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一 梁惠王上凡七章。

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魏侯也。都大梁,僭称王,谥曰惠。史记:“惠王三十五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叟,长老之称。王所谓利,盖富国强兵之类。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仁者,心之德、爱之理。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此二句乃一章之大指,下文乃详言之。后多仿此。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乘,去声。餍,于艳反。○此言求利之害,以明上文何必曰利之意也。征,取也。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国危,谓将有弑夺之祸。乘,车数也。万乘之国者,天子畿内地方千里,出车万乘。千乘之家者,天子之公卿采地方百里,出车千乘也。千乘之国,诸侯之国。百乘之家,诸侯之大夫也。弑,下杀上也。餍,足也。言臣之于君,每十分而取其一分,亦已多矣。若又以义为后而以利为先,则不弑其君而尽夺之,其心未肯以为足也。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此言仁义未尝不利,以明上文亦有仁义而已之意也。遗,犹弃也。后,不急也。言仁者必爱其亲,义者必急其君。故人君躬行仁义而无求利之心,则其下化之,自亲戴于己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重言之,以结上文两节之意。○此章言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托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常防其源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程子曰:“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

孔子多说仁,孟子提出“义”字,正为战国功利之说,沦浃人心,与今日讲禅悦、讲良知、讲经济者相似,推其极,只一自私自利之害,才说利便不义,不义便不仁,此是古今人兽邪正之关也。

利之根源原从仁中生出,凡贪嗜系恋之私,皆仁之过恶也。告子以食色为性,故曰“仁内义外”,释氏之慈悲普度,生死事大,老氏之长生内外,权术家之事功经济,皆自以为仁,而不知有义然后可以成仁,不知义,则其所为仁皆利也,非仁也。孟子于孔门得“仁”字之传,其平生得力在体贴出一“义”字,为七篇宗旨。此章首尾仁义全提,而中单举“义”字,正此理也。以“仁”字辟利为从治,以“义”字辟利为正治,此是古今学术关头。

仁义固自利,然以此立说,则立心原从利起,其为仁义皆利,做来只成五霸假之,仁义之真源绝矣。故必先除却言利之邪心,后方转出仁义本自利来,其说乃无弊。如大学亦必说破外本内末,财散民聚本旨,后方转出以义为利,以财发身之理,若从利上计较出仁义之便益,非孟子之道也。

有谓先王之有天下也,知天下利器,不能以一人据也,而又为争端,是故设为诸侯、大夫、士庶人,万乘、千乘、百乘,以至士庶,亦得百亩,皆所以分己之毒,而杀其势也。先生曰:“谓先王制度为一人独据其利不得,而设以此分杀其害,则仁义之教皆成假饰,而利反为本旨,此正功利之说,与无善恶言性之渊源,如何认贼作子?此等皆大害道之论,不可不知。”

不遗亲后君,此是从士庶人看,要到士庶人不遗亲后君,须从王始。王曰仁义而已矣,大夫曰仁义而已矣,乃至士庶人曰仁义而已矣,而后见不遗亲后君之效。故“仁义”二字一顿,其中煞有次第工夫,次第景象在。

仁义从王至庶人,仁义之效从庶人至王。

上节言利之不利,以应“王何必曰”句,此节言仁义之利,以应“亦有仁义”句,不是泛说感应。“仁义”二字,是言人主躬行实得而无求利之心,不是空说道理。

不遗亲后君,见仁义不但利,并能去言利之不利,其利无比。

有谓言仁义,犹愈于言利,孟子知惠王非行仁义者,亦曰“庶几言之”而已。先生曰:“章中六个‘曰’字极有意。惠王开口便说个‘利’字,其心浸淫于利者深矣,孟子先攻其邪心,非但止其勿言也。仁义之实在政,孟子开口便欲行王政,于齐于梁于滕于宋,无不然者,若仅曰‘言之而已’,则言利何害,言仁义何益哉!”

