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四第二十章

哀公问政。哀公,鲁君,名蒋。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方,版也。策,简也。息,犹灭也。有是君,有是臣,则有是政矣。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夫,音扶。○敏,速也。蒲卢,沈括以为蒲苇是也。以人立政,犹以地种树,其成速矣,而蒲苇又易生之物,其成尤速也。言人存政举,其易如此。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承上文人道敏政而言也。为政在人,家语作“为政在于得人”,语意尤备。人,谓贤臣。身,指君身。道者,天下之达道。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言人君为政在于得人,而取人之则又在修身。能修其身,则有君有臣,而政无不举矣。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杀,去声。○人,指人身而言。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恻怛慈爱之意,深体味之可见。宜者,分别事理,各有所宜也。礼,则节文斯二者而已。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郑氏曰:“此句在下,误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为政在人,取人以身,故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欲尽亲亲之仁,必由尊贤之义,故又当知人。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皆天理也,故又当知天。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知,去声。○达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书所谓五典,孟子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体此也;勇,所以强此也;谓之达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一则诚而已矣。达道虽人所共由,然无是三德,则无以行之;达德虽人所同得,然一有不诚,则人欲间之,而德非其德矣。程子曰:“所谓诚者,止是诚实此三者。三者之外,更别无诚。”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强,上声。○知之者之所知,行之者之所行,谓达道也。以其分而言:则所以知者知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于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则生知安行者知也,学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盖人性虽无不善,而气禀有不同者,故闻道有蚤莫,行道有难易,然能自强不息,则其至一也。吕氏曰:“所入之途虽异,而所至之域则同,此所以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资为不可几及,轻困知勉行谓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子曰”二字衍文。好、近乎知之知,并去声。○此言未及乎达德而求以入德之事。通上文三知为知,三行为仁,则此三近者,勇之次也。吕氏曰:“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殉人欲而忘反,懦者甘为人下而不辞。故好学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耻非勇,然足以起懦。”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斯三者,指三近而言。人者,对己之称。天下国家,则尽乎人矣。言此以结上文修身之意,起下文九经之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经,常也。体,谓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也。子,如父母之爱其子也。柔远人,所谓无忘宾旅者也。此列九经之目也。吕氏曰:“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修身为九经之本。然必亲师取友,然后修身之道进,故尊贤次之。道之所进,莫先其家,故亲亲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体群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国,故子庶民、来百工次之。由其国以及天下,故柔远人、怀诸侯次之。此九经之序也。”视群臣犹吾四体,视百姓犹吾子,此视臣视民之别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此言九经之效也。道立,谓道成于己而可为民表,所谓皇建其有极是也。不惑,谓不疑于理。不眩,谓不迷于事。敬大臣则信任专,而小臣不得以间之,故临事而不眩也。来百工则通功易事,农末相资,故财用足。柔远人,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途,故四方归。怀诸侯,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矣,故曰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既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齐,侧皆反。去,上声。远、好、恶、敛,并去声。既,许气反。禀,彼锦、力锦二反。称,去声。朝,音潮。○此言九经之事也。官盛任使,谓官属众盛,足任使令也,盖大臣不当亲细事,故所以优之者如此。忠信重禄,谓待之诚而养之厚,盖以身体之,而知其所赖乎上者如此也。既,读曰饩。饩禀,稍食也。称事,如周礼稾人职曰“考其弓弩,以上下其食”是也。往则为之授节以送之,来则丰其委积以迎之。朝,谓诸侯见于天子。聘,谓诸侯使大夫来献。王制“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厚往薄来,谓燕赐厚而纳贡薄。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诚也。一有不诚,则是九者皆为虚文矣,此九经之实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跲,其劫反。行,去声。○凡事,指达道达德九经之属。豫,素定也。跲,踬也。疚,病也。此承上文,言凡事皆欲先立乎诚,如下文所推是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此又以在下位者推言素定之意。反诸身不诚,谓反求诸身而所存所发未能真实而无妄也。不明乎善,谓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并去声。从,七容反。○此承上文诚身而言。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圣人之德,浑然天理,真实无妄,不待思勉而从容中道,则亦天之道也。未至于圣,则不能无人欲之私,而其为德不能皆实。故未能不思而得,则必择善,然后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则必固执,然后可以诚身,此则所谓人之道也。不思而得,生知也。不勉而中,安行也。择善,学知以下之事。固执,利行以下之事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此诚之之目也。学、问、思、辨,所以择善而为知,学而知也。笃行,所以固执而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废其一,非学也。”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君子之学,不为则已,为则必要其成,故常百倍其功。此困而知、勉而行者也,勇之事也。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明者择善之功,强者固执之效。吕氏曰:“君子所以学者,为能变化气质而已。德胜气质,则愚者可进于明,柔者可进于强。不能胜之,则虽有志于学,亦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而已矣。盖均善而无恶者,性也,人所同也;昏明强弱之禀不齐者,才也,人所异也。诚之者,所以反其同而变其异也。夫以不美之质,求变而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今以卤莽灭裂之学,或作或辍,以变其不美之质,及不能变,则曰天质不美,非学所能变。是果于自弃,其为不仁甚矣!”

