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十一 告子上凡二十章。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桮,音杯。棬,丘圆反。○性者,人生所禀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棬,屈木所为,若卮匜之属。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戕,音墙。与,平声。夫,音扶。○言如此则天下之人皆以仁义为害性而不肯为,是因子之言而为仁义之祸也。

先单说义,次兼说仁义,便是告子仁内义外根苗,陈定宇以为脱一“仁”字[1],犹颟顸在。

先说义,后言仁义,告子意中先有义外论头在,故其“为”字亦指“义”字居多。

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只是仁义,告子歧而二之,便不是。然其以“杞柳”“桮棬”为喻,而轻轻下一“为”字亦自包裹得好。孟子从“为”字中抉出“戕贼”二字,便觉罅漏百出,不攻而自溃。

“顺”字对“为”字,故者,以利为本,惟其顺也。

告子天资刚傲,看其词气绝无商量,故孟子只就彼说直折其非,而不明言其所以然,盖亦至于太原之意也。然理必极明,辞必极快,理明处只是入情,辞快处要在刺骨。

有谓告子非祸仁义者,其外仁义,凡以明性也。先生曰:“为何定要出脱告子?以其本师也。秀才看‘性善’,便道孟子不得已撰造立教如此,其实心服告子之说为本真,推而上之,尧舜禹汤文武周孔,总是孟子一流,其为健顺五常礼乐刑政诸道理,总是性善一例,皆所谓圣人添入者也,不若‘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为正法眼藏,自庄列告子、五宗禅家、象山阳明,皆以此为宗,秀才已皈依而化之矣,安得不回护本师哉!”

阳明看义理都在“良知”外,此所以害“良知”也。

性与义,告子本是二之,偏说二之不是,阳明明是禅,偏说禅不是,一般狡狯。[2]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湍,他端反。○湍,波流潆回之貌也。告子因前说而小变之,近于扬子善恶混之说。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言水诚不分东西矣,然岂不分上下乎?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夫,音扶。搏,补各反。○搏,击也。跃,跳也。颡,额也。水之过额在山,皆不就下也。然其本性未尝不就下,但为博激所使而逆其性耳。○此章言性本善,故顺之而无不善;本无恶,故反之而后为恶,非本无定体,而可以无所不为也。

水非可以指性也,水之必下者,其性也。人非可以指性也,人之必善者,其性也。若但以水言,以人言,则水有多少水,人有多少人,岂复有定体哉?告子本领在“生之谓性”一句,看水之流便是性,看人之心便是性,其病只在此,阳明谓“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即是此意。不知能视听言动的这个,正是无分于东西之水也,故其宗旨亦只在“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若圣人之所谓性,则必视之明,听之聪,言之文,动之肃,乃所谓水之必下也,人之性也。

告子屡设譬喻以言性,即佛老家之寓言,闪烁支离,不可方物,其实皆遁词耳。儒者只与格物穷理,则终无遁处,孟子知言本领在此。程朱辟佛,只与论迹,“迹从何来”,亦此意也。告子先不识杞柳、湍水、马炙等物之理,如何识性?孟子知性知天,其于知言也何有,方知杞柳、湍水、马炙之理,皆吾性所有。以格物穷理为骛外,此所谓义外也。伯安若善格竹子,竹子亦未必不可以言道,其不识良知,先不识竹子耳。

陈卧子云:圣贤之言性,深辨其自然者奈何而已,苟涉乎人之所为,岂得尚号为性耶?而必以性为善者,此教人之道也,无善之说近道,而重疑天下之心,性善之说以偏,而可定天下之志,圣贤教人,言此不言彼也。又云:善治水者任其势,善治人者任其性,性可任乎?则固已断其善矣,此权辞也。先生曰:“以任性自然为说,此本之老庄,却以无善为宗,杂合二氏之言,显攻孟子不知本,而又以为教人之道如此,若反为回护者。即阳明所云:不忍抵牾朱子,不得已而委曲调停,以为朱子晚岁已大悟也。此等说数,浸淫于学士大夫胸中,老大不然孔孟,何况程朱。”

告子曰:“生之谓性。”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觉运动者而言。告子论性,前后四章,语虽不同,然其大指不外乎此,与近世佛氏所谓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与,平声。下同。○白之谓白,犹言凡物之白者,同谓之白,更无差别也。白羽以下,孟子再问而告子曰然,则是谓凡有生者同是一性矣。“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又言若果如此,则犬牛与人皆有知觉,皆能运动,其性皆无以异矣,于是告子自知其说之非而不能对也。○愚按: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性,形而上者也;气,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气。然以气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所以然者,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孟子以是折之,其义精矣。