文之本领甚大,如仁义之原出于天,仁义之固有征于情。其学本于孔子,其道极于尧舜,利之惑人,未尝无小小得利,而祸害更大。王霸理欲之分,正孟子全书好辨之故,此等处不是小小见识。他人说王道,便不著天德;讲心性,便不合治功矣。

此是孟子一生出处学问大关系,若止作一篇国策游说文字,先犯不见诸侯条例,为孟子罪人矣。[1]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乐,音洛,篇内同。○沼,池也。鸿,雁之大者。麋,鹿之大者。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此一章之大指。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亟,音棘。麀,音忧。鹤,诗作翯,户角反。於,音乌。○此引诗而释之,以明贤者而后乐此之意。诗大雅灵台之篇。经,量度也。灵台,文王台名也。营,谋为也。攻,治也。不日,不终日也。亟,速也,言文王戒以勿亟也。子来,如子来趋父事也。灵囿、灵沼,台下有囿,囿中有沼也。麀,牝鹿也。伏,安其所,不惊动也。濯濯,肥泽貌。鹤鹤,洁白貌。於,叹美辞。牣,满也。孟子言文王虽用民力,而民反欢乐之,既加以美名,而又乐其所有。盖由文王能爱其民,故民乐其乐,而文王亦得以享其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害,音曷。丧,去声。女,音汝。○此引书而释之,以明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之意也。汤誓,商书篇名。时,是也。日,指夏桀。害,何也。桀尝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民怨其虐,故因其自言而目之曰,此日何时亡乎?若亡则我宁与之俱亡,盖欲其亡之甚也。孟子引此,以明君独乐而不恤其民,则民怨之而不能保其乐也。

“曰”字紧接“顾”字来,顾之正将以有言也。贤者亦有句,正是“顾”字神情。王之讳,王之愧,俱从此中看出。呆说他玩物丧志,失之远矣。

“贤者”二字,接口郑重。“而后乐此”,后从梁王心窝中作转语,宛宛曲曲。当时讽诱深情,与好勇货色等用处一例。

“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当重发以为意。跌起“而”字一转,着力都在此处。“民欢乐之”,乃是未尽语,直赶到“麋鹿鱼鳖”句方住。[2]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寡人,诸侯自称,言寡德之人也。河内、河东皆魏地。凶,岁不熟也。移民以就食,移粟以给其老稚之不能移者。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好,去声。填,音田。○填,鼓音也。兵以鼓进,以金退。直,犹但也。言此以譬邻国不恤其民,惠王能行小惠,然皆不能行王道以养其民,不可以此而笑彼也。杨氏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不废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为尽心焉,则末矣。”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胜,音升。数,音促。罟,音古。洿,音乌。○农时,谓春耕夏耘秋收之时。凡有兴作,不违此时,至冬乃役之也。不可胜食,言多也。数,密也。罟,网也。洿,窊下之地,水所聚也。古者网罟必用四寸之目,鱼不满尺,市不得粥,人不得食。山林川泽,与民共之,而有厉禁。草木零落,然后斧斤入焉。此皆为治之初,法制未备,且因天地自然之利,而撙节爱养之事也。然饮食宫室所以养生,祭祀棺椁所以送死,皆民所急而不可无者。今皆有以资之,则人无所恨矣。王道以得民心为本,故以此为王道之始。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养,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衣,去声。畜,敕六反。数,去声。王,去声。凡有天下者人称之曰王,则平声;据其身临天下而言曰王,则去声。后皆仿此。○五亩之宅,一夫所受,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田中不得有木,恐妨五谷,故于墙下植桑以供蚕事。五十始衰,非帛不暖,未五十者不得衣也。畜,养也。时,谓孕子之时,如孟春牺牲毋用牝之类也。七十非肉不饱,未七十者不得食也。百亩之田,亦一夫所受。至此则经界正,井地均,无不受田之家矣。庠序,皆学名也。申,重也,丁宁反覆之意。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悌。颁,与斑同,老人头半白黑者也。负,任在背。戴,任在首。夫民衣食不足,则不暇治礼义;而饱暖无教,则又近于禽兽。故既富而教以孝悌,则人知爱亲敬长而代其劳,不使之负戴于道路矣。衣帛食肉但言七十,举重以见轻也。黎,黑也。黎民,黑发之人,犹秦言黔首也。少壮之人,虽不得衣帛食肉,然亦不至于饥寒也。此言尽法制品节之详,极财成辅相之道,以左右民,是王道之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莩,平表反。刺,七亦反。○检,制也。莩,饿死人也。发,发仓廪以赈贷也。岁,谓岁之丰凶也。惠王不能制民之产,又使狗彘得以食人之食,则与先王制度品节之意异矣。至于民饥而死,犹不知发,则其所移特民间之粟而已。乃以民不加多归罪于岁凶,是知刃之杀人,而不知操刃者之杀人也。不罪岁,则必能自反而益修其政,天下之民至焉,则不但多于邻国而已。○程子曰:“孟子之论王道,不过如此,可谓实矣。”又曰:“孔子之时,周室虽微,天下犹知尊周之为义,故春秋以尊周为本。至孟子时,七国争雄,天下不复知有周,而生民之涂炭已极。当是时,诸侯能行王道,则可以王矣。此孟子所以劝齐梁之君也。盖王者,天下之义主也。圣贤亦何心哉?视天命之改与未改耳。”

