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六第二十七章至第三十三章

大哉圣人之道!包下文两节而言。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峻,高大也。此言道之极于至大而无外也。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优优,充足有馀之意。礼仪,经礼也。威仪,曲礼也。此言道之入于至小而无间也。待其人而后行。总结上两节。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至德,谓其人。至道,指上两节而言也。凝,聚也,成也。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于天之正理。道,由也。温,犹燖温之温,谓故学之矣,复时习之也。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笃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属也。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处事则不使有过不及之谬,理义则日知其所未知,节文则日谨其所未谨,此皆致知之属也。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圣贤所示入德之方,莫详于此,学者宜尽心焉。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倍,与背同。与,平声。○兴,谓兴起在位也。诗大雅烝民之篇。<

右第二十七章。言人道也。

“大哉圣人之道”,是赞道,不是赞圣人。

看下文一“待”字,可知虽数千五百年无人行,圣人之道长在,此所谓“非道亡,幽厉不由”,而朱子以三代下皆架漏牵补时日,毫无助益于此道也。

“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只虚虚说个道体如此,若说圣人如何去发育峻极,便非书理,且使第四节亦无地步矣。

有谓礼即德也,三千三百非礼之至。先生曰:“圣人之道之妙,正就三千三百上见,故曰‘优优大哉’,但人不能修德,斯道不行耳。‘尊德性’节正说修德,故礼与道为体,不可云礼即是德,而三千三百为非礼之至也。盖其所见,止激于伪饰仪文之人,而因疾恶礼法之士,其既也因疾恶礼法之士而并抹杀三千三百为非至道,设有动容周旋中礼之圣人过其前,必反疑不如嵇阮之真矣。”

“仪”原不粗浅,程子所以辟异端,只在迹上断定,要知迹从何来,知其非,则知圣人之仪固精矣。

“温”“敦”字,是已精加精意,故章句就已知已能说。

良知良能,自然之理,人人之所同,不可以“故”“厚”名之者也;已知已能,必然之理,人各不同,然无人不有,其所已知已能者,故曰“故”曰“厚”。人为“故”“厚”要贴“德性”,故每引良知良能,不知凡人之所已知已能,亦皆德性,即如“其次致曲”之“曲”亦德性也。

惟敦厚才可以崇礼,此即“忠信之人,可以学礼”之说也。然天下有一般人,实是敦笃纯朴,然或箕倨不以为非,故敦厚又不可以不崇礼,如此讲来,两层意思都到,“以”字自有安顿。

非敦厚无以崇礼,而敦厚者又不可以不崇礼,此与上四句每句中都有两意,自隆万以后,有侧重崇礼者,谓厚者礼之意也,故敦厚即所以崇礼,一顺说下,则此句独即有一意,与上四句异矣。推其病根,皆原于老庄之说,以礼为忠信之薄,故艾千子直斥之为“一字不通”,非激论也。

“足以兴”者,言其理也。如世间秀才习为吉利软美之辞,活脱肤浮之法,虽以此得科名美禄位,然其言足以亡也。

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故朝廷之上更无默法,但有无道则退耳。默者,卑官处士之为也。

“明哲”是见得事物道理分明,“保身”是所行必无危殆之道,固非见几趋避,先占便宜之谓,亦不单就无道默容言也。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好,去声。烖,古灾字。○以上孔子之言,子思引之。反,复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此以下,子思之言。礼,亲疏贵贱相接之体也。度,品制。文,书名。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行,去声。○今,子思自谓当时也。轨,辙迹之度。伦,次序之体。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统也。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郑氏曰:“言作礼乐者,必圣人在天子之位。”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此又引孔子之言。杞,夏之后。征,证也。宋,殷之后。三代之礼,孔子皆尝学之而能言其意;但夏礼既不可考证,殷礼虽存,又非当世之法,惟周礼乃时王之制,今日所用。孔子既不得位,则从周而已。