右第二十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继大舜、文、武、周公之绪,明其所传之一致,举而措之,亦犹是耳。盖包费隐、兼小大,以终十二章之意。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又按:孔子家语亦载此章,而其文尤详。“成功一也”之下,有“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复以“子曰”起答辞。今无此问辞,而犹有“子曰”二字,盖子思删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删有不尽者,今当为衍文也。“博学之”以下,家语无之,意彼有阙文,抑此或子思所补也欤?

全章重在“修身”,下面“达道”“达德”“九经”“明诚”之理,皆从第三节发源,“取人”句不过因上文生来,做过渡引子耳,意不重也,身不专为取人而修。

下文“达道”“达德”“九经”,“身”之包举甚大,所及甚广,“修身”非专为取人也,语势从上文急递,趋注末句,只得如此耳。

“以身”二字当活看,原兼修不修说,人多坐煞修一边,说做不修之身取人而人不肯来,非也。有商纣之身,所取即廉来,未有无人者也。即修之中亦不同。身而性之,则所取为禹皋;身而反之,则所取为伊吕;身而假之,则所取为管狐;身而诈力,则所取为鞅斯,此修身所以必以道以仁,而知人又不可不知天也。

修身为取人之则,则字极活,言其身为何等身,则所取者何等人耳,非谓人不肯来也。

此节是结上起下,“故”字直贯到底,结上“人存”“政举”言,“修道以仁”句,开出下文。

“仁者”节,与下节总发明“修道以仁”一句,义从仁中推出,作两片看;从仁义推出礼,成三件;又从义礼上推出知,成四件;合来只是一个仁,不是仁之道理有未全,要此三者辅济为用也。

自此至下节,只完得“修道以仁”一句尔,非平添出义礼来也。

“仁者”节,总为“修道以仁”一句注脚。首二句接上句开章,却已摄下五句,下五句从此节节递出,非平列也。

“仁者”节,但虚虚分疏仁义礼之理如此,下节乃讲仁义礼之相因,而合义礼智以成仁,故此节仁义不讲事,不讲用。“仁者人也,义者宜也”,只此两句训仁义之理已尽。“亲亲为大”,“尊贤为大”,专为下三句“等”“杀”为礼之张本,故下此二句。“为大”,就仁义中指其所重,以为下节“事亲”“知人”之张本,言仁义之理莫大于此,非先后缓急之云也。

“亲亲为大”,非“亲亲”为始也,人只讲得始义,却不是此处道理,总之此处道理,是节节推出,不是归并反约也。

礼之实“节文斯二者而已”,故曰“礼所生也”,“礼”字即是“理”字,其本则天也。异端之学,只要打破理字,其原只是不知天,故告子谓“生之谓性”,释氏谓“运水搬柴是道”,象山之“尚力行”,阳明之“致良知”,皆是不求事理当然之极则,故曰“本心不本天”,近日无忌惮者,直敢道程朱性即理之非,其蔽悖总不外是。