“王道之始”“始”字,或云:即资生资始意,言王道尽于此也,下节不过广上意耳。养生送死,一部周礼尽之,如以此节为始事,下节为终事,鸡豚狗彘,始不当畜耶?此论不然。一部周礼,毕竟豳居允荒时,尚未有此精详也。鸡豚狗彘始固已畜,然看五母鸡二母彘,即是文王养老之政,岂文王前不曾畜耶?即五母二母,纤细精详处,正是王道尽头,若任人家多畜者侵利,不畜少畜者失养,便不是王道矣。故谓王道之成究不离始事,加详则可,谓王道尽于此则不可。

或谓:三者是民生日用至大至急之事,王道不离乎此,“不违”“不入”,即法制中农政及虞衡之令典,非止法制未备事也。“始”字即“万物资始”“始”字之义,统贯王道。不知三者虽重,然出天地自然,虽无王者,民生亦自能取给;“不违”“不入”,固亦是法制,然其教易施,虽无王者,如霸者富强之政,亦能及此。王者之妙,全在井田学校等法制,霸者富强,无其心,不得其道,故不能为,即天地亦各有分限而不能为,惟王者参赞化育,上下与天地同流,乃能为之,此之谓王道。故此三者虽极重大,然只可谓王道之始也。

不是行王政后不消此三节,亦不是此三节中无王政,盖法制备后,此三节道理已无所不尽,不必更说;在法制未备时,此三节为至急,随时随地可行,若无此则下面王政亦无从施设矣。

当法制未备时,即撙节爱养,亦未有政令规条,但人君清心寡欲以开其源,不为民物之害,则天地自然之利始出,然后可议法制耳。

不违、以时、不入,不是无王政,但就天地自然上节宣,虽功利之治,亦能及之;若“五亩之宅”节,则直是王者自为制造,非天地之所能为,中庸所谓“尽人物之性而参赞化育”者也,然究非王者凿撰也,只就上节不到处,曲成辅相,若无王者,则天地亦无可如何耳。看后世汉唐宋以来,非无贤君治世,然只在上节中运用,到王政便不能行,陋儒反谓井田、封建、学校之制,必不能复古,也只为世间无参天地之人,胸中并无此见识榜样,辄道汉唐以下所为,便是王政,岂不谬哉!