陈卧子云:告子与孟子论性不合者,一欲知其本,一欲立其教也。告子无辨难之才,而徒执本然之语,则事之可疑者多矣,故孟子设机变以穷之,而庶以全我教。又云“生之谓性”,是指方生之际,言万物之性皆出于此时也,非言万物之性一无所异也。然其说大有类是者,故孟子谬其旨、变其辞以难之,以全我立教之本意。先生曰:“告子正为不知本,故理穷,卧子却以为其辨拙而理不穷,及其代告子辨也,则连告子所主之义都失之。告子本以知觉运动言生,犹阳明所云‘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卧子却以生死之人当之,果尔,则孟子亦不必以‘白之谓白’折之,而告子然之矣。窃恐告子辨才远胜卧子十倍,卧子尚未知告子言,安能知孟子言?独其悍然敢以告子为是,而直非孟子,谓告子理是而辨拙,孟子理不足而辨胜,是告子诚而孟子黠也。此一种无忌惮之病,非小小罪过也。呜呼!此非阳明之害与?”又曰:“告子‘生’字亦不指囫声堕地时,如其言,只初生时有性而后遂无性乎?”又曰:“告子原说生即是性,故不得不然,孟子之诘,使其曰不然,孟子固又有以折之矣。”

陈卧子云:告子之于性,意在独知而已,故知其本而忘其末,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所当然,是以取喻事物而为孟子之所穷。先生曰:“圣人尽性,便尽人物,赞化育,岂仅独知而已。独知性,只是二氏之说,然二氏亦便以此立教,未有忘末而谓之知本,不知当然而谓其知所以然也。”

有谓天下莫尊于同,莫贱于异,天地万物尽同也。先生曰:“孟子道性善,正为同然耳。犬牛与人性有同有不同,正为生中有不同耳。”

“生之谓性”,经孟子如此辞辟,后人犹祖其说,谓告子未尝不是,孟子为流弊立教,故为矫枉之言者。呜呼!使无孟子,几何其不以告子为圣人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者为性,故言人之甘食悦色者即其性。故仁爱之心生于内,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学者但当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义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长,上声,下同。○我长之,我以彼为长也;我白之,我以彼为白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与,平声,下同。○张氏曰:“上异于二字疑衍。”李氏曰:“或有阙文焉。”愚按:白马白人,所谓彼白而我白之也;长马长人,所谓彼长而我长之也。白马白人不异,而长马长人不同,是乃所谓义也。义不在彼之长,而在我长之之心,则义之非外明矣。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言爱主于我,故仁在内;敬主于长,故义在外。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耆,与嗜同。夫,音扶。○言长之耆之,皆出于心也。林氏曰:“告子以食色为性,故因其所明者而通之。”○自篇首至此四章,告子之辩屡屈,而屡变其说以求胜,卒不闻其能自反而有所疑也。此正其所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所以卒于卤莽而不得其正也。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孟季子,疑孟仲子之弟也。盖闻孟子之言而未达,故私论之。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所敬之人虽在外,然知其当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则不在外也。“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长,上声。○伯,长也。酌,酌酒也。此皆季子问、公都子答,而季子又言,如此则敬长之心,果不由中出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恶,平声。○尸,祭祀所主以象神,虽子弟为之,然敬之当如祖考也。在位,弟在尸位,乡人在宾客之位也。庸,常也。斯须,暂时也。言因时制宜,皆由中出也。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此亦上章耆炙之意。○范氏曰:“二章问答,大指略同,皆反覆譬喻以晓当世,使明仁义之在内,则知人之性善,而皆可以为尧舜矣。”

“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此正如禅家“杀活纵夺”句,同中有异,不离故处,已过千滩,只是一个主宾,有时一喝只作一喝用,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分明只在转机处荐取耳,此可以得言语之妙。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此亦“生之谓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苏氏、胡氏之说盖如此。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好,去声。○此即湍水之说也。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韩子性有三品之说盖如此。按此文,则微子、比干皆纣之叔父,而书称微子为商王元子,疑此或有误字。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与,平声。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乃若,发语辞。情者,性之动也。人之情,本但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夫,音扶。○才,犹材质,人之能也。人有是性,则有是才,性既善则才亦善。人之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其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恶,去声。舍,上声。蓰,音师。○恭者,敬之发于外者也;敬者,恭之主于中者也。铄,以火销金之名,自外以至内也。算,数也。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所以善恶相去之远,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扩充以尽其才也。前篇言是四者为仁义礼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扩而充之,此直因用以著其本体,故言有不同耳。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好,去声。○诗大雅烝民之篇。蒸,诗作烝,众也。物,事也。则,法也。夷,诗作彝,常也。懿,美也。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执之常性也,故人之情无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观之,则人性之善可见,而公都子所问之三说,皆不辩而自明矣。○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则尧舜至于途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学而知之,则气无清浊,皆可至于善而复性之本,汤武身之是也。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则自暴自弃之人也。”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张子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愚按:程子此说才字,与孟子本文小异。盖孟子专指其发于性者言之,故以为才无不善;程子兼指其禀于气者言之,则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张子所谓气质之性是也。二说虽殊,各有所当,然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盖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学者所当深玩也。