“仁者”两节,总完得“修道以仁”一句,上节从“仁”字中推出道理如此,下节从“修”字中推出工夫当如此,其实止一派说话,惟道理节节生来,故工夫须层层完备,必如此方完得个“仁”字,故曰“此节倒看”,统言只一仁,分而为二则为仁义,再分而为四则有仁义礼智,其中有对待,有相生,有附丽,而合之原只一个,仁义礼智皆仁也,明此则注中两“又当”意跃然矣。

何以谓之倒看也?修身是个大本,不止一事亲便了,但修道以仁,而仁以亲亲为大,事亲又亲亲之大也。有仁必须有义,不是知人便了却事亲,到知天是亲与人尽头,固不止为知人而知天,然亦只了得个“知”字,“修”字工夫正有在。故注中两“又当”字最宜玩。只为一个修身节节推出,又须得如此,又须得如此,故曰倒看也。

此节为贯串上二节,句法递下,似注到知天,不知却是层层伸脚语,头重末轻,一层归并一层,谓必须如此,又须如此,而后完得“修道以仁”一句也。

三“不可”不是倒重,故注中用“又当”二字,非以知天为重也。

大旨是合仁义礼智以修身,四句又正见义礼智只完得一“仁”字,故曰“此节书倒看”也。两“知”字即伏下“智”字,智只在义礼分明上见,其旨最精细,玩注意自得。

此是合仁义礼智以修身,“不可”不是重上语,不是注下语,故朱子谓此节要倒看,而得力却在知天。盖仁义礼之义多在上文,此只总结个贯合的道理,补出智之意于两“知”字,为下文“达德”张本也。

此节是合义礼智以成仁,二“知”字便是智,修身事亲只在自己实心用力,若尊贤非知何以辨其品?等杀非知何以尽其分?事亲是煞定底,二者是活动底,故智贴在人天上看,贴不得在事亲上。到知天则活动底,皆有煞定处,此智之尽矣。

释氏讲见性普度,亦言仁也,惟其本心而不知天,故五伦可颠倒由我,亲贤俱平等不分,下梢一路差去,直至大不仁而不知耳。

欲尽亲亲之仁,必由尊贤之义,须从仁义交关道理上看,则明通开阔,若坐煞“亲”“人”二字,于事机上说,说来便多格阂。

上“知人”单指尊贤,此“知人”又并连事亲在内,非知人有二,因知天兼亲贤等杀,而语势倒缩急递,不得不如此也。

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者,无论衰乱之时,暴弃之人,必不能离,即匪类异物,无此五者,亦不可以生成,故曰“天下之达道”。尝与禅子论及此事,谓:汝欲超出三界,故求脱离伦物事理之障,然毕竟脱离不得,奈何?禅者愕然曰:何谓也?曰:善知识高座,僧俗礼拜于下,丛林分职办务,陞黜赏罚,清规极严,此非君臣之道乎?宗派法嗣,即父子也;同门者兄弟;遍参者朋友;所以生育尔僧而至今不断绝者,夫妇也。无此五者,岂复成道场,岂复有禅宗哉?汝所脱离者真五伦,而别寻假五伦用,究竟假五伦之理,即真五伦之道,故曰脱离不得也。

有谓父子、夫妇、昆弟生化不穷便是达道。先生曰:“如此,则人与禽兽无别,圣人亦无事成能其间,安得谓之达道?才有父子,便有亲;有夫妇,便有别;有昆弟,便有序,故曰道。若只此六件东西是道,则所谓亲、别、序,又是圣人加造,以胶漆纆索天下者耶?甚矣!其鄙倍也。”