右第二十八章。承上章为下不倍而言,亦人道也。

第三节是上节实证,“同轨”“同文”“同伦”,正言不制不考不议,非所以不制不考不议之故也。所以不制考议之故,却在下文。今天下之所以同轨文伦,从天子来,天子者,即下文注所谓“圣人在天子之位”,盖指文武周公也。子思自谓当时,乃今天下不制考议之时,不指制考议之天子也。若子思时之天子,正是有位无德,不敢作礼乐之人,亦在为下不倍义例中,岂议礼制度考文者乎?今天下之所以同轨文伦,而尊如时君,圣如孔子,皆不敢作礼乐,正为今天下之礼度文皆从文武周公来,所以大同一统如此之盛,虽有当更定者,而时无德位并隆之人,皆当守不倍之义,虽时君不敢以愚而自用,虽孔子不敢以贱而自专也。

或谓此止说时位,不兼德言,非也。饶双峰谓此章为在下位者言,故非天子不议礼制度考文,专指贱者,而不及愚者,亦非也。看下文“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一段,则此节“同轨”“同文”“同伦”,原从文武之德位来。“今天下”三字,不是夸盛语,谓今天下有位者无德,有德者无位,自天子以至庶人,皆在为下不倍义中,只合共遵守之,正见都议礼制度考文不得,非谓其可议礼制度考文也。

看下节云无位无德皆不敢作礼乐,则今天下车书行之所以同者,依然文武周公之所作耳,不但孔子不敢,即时王亦不敢也。若止就有位说,则下节之义不全矣。

六书之学,为之未有不穿凿傅会者,或是好奇,如石推官之类,其失尚小;或即以解经,又佐其穿凿傅会之见,如临川之字说,庄渠之精蕴,其病便有不可胜言者。友人中有好此,虽邮札必以虫鸟见及,某却不敢如此,以有洪武正韵在也。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王,去声。○吕氏曰:“三重,谓议礼、制度、考文。惟天子得以行之,则国不异政,家不殊俗,而人得寡过矣。”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上焉者,谓时王以前,如夏、商之礼虽善,而皆不可考。下焉者,谓圣人在下,如孔子虽善于礼,而不在尊位也。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此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其道,即议礼、制度、考文之事也。本诸身,有其德也。征诸庶民,验其所信从也。建,立也,立于此而参于彼也。天地者,道也。鬼神者,造化之迹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所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者也。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知天知人,知其理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动,兼言行而言。道,兼法则而言。法,法度也。则,准则也。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恶,去声。射,音妒,诗作斁。○诗周颂振鹭之篇。射,厌也。所谓此者,指本诸身以下六事而言。

右第二十九章。承上章居上不骄而言,亦人道也。

首节“有”字中已具本身六事在里,不是后方增出。

金正希云:君子自无疑惑,岂诚有可以疑惑之者,故必至是而后见君子之自信至此极也。艾千子云:既已“征诸庶民”矣,则虽鬼神俟王非影响也[1],君子自信固如此耳,若待鬼神俟圣而始无疑惑,则非本身征民之理矣。先生曰:“若追到极处,只‘本诸身’三字自信已足,何必讲‘征诸庶民’,况以下四句耶?然此章大指却不如此。四方上下,往古来今,有一处分毫不合,便是本身处有未是,故后文云‘君子未有不如此’,注‘指本身以下六事而言’,此正所谓不骄也。若只要自信得尽,则五句都成剩语矣。只为鬼神俟圣二句无凭据,恐人错会,师心自是,故特设下节知天知人以明之,而注又特下‘知其理’三字,方见二句之实。总之圣学无疑惑在理上,他说无疑惑在心上。信理则从戒慎恐惧明善诚身来,故不骄;信心则自用自专,生今反古,直至无忌惮,正与不骄相反,此毫厘之辨也。”或曰:焉知其所谓自信不指理而言?曰:“才说得悍然自足,泰然无事处,便是道理走作,孟子所谓知言,亦只在这些上可见。”

第四节只为上文“鬼神”、“百世圣人”二句,恐人疑其渺茫夸词,故特解之,见此是实理,天地三王,更不待言矣。

不是质鬼神无疑而知天,俟后圣不惑而知人也,知天而鬼神在其中,知人而百世圣人出其内耳。

如今人崇奉佛老,谄事淫祀,此不知天也;惑于流俗,囿于习见方隅,举世所非,便立脚不住,此不知人也。岂必欲叛正从邪?只是于自家道理上原鹘突,自信不及,便无所不至耳。故欲辟异端,先须识得自家本等,若妄争虚气,下梢定一折而入于邪矣。