孟子言性,皆从端倪发现处溯洄而上,故极明显真实,所谓“求故以利”者也。“乃若其情”二节,虚虚发凡,下节四者之心,方是疏情之善,“弗思”“求”“舍”半段,方是疏非才之罪。

性为中涵,尚疑其未必尽善,况情之流动攻取者,顷刻万变,何足以证乎?孟子所言之情,只指人心猝乍感触不知不觉发露处,虽凶人暴客无不然者,此为最真,所谓孺子入井之恻隐,与牵牛之不忍,平旦好恶之相近,孩提之爱敬,无非此意。止就这端倪上指证,以见善为人心之自有,不说情之流变,亦不执此不知不觉处为究竟工夫,如良知家所云也。

恻隐羞恶,情也。其载之而发者,心也。仁义礼智,性也。能恻隐羞恶发挥至仁义不胜用,才也。知其固有而欲得之,思也。

诸说之非,总只在“物”上起见,谓“物”即是“则”,如后世金溪姚江皆主此说。孔孟却以“则”为主,有“物”有“则”:明分两件,有“物”必有“则”;归并一件,归于“则”,不归于“物”也。“则”在“物”之先、“物”之上,但离“物”则“则”亦不见耳。孟子引此以证其即情验性之说,重在“必有故好”四字。

理在气先,亦即在气中,惟程朱分得明白,故其合一处泯然无间,后来欲说即气是理,其所谓合一,非孔孟之合一也。孔孟之合一重在“则”,谓“物”必有“则”,后来之合一重在“物”,谓“物”便是“则”,此正彼说之非,与孟子“性善”作头敌矣。

“有物”句是证结性善,“民之秉夷”二句,是证结情与才之善即性善,孟子立说主因情而见性,故引据之意重“好德”句。

明道先生善言诗,不曾章解句释,下字训诂,有时只转却一两字点缀地念过,便教人省悟,其法盖得之此节。

或云,孔子赞诗,只统说知道中夹人性二字不得。余谓此论甚泥拙!假如大学引文王诗作敬止义,其实诗人止字是助音耳,可曰传者文理不通乎?孔子观诗时,不必加人性字,孟子引证,却不妨坐定人性,况天生物则,秉彝懿德,诗人已明具人性义,与敬止例又不同,何故孔子口中反不许他说性哉!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富岁,丰年也。赖,藉也。丰年衣食饶足,故有所赖藉而为善;凶年衣食不足,故有以陷溺其心而为暴。今夫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夫,音扶。,音牟。耰,音忧。硗,苦交反。○,大麦也。耰,覆种也。日至之时,谓当成熟之期也。硗,瘠薄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圣人亦人耳,其性之善,无不同也。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蒉,音匮。○蒉,草器也。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为之屦,虽未必适中,然必似足形,不至成蒉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耆,与嗜同,下同。○易牙,古之知味者。言易牙所调之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师旷,能审音者也。言师旷所和之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姣,古卯反。○子都,古之美人也。姣,好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然,犹可也。草食曰刍,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程子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体用之谓也。孟子言人心无不悦理义者,但圣人则先知先觉乎此耳,非有以异于人也。”程子又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此语亲切有味。须实体察得理义之悦心,真犹刍豢之悦口,始得。”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若如后世谓学,当云理义之所同然者何也,谓心也矣。湛甘泉改注云:“在心为理,处物为义。”只改一“物”字,便是义外之病。若以物为外,是分内外之道,非皆备之旨也。如此说义,又何曾不在心来?要将理字说高,反将心与理与物画成三片,此求合而得离也。大约禅学最怕拈着理字,后来便要拈理字以明其非禅,只打开物字,则理字便好活用,此正僧杲教张侍郎所谓“即用儒家言语,改头换面,接引人去”之术也。姚江格物之说,正是此法,乃反以程朱之说为义外,试思合外内者,义外乎?分外内者,义外乎?亦易辨耳。