宅墙馀地,欲尽其利,故必有树,凡本可树,惟重本务,故树必桑。

“谨”“申”之实在“教”“义”二字。孟子时王教衰绝,虽立庠序,而道德难一,故教须“谨”;庠序中孰不教孝弟,然其义未易明信,故义须“申”。申者,反覆丁宁,使绎其指归之所在也。

当井制成时,家塾、党庠、州序、国学,一时都定;到井法坏,连学制亦坏,故游士横,异端出。孟子下个“谨”字,不特见庠序久废,即有庠序,教术已乱,亦难为理。如孟子劝滕行王政,而许行之流即至,此可验也。

养民制法之道,上文已说尽,末节直打破后壁,抉出不尽心真情,令无躲闪处。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承上章言愿安意以受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梃,徒顶反。○梃,杖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孟子又问而王答也。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厚敛于民以养禽兽,而使民饥以死,则无异于驱兽以食人矣。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恶之之恶,去声。恶在之恶,平声。○君者,民之父母也。恶在,犹言何在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俑,音勇。为,去声。○俑,从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象人以葬,孔子犹恶之,况实使民饥而死乎?○李氏曰:“为人君者,固未尝有率兽食人之心。然殉一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则其流必至于此。故以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于子,为之就利避害,未尝顷刻而忘于怀,何至视之不如犬马乎?”

有云:礼至中古而备,亦至中古而坏。衣薪举垒之初,掩骼埋胾而已;葬埋不已,而至于用器;用器不已,而至于为俑。机变日滋,而繁文日胜,圣人之所以恶也。先生曰:“圣人之恶,单就不仁上起见,不为憎机巧而追返真朴;亦单就俑而言,不推论丧礼原始,以葬埋明器为世变繁文也。此是老庄家言,晋人得之以乱大道者,果如其说,则圣人将殚残礼法,返之太古以为治矣。”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长,上声。丧,去声。比,必二反。洒与洗同。○魏本晋大夫魏斯,与韩氏赵氏共分晋地,号曰三晋。故惠王犹自谓晋国。惠王三十年,齐击魏,破其军,虏太子申。十七年,秦取魏少梁,后魏又数献地于秦。又与楚将昭阳战败,亡其七邑。比,犹为也。言欲为死者雪其耻也。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百里,小国也。然能行仁政,则天下之民归之矣。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省,所梗反。敛、易皆去声。耨,奴豆反。长,上声。○省刑罚,薄税敛,此二者仁政之大目也。易,治也。耨,耘也。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君行仁政,则民得尽力于农亩,而又有暇日以修礼义,是以尊君亲上而乐于效死也。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养,去声。○彼,谓敌国也。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夫,音扶。○陷,陷于阱。溺,溺于水。暴虐之意。征,正也。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亲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乐归于我,则谁与我为敌哉?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仁者无敌”,盖古语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阔,故勉使勿疑也。○孔氏曰:“惠王之志在于报怨,孟子之论在于救民。所谓惟天吏则可以伐之,盖孟子之本意。”

陈大士谓:省刑罚,薄税敛,从此推之,劝教勤学,礼贤任能,罪己责躬,吊死问孤,乃尽。艾千子云:省刑薄敛,当时救急之政,故特言之耳。劝教勤学,礼贤任能,王者大道理也;罪躬责己,吊死问孤,则霸者亦有之。救急之政,比王者大道理先一着,粗一着,比霸者所有,则又专似勾践辈耳。先生曰:“此二句便是王者彻上彻下、彻始彻终本事,如何别寻补许多条目?总坐看得此二句粗浅,以劝教罪躬等作用为精深也。不知此等作用正粗浅,岂特罪躬责己、吊死问孤为霸者事,即劝教勤学、礼贤任能,亦不当王者大道理。千子谓省薄为当时救急之政,也是一流见识耳。”

数赦非盛世之典,捐租亦黄老之治。数赦养奸,必有重法;捐租难继,必有横征。省之薄之,只是得其平耳。

孟子见梁襄王。襄王,惠王子,名赫。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语,去声。卒,七没反。恶,平声。○语,告也。不似人君,不见所畏,言其无威仪也。卒然,急遽之貌。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问列国分争,天下当何所定。孟子对以必合于一,然后定也。‘孰能一之?’王问也。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嗜,甘也。‘孰能与之?’王复问也。与,犹归也。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夫,音扶。浡,音勃。由当作犹,古字借用。后多仿此。○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油然,云盛貌。沛然,雨盛貌。浡然,兴起貌。御,禁止也。人牧,谓牧民之君也。领,颈也。盖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杀人,则天下悦而归之。○苏氏曰:“孟子之言,非苟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详究其实,未有不以为迂者矣。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馀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

