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四 公孙丑下凡十四章。自第二章以下,记孟子出处行实为详。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时,谓时日支干、孤虚、王相之属也。地利,险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夫,音扶。○三里七里,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环,围也。言四面攻围,旷日持久,必有值天时之善者。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革,甲也。粟,谷也。委,弃也。言不得民心,民不为守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域,界限也。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言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尝与友人言秀才不会应变处事,只是穷理工夫缺欠,才讲作用便非。孔子曰:“我战则克。”岂作用之谓也?孟子此章正要如此看。苏老泉好谈兵,著权衡各十,以拟孙子,此意便低。若如宋襄公不鼓不成列,而公羊以为虽文王之战不是过,亦真腐儒之论耳。

封疆正所以域民,山谿正所以固国,兵革正所以威天下,不以云者,正非驰关去险销兵之谓,只要人和得道乃可耳。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策士之说,孟子就其中取“人和”之说,以发明本论。但策士所讲“人和”,都是五霸假之,为招徕笼络之术,非孟子所意之“人和”也,故孟子特下“得道”二字,见“人和”之本,谓得王者之道实能发政施仁也。得道者自多助,不是要多助而求得道,这些子上便是王霸之分,而作为亦别,于此不清楚,正堕策士权谋圈中,此汉唐之所以终不能返于三代也。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是则所谓“得道”,孟子一生宗旨也。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章内朝并音潮,惟朝将之朝如字。造,七到反,下同。○王,齐王也。孟子本将朝王,王不知而托疾以召孟子,故孟子亦以疾辞也。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东郭氏,齐大夫家也。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辞。辞疾而出吊,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同意。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要,平声。○孟仲子,赵氏以为孟子之从昆弟,学于孟子者也。采薪之忧,言病不能采薪,谦辞也。仲子权辞以对,又使人要孟子令勿归而造朝,以实己言。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恶,平声,下同。○景丑氏,齐大夫家也。景子,景丑也。恶,叹辞也。景丑所言,敬之小者也;孟子所言,敬之大者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夫,音扶,下同。○礼曰:“父命呼,唯而不诺。”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屦,在外不俟车。”言孟子本欲朝王,而闻命中止,似与此礼之意不同也。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与,平声。慊,口簟反。长,上声。○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书以为口衔物也。然则慊亦但为心有所衔之义,其为快、为足、为恨、为少,则因其事而所衔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云夫此岂是不义,而曾子肯以为言,是或别有一种道理也。达,通也。盖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说,盖以德言之也。今齐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于齿德乎?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乐,音洛。○大有为之君,大有作为,非常之君也。程子曰:“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自为尊大也,为是故耳。”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先从受学,师之也。后以为臣,任之也。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好,去声。○丑,类也。尚,过也。所教,谓听从于己,可役使者也。所受教,谓己之所从学者也。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不为管仲,孟子自谓也。范氏曰:“孟子之于齐,处宾师之位,非当仕有官职者,故其言如此。”○此章见宾师不以趋走承顺为恭,而以责难陈善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而以贵德尊士为贤,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尧舜之道,全从此心做出,君不能致敬于臣,则不尊德乐道不足与有为;臣不致敬于君,则不能陈善闭邪格君心使之正,此二典开口便说“钦哉”也。孟子之不敢陈非道,此心便是致君尧舜之本,方见“不敢”与下“敬”字中,内圣外王体用具在。

平生本领只一个尧舜之道,守尧舜之道,只一个“敬”字,故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是舍却仁义,便都是非尧舜之道也;不以此事君,即贼其君,是不陈尧舜便敢于贼也。故此二句不独指一时敬齐宣云然,是孟子一生学问事功,俱在里许。

除“仁义”二字外,凡为富强功利,一切淫辞邪说,生心害政者,都是“非”字中眷属,都是拂性蔽聪之说。

一边陈尧舜之道,所以责难;一边即不陈非尧舜之道,所以闭邪,两路并到,责难中有无数法则,闭邪中亦有无数门庭,法语巽言,潜移默夺,可知孟子有多少苦心大用。

“敬王”不是说王就是尧舜,定做到尧舜,看王便当尧舜,如此说,却是褒奖尊颂,乃后世之敬,非孟子之所谓敬也。自己实见得君非仁义不可,仁义非尧舜不至,不敢不以此陈告。陈者,陈其道,非以尧舜相奉也。此方是责难陈善之敬。