两“而”字粘紧行言读,令行言两字语轻急,乃得其妙。非轻行言,正说行言到尽处,不必重大致慎。凡有行有言,即世法世则,盛德之至,非功夫纯熟,未易语此也。

“世”字只指本朝言,若兼异代,其如无征不信何。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律天时者,法其自然之运。袭水土者,因其一定之理。皆兼内外该本末而言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辟,音譬。帱,徒报反。○错,犹迭也。此言圣人之德。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悖,犹背也。天覆地载,万物并育于其间而不相害;四时日月,错行代明而不相悖。所以不害不悖者,小德之川流;所以并育并行者,大德之敦化。小德者,全体之分;大德者,万殊之本。川流者,如川之流,脉络分明而往不息也。敦化者,敦厚其化,根本盛大而出无穷也。此言天地之道,以见上文取辟之意也。

右第三十章。言天道也。

首节注即云“兼内外该本末”,便为小德大德张本。下节注云“此言天地之道”,以见上文取譬之意,可见“持载”二句即并育并行之大德,“四时”二句即不害不悖之小德。

“道”指日月四时运行度舍,如黄道白道之道,人多混解。

德本无大小,大小即在川流敦化处见,非别有二德,而一为川流,一为敦化也。川流即大德之支节,敦化即小德之全体,原只是一件。

不是小德外另分个大德作对,亦不是小德中各隐个大德作主,只分看见个小德,合小德看便见个大德耳。

敦化不可见,只在川流处见之。天地间灿然可指者,都是川流,其所以往者、过来者、续日出而不穷者,必有敦化者在耳。

大德不在小德外,敦化即从川流上见。人亦欲作是观,而说来多不透,盖意中终谓川流者是分体,而欲于小德上面别寻一件笼统不动者为大德也,不知川流是小德,而其所以不已者即大德。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不是并指阴阳,乃两个“一”字之妙也。

“敦”字正在“化”字上见,非化则亦不知其为敦,非其化之敦则亦无从知其为大德也。

说天地不必更添仲尼,仲尼即在“所以为”三字内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知,去声。齐,侧皆反。别,彼列反。○聪明睿知,生知之质。临,谓居上而临下也。其下四者,乃仁义礼知之德。文,文章也。理,条理也。密,详细也。察,明辩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周遍而广阔也。渊泉,静深而有本也。出,发见也。言五者之德,充积于中,而以时发见于外也。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见,音现。说,音悦。○言其充积极其盛,而发见当其可也。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施,去声。队,音坠。○舟车所至以下,盖极言之。配天,言其德之所及,广大如天也。

右第三十一章。承上章而言小德之川流,亦天道也。

有此耳目心思,便赋此聪明睿知之理,凡人之所同然者也。但气偏欲蔽,不能完其固有,大贤以下,修以复之,然其为聪明睿知全于学力者,理虽合一,而其神敏超异之妙,有非人力之所及者,故曰“唯天下至圣为能”也。“足以有临”,亦须从此意象中体发,泛赞德高过物,则下面皆至圣之德,何非足临者,单以此为足临,正以此生知之质,包下四段,故不得泛言也。

此言天亶神灵,首出庶物,与下知之德不同。下四德或偏从一德入,或从学得之皆可,惟至圣有此德,则下四德皆备,亦皆高出一层,故此段包摄下四段,如孔子之集大成,惟其始条理不同,故终条理亦异也。足临,便是无所不包,故无不仰宥其下。

此一段包下四段。此一段即始条理者,知之事也;下四段,即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故聪明睿知,只作“生知”二字看。

足临固不待临而后见,然却不是空空自命,八荒皆在吾闼,于心性中摄取,为无凭据之说也。生知流露处,人见之,未有不诎服,此便是足临,即后世英雄帝王可见其概。以思至圣更自不同,其所谓足,直是实事,非虚尊也。

生知之足以有临,其光芒气略,自有笼盖宇宙之概,此是实事。如汉高之天授非人力,光武之帝王自有真,唐太宗之非常人足以济世安民,便是证据。数君尚如此,况至圣乎?