五伦中夹入朋友,颇觉不属,然细思之,则四件总关系是一件;且四件或有暂无,而朋友必不能无,君臣亦可为朋友,父子亦可为朋友,兄弟亦可为朋友,夫妇亦可为朋友,四件不相及之处,又皆此一伦济之;在五行论,即寄旺四时之义,故其德主信,非迂说也。

世人论古今,每云此有德无才,此有才无德,极为乱道!德才犹体用,体用岂可分乎?所谓无才,只是智勇亏欠,正是无德也;所谓无德,直是不仁,乃不能尽其才者也。看中庸此句自明白。盖其说本于阳明,而炽于龙溪海门卓吾,彼意总以废物曰德,济恶曰才,非吾之所谓德与才也。

六“或”字,两“一”也,总为下两等人说法。

圣人望人主意,在困知勉行,观末“愚明柔强”结处便见。盖平人资禀,不过至愚柔而极,然加功困勉,则知之成功可一,至此直无可推诿处。今天下多聪明好气质人,只坐无志气,便都为流俗所坏,不愚而终于愚,不柔而卒于柔,可哀可惜也!

“生”字,谓气质清明,禀赋纯备,生而异人者。“之”字,谓知此道之全体大用,非良知性生之谓,亦非草野一节独行合道之可得而与也。

“达德”理所同赋,而气有不全,承上文学利困勉者设法,谓依此做去,可以望知之成功之一,故曰“近知”“近仁”“近勇”。

三“近”字是逆从困勉到学利而后求上同于生安,不是顺从生安与学利分界说,如此方讲得好学力行知耻用力猛厉。

上三“知”为智,三“行”为仁,此三“近”为勇之次,勇即在知行上见。

“知斯三者”,“知”字与上文“知之”字别,犹大学“知先后”之知,非“知止致知”之知也。

大匠作室,就壁画图,而梁栋椽楹,楣栭居楔,无不备具,顾其间先后次第,更一毫紊序不得,由是攸而为之,虽建阿房相梁,可以不失尺寸矣。“九经”是夫子绝好一幅画壁图也,自有宇宙以来,合下便须如此,非可以私意增损措置于其间,所以不谓之“九政”而谓之“九经”,不然,则是匡时救弊,仅与王文中太平十策等观耳。

“九经”“经”字,乃经常之经,非经传之经也。与“五达道”“三达德”同例,皆孔子之言,先自举成数,而后详条目,复详效事,是文法如此,非别有经文而孔子述之也。如谓“九经”有“曰”字,明是成语,则“达道”“达德”节亦有之,经可曰经言,将道亦可曰道言,德亦可曰德言耶?

“贤”与“大臣”不同,乃师友不臣人君就学论道者也,故“不惑”在道理上讲,不指事务及人臣之贤否邪正也。

“敬”不止是信任,能敬则君心一而信任专,志清明而邪不入,故临事不迷眩。

自俊秀以上皆曰士,有服官者,未服官者;大臣以下皆为群臣,不独士也,至士而群臣尽矣。士之报礼重,而臣无不重其报者矣。

“天下”二字所该者广,自方伯连帅、大小诸侯、附庸分邑、都鄙乡遂、山泽关旅人民,以暨蛮貊要荒、舟车人力、日月霜露所及者皆是。盖三代天子未尝独得天下,只诸侯归服,便是有天下,看文王三分有二,何尝尽入版图?只六州诸侯归之,便有天下之二,故曰“怀诸侯则天下畏”,天下仍指诸侯不得,专指人民不得。

三分有二,文王怀诸侯之效也,故诸侯亦有怀之责。

“天下”二字所该者广,不单指人民,凡小国远方来享来王者皆是,此是推远到极处,兼包上数经在内看。春秋战国天下之势,多是小国归附并吞,便分强弱,“怀诸侯”虽是天子之道,然方伯盟主能怀,则天下之畏服亦然,其理不止天子用得,正夫子告哀公意。

