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一第一章至第十一章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离,去声。○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见,音现。○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乐,音洛。中节之中,去声。○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推而极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其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故于此合而言之,以结上文之意。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杨氏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其下十章,盖子思引夫子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群言淆乱,总不知天,因疑及圣教,知天则下面都不错。

人生而知觉运动,与气质万变,原未尝不是性,但圣人谓此未是性之最上同然处,惟就这上面看出健顺五常之至善,乃天命同然之本,故曰“天命之谓性”,与孔子“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孟子“道性善”,皆一线印合之理,非有所轻重立说也。

气质未尝不是性,然非性之主也,孟子“口之于味”章,与程张朱子发明理气之说详矣。此非孟程张朱之言,孔子子思之言也,今总一概不信,只信“生之谓性,作用是性,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三句是真宗旨,所谓“本领不是,一齐差却”,下面纵有一句半句凑合近似,总与这边道理不相入也。

有云天者自然之谓也,然专言自然,而不言不已,则势必专以气质为性。先生曰:“即‘自然’二字便有正义,有邪说。谓性之善,本固有自然,非由外铄,此正义也;若谓一切动止,无非自然,即邪说矣。至‘不已’二字又是一义,与此处无涉。即‘不已’亦须分看,指此理之不已,则正义也;但空说不已,亦可扯入邪说去。”

有谓仁义是性,凶邪亦莫非性,先生曰:“此是程子‘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意,然程子之云,谓性有过不及而为恶,从恶逆推上去,未尝不自性来耳。”

“率”字只在理上说,不在人物用力上说。

“率性之谓道”,只说个道理本然如是,不是生安自然,生安自然,亦是下句中注脚。

“率性”,是指理上事,而气在其中,所谓自然者,谓“率”字不说工夫耳。人欲讲得“自然”二字微妙,遂说入化机自动,不知其然处,不知此只得气上事,乃二氏之自然,非圣人所言之自然也。

率四体之性,便有聪明恭重之道,非谓视听持行之安便为道也。

日用当行之路,即有不行,路未尝不在,不行者不过在上面过不及耳,故曰可离非道也,不可离者率性故也。

一部中庸,只明一“道”字,故下节即接“道”字说去。性者,推道之原,教者,明道之事,三句总以言道也。首句从天说来,末句从圣人看出,中间率性又人与物共,要之此道为吾之所固有,只在吾身一看,则天与圣人人物总在这里,中庸拆开说有此层次耳,天与圣人即吾身是,性命与教即吾身之道是。

上两句一滚出来。才有天,便不得不生人物;才生人物,便有此性;才有此性,便有此当然之道,一有百有,中间更无停待安排处。故不但“命”字自然,“率”字亦自然,命与率皆天之不已,有不得不然之妙,到圣人之教,似出人为,然必如此,乃还天命之本来,此圣人之不已,有不得不然者,亦即天之不得不然也,然此间却有一折。

只为气质有偏胜阙欠,便不能完此理之固有,故圣人为之品节而裁成之,不则,天命或几乎息,而道不行于天地之间。此是圣人不得不然者,不是人欲有功于天,而为此多事也。

人生品质各异,非过即不及,不能中道,所以有圣人之品节,乃所谓修也。

惟圣人穷理尽性至命,故能立天下之极,天下人物细微,无一不备圣人性道中,圣人原只在自己分上设施,未尝外假也。

教虽圣人所为,而因吾性道之固有,则亦同是自然之理,三句一串说下,中间只多气质过不及一转,圣人之教与天命之性,原无二理也。

性道本不可分,但性上着不得“修”字耳,实则修道而性复其中。看注云“性道虽同,气禀或异”,则上二句一并注下此句,全部中庸只完得修道之教也。

“修道之谓教”一句,是子思全部总叙,上二句是此句楔子,此以下至终篇,皆所以修之法也,故此句须直承第一句说。礼乐刑政,即是天命之性。告子、陆子静、王伯安以能视听言动为性,只为脱却第一句看。仁义礼智,都是圣人强名设教,初非性中固有,即老庄“剖斗折衡”之旨,不知正因能视听言动之性,非天性本然,率循不得,故烦圣教耳。彼所谓性道,乃圣人之所欲修去者也。若单承第二句,便堕此义。

异说分裂,都在“教”上起。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反以圣人之道为外铄,故子思立说以辨明圣教,看上两个“之谓”,正为第三个“之谓”而设。