三代以前,但有治乱,无分合,分合之事,始于周末,治乱以德移,分合必由力并。孟子谓“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犹从德言,若周以后天下之为治乱,止是一分一合,皆以力,不以德,虽合一之时,亦与三代之治不同,故但可云分合,不可云治乱也。然其分也必乱,乱必至大杀戮而后有强国,有强国而后能混一,至其混一之所归,则亦必就其中之能爱民不嗜杀者得焉,是虽尚力之中,终未尝不以德收也。第德非三代之德,故治亦无三代之治耳。孟子立七国之时,早已知必有秦汉之事,只“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一句,直断尽汉唐宋以下。

有谓“定一”是以势言,先生曰:“‘定一’之规模气象,三代与秦汉后,煞是不同。若单论势力,是战国以后之事,岂孟子之旨乎?”或曰:只论势,则秦汉以后之“定一”,孟子之言皆验。若但论理,则圣贤之说有不验矣。曰:“圣贤之说,正不必一一求验,然通盘算来,毕竟验。一部孟子,正要挽回万世帝王定一之心之道,非为后世作符谶也。定要求说验,不得不抬高秦汉以后,反不难贬圣人之道以就之,此陈同甫之谬,足以疑惑万世,朱子所以力争也。”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齐宣王,姓田氏,名辟彊,诸侯僭称王也。齐桓公、晋文公,皆霸诸侯者。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道,言也。董子曰:“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亦此意也。”以、已通用。无已,必欲言之而不止也。王,谓王天下之道。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保,爱护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龁,音核。舍,上声。觳,音斛。觫,音速。与,平声。○胡龁,齐臣也。衅钟,新铸钟成,而杀牲取血以涂其衅郄也。觳觫,恐惧貌。孟子述所闻胡龁之语而问王,不知果有此事否?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杀,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扩而充之,则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识于此而扩充之也。爱,犹吝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言以羊易牛,其迹似吝,实有如百姓所讥者,然我之心不如是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恶,平声。○异,怪也。隐,痛也。择,犹分也。言牛羊皆无罪而死,何所分别而以羊易牛乎?孟子故设此难,欲王反求而得其本心。王不能然,故卒无以自解于百姓之言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远,去声。○无伤,言虽有百姓之言,不为害也。术,谓法之巧者。盖杀牛既所不忍,衅钟又不可废。于此无以处之,则此心虽发而终不得施矣。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则二者得以两全而无害,此所以为仁之术也。声,谓将死而哀鸣也。盖人之于禽兽,同生而异类。故用之以礼,而不忍之心施于见闻之所及。其所以必远庖厨者,亦以预养是心,而广为仁之术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说,音悦。忖,七本反。度,待洛反。夫我之夫,音扶。○诗小雅巧言之篇。戚戚,心动貌。王因孟子之言,而前日之心复萌,乃知此心不从外得,然犹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与,平声。为不之为,去声。○复,白也。钧,三十斤。百钧,至重难举也。羽,鸟羽。一羽,至轻易举也。秋毫之末,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舆薪,以车载薪,大而易见也。许,犹可也。今恩以下,又孟子之言也。盖天地之性,人为贵。故人之与人,又为同类而相亲。是以恻隐之发,则于民切而于物缓;推广仁术,则仁民易而爱物难。今王此心能及物矣,则其保民而王,非不能也,但自不肯为耳。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语,去声。为长之为,去声。长,上声。折,之舌反。○形,状也。挟,以腋持物也。超,跃而过也。为长者折枝,以长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难也。是心固有,不待外求,扩而充之,在我而已。何难之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与,平声。○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谓我之父兄。人之老,谓人之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谓我之子弟。人之幼,谓人之子弟。运于掌,言易也。诗大雅思齐之篇。刑,法也。寡妻,寡德之妻,谦辞也。御,治也。不能推恩,则众叛亲离,故无以保妻子。盖骨肉之亲,本同一气,又非但若人之同类而已。故古人必由亲亲推之,然后及于仁民;又推其馀,然后及于爱物,皆由近以及远,自易以及难。今王反之,则必有故矣,故复推本而再问之。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度之之度,待洛反。○权,称锤也。度,丈尺也。度之,谓称量之也。言物之轻重长短,人所难齐,必以权度度之而后可见。若心之应物,则其轻重长短之难齐,而不可不度以本然之权度,又有甚于物者。今王恩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是其爱物之心重且长,而仁民之心轻且短,失其当然之序而不自知也。故上文既发其端,而于此请王度之也。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与,平声。○抑,发语辞。士,战士也。构,结也。孟子以王爱民之心所以轻且短者,必其以是三者为快也,然三事实非人心之所快,有甚于杀觳觫之牛者,故指以问王,欲其以此而度之也。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不快于此者,心之正也;而必为此者,欲诱之也。欲之所诱者独在于是,是以其心尚明于他而独暗于此,此其爱民之心所以轻短,而功不至于百姓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与,平声。为肥、抑为、岂为、不为之为,皆去声。便、令皆平声。辟,与闢同。朝,音潮。○便嬖,近习嬖幸之人也。已,语助辞。辟,开广也。朝,致其来朝也。秦楚,皆大国。莅,临也。若,如此也。所为,指兴兵结怨之事。缘木求鱼,言必不可得。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甚与、闻与之与,平声。○殆、盖,皆发语辞。邹,小国。楚,大国。齐集有其一,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以一服八,必不能胜,所谓后灾也。反本,说见下文。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朝,音潮。贾,音古。愬,与诉同。○行货曰商,居货曰贾。发政施仁,所以王天下之本也。近者悦,远者来,则大小强弱非所论矣。盖力求所欲,则所欲者反不可得;能反其本,则所欲者不求而至。与首章意同。王曰:“吾惽,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惽,与昏同。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恒,胡登反。辟,与僻同。焉,于虔反。○恒,常也。产,生业也。恒产,可常生之业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尝学问,知义理,故虽无常产而有常心。民则不能然矣。罔,犹罗网,欺其不见而取之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畜,许六反,下同。○轻,犹易也。此言民有常产而有常心也。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治,平声。凡治字为理物之义者,平声;为己理之义者,去声。后皆仿此。○赡,足也。此所谓无常产而无常心者也。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盍,何不也。使民有常产者,又发政施仁之本也。说具下文。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音见前章。○此言制民之产之法也。赵氏曰:“八口之家,次上农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为齐梁之君各陈之也。”杨氏曰:“为天下者,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然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产告之。”○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虽以孟子反覆晓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终不能悟,是可叹也。