“在物为理,处物为义”,铁板注脚,程子分解二字如此,正为两个“也”字破疑耳。其实止是一串,故急接语云“体用之谓也”,若呆煞分看,便是告子义外。

“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若谓故意放低圣人引人,即成自弃,若谓满街是圣人,尔胸中原是圣人,要人笑受,即是无忌惮。扫除雨路,方见孟子吃紧为人处。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蘖,五割反。○牛山,齐之东南山也。邑外谓之郊。言牛山之木,前此固尝美矣,今为大国之郊,伐之者众,故失其美耳。息,生长也。日夜之所息,谓气化流行未尝间断,故日夜之间,凡物皆有所生长也。萌,芽也。蘖,芽之旁出者也。濯濯,光洁之貌。材,材木也。言山木虽伐,犹有萌蘖,而牛羊又从而害之,是以至于光洁而无草木也。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好、恶,并去声。○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平旦之气,谓未与物接之时,清明之气也。好恶与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几希,不多也。梏,械也。反覆,展转也。言人之良心虽已放失,然其日夜之间,亦必有所生长。故平旦未与物接,其气清明之际,良心犹必有发见者。但其发见至微,而旦昼所为之不善,又已随而梏亡之,如山木既伐,犹有萌蘖,而牛羊又牧之也。昼之所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夜之所息,又不能胜其昼之所为,是以展转相害。至于夜气之生,日以寖薄,而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则平旦之气亦不能清,而所好恶遂与人远矣。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长,上声。○山木人心,其理一也。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舍,音捨。与,平声。○孔子言心,操之则在此,舍之则失去,其出入无定时,亦无定处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测,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难,不可顷刻失其养。学者当无时而不用其力,使神清气定,常如平旦之时,则此心常存,无适而非仁义也。程子曰:“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耳。操之之道,敬以直内而已。”○愚闻之师曰:“人,理义之心未尝无,惟持守之即在尔。若于旦昼之间,不至梏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孟子发此夜气之说,于学者极有力,宜熟玩而深省之也。

此章“心”字是仁义之良心,与他处单“心”字不同,故说心便须根仁义;气清时,可验良心之萌蘖,所重不在气,故说气便须根心;好恶是心所发处,“相近”“几希”处是良心萌蘖,非无仁义而但有好恶也,故说好恶便须根“相近”“几希”。此数字都单举不得。

“气”字千古惟孟子发明,而气之生于息,见乎平旦,于此章尤精。气根于理,理根于心,惟主静而理与心一,气之用自行,此周子之图说,即从孟子“息”字得宗也。

气日里也生,只是夜间稍静,不耗散耳。

“平旦之气”两句,非幸之危之也。前既是放失之馀,旋即是旦昼梏亡随其后[3],然则所为与人相近几希者,一瞬耳。

“不足以存”,言不足以存仁义之良心,非云夜气不存也。日间梏亡循环不已,则夜气所生息者渐渐消泯,梏亡只指旦昼所为,不是夜中亦复梏亡。

夜气之不足以存,为良心溺且绝也。惟良心之溺且绝,故违禽兽不远,若只归咎夜气,便失之万里矣。

心之形质无出入,其理体亦无出入,其可以出入言者,乃运乎形质而载夫理体之活物。惟其活,故有存亡出入,存亡出入即生乎操舍,其为物原无出入也。孟子通章所指皆仁义之心,无出入者也,孔子所指却只是单“心”字,孟子借以证其不可不养,重在“操”“舍”字,要之心存则仁义存,亦初非二物也。若只重神明不测之体言,便易堕禅宗去。

孟子所言“心”字与孔子不同,孔子是说心之为物,孟子前后数章“心”字皆指仁义之良,非虚说“心”字也。然仁义之所以放失,皆因心之为物最活,风吹草动,便已走作,故不可顷刻不操,此节引来只重一“操”字耳。

孟子引此以见心之易放而难守,欲人用力养之耳。其实孔子之言“心”,与孟子“心”字微有不同,孟子言仁义之心,指本然之良者,即尧舜之所谓“道心”也;孔子单说心之为物最活变不测,惟其活变不测,故有道心人心之殊,“存亡出入”已指人心之危矣。其理虽一而所言各有指。

程子论“出入”二字,故曰“以操舍言”,然此四句总言心之活变难把捉,以儆人不可不操耳,以心之自然上论为正,不必粘煞操舍也。“无时”与“莫知其乡”平看,若侧串讲,似因无时故莫知其乡,多一转矣。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或,与惑同,疑怪也。王,疑指齐王。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易,去声。暴,步卜反。见,音现。○暴,温之也。我见王之时少,犹一日暴之也;我退则谄谀杂进之日多,是十日寒之也。虽有萌蘖之生,我亦安能如之何哉?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夫,音扶。缴,音灼。射,食亦反。为是之为,去声。若与之与,平声。○弈,围棋也。数,技也。致,极也。弈秋,善弈者名秋也。缴,以绳系矢而射也。○程子为讲官,言于上曰:“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而薰陶德性。”时不能用,识者恨之。范氏曰:“人君之心,惟在所养。君子养之以善则智,小人养之以恶则愚。然贤人易疏,小人易亲,是以寡不能胜众,正不能胜邪。自古国家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盖以此也。”