程子谓:“自天命至于教,我无加损焉。”盖道在天地间,人自不行耳,无存亡也。剥于上,复于下,桀纣所不能止息也,道如是,教即如是,圣人之旨,亦至今岿然也。害道者曰“三教”,教岂有三乎?则又从而甚之曰“三教合一”,呜呼!其所谓三者,释也,道也,秀才也,而无圣教也!其所谓合一者,释释也,道释也,秀才亦释也,而无圣教也!圣教遂亡乎?天地自若也,日月自若也,山川自若也,无存亡也。

自天子至庶人,同此道也。孔孟之后有“儒”名,则天下自外于儒矣;程朱出而有“道学”名,则天下之儒又自外于道学矣。郝伯常谓:“道学之名立,异日祸天下必有甚于宋者。”理不爽也。今人讥诋腐陋者曰道学,而村夫子、点讲师亦公然自命曰道学,则胥天下而外于道矣!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老儒也,道学先生也,则何儒与道学之有?

作君作师,教无异官,官失其职而有孔孟耳。礼乐刑政,教无异事,事失其治而有讲述耳。

以道学立传,古未有也,自脱脱宋史而名立,道学于是乎乱。

道不可离,因为从性命中与生俱来,非由外烁我,虽不明不行,道却未尝顷刻离我。离道者至桀纣而止,然道终未尝离桀纣也。此虽承上注下转接语,却是中庸绝大关捩,下十二章至二十章,皆发明此句之义。

“戒慎”二句,是君子统体操存心法,就尽头形容其全身,不睹不闻而戒慎恐惧,则无时不然矣。

“不睹不闻”,是举常存敬畏之尽处而言,见于此亦“戒慎恐惧”,则无时无地不然可知,看注中“虽”“亦”二字语脉可悟。自禅学乱儒,以不睹闻为真体,遂谓君子专于此用工夫,圣学日湮矣!必从睹闻说到不睹闻,斯理方圆,实吾道精微处,异端心粗,自不能入耳。

“隐”为暗处,“微”为细事,皆指境候言,言此时此地,似人所难见,然几既已动,自家先见得,分明难掩,已是“莫见”“莫显”矣。

“隐”言暗处,“微”言细事,俱在机候上看,注中的确分明。人多将隐微说入心境秘密处,此即“独”字下加一“体”字,以为宗旨之谬妄也,故其语意又似诚意,又似致知,自指划一番道理,于“中庸”本义,不知说甚!

“莫见”“莫显”,只在当下独知中言,非指隐微之必至于显见也。此节与大学“十目所视”节,人每说错。

诚无为,几善恶,人生而静,但有至善感于物而动,然后善恶形焉。恶之生也,其在动之微乎,故君子慎独审其几也。此二句即十目十手其严之意,见幽独之可畏如此。“莫见”“莫显”,正指“隐”“微”,非对待推极也。

慎独只在动静之交接处,又加谨耳,盖此是恶初生处,斩根须在此也。独只是己意已发,而人犹未见,故朱子谓“对众人时亦是独”。

上一节工夫是总冒,此节是细分紧关,分明两节工夫,若作两对说便不是。“不睹”“不闻”,乃语言之妙,为包括睹闻以形容敬畏之尽,非谓专于此做工夫,亦非谓工夫到此乃妙也。“慎独”节,在交接头上用力,“独”就时地上看,非心中另有此件物事也。

工夫凿然两节,但上一节是总段工夫,此节是逐处紧要工夫,提省界眼,有此两节,做时原只是一片,不曾拈一放一也。

戒慎恐惧是兼统动静工夫,此节则自静之动分界之几也,时讲与上节对分动静者非是。

上节是统体处,不专说静;此节是分界头上,亦不专说动。

问:或云,静存动察,是学者入手两事,然究极之,善动实本于善静,世之善处静者,只是气机偶息耳,而乱动之根本未尝泯。试以昼夜验之:人心无事时比有事时为静,而睡则尤静,人心一有挂念躁想,则睡不去。无闻见思虑,寂寂宁机,此静境也,而梦中颠倒昏乱,一点灵性,为浊气所掩,浑如死人,则可知日间静时之静,乱动之根本未尝泯,如龙谿所谓“日间养得清明,夜间梦亦清明,日间搅得昏杂,夜间梦亦昏杂”者,以此静验彼静,昭然可见。夫人之一心,梦中尚不能自主,矧疾病乎?疾病尚不能自主,矧死时乎?思及此,未有不惝然自失者。学道者试参之,其说何如?曰:“工夫确然两节,然却不是动静截然两对。戒惧是统体,慎独是细分,于关头紧要又加谨耳。若截分动静,是所睹闻时反不用戒惧耶?圣学随动静做工夫,使此心敬谨,凝一无间耳,无恶动求静之理。”曰:周子之主静,程子喜称人静坐,非与?曰:“此非彼之所谓静也。动静有就理言者,有就气言者,有就时地言者。周子之主静,以理言也。正恐人错会,故特下本注云‘无欲故静’。程子喜人静坐,喜其人内求不外驰耳,亦非以静为教也。若龙溪之所谓清明昏杂,却只就气上立脚。二氏之徒稍有工夫者,即能于死化疾病睡梦时,了然不昧,他便道是极头,士人亦以此惑之,不知此只是气上事,所以他这些子只好在静处玩弄,才到动处,便扰乱,用他不着,故分动静为二,而恶动而求静,可知他清明之时,其昏杂之根本未尝泯,故圣贤勿贵也。若周子之主静,即程子所谓‘动亦定,静亦定’,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酬酢,万变而主宰尝肃,故其静非昼夜昏明之可拟也。学者知此,则彼说之不足参自明矣。”