“不召之臣”,乃师傅,非佐相功臣也。“大有为之君”,其所谋即王道仁政之事,非阴谋秘计也。就之乃“尊德乐道”,以师礼事之,非脱略仪节,以示契密,为英雄作用也。

惟有不可召之臣,故君不敢召。

景丑以不敬责孟子,孟子正以不敬责齐王,“则不敢召”,何其敬也。责难陈善,亦正孟子之敬王也。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陈臻,孟子弟子。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一百,百镒也。孟子曰:“皆是也。皆适于义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赆,徐刃反。○赆,送行者之礼也。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为兵之为,去声。○时人有欲害孟子者,孟子设兵以戒备之。薛君以金馈孟子,为兵备。辞曰“闻子之有戒心也”。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焉,于虔反。○无远行戒心之事,是未有所处也。取,犹致也。○尹氏曰:“言君子之辞受取予,惟当于理而已。”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去,上声。○平陆,齐下邑也。大夫,邑宰也。戟,有枝兵也。士,战士也。伍,行列也。去之,杀之也。“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几,上声。○子之失伍,言其失职,犹士之失伍也。距心,大夫名。对言此乃王之失政使然,非我所得专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为,去声。死与之与,平声。○牧之,养之也。牧,牧地也。刍,草也。孟子言若不得自专,何不致其事而去。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见,音现。为王之为,去声。○为都,治邑也。邑有先君之庙曰都。孔,大夫姓也。为王诵其语,欲以讽晓王也。○陈氏曰:“孟子一言而齐之君臣举知其罪,固足以兴邦矣。然而齐卒不得为善国者,岂非说而不绎,从而不改故邪?”

衰乱君臣,大约情相欺,过相委耳,孟子两说,能使各正己罪,其义正在不相借处。有谓大夫之罪本于王,推勘未尝不是,然有失出处,不见圣贤义例之精细矣。

天下大祸,皆酿成于巧宦,士大夫但讲做官,不复知有百姓,使人君但讲财利,不复知用救民之官,以致生灵涂炭,害贻君国,皆“立而视其死”一法为之。

孟子谓蚳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音迟。鼃,乌花反。为,去声。与,平声。○蚳鼃,齐大夫也。灵丘,齐下邑。似也,言所为近似有理。可以言,谓士师近王,得以谏刑罚之不中者。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致,犹还也。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为,去声。○讥孟子道不行而不能去也。公都子以告。公都子,孟子弟子也。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官守,以官为守者。言责,以言为责者。绰绰,宽貌。裕,宽意也。孟子居宾师之位,未尝受禄,故其进退之际宽裕如此。尹氏曰:“进退久速,当于理而已。”

有谓孟子有排难解纷之意,故不受禄,为其画地为限,不敢代庖也。激蚳鼃一事,正是孟子为齐自为处。先生曰:“孟子之留齐,为行道也,齐无学焉后臣之实,则不足与有为,故不受禄,而王犹足用为善,故恋望不忍即去,此孟子之仁义交至也。蚳鼃一事,但就鼃言鼃,齐人一论,则又就孟子言孟子,各有所当,无非至道。其发蚳鼃也,初不为齐,何况自为?言外推论,谓其即此有益于齐而无伤于自为则得,若谓孟子以此为齐自为,则纯是权术作用,非圣贤心事作为也。”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欢为辅行。王欢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盖,古盍反。见,音现。○盖,齐下邑也。王欢,王嬖臣也。辅行,副使也。反,往而还也。行事,使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夫,音扶。○王欢盖摄卿以行,故曰齐卿。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孟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如此。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孟子仕于齐,丧母,归葬于鲁。嬴,齐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尝董治作棺之事者也。严,急也。木,棺木也。以、已通。以美,太美也。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称,去声。○度,厚薄尺寸也。中古,周公制礼时也。椁称之,与棺相称也。欲其坚厚久远,非特为人观视之美而已。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不得,谓法制所不当得。得之为有财,言得之而又为有财也。或曰:“为当作而。”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比,必二反。恔,音效。○比,犹为也。化者,死者也。恔,快也。言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肤,于人子之心,岂不快然无所恨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送终之礼,所当得为而不自尽,是为天下爱惜此物,而薄于吾亲也。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伐与之与,平声;下伐与、杀与同。夫,音扶。○沈同,齐臣。以私问,非王命也。子哙、子之,事见前篇。诸侯土地人民,受之天子,传之先君。私以与人,则与者受者皆有罪也。仕,为官也。士,即从仕之人也。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天吏,解见上篇。言齐无道,与燕无异,如以燕伐燕也。史记亦谓孟子劝齐伐燕,盖传闻此说之误。○杨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齐王能诛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杀其父兄,虏其子弟,而后燕人畔之。乃以是归咎孟子之言,则误矣。”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齐破燕后二年,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王。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恶、监,皆平声。○陈贾,齐大夫也。管叔,名鲜,武王弟,周公兄也。武王胜商杀纣,立纣子武庚,而使管叔与弟蔡叔、霍叔监其国。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管叔与武庚畔,周公讨而诛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与,平声。○言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然则周公不知管叔之将畔而使之,其过有所不免矣。或曰:“周公之处管叔,不如舜之处象,何也?”游氏曰:“象之恶已著,而其志不过富贵而已,故舜得以是而全之;若管叔之恶则未著,而其志其才皆非象比也,周公讵忍逆探其兄之恶而弃之耶?周公爱兄,宜无不尽者。管叔之事,圣人之不幸也。舜诚信而喜象,周公诚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伦之至,其用心一也。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更,平声。○顺,犹遂也。更,改也。辞,辩也。更之则无损于明,故民仰之。顺而为之辞,则其过愈深矣。责贾不能勉其君以迁善改过,而教之以遂非文过也。○林氏曰:“齐王惭于孟子,盖羞恶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将顺之,则义不可胜用矣。而陈贾鄙夫,方且为之曲为辩说,而沮其迁善改过之心,长其饰非拒谏之恶,故孟子深责之。然此书记事散出而无先后之次,故其说必参考而后通。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置于前章之后,此章之前,则孟子之意,不待论说而自明矣。”