谓此一段总冒下四段则是,若谓“临”字说向外边大处,“容”“执”“敬”别说入内边细处,却是妄论。临与容执敬别,都在外边说,其“足以”则内边事也。五段总一般,并无内外之分。

首节言其生质之备,次节又就上“足”字言其充积之妙。

此章言小德川流,然必说到溥博渊泉者,犹言“恕”便离不得“忠”之意也。

“血气”二字所该极广,禽兽草木都在内,方是体信达顺之效。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夫,音扶。焉,于虔反。○经、纶,皆治丝之事。经者,理其绪而分之;纶者,比其类而合之也。经,常也。大经者,五品之人伦。大本者,所性之全体也。惟圣人之德极诚无妄,故于人伦各尽其当然之实,而皆可以为天下后世法,所谓经纶之也。其于所性之全体,无一毫人欲之伪以杂之,而天下之道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所谓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则亦其极诚无妄者有默契焉,非但闻见之知而已。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夫岂有所倚着于物而后能哉。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肫,之纯反。○肫肫,恳至貌,以经纶而言也。渊渊,静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广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渊其天,则非特如之而已。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圣知之知,去声。○固,犹实也。郑氏曰:“惟圣人能知圣人也。”

右第三十二章。承上章而言大德之敦化,亦天道也。前章言至圣之德,此章言至诚之道。然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则亦非二物矣。此篇言圣人天道之极致,至此而无以加矣。

钱吉士云:朱子既云“三者皆至诚之功用”,又云“经纶是用,立本是体”,李九我曰“体”“用”二字,只说用中之体用,自立本而出之则为经纶,自经纶而入之则为立本,此说得之。先生曰:“此二章总极言圣人天道之尽致。朱子曰:‘“至圣”一章,说发见处;“至诚”一章,说存主处。’又曰:‘此不是两人事。上章言圣人德业著见于世其盛大如此,下章是就实理上说。’然则此章初无贴用上说之义,九我安得造为用中之体用,而吉士从而附和之乎?用中有体用,体中又有体用,支离甚矣!总因误看‘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一语,见有个‘用’字,便要与‘体’字支对耳。不知‘功用’二字,为‘为能’二字下注脚,非‘体用’之‘用’也。依九我言,自立本出之为经纶,即是大用矣,自经纶入之为立本,即是全体矣,又何用中体用之分乎?抑所为全体大用者更何等乎?凡讲说多自己迷谬,到解不通处,必杜撰穿凿,至于破碎经传而不顾,皆此类也。”

或云,在天下为经者,在至诚则为道;在天下为本者,在至诚则为性;在天地为化育者,在至诚则为命。先生曰:“配说道性命,大有语病。饶氏胡氏之言,不过分贴此三句,即首章三句之理耳。犹之下章‘潜虽伏矣’二节,即首章‘戒惧慎独’之理相似,正言其合一,若今所言,则反分而为二矣。况首章道性命原是通论人物道理,此三句专指至诚之能事,今云‘在天下为经,在至诚为道’云云,尤为倒说,且似以此节贴首章,不似以首章贴此节也。故凡文法轻重转侧之间,稍不精细,每令宾主易位,不可不知。”双峰饶氏曰:大经是道,大本是性,性乃大经之本也。天地化育是命,又大经大本之所自来也。云峰胡氏曰:首章由造化说圣人,故曰“命”曰“性”曰“道”,由体之隐,达于用之费也。此章言圣人之所以为造化,则曰“道”曰“性”而后曰“命”,由用之费而原其体之隐也。

天地化育,固具人心,为甚只至诚知得?必到人欲净尽,天理流行,此心与天体不二,方是默契处。

以世间繁华热闹场为育,而以寂灭消沉打散之为化,从此悟出本来为知,而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为至诚知化育之妙用,看世间法与从上圣人道德事业,皆无可奈何中应化因缘公案,此颜钧李贽之涕唾,非孔氏宗传之道也。

有谓至诚之视一世无有远近亲疏,并无有物我内外,一身焉耳。先生曰:“经纶之仁,正在远近亲疏、物我内外分明耳。此是释氏平等普度慈悲,非至诚之仁也。”

