狷者,只有乡原,破乡原者,亦必须狂狷。望君子曰“反”,望庶民曰“兴”,皆奋发振起之象,即“思狂狷”本意也。称夷惠为百世师,能兴起人,而不及孔子,朱子谓“治闾巷危恶之候,姜桂大黄,优于参术”,正是此旨。

此章原论狂狷,因及乡原,因及邪慝。“邪慝”二字,包举杨墨与诸异端说客者流在内,故注云“乡原之属”。

章意只是论狂狷而及乡原,乡原者,狂狷之反对也。狂狷似偏而实近中道,乡原似中道而实为贼,故“反经”“经正”专指乡原言。至“邪慝”句则所包者广,注所谓“并起不可胜正”者,日新月盛,其出无穷,而吾学既明,则众邪皆自灭熄也。

或云:孟夫子实见战国以后士大夫,陷溺已深,不可与入贤圣之道;汉兴治法,不纯用儒者,转见敦厚,读万石君传自见;唐用诗赋,宋尊经学,士气愈盛,德业愈衰;明初深见及此,选举人材,仿佛孝弟力田,多有布衣征为尚书者,矫枉如此,尚致后来文弱之弊。孟夫子一眼烁破千百年盛衰气运,今日舍征聘而袭制举,诚未见其可也。先生曰:“士大夫陷溺深,不可与入道,正为无真读书儒者耳。汉兴之郦陆,即战国说士也;叔孙通公孙弘,阉媚之徒也;万石君与其子建庆,虽称孝谨,一味阿世取荣,正乡原的传,史迁与微巧之直不疑、处谄之周仁同传,深讥之也。然则汉治之卑,正为用乡原,不用儒者耳。经学明于宋,而宋实不不能尊用之,故衰,岂可与晋之清言同案哉?后来事功人品之坏,皆由学术之不明,制令虽尚程朱,而士大夫讲学者,叛之若仇敌;即嘉隆以来,讲章制艺可见,此经不正而邪慝兴,酿致生民之祸。制举虽非不易之良法,然实非其罪也,今不明正学术之是非,而欲罢制举,行征聘,吾见一班有钱不识字乡原,弹冠上场耳,曾何补于治道哉!”

此章“反经”,以孔子之是非为宗,以入尧舜之道;下章即继以列圣相传之统,由尧舜至孔子,则“反经”君子其任固有所属矣。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馀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赵氏曰:“五百岁而圣人出,天道之常;然亦有迟速,不能正五百年,故言有馀也。”尹氏曰:“知,谓知其道也。”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馀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赵氏曰:“莱朱,汤贤臣。”或曰:“即仲虺也,为汤左相。”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散,素亶反。○散,氏;宜生,名,文王贤臣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此所谓闻而知之也。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林氏曰:“孟子言孔子至今时未远,邹鲁相去又近,然而已无有见而知之者矣,则五百馀岁之后,又岂复有闻而知之者乎?”愚按:此言,虽若不敢自谓已得其传,而忧后世遂失其传,然乃所以自见其有不得辞者,而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终,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指深哉!○有宋元丰八年,河南程颢伯淳卒。潞公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颐正叔序之曰:“周公殁,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涣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

圣人每五百年一兴,天地气运使然,顾天地之气运亦有厚薄,尧舜汤文皆在上位,是值气运厚时,及周之衰,孔子不王,是值气运薄时,天地反承受圣人不起耳。

见知闻知之分,大段有不可晓,朱子谓:“以同时言之,则斯道之统臣当以君为主,以异世言之,则斯道之传,后圣当以前圣为师。”大义已尽。近时讲学,必系师传,正坠异端密室传帕之习,不过以此为标榜招牌耳,实与圣学无干,学者不为其所惑可也。要知上几节文势直注,末二句,是孟子叹道统之无属,而隐然有自任之意。

凡邪教密传,非大道之公,故必以衣钵源流为证;圣人之道若大路然,不必有所付受为支派也。其揆果一,则千岁千里,若合符节,所行所言,天下后世皆可共质,如其不然,虽亲依贤者门墙,于此事无毫厘交涉。

* * *

[1]成 原作“城”,据孟子改。

[2]此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七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