“仲尼之徒”节,是七篇尊王黜霸开卷第一义,后来“以齐王犹反手”、“愿学孔子”、“不见诸侯”、“言必称尧舜”、“舍我其谁”、“名实未加而去之”,皆已包举言下。

正义立诚,是圣门升堂学问,圣贤之学,不是才义便了,而桓文并是利;圣贤之学,不是才诚便了,而桓文并是假。推此利与假之心,不至于弑父与君不止,此仲尼之徒所以无道桓文也。余尝谓近世良知之学,说玄说妙,及其败露,总不脱利假二字,然世且尊奉其书,偶有指摘之者,则如闻父母之名,掩耳唯恐不速,何也?只缘偌大世界,不曾见个真程朱之徒。

馀干先生云:圣人不忍生民涂炭,故取霸者之功,圣门明修己治人之道,故羞称之。其论亦正。然愚窃以为羞称霸者,正不忍生民涂炭也,取霸者之功,亦非有外于修己治人之道也。言岂一端,各有所当,论语为门人辨驳管仲失君臣大义,故举其功言,又当别论耳,是就一人身上说,非以霸功为足学也。故仲尼之时,其徒原无道桓文之事者,非至孟子始黜之,看曾西数语可见。若春秋与桓文,亦是彼善于此,孔子正为他非义,故借他行事作春秋以正三纲九法耳。齐宣所问桓文之事,只是问他富强权诈之术,亦并不是仲尼之所与者矣。故论学术,则孔子先不道桓文之事,若论人,则孟子亦必谅管仲之功,孔孟之尊王黜霸本一,未尝有因时为救之分也。