但看三代以上圣人,制产明伦,以及封建兵刑,许多布置,虽纤微久远,无所不尽,都只为天下后世人类区处个妥当,不曾有一事一法,从自己富贵及子孙世业上,起一点永远占定,怕人夺取之心,这便是“肫肫其仁”。自秦汉以后,许多制度,其间亦未尝无爱民泽物之良法,然其经纶之本心,却纯是一个自私自利,惟恐失却此家当,只此一点心,已将仁字根荄铲绝,安得更有经纶?此朱子谓“自汉以来,二千馀年,二帝三王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下者”是也。后世儒者议礼,却只去迎合人主这一点心事,周周折折,妆点成一个自私自利道理。如所谓封建井田不可复,武王非圣人,尧舜不能杀舜禹,不得已以天下结识之,太王不翦商,种种谬论,皆从他不仁之心,揣拟古圣肫肫之仁,正如丕昭篡弑而悟舜禹之事亦如此耳。中庸于经纶大经,却说个“肫肫其仁”,看古圣人心体是何等,此处看得真天德王道一以贯之矣。

只就“渊”字上着想,不过曰“静”曰“深”而已,惟从立天下之大本想出“渊”字来,方见得一篇太极图说,皆具此句,方不堕入老庄之虚无。今人见识且不见及老庄地位,固宜其麻糊影响,只办得形容拟议,唱喝渊渊乎数语,了事而已。

人人有此天,时时有此天,只是浩浩归于至诚,可知有多少品量在。在儒者为圣之时,与各圣不同,非释氏诸天之说也。

末节只是极言至诚之妙,不到得此地不能真知,便悬空揣合,也只是影响,不见里面许多滋味,以下总都信不及矣。“知”字紧贴“固”“达”二字,其旨只在平实处,不在高玄处。

“固”字注止训“实”字,意所不重,俗说横生别解,是至诚上更有聪明圣智一等人,而聪明圣智上又有能固一等人矣,不可从也。

此是下半部中庸结语。天人诚明之理,反覆详尽,至是忽结以非其人莫知,却不是中庸自赞,圣人之道,实有非言语所能穷者,虽日闻至论,到自得处其意味微妙,又自不同。中庸开此一层境界,吃紧为人领会,似乎极高,却又极实,只看“固”字“达”字,逼趱人到尽头处,真个老婆心切。

“至圣”章说发见处,自表而观,其知则易,故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至诚”章说存主处,自里而观,其知则难,故非“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弗能知也。只是反覆赞叹至诚,不是两人事,学究家将德与道纠缠,殊谬!

天下至诚至圣,前章各有分义,此章言圣人天道之极致,则已兼二义,至圣即在至诚内,所谓非二物也。

诗曰“衣锦尚”,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衣,去声。,口迥反。恶,去声。暗,於感反。○前章言圣人之德,极其盛矣。此复自下学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极也。诗国风卫硕人、郑之丰,皆作“衣锦褧衣”。褧、同,襌衣也。尚,加也。古之学者为己,故其立心如此。尚故暗然,衣锦故有日章之实。淡、简、温,之袭于外也;不厌而文且理焉,锦之美在中也。小人反是,则暴于外而无实以继之,是以的然而日亡也。远之近,见于彼者由于此也。风之自,著乎外者本乎内也。微之显,有诸内者形诸外也。有为己之心,而又知此三者,则知所谨而可入德矣。故下文引诗言谨独之事。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恶,去声。○诗小雅正月之篇。承上文言“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疚,病也。无恶于志,犹言无愧于心,此君子谨独之事也。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相,去声。○诗大雅抑之篇。相,视也。屋漏,室西北隅也。承上文又言君子之戒谨恐惧,无时不然,不待言动而后敬信,则其为己之功益加密矣。故下文引诗并言其效。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钺。假、格同。,音夫。○诗商颂烈祖之篇。奏,进也。承上文而遂及其效,言进而感格于神明之际,极其诚敬,无有言说而人自化之也。威,畏也。,莝斫刀也。钺,斧也。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周颂烈文之篇。不显,说见二十六章,此借引以为幽深玄远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显之德,而诸侯法之,则其德愈深而效愈远矣。笃,厚也。笃恭,言不显其敬也。笃恭而天下平,乃圣人至德渊微,自然之应,中庸之极功也。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氱,由、酉二音。○诗大雅皇矣之篇。引之以明上文所谓不显之德者,正以其不大声与色也。又引孔子之言,以为声色乃化民之末务,今但言不大之而已,则犹有声色者存,是未足以形容不显之妙。不若烝民之诗所言“德氱如毛”,则庶乎可以形容矣,而又自以为谓之毛,则犹有可比者,是亦未尽其妙。不若文王之诗所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然后乃为不显之至耳。盖声臭有气无形,在物最为微妙,而犹曰无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显笃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别有是三等,然后为至也。