“九经”之序,自内达外,至此已尽。“天下”二字,原无所不包,自弱小附庸属裔,以及各国臣民皆是也。

“天下”若指民,则“畏”字于理有碍。要天下百姓畏,此是秦以后心事,三代王者必无是意,况圣人举万世不易之常经以告其君,而启其威加百姓之心乎?看上文“柔远人则四方归”,“柔”字“归”字,才是及“民”字眼,此“畏”字毕竟指小国外国,及各国有采地邑乘之君长为得。盖当时势能抗阻天子之政令不行于海内者,皆此辈不畏之故,故云然也。

“天下畏”固不即指诸侯,然亦不止草窃枭雄也。萑苻奸宄,诸侯自能畏之,若布衣揭竿而取天下,此汉以后废封建为郡县事,三代所未有也。“九经”之序,自近及远,自内及外,故愚谓“天下”二字,大段指要荒以外而言,举要荒而域中附庸之长、乡遂之民,固已包括无遗矣。若单说畏叛乱之民,是后世策略,非三代圣人之常经。即“畏”字亦不是以势镇压,使民不敢叛也,守礼奉法,纳于轨物,道德一,风俗同,乃所谓畏也;不怀诸侯,则国异政,家殊俗,而不享不贡不王,斯为不畏王威耳。

天子诸侯原从天下生来,其事本乎天理而权势亦即在其中。以上临下出于仁,以下奉上出于义,上仁则下义,故怀畏相应如此,其实怀中具振肃之用,畏中得忠爱之情,理势未尝相离也。惟后世单讲作用,则所以为天子诸侯之本既失,其为权势亦纯是诈力相制,并非三代之所谓权势矣。

“九经”各有本分,圣人各还其天理之当然,而天下国家自治,非欲自利天下国家而后为此九经也。若为欲利天下国家而设,不但尊亲等皆成虚假,即为天下国家而修身,其修身已伪妄矣,下面所以行之者一归于明善诚身,又如何说得去?

有谓禄位以仁至戚与才者,若疏属与不才须同好恶。先生曰:“位禄不过杀降,亲亲之位禄,原不论才不才。亲之至戚而才者,正须同好恶,如何分说得?”

明得王者亲亲之义,不但后世猜忌残忍,至削夺禁锢诛夷,为王者罪人,即黄屋左纛之隆宠,长枕大被之爱眷,至纵恣不法不问,亦止得私情,可以过厚,即可以过薄,非三代圣人本天之常经也。

大臣之功在“不眩”,则自有职业在,庶司之上,必其体优崇,乃得尽其道。“官盛任使”,专主尊敬义,乃大臣使令之官,非内外庶司也。

随其所使而不问,是为“任使”。

周礼曰“劳辱之事”,劳则未有不辱,辱者敬之反也。后世治天下者,惟以私意待人,自宰相不自辟掾曹[1],则内无善治;自州郡不自辟僚倅,则外无善治;甚至猜疑避忌,不设丞相,致令阁部无权,政归宦寺,天下事掣肘无一可为,此莫是从头铸错耶?何怪乎世之不复古也。

大臣本领在格君心,而其职掌只用人而已,此而不得行其志,更有何事可为?人主猜忌,为其专权树党耳,不知此意一萌,小人得乘间中之,大臣受权党之名,而小人已收权党之实,败亡往往由此。三代以后,上下相疑,已成故习,然汉唐之间,尚有延揽宾客,自辟僚佐,诃责近侍,得专征伐者,至近代又有不能行者矣。

赵普尚能补牍执奏,得大臣之义,人主辄以私意疑其下,此小人得而害君子,而门户之祸从此烈也。

君相皆天所设以为生民者,三公去天子止一等耳,自秦以后,遂相隔阔远,而猜忌横生,至君臣不相保,皆尊君卑臣之说害之也。

忠信重禄,是天理上事。命曰天命,禄曰天禄,故不特忠信是天性相接,即重禄亦是天性中合如此,不是人主可以私意颠倒豪杰也。若但从交谪养廉起见,则是下不过为田园子孙以求仕,上不过以美官多钱诱天下,只流露今日仕大夫心坎中物耳,岂三代君臣之义哉?要之后世人主以猜吝待天下,亦只是大家在人欲中,看透此意,人君为其所轻耳,然以此而求劝士之效,亦不可得已。