春秋时道桓文,尚论其功,如一匡九合,犹就其假仁义处言之;至战国策士所言,则直取其贪残诡诈之术,又桓文之一变矣,故曰五霸之罪人。齐宣所问,乃战国之桓文,非春秋之桓文也,看一“事”字,则所指为富强功利之粗迹可知。

有谓百姓皆以王为爱,是设言以观齐王。先生曰:“有是事,便有是言,情理之至,不必谓之设也。”

齐王本无仁心仁术,平时暴殄之行,百姓所孚信,则舍牛而疑其贪吝,乃必然之理。

“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二句,是齐王不自知口气,可见世间人心日在道理中起灭,却只坐不知瞥过。

“见牛未见羊也”,不是孟子代齐王饰说解嘲,亦不是格非归正,如好色好货之类,此正孟子善于指点开导处,满腔子恻隐之心,一端上全身尽露。“见牛未见羊”,体用具足,不分两层,朱子所谓“体无限量,用无终穷,扩充得去,有甚尽时”。孟子说到此处,直是痛痒相触,所以下节云云,若有一毫机权作用,隔着千里矣。

只一“未”字中,有多少道理事业在,下文推恩仁政皆包里许。

“君子之于禽兽也”一段,是要引齐王不忍之心向百姓上用,故反就禽兽指出,若谓推此以爱百姓,则道理倒了,即成慈悲平等之谬。

自“吾老”“吾幼”以及“人老”“人幼”,理一分殊,有同有异,中间推行渐次,皆有实事实象。

“举斯”“斯”字,指不忍之心所以老老幼幼者,“老吾老”“幼吾幼”处,便是“举加”,非谓举吾老吾幼者而加之人老人幼也。亲疏远近,总在“彼”字内看,其理乃尽。

人但晓“御于家邦”是“加诸彼”境界,不解“刑寡妻”“至兄弟”便是“加”也。

寡妻兄弟家邦各自有道,绝不相同,却只是此理,更无两般,其自刑而至而御,却又自有序。

“举加”虽直捷便当,然其中即有次序,只一“加”字内包含善推之义。“加”字如何入次序?看上文刑至御,次序已在。

才说个“举加”,便有实事在,有实事便有次第等级在,引之许多络索,收来只是这些子,此所谓仁也。

玩“而已矣”语势,是从寡妻兄弟家邦,反指转“斯心”来见,其极易极近,以歆动其“举加”,未便是铺张推广也。

“举斯加彼”,即起下文“推”字。

“加”字轻,“推”字重,“加”字笼统说得尽,“推”字渐次说不尽,故下又添个“善”字。“善”字从“彼”字生来,盖吾老幼、人老幼、寡妻、兄弟、家邦、百姓、禽兽皆一“彼”字包之,则其中等杀次第,已与“足以保”三字中,有亲亲、仁民、爱物层级实际在,不是一念圆觉,普度众生也。

齐王恩足以及禽兽,不是不能推,而功不至于百姓,此倒行逆施,正坐不善耳。“善”字从本达末,中间节节有本分实际。

物之轻重长短即在于物,心之轻重长短即在于心。不能度时,心亦一物,此庸人所以异于圣贤也;能度时,度心者即心,此凡人所以同于圣贤也。

本然之权度,正是凡民所同,圣人能度而庸人不能耳。

谓心无权度固非,谓心即权度亦非,即此是本天本心之异。

“明君”“明”字与“吾惽”句机锋相值,又与“仁人体用”相通,知周万物乃足以成仁,此至理也。

“王欲行之”节,是起下文,不是结前文。前“反本”指发政施仁,此节指下节,乃发政施仁之本也。

孟子时,民困已极,故其告君论政,只重在制产足民,而教学明伦,虽定说到,亦只举大略,全书皆然。

孟子一生经济实用,尽在农政,分田制禄,为仁政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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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二十四补。

[2]以上三则据吕子评语卷二十四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