右第三十三章。子思因前章极致之言,反求其本,复自下学为己谨独之事,推而言之,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赞其妙,至于无声无臭而后已焉。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为己为人针锋,只争向里向外之别,然相去千里矣。谢上蔡所谓“蔬食菜羹,便向房里吃”,如此意思,可鄙可贱,令彼清夜自觉,岂有不頳颊汗下者!“恶”字真如弃荼堇,如避秽恶,方是自己实心,若云恐人测我中藏,则仍是小人揜著之意。

淡简温,絅之袭于外也;不厌而文且理,锦之美在中也,可见君子自己所求之实,在中之美锦,非求外之袭絅,所以尚絅,不过言其不表襮其美耳。若谓君子所求在淡,故能不厌,则是君子用力于絅而得锦也,倒且谬矣!况淡简温与不厌文理,皆形容君子之词,非君子以此为功自居也。

总之此是形容君子不求人知,而自彰著,其大段如是耳。简与温,贴“暗然”,文与理,贴“日章”,两边合勘,“而”字之义方得。或谓重上截三字,非也,其意不过欲重暗然。重暗然者,所以贴为己意,不知“暗然”总是为己[2],而“日章”尤是为己之实。淡简温,是絅之袭于外,贴“暗然”;不厌文理,是锦之美在中,贴“日章”。然则论为己,正当重下截与“日章”耳。此皆万历间讲章之误。

衣锦尚絅,美原在锦,不在絅也。恶其文著,恶只在著,非恶文也。简温,絅也;文理,锦也。暗然,絅也;日章,锦也。由是言之,重上截乎?重下截乎?但尚絅正所以为锦,暗然正所以为章,不可分作两层,此“而”字合看之理也。

淡而不厌,此是说君子立心为己,其道如此,不是君子里边做造个不厌道理,外面又做造个淡来示人也。“淡”字只与浓艳相对,浅浅在外面看如此,若谓希夷玄漠,乃老氏之淡,与君子之淡无涉。况彼是说内,而此是说外,杂和其说不得。

淡简温,外之絅也,人之所见也。不厌文理,内之锦也,人之所不见也。因人不见其锦而但见其絅,故以为淡简温耳。君子立心为己,只向里用功,越向里则外面越暗然。惟其不厌文理,所以淡简温,原只是一线事,若谓君子里边做不厌文理,外边又做淡简温,即成两截,其淡简温即是权术作用,与揜著“的亡”者同为小人之归矣。要之君子不但不知有淡简温,并不自知有不厌文理,皆是外人看得如此,但淡简温易看,而不厌文理难看耳。

上面说立心为己,是得大头脑,“知远之近”三句,却又就其中晓得了下手枢机所在,故曰又知此三者,混在上文甲里不得,混在入德工夫不得。

上四句正说暗然日章,是为己立心大段;此三句是下手处,又须识得机要所以然,方能实做工夫。下二节,乃所谓入德也。

此“知”字,只是下学立心之始,见得个为己门庭不错,从此好下工夫耳,故云“可与入德矣”。而下文乃言慎独戒惧工夫也。

首章从天顺说下来,此章从人倒说上去,故入手处更说得分晓。

或云,“知远之近”三句,朱子云:“三句一句紧一句。”先生曰:“三句也原是平说,语气急注末句,不得停泊,但细分看其理,一句紧一句耳。”

“风”字就一“身”而言,犹风度风流风采之风也,时解错认作风俗风化之风,则与“远近”句复架矣。

第二节言慎独之事,“人之所不见”五字便是“独”字注脚。凡意念初动,事为未著时,人所不见而自己独见,此时此处谓之独耳。大学注云“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地”字最当玩。人每忽却“地”字,误认“知”字,遂将“独”字硬派入心体上说,将两节工夫混而为一,而于工夫次第亦先后倒乱。看中庸首章,从天命说来,则戒惧在前,而慎独在后,此章从下学入德说起,则慎独在前,而戒惧在后,节次分明如此,如之何其可紊也?