此章从天命大原一直说下,故慎独在戒慎恐惧后,若学者下手次第,却须先从慎独做起,看末章自见。

“和”易见,“中”难说,故“中”字就“喜怒哀乐”四字而指其未发为言,借有象以明无象,犹孟子就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端,而指仁义礼智之固有。

“喜怒哀乐”借来说性,犹孟子之以“乍见”说仁,都是实有。

健顺五常是性,即此性之具于中而未动处谓之中,与太极之无极相似,非性之上另有一件中,犹之太极之上非更有无极也。异学指心为性,以生谓性,必去理而尊气,遂认仁义亦属后面事,而于上面别指其虚活难言者当之,不知此却是仁义下面东西也,这里正须明辨。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不指养成性体,亦不说偶然合节,是言人心性情之德其本来道理如此,偶然者岂能皆中?养成者即下“致”字中事,养成乃复得此和,非本然之和也。

艾千子云:未发之中,自戒慎恐惧来,使无戒谨恐惧工夫,则发必不能中节,发不中节,则当其未发非中也。如人之病疟,当其未发,疟症尝具,可以谓之中乎?且未发性也,非时也,如以时,则人有未发之时乎?惟有昏睡耳,然梦中亦有喜愠矣。先生曰:“千子硬主要根戒慎恐惧来,故其言如此,若必待戒慎恐惧而后有‘中’,则亦将必待修道后而有天命之性乎?疟者,病也,不可以喻本来脏腑之中和也。如其言,疟之病,必待服药而除,病除然后脏腑有其中和,是已,然则不病疟之脏腑,也须服疟药而后中和乎?其说之谬,不待辨而知也。”

有谓已发处即是未发,已属牵扯混话,又有谓不得不发,而未发本体不与之动,更不成道理!如此,则性情有两件作用,而所谓发者,即属妄缘,所谓中节,亦涉外假矣。

即已发内有未发,是野狐禅乱道,虽发而本体仍寂,是外道打成两橛话,学者奈何粗浅至此?此说原于陈湛以“慎独”“独”字为心体之妙,皆圣经之蟊螣,学者不可不辨也。

或云:中即性也,和即道也,有谓未戒惧慎独,止可谓性、可谓道,不可谓中、谓和,说本大全小注,及艾子定待,然似歧。先生曰:“性道是人物各得之总理,中和则人心中自然性情之德,谓中即性、和即道,亦笼统在。未戒惧慎独止可谓性道,不可谓中和,此直是艾南英乱道,大全亦无此说。惟问朱子者有‘心存而寂感,无非性情之德’一条,及陈安卿云‘须有戒惧工夫,方存得未发之中;须有慎独工夫,方有已发之和’数语,皆就学者讲,工夫已是‘致’字中事,言中和虽固有之德,然不致亦不能有之耳,非解中和本义也。如艾说,则下文‘致’字又如何着落?依他道,则应云致性道,不应云致中和矣。”问艾意谓致此中和于天地万物,是推极其用之意?曰:“然则应云中和致于天地则‘位’,致于万物则‘育’耳,亦不应云致中和也,总之乱道,则不特理不通,文亦通不去矣。”

千子解此节,必根戒惧慎独,最为不通。渠云:中非戒惧,何以能为“天下之大本”?不知中果必从戒惧而有,则或有或无,或全或亏,亦何以为天下之大本哉?盖渠将“天下”字看作功用,故其谬不可醒耳。