周公之过,何等光明洞达,岂待后人为之解说耶?盖此时只宜有过,不宜无过。竖儒不具此识见,妄下一转曰,“其有过,一如无过”,即蚍蜉蠛蠓之论矣。

古人之过,皆从理义上起,不从心意上起。理义有何过?此有二种,一为真过,一为似过。真过者,知有未至,看理义稍粗,以为是矣,而未止于至善也。似过者,于理义极精,而于寻常之迹违,非庸人所易晓,又不可以告人,此古人处无可如何,只有引为己过,其实盛德至善,即圣人之所谓权也。只此二种总于理义得过,故圣贤无时不忧危惕厉,而愈见其过多。惟释氏本心,自信其心无他,即以为无过,故其行猖狂,亦不自掩饰,但以其不掩饰处,自认为率性,为真心,白沙名之曰“天理”,阳明名之曰“良知”,不知于理义不合处,皆成大过。盖即此一点信心无忌惮之意,本体浑纯是过,从这上面发挥出来,安有无过之理哉!

有谓古人之过,不开后人援引之端。先生曰:“王莽援周公,曹操援文王,曹丕援舜禹,李密援汤武,援者自援,但无伤于古人耳。”

孟子致为臣而归。孟子久于齐而道不行,故去也。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朝,音潮。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为,去声。○时子,齐臣也。中国,当国之中也。万钟,谷禄之数也。钟,量名,受六斛四斗。矜,敬也。式,法也。盍,何不也。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陈子,即陈臻也。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夫,音扶。恶,平声。○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而时子不知,则又有难显言者,故但言设使我欲富,则我前日为卿,尝辞十万之禄,今乃受此万钟之馈,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龙,音垄。○此孟子引季孙之语也。季孙、子叔疑,不知何时人。龙断,冈垄之断而高也,义见下文。盖子叔疑者尝不用,而使其子弟为卿。季孙讥其既不得于此,而又欲求得于彼,如下文贱丈夫登龙断者之所为也。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复受其禄,则无以异此矣。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孟子释龙断之说如此。治之,谓治其争讼。左右望者,欲得此而又取彼也。罔,谓罔罗取之也。从而征之,谓人恶其专利,故就征其税,后世缘此遂征商人也。○程子曰:“齐王所以处孟子者,未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诱之,故孟子拒而不受。”

仕宦衣钵梯媒,恬无足怪矣。近来巢许家传,最精此术,不禁为之三叹。[1]

孟子去齐,宿于昼。昼,如字,或曰:“当作画,音获。”下同。○昼,齐西南近邑也。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为,去声,下同。隐,于靳反。○隐,凭也。客坐而言,孟子不应而卧也。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齐,侧皆反。复,扶又反。语,去声。○齐宿,齐戒越宿也。缪公尊礼子思,常使人候伺道达诚意于其侧,乃能安而留之也。泄柳,鲁人。申详,子张之子也。缪公尊之不如子思,然二子义不苟容,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则亦不能安其身矣。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长,上声。○长者,孟子自称也。言齐王不使子来,而子自欲为王留我;是所以为我谋者,不及缪公留子思之事,而先绝我也。我之卧而不应,岂为先绝子乎?