禅学最怕分析,只要打成一片,本体即工夫,不得分析,况工夫又可分节次耶?故存养省察界分一切抹煞。首章戒惧慎独,与此两节,必要做一串说,自白沙阳明以来,讲学者皆主此。

首章从天命顺说下来,故戒惧在慎独前,此章从下学转说到天命,故戒惧在慎独后。

此章从下学逆说到尽头,故先慎独而次戒惧者,以慎独是零碎工夫,戒惧是统体工夫,其实戒惧包得慎独,慎独只在界头更加谨耳,非谓先做慎独,后做戒惧也。

此言慎独之事。慎独从每事每念发端,隐微处省察精明,不使有丝毫夹带,所谓“内省不疚”也。到事事省察、念念省察,工夫精密,更无愧怍之端,乃所谓“无恶于志”。此两句自微分省察,到纯熟时动静只成一片,于戒慎涵养着力,则下节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又与“无恶于志”有分。

“相在尔室”节,与首章“戒慎恐惧”节对,是主敬之全体,兼动静而言,不言不动而敬信,则言动之敬信可知,举尽头处言也。专指静边,谓君子只在不言不动处做工夫,此是向来讲说之误。

自第四节以下至末节,总以推极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之妙,非为治道商量化民之术也。

“潜虽伏矣”二节,是天德工夫,不言而信不动而敬,是工夫到极处。“奏假无言”二节,是王道功效;“笃恭而天下平”,是功效到极处。

有谓诗只引端,是故后义即稍进,以上诸节类然,即以“维德”贴“笃恭”,“天下平”贴“百辟刑”者,谬也!先生曰:“‘百辟其刑’之注云‘德愈深而效愈远’[3],则此句自贴‘天下平’为是。盖民劝民威,自是国治事;百辟其刑,乃天下平之事也。”

“笃恭”,工夫都在上面,到此只是火候足一分,效验又阔一分耳。不显其敬,功夫火候已到尽处,故天下平效验亦到极处,别有笃恭玄妙者固非,谓与上文全无分次者,亦粗也。门人管天锡涂之渊,问笃恭是兼承谨独戒惧否?曰:朱子谓“自‘尚絅’至此五节,言始学成德疏密浅深之序”,看第三节注云“为己之功益加密矣”,则“潜虽”节,尚是始学界上事,而自“相在”以下二节,则皆成德事也。“奏假”两节,虽说效而德在其中,故曰“德愈深而效愈远”,要之慎独与戒慎恐惧,功夫有疏密浅深,原不是截然两节事。慎独在零星入手说,戒慎恐惧,无时不然,则统体纯熟,火候到统体纯熟,则慎独在其中矣。入德以慎独为主,一慎独足以直达笃恭,成德却以无时不敬为至,故戒慎恐惧足以括慎独。

自来讲说章旨之不通,莫如此章拈“暗然”二字为甚。“衣锦尚絅”,是为己立心,“暗然”是赞尚絅,“日章”是赞衣锦,皆赞君子语,非君子做工夫处,工夫正在下二节。况“暗然”是形容外边,“日章”是形容在中之美,若以为章旨,则“笃恭”须贴“日章”,“天下平”贴“暗然”矣,可乎?不知何村师造此不通之说,以误后人,今日衡文选手,无不守为科律,此章中无题不拈,不拈者反以为失旨矣。如云暗然之功之效,自暗然以来,则以“然”字当“实”字名目;又有暗修至暗,摄天下于暗,则又删却“然”字为名目,又不通之甚者!呜呼!正学不明,异说肆出,借经传以行私,造宗旨以惑世,如江门之主静,新建之致良知,甘泉之格物,见罗之知止,充类尽义,其害有浅深大小之不同,然皆村师之见也。

此与“修己以敬”而安人安百姓相似,即在上文更推一层耳,非压倒一切也。

此章是全部尽头,此句是此章尽头,下节只引诗咏叹此句,故注谓“形容不显笃恭之妙”,非别有三等也。

“至矣”,是赞德,非赞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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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俟 原作“後”,据中庸改。本段后两“俟”字同此。

[2]暗然 原作“暗章”,据中庸改。

[3]深 原作“盛”,据四书章句集注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