“王之不智”,在道理上说,如仁义之与利,行王政之与好勇好货好色,伐国救民之与火热水深,说时未尝不足用为善,而卒不能改从,故道理到底不明白,不足与有为。孟子之所以叹,盖叹道也,非叹其身不用,谓王不能知己而为智也。孟子此篇都讲性道为学之旨,看前后章自明,若从己之用不用说王之智不智,义小而私,非此章意也。

第二节似咎“寒之”者,然所以引“寒之”久者,王心原自有病,故下节云云。

不“专心致志”,正是“弗若”缘故,有因章末二句语气,谓讲“弗若之矣”,亦不宜老实说明者,真俗论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孟子已提清在上,故章末只用反辞决之,意已足耳。今人非惟不识孟子道理,抑且不识孟子文字,何处与他说起耶?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舍,上声。○鱼与熊掌皆美味,而熊掌尤美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恶、辟,皆去声,下同。○释所以舍生取义之意。得,得生也。欲生恶死者,虽众人利害之常情,而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乃秉彝义理之良心,是以欲生而不为苟得,恶死而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设使人无秉彝之良心,而但有利害之私情,则凡可以偷生免死者,皆将不顾礼义而为之矣。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由其必有秉彝之良心,是以其能舍生取义如此。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丧,去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但众人汩于利欲而忘之,惟贤者能存之而不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食,音嗣。嘑,呼故反。蹴,子六反。○豆,木器也。嘑,咄啐之貌。行道之人,路中凡人也。蹴,践踏也。乞人,丐乞之人也。不屑,不以为洁也。言虽欲食之急而犹恶无礼,有宁死而不食者。是其羞恶之本心,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人皆有之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为,去声。与,平声。○万钟于我何加,言于我身无所增益也。所识穷乏者得我,谓所知识之穷乏者感我之惠也。上言人皆有羞恶之心,此言众人所以丧之。由此三者,盖理义之心虽曰固有,而物欲之蔽,亦人所易昏也。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乡、为,并去声。为之之为,并如字。○言三者身外之物,其得失比生死为甚轻。乡为身死犹不肯受嘑蹴之食,今乃为此三者而受无礼义之万钟,是岂不可以止乎?本心,谓羞恶之心。○此章言羞恶之心人所固有,或能决死生于危迫之际,而不免计丰约于宴安之时,是以君子不可顷刻而不省察于斯焉。

“万钟于我何加焉”,世人惟将“万钟”与“我”合而为一,孟子只将“万钟”与“我”分而为二。

自本心丧失,但为利欲所驱使,为境遇所迁移,万钟非人,行乞亦非人也。忽然万钟,便讲作用,忽然行乞,又仍讲礼义,此等人世上正复不少。胸中总舍个万钟不得,彼赫奕者无论已,一辈貌取礼义之徒,退入高隐,即于高隐求万钟;退入佛老,即于佛老求万钟;退入理学,即于理学求万钟;退入方技,即于方技求万钟,尤为失心之甚者也!

讥诃笑骂,世人尽尖酸明白,不知到自身上便全不照管,心口相违,前后异状,即以问其人,亦自不可解,此不可解处,即孟子所谓“可已”而“失本心”者也。五鼓寒钟,一炊热梦,念此更应猛省。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谓“心如谷种,仁则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谓之仁,则人不知其切于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则可以见其为此身酬酢万变之主,而不可须臾失矣。义者行事之宜,谓之人路,则可以见其为出入往来必由之道,而不可须臾舍矣。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舍,上声。○哀哉二字,最宜详味,令人惕然有深省处。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程子曰:“心至重,鸡犬至轻。鸡犬放则知求之,心放而不知求,岂爱其至轻而忘其至重哉?弗思而已矣。”愚谓上兼言仁义,而此下专论求放心者,能求放心,则不违于仁而义在其中矣。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则在于求其放心而已。盖能如是则志气清明,义理昭著,而可以上达;不然则昏昧放逸,虽曰从事于学,而终不能有所发明矣。故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此乃孟子开示切要之言,程子又发明之,曲尽其指,学者宜服膺而勿失也。