不是责客以安贤,亦不是望王之听客,只是王无缪公使人之意,则客非缪公左右之人,旁观作此间周旋,真是没要紧。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语,去声。○尹士,齐人也。干,求也。泽,恩泽也。濡滞,迟留也。高子以告。高子,亦齐人,孟子弟子也。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夫,音扶,下同。恶,平声。○见王,欲以行道也。今道不行,故不得已而去,非本欲如此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所改必指一事而言,然今不可考矣。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杨氏曰:“齐王天资朴实,如好勇、好货、好色、好世俗之乐,皆以直告而不隐于孟子,故足以为善。若乃其心不然,而谬为大言以欺人,是人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何善之能为?”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悻,形顶反。见,音现。○悻悻,怒意也。穷,尽也。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此章见圣贤行道济时,汲汲之本心;爱君泽民,惓惓之馀意。李氏曰:“于此见君子忧则违之之情,而荷蒉者所以为果也。”

“天下之民举安”,此是圣贤大事因缘,平生志业在此,栖栖齐梁诸国,无非借以行道,非欲兴齐梁以代周也。

齐与天下一体,由齐及天下,有次第。

“天下之民举安”句,有仁者之心,有精微之学,有尊王之义,有天命之公,有设施次第之实,有审时度势之宜。不具此识见,写不出子舆氏功业。[2]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路问,于路中问也。豫,悦也。尤,过也。此二句实孔子之言,盖孟子尝称之以教人耳。曰:“彼一时,此一时也。彼,前日。此,今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自尧舜至汤,自汤至文武,皆五百馀年而圣人出。名世,谓其人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者,为之辅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属。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周,谓文武之间。数,谓五百年之期。时,谓乱极思治可以有为之日。于是而不得一有所为,此孟子所以不能无不豫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夫,音扶。舍,上声。○言当此之时,而使我不遇于齐,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然天意未可知,而其具又在我,我何为不豫哉?然则孟子虽若有不豫然者,而实未尝不豫也。盖圣贤忧世之志,乐天之诚,有并行而不悖者,于此见矣。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所信处只在天,信天却只是信我,若无“知言”“养气”“仁义礼智根于心”本领,此两句亦与自家无涉。看下文“舍我其谁”句,便见此两个“必”字,真是孟子屈头肩大担,不是轻易打诳语。

义重名世,不重王者,名世或先王者生,或与王者同时,而闻道先王者,故曰“其间”。盖王者之所从学焉而后臣者也,非王者兴而名世为之应也。孔孟虽不遇王者,而无损其为名世之实,故孟子谓“天未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看后来汉高祖犹祠孔子而尊其道,亦从学之义,后世王佐不闻道,故帝王之道亦微,可见名世非必遇王者而后为名世,若必遇王者而后信,则孟子之言荒矣。秀才眼孔低微,竭力要靠王者抬举,不道古之名世,乃抬举王者者也。

三代以来因无王者,故虽有孔孟程朱,不成名世,然必如此,然后当得“名世”二字。若汉唐以下,止成得英雄君臣,不可云王者名世也。

三代以下,一治一乱,亦犹是也。然其治乱皆气数上事,非圣贤理道上事,故汉唐以来,君相但可称英雄,不足当王者名世之实。名世必孔孟程朱其人,乃足以教导王者,旋乾转坤,此非子房孔明之所几,况攀鳞附翼,因人成事之辈乎?若乘时贤能之相,何代蔑有?以此当“名世”,则不应三代后平治之运会反密,且盛于三代也。

有谓“过”是过其历。先生曰:“‘其数’指五百,不指七百馀,‘过矣’乃指七百馀耳。五百年王者兴,为治乱常数,七百馀岁而王者不作,则乱靡有定,故圣贤以为忧。若周过其历,虽永命千年,正圣贤之所乐,又何为不豫乎?后世英雄起草泽,奸人生窥伺神器之心,乃有谶纬符命之术,非孟子所云时数也。”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休,地名。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崇,亦地名。孟子始见齐王,必有所不合,故有去志。变,谓变其去志。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师命,师旅之命也。国既被兵,难请去也。○孔氏曰:“仕而受禄,礼也;不受齐禄,义也。义之所在,礼有时而变,公孙丑欲以一端裁之,不亦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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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则据吕子评语卷二十七补。

[2]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二十七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