汉唐以后,太平之君,无不自以为已时已薄,而不知其苛也;乱世之君,又方恨旧制之太时太薄,而不得遂其欲也。只一卷赋役志,已足为浚生民之具,况聚敛之臣,其所以讲究褒益者无穷乎?皆缘汉唐以来人君,视天下如其庄肆然,视百姓如其佃贾然,不过利之所从出耳,所以不敢破制尽取者,亦惟虑继此之无利耳,原未尝有一念痛痒关切处也。中庸下个“子”字,便包得一篇西铭在。

下节“豫”字正豫此“一”,而注云“凡事指达道达德九经之属”,原双承两“一也”而言,犹大学自修始诚意,而齐家治国平天下亦止推此好恶之实也。前“一也”是修身之一,此“一也”是治人之一,行有两层,一只此一。

“豫”之为说,非谓凡事要先图先慎也,先图先慎,止讲得一事,天下那有事事先图先慎之理?惟能择善固执而豫得此一,则天下凡事之理皆本此而行,无不知之明处之当,故曰“先立乎诚”,不是豫其事也。

“凡事指达道达德九经”,谓道德九经行之者皆一,能豫此一,则道德九经无不立耳。若泛讲凡百事为总要豫习豫做,与书义脱离矣。

此句有三层意,道德九经是一层,行之者一是一层,豫又是一层。道德九经必本于诚,而诚必豫乃得,下文“择善”、“固执”、“学”、“问”、“思”、“辨”、“行”,正豫此诚也。人多泛说“凡事”,既不切贴,即知贴道德九经,也只做得道德九经要豫,已删却“一”字一层矣。请问“凡事”二字注何以贴道德九经?专为上文两个“所以行之者一”而设也,若脱离“一”字,更豫个甚!

中庸“前定”,即下文“择”“执”,禅家如如常住,万缘流注不动,非圣贤之前定也。圣贤前定在理上,禅学前定在气上,才主气,便忌着理,怕为理所动也。

“顺”者,即底豫允若之谓,有以谕之于道,心与之一而未始有违,孝之至也,非父贤从而贤,父不肖从而不肖之谓顺。信乎友,亦不是便于与之交游往还,乃因其大节而信其平生,如郭泰之于茅容,亦是此意。然看石斋先生仿林宗之法,信友而为杖母者所欺,乃知不诚者之果不足以信友获上,而信人者,更须先明乎善,乃不为伪妄所误。

“诚者天道”,只是一个囫囵现成道理,合下便如此耳。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此两句且悬空说,正以不粘煞工夫为是,工夫在下段也。天人分说两件,到人身只是一件,诚之者所以诚其天道之本然也。

“诚”只一诚耳,由生初迄成功无或二也,但中间多一番工夫转折,分出天人耳。

“思”“勉”中得,原是“诚之者”甲里事,“诚者”直无可形容,借对面反托出来自见耳。

“从容中道”“道”字,与上两“道”字不同,即“达道”之“道”就宇宙伦理事物上言,人每混看。

“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圣人不全靠此五件做成,然圣人用功亦究竟离此五件不得。便降至“困勉”,只就其中加百倍之功,也离此五件不得,故知五者是彻上彻下工夫。

虽是学知利行之事,然看下节,则“困勉”亦只在此五者中加百倍之功耳,非另有节目也。

两节分处,不是下面另有工夫,能此五者就是学利,未能底,须在此五者中更下苦功,须是“困勉”。

“此道”紧贴“己百”“己千”,就“困勉”一流言,故曰“愚柔”,若笼统指“诚之者”便颟顸矣。

“此道”只指百倍其功,与诸“道”字没交涉,乱拈天道人道者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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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掾 原作“椽”,据吕子评语卷四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