义为人路,异端遂指为外,不知路在外,而所以由者仍在内也。事父则宜孝,事君则宜忠,岂亦在外乎?知此,则路亦不是外物,异端自打成两橛耳。

放心者,心之仁放失也,求放心者,以学问求之也,故曰“学问之道无他”。心便指仁,求便指学问,言人为求放心,故有事学问,而学问之道,总所以求放心而已。此一节惟勉斋发明最详。或谓:注云,“志气清明,义理昭著”,恐只是收摄得此心,乃可以求仁否?曰:此却犯朱子所谓“以一心求一心”也。我欲仁,斯仁至,只求底便是,若谓先存此心以求仁,则已分为两物矣,又何以云仁人心也哉?此正系圣学与异学分界处。总缘于学问外另有个“求”字工夫,即纳入学问内说,亦另有一节“求”字工夫,如此则学问与心全无胶粘,有亦得,无亦得,不道心与仁早无胶粘,有仁亦得,无仁亦得,只心不走作便是,却是蹉了路头也。盖人但知心与仁分离不得,不知仁与学问原分离不得。离了学问,便收得心入来,无处安顿,亦必走作也。且如人言只收摄此心为主,则原不消学问得,参禅坐功,皆可悟本体,一着学问,反生障碍矣。然其所弄之猢孙,便守到腊月三十,终无用处。程子所为与一钱而乱,及金谿姚江之徒,一悟之后,凶德败行,靡所不为,惟其求非学问之求,故其所存之心,亦非仁义之心也。且“求放心”孟子开示学问之要,学问之实,不是说到尽无他而已矣,归本之辞,非极头之辞,能如是,则“志气清明,义理昭著,而可以上达”,可知学问于求放心上正好做去,不是求放心便休,看作说尽话便错。勉斋黄氏曰:“此章首言‘仁,人心’,是言仁乃人之心;次言‘放其心而不知求’;末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言学问之道,非止一端,如讲习讨论、玩索涵养、持守践形、扩充克治皆是。其所以如此者,非有他也,不过求吾所失之仁而已,此乃学问之道也。三个‘心’字脉络联贯,皆是指仁而言。”

心统性情,心之出入存亡,气之灵也,而所统之妙,与之俱为存亡。故放心者,所统之仁义放也;求放心者,求心之所统也。心存则所统者俱存,是气与理一也,所以完其为“仁,人心也”;心放则气离而自行,故必用学问之道,正以理收之养之,使复为一也。异端亦自求心,但舍事理以为求,则其所求者止气之灵而已,故不可以穷众理,应万事,自圣人观之,虽妙明圆净,如如不动,真常流住,皆放心也。故“而已矣”三字,紧根学问之道讲,若谓只要求心,解得更不须学问,便是临济曹洞敬启金溪新会姚江之邪说,与圣人之旨悖矣。

“心”字从首节生来,即“仁”字也。故第三节注云:上兼仁义,下专论求放心,则不违于仁而义在其中。勉斋亦云:三“心”字皆指仁而言。时讲空空说求放心,便是陆学收摄精神本领,更进亦止得上蔡知觉是仁一层耳。盖孟子此一篇中,自“公都子”章至末,皆指仁义之良心而言,未有泛指血气活动之心而言者,象山提唱先立其大,亦是错认孟子,正与假借“良知”二字之术同,皆指鹿为马也。

人看学问是假借筌蹄,缘他所指学问便粗浅,止将载籍诵读当之,此却是学问中一件事耳。圣贤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以至齐治平,其说岂止如此。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信,与伸同。为,去声。○无名指,手之第四指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恶,去声。○不知类,言其不知轻重之等也。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拱,两手所围也。把,一手所握也。桐梓,二木名。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人于一身,固当兼养,然欲考其所养之善否者,惟在反之于身,以审其轻重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贱而小者,口腹也;贵而大者,心志也。今有场师,舍其梧檟,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舍,上声。檟,音贾。樲,音贰。○场师,治场圃者。梧,桐也;檟,梓也,皆美材也。樲棘,小枣,非美材也。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狼善顾,疾则不能,故以为失肩背之喻。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为,去声。○饮食之人,专养口腹者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此言若使专养口腹,而能不失其大体,则口腹之养,躯命所关,不但为尺寸之肤而已。但养小之人,无不失其大者,故口腹虽所当养,而终不可以小害大、贱害贵也。

孟子为当时陷溺者唤醒路头,故指示大段处多,举工夫处少。如此章“养大者”,下章“先立大者”,极其儆切,然只是大段,须有人问大者如何养、如何立,定有个方法在,惜时无人焉足以发之也。然其方法亦只在孔曾思三书中可想而知,必无别传宗旨。阳儒阴释之流,喜其空阔不说煞,可以改头换面,每借空大之言以行其私,且云工夫即本体,本体即工夫,其爚乱至不可穷诘,不知孟子所言,实不如此。如陆子静讲义利内外处,颇足动人,及说到工夫本领,则一齐差却,盖大段易取,实际难得也。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钧,同也。从,随也。大体,心也。小体,耳目之类也。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官之为言司也。耳司听,目司视,各有所职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既不能思而蔽于外物,则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于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难矣。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凡事物之来,心得其职,则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职,则不得其理,而物来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与我者,而心为大。若能有以立之,则事无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夺之矣,此所以为大人也。然此天之此,旧本多作比,而赵注亦以比方释之。今本既多作此,而注亦作此,乃未详孰是。但作比字,于义为短,故且从今本云。○范浚心箴曰:“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大仓稊米,参为三才,曰惟心耳。往古来今,孰无此心?心为形役,乃兽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动静,投间抵隙,为厥心病。一心之微,众欲攻之,其与存者,呜呼几希!君子存诚,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体从令。”