艾千子谓不根慎独,则不可谓天下之大本达道,只误看“天下”二字是张皇字,不是切实字耳;乃云若概指心体,则常人皆大本达道矣,未闻常人皆能位育也,则其谬更甚!常人原皆大本达道,原皆能位育,但不能致中和耳。又云,禅宗盛行,乃有不由功夫,直证本体之说。此亦不然。中庸言道体处甚多,非必说工夫也,禅宗亦自说工夫,但自有彼之本体,彼之工夫,非吾之所谓本体工夫也。至谓楞严之理甚微,可存作性命别传,不可强入四书,馀姚以之讲学,未尝作四书讲义,然则千子之视异说原可以并存,但不可作时文用耳。是千子不特不知佛与馀姚,原未尝知章句,不特不知楞严良知之学,原未尝知时文之可以明道。

“致”字功夫上面两节已说得精尽,只消直接“位”“育”二句,而中庸又特下“喜怒哀乐”一节,正见性情之德具于人心,人人所有,初非异事而极其功,即至位育,其示人之意深切如此。

离第二三节讲“致”字者,邪说也。即第二三节是致者,浅说也。注云“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自慎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可知有多少次第境界在。

中和只是此中和,工夫亦只是戒惧慎独,于戒惧慎独中做到积累纯熟极尽处,才叫得“致”,才有位育效验。

“致”字从戒惧慎独推至于中和之极而言,若未到极处,有一分中和,亦必有一分应验,但要到“位育”则非致极不可耳。俗解似一戒惧慎独便了,全无实际,安得不以位育二句仍纳入性体中胡说乎?不知注中“自戒惧而约之”两段中,工夫层级正有在,以位育为尽头实证耳。

上一句是工夫尽头,下二句是效验尽头,分明在事上说,注中“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是在题前提明所以然之故,不是仍归结天地本原也。时解每云,吾性中之天地位,性中之万物育,皆堕魔界。但亦有致中和而位育之功不尽者,此又系时位为之,故朱子曰:“但能致中和于一身,则天下虽乱,而吾身之天地万物不害为安泰;其不致者,天下虽治,而吾身之天地万物不害为乖错,其间一家一国,莫不皆然。”曰“吾身之天地万物”,即实指天地万物,非悬空语也,然须知此节大旨,是推尽圣神之能事,学问之极功。“位”“育”二字,究以平成咸若为正,如射者之的,行者之归,正圣贤接引学者之意,莫浅小看却也。

位育是实事,不是悬空影响,如二氏寓言,注中“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六句,乃推论所以相应之故,非即此是正义,一了百了也。时解误认此意,反以实事为粗,要将位育到缩入内来,不道求精得粗,只为忘却“故其效验至于如此”八字耳。

位育是实事,此理先信不及,不得不倒说入虚空去。只看末世俶扰汩陈,灾沴夭疠,上下咸失其所,不可谓非圣人之咎也,若得个圣人出来,从头经纬一番,其气象又何如?若谓今日天地万物未尝不位育,即是汉唐以后之天下未尝不三代,不知圣人之所谓位育,不是此境界,所谓三代之天下,亦不是此境界,读书人胸中须先有此境界始得。

两“焉”字极有理会,不是如何去位育,亦不是他自然位育,只看日星灾变,山川崩竭,人物妖异,天下有道自稀少,到无道时自频多,天人相与之际,非偶然也。不然,以法推之,何尝不是一定之数,又何必修省补救乎?

戒惧以致中,慎独以致和,故位育分属,此对待之理也。戒惧兼动静,慎独在动几,犹敦化之于川流,故万物统乎天地,天地又统乎天,此一贯之理也。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当然,精微之极致也。惟君子为能体之,小人反是。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王肃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程子亦以为然。今从之。○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无所忌惮也。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无时不中。小人不知有此,则肆欲妄行,而无所忌惮矣。

右第二章。此下十章,皆论中庸以释首章之义。文虽不属,而意实相承也。变和言庸者,游氏曰:“以性情言之,则曰中和,以德行言之,则曰中庸。”是也。然中庸之中,实兼中和之义。

“中庸”所谓时中,乃从戒慎恐惧而得,于君子又进一句说,故加“而”字一转,所谓“君子而处不得中者有之”也。

“时中”与“无忌惮”正相对。“中”字本天来,不本心来,惟君子无时不戒慎恐惧,故能随时处中,若但作达权通变作用看,却正是小人之无忌惮。小人也不是一味狂獗,他也见一种影子,只是凭心起义,不知天命而不畏也,虽幸成事功,已离天则,他何尝不自以为时中?所谓“本领不是,一齐差却”也。

只加一个“时”字,便藏得个“庸”字,注云“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正还“庸”字下落。若只作因时为变,不讨得戒惧源流,即是后世讲作用学术,未有不流于无忌惮者。