“耳目之官不思”,与“心之官则思”,两句紧相照,故“思”字与“耳目”一段对,不与“心”字对也。人皆说成能思则得其心,失其义矣。“得之”谓得事物之理,非得心之官也,下两句只解“心之官”一句,见其为大体耳。艾千子云:“心之官则思”,此有人心在内,“思则得之”,则皆道心。“心之官”对“耳目”言,“思则得之”乃先立乎其大也。坐误看“得之”意,致生谬解也。

朱子曰:“‘心之官则思’,固是元有此思,只恃其有此,任他如何却不得,须是去思方得其所思,若不思,却倒把不是做是,是底却做不是,邪思杂虑,顺他做去,却害事。”观此,则两“思”字不同之义了然矣,盖下文“先立”“立”字,即此第二个“思”字也。

心得其官,则耳目皆从,无非思也。

“此”字兼心思耳目,天总以付人,从大从小,却听人自择。

孟子为邪说以礼义为外,故其立言,每直指本体,示人固有处多,而不及工夫,如“放心”章之“求”字,“身体”二章之“养”字,此章之“立”字,皆悬空说,在三字中煞有工夫,非前后际断,空洞森罗之为立也。象山以“先立其大”为宗旨,举示詹阜民,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中立,象山见之曰:“此理已显也。”然则象山之所谓“立”,立其所立,非孟子之所谓立也。孟子之“立”,欲得其能思之职,如象山论,乃不立其大耳。

异端怕外缘,正坐大者不立。或云:三界惟心,他正单立这个耳。曰:他先去了理义,叫大者如何立?他自以为立,却是坏了这大者,非立也。

孟子当群言淆乱,人心陷溺之时,故其所言大约辨醒是非处多,实指工夫处少,故其语空悬,易为外道所假借。陆子静亦拈此句为注脚,却是改头换面之术耳。如此节讲“先立大者”,是甚卓越!然大者如何便立,却未及详示,不是他不说,无暇说至也。七篇中大约如是。或谓说立便是工夫,此阳明本体即工夫邪说也。或谓如是则当于“立”字中讲出实功。曰:孟子不曾说得,如何代为补?然则毕竟如何?曰:孟子以孔子子思为宗者也,看孔思所说工夫,即得之矣。不是不可补,须补得真是孟子意中工夫为难耳。

所以必当先立之故,不必更生枝节也。上文云“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又云“心之官则思”,则已明言之矣。然则先立之工夫如何?曰:此孟子之引而不发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乐,音洛。○天爵者,德义可尊,自然之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修其天爵,以为吾分之所当然者耳。人爵从之,盖不待求之而自至也。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要,音邀。○要,求也。修天爵以要人爵,其心固已惑矣;得人爵而弃天爵,则其惑又甚焉,终必并其所得之人爵而亡之也。

学者不识得“天”字,凭他英雄才智,压倒在气数之命下矣。气数之命,即人爵也,不知上边还有个天命之性在,此是气数没奈他何底,圣贤只争遮些子耳。孟子特提个“天爵”,已将气数之命,俯视在百尺楼下,然是实理,非虚气也。请看孔孟程朱,今日又何常无人爵?故曰“大德者必受命”。

“天爵”二字,是孟子自撰语,然却是真实义,非寓言名目也。天位、天禄、天秩、天叙、天命、天讨,无非天者,天即理也。自“天”字不明,异端横起,其最下者,至袁黄了凡,造为感应功过格,附会太上不根之语,谓以此求科名、年寿、子女、货殖之属,无不应愿而得者,云是劝人为善。夫所为善者何?公也,义也。恶者何?私也,利也。以自私自利之心,而伪行善事,此劝人为恶,非为善也,即使尽如袁黄所劝,正孟子所谓“要弃必亡”者耳。三代以上,未尝有此劝法,而为善者众,自汉以来,为因果报应之劝者日益精工,而人心益下,不可谓非彼说之罪也。今日虽极聪明长厚人,无不为所惑乱矣!为孔孟之徒者,不亟起而正之,更谁望耶?

“乐善不倦”,似是“修”字中事,如何说入天爵?不知“民之秉彝,故好是懿德”,是天理合下当如此。古人修而不要,也只还他固有耳,为要人爵而修,便已不乐,那得不倦?此“弃”字病根早已生成也。今人读书作文,何尝有所乐在焉,只为富贵利达由此,不得不然耳,则是初上学时早已弃绝天爵矣,故先儒每教人寻孔颜乐处。

孟子此章大段为有人爵者言,令其猛省,而求爵者已在里许,看末节“惑之甚”“甚”字,及“终必亡”句自见。故注中补“固已惑”,“已”最宜熟味。古人始终只是一个“修天爵”,“从”字极轻,初非古人之意也。今人始终只是一个“要人爵”,“修”字亦极轻,其所修亦非古人之修也。若谓孟子有以人爵歆动今人意,则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与古人又何别耶?

见处才落时命作用,便看此章书理不彻。末节曰“要”曰“弃”,前半截如此,后半截如彼,人道是两截人,我道原是一截,由后半截看来,知他前半截已不好了也。故读书人终身志节,全在初上学时,立心便须端的,不然,才人名士,下稍头都靠文字不着,便是“要弃必亡”榜样。

成弘以前,人尚立品,即科举亦寻他出来,故其人尚可观,不似而今一班乞儿相。

真读书而科名至,尚是修从中事,自万历末年,揣摩之说兴,士人目时文为敲门砖,言得雋即弃之也。试问敲门欲何为?取美官、多得钱、广田园、长子孙耳,然则修敲门砖时,已习成盗贼之心,安得复有人品事业哉?故凡为揣摩墨裁之人,不独其文丑恶,其人必下流鄙夫也,有志者可不戒与!

由其可弃,知其修时是要,由其为要,则其所修亦非真仁义忠信矣。朱子谓孟子时尚有“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今直废天爵以要人爵,如五霸假仁义,今之诸侯并不假矣。就时文言之,隆万以前,先辈崇尚实学,视制义极重;自万历末年至今日,视制义日益轻,士大夫无不以时文为烂恶不堪之物,当其开笔试草时,已弃之惟恐不速矣,只缘要公卿大夫在此,不得不为耳。此岂非要弃实证乎?于是有归咎时文不善者,不知先辈时文何尝如此烂恶不堪哉?故做好文字,与做丑文字,其立心便有人禽之分,此便是两“修”字不同处。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贵于己者,谓天爵也。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人之所贵,谓人以爵位加己而后贵也。良者,本然之善也。赵孟,晋卿也。能以爵禄与人而使之贵,则亦能夺之而使之贱矣。若良贵,则人安得而贱之哉?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闻,去声。○诗大雅既醉之篇。饱,充足也。愿,欲也。膏,肥肉。粱,美谷。令,善也。闻,亦誉也。文绣,衣之美者也。仁义充足而闻誉彰著,皆所谓良贵也。○尹氏曰:“言在我者重,则外物轻。”

“良贵”即上章“天爵”。孟子以仁义为宗,“良贵”者,仁义也。引诗但取“饱”字大意,德即仁义也,仁义之积中为饱,其彰著于外为闻誉。

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此言大误后生,“疾没世而名不称”,三代岂不好名?所好者,所以名之实耳。三代下之好名,但在声华荣利上起见,正与古之好名相反。其所谓名,止就当世权贵与一时市乞,啧啧以为快意,不知此正古人之所鄙耻而痛恶者,一好此名,终身堕落坑堑,虽有作为,只如无有矣。须知令闻广誉从仁义来,原不是外边事。

看今人营营,只是自己看得轻贱,全靠外边做贵重,毕竟外边如何贵重得我?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与,犹助也。仁之能胜不仁,必然之理也。但为之不力,则无以胜不仁,而人遂以为真不能胜,是我之所为有以深助于不仁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言此人之心,亦且自怠于为仁,终必并与其所为而亡之。○赵氏曰:“言为仁不至,而不反诸己也。”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荑,音蹄。稗,蒲卖反。夫,音扶。○荑稗,草之似谷者,其实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谷之美也。但五谷不熟,则反不如荑稗之熟;犹为仁而不熟,则反不如为他道之有成。是以为仁必贵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种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难熟,而甘为他道之有成也。○尹氏曰:“日新而不已则熟。”

“熟”字原从“美”字中转出,看注中“恃其美”与“为他道之有成”,两路夹拶出“熟之”,只在这条路上做去,便是至美,连“熟”字亦有名象,无程期,故曰“熟之而已矣”,不曰“熟而已矣”,此便是“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数句道理,都包在“之而已矣”四虚字中。

“熟”下着个“之”字,则“熟”宁是用力字,非功候字也。自始至终,由浅及深,都是熟之中事,亦不仅末后一着也。只此二字中,便见“必有事焉,心勿忘,勿助长”,直到“鸢飞鱼跃”,活泼泼地道理具在。

“熟之”非已熟也,故只在用力上说,然“熟”字是火候境界尽处,又须见得“之”字才有着落。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彀,古候反。○羿,善射者也。志,犹期也。彀,弓满也。满而后发,射之法也。学,谓学射。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大匠,工师也。规矩,匠之法也。○此章言事必有法,然后可成,师舍是则无以教,弟子舍是则无以学。曲艺且然,况圣人之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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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宇 原作“字”,据吕子评语卷三十四改。

[2]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四补。

[3]梏 原作“牿”,据孟子改,后三字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