“时中”注有二意:曰随时处中,是逐时戒惧,就君子自修说;曰无时不中,是统体戒惧,在现成看君子说。

或云,君子之德,是戒惧致未发之中,随时处中,是慎独致已发之和,小人反是,非以“时中”为戒惧,照下“无忌惮”也,照“无忌惮”,当以“慎独”对耳。顾麟士云:按注“君子知其在我”三句,是“时中”上一层话,推原其平日也,而“无时不中”一句,方是正说,“小人不知”一句,对“君子知”三句,不戒惧意已在里面,则“肆欲妄行”二句,对“无时不中”一句,“不可以无忌惮”对“戒慎恐惧”,存疑说是,又为通之,此解最确。先生曰:“注先下‘中无定体,随时而在’,然后云‘君子戒慎恐惧而无时不中’,先解时中之理,而后说君子之所以时中,则戒慎恐惧,正讲时中,以对照无忌惮,非推原平日。林次崖、顾麟士之说,皆误也。盖时中只在事理上看,即首章第二节注中所谓‘日用事物,当行之理,无物不有,无时不然’者也。惟戒慎恐惧,乃能体得此理,于己无时不中,即所谓常存敬畏而不使离于须臾者也。故程子、朱子皆只说戒慎恐惧而不及慎独,煞有意在,慎独只说事几交接头上,尤要加谨,戒慎恐惧兼动静统终始而言,时中者,无适而不中,亦是统体说,不指交接头说,故谓君子贴戒慎恐惧,而时中贴慎独,不可以戒慎恐惧对无忌惮者,皆误也。”

“小人之中庸”句,明注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有将小人说高一步,不欲增“反”字,便不是。或曰,此是看对面不同,曰对面不同,则正位亦走样,细体认自见。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鲜,上声。下同。○过则失中,不及则未至,故惟中庸之德为至。然亦人所同得,初无难事,但世教衰,民不兴行,故鲜能之,今已久矣。论语无“能”字。

右第三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知者之知,去声。○道者,天理之当然,中而已矣。知愚贤不肖之过不及,则生禀之异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过,既以道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贤者行之过,既以道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道不可离,人自不察,是以有过不及之弊。

右第四章。

第二节如诗之比体,说饮食,便是说道,罕譬而喻,神味无穷。

饮食与道分不得两件,然竟说道不得,即就日用中举出一件以譬全身,言外有结所以不明行意。

虽不知味,究竟饮食,当饮食时,其味自在,何尝离得?只人自不去领略,便失之耳,程子所谓“饭从脊梁过”也。饮食是日用,味只日用中道理,此等指点最亲切,是比喻,却不是比喻,两“也”字意味深长,其音未寂,试缓念之,便得明道言诗之妙。

上过不及,乃道之所以不明不行,此不知味,乃人所以过不及之繇。上智愚在知行之知说,此知味在觉察之知说,能觉察然后能知行耳。

“知”字非知行之知,统明行而言,乃提撕省觉意,即孟子所谓“弗思耳矣”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夫,音扶。○由不明,故不行。

右第五章。此章承上章而举其不行之端,以起下章之意。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知,去声。与,平声。好,去声。○舜之所以为大知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诸人也。迩言者,浅近之言,犹必察焉,其无遗善可知。然于其言之未善者则隐而不宣,其善者则播而不匿,其广大光明又如此,则人孰不乐告以善哉。两端,谓众论不同之极致。盖凡物皆有两端,如小大厚薄之类,于善之中又执其两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则其择之审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此知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

右第六章。

此根前章“知者过之”而言,知如舜弗可及已,然其所以大者,则“以其不自用而取诸人”,其知而不过如此,全重过一边说。然又须知执两端用其中,非圣人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则无不及不待言矣。

知得一分,行得一分,知有一分不到,则道有一分不行,此行道之必由乎智,而智必求其大也。一人之大有限,合天下之善以为智,故大不可量,此舜之大足以为法也。

明道必须知,知必不自用而取诸人,此“中庸”意也。以舜之知,然且不自用而取诸人,所以为大知,此夫子意也。要之舜之生知而又如此,故成圣人,学者但能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以求知,亦可以至圣人,其归一也。看注“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若说舜止靠此以为知,又抹去圣人界分矣。

舜本自知,又能合天下之知以为知,故曰“大”也。“问察”四句,正见其大处,非舜之所以为知处,看注云“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便得此意。

舜能不自用而取诸人,所以为大知,然其所以能如此者,舜固自有其知之本也,而又择之审如此,此其所以大耳,非全无己知,而恃人以为知也。看注中“然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二语自明。

其不自用而取诸人处,多有圣人本分在,不是单靠众人也。其好问好察隐扬执用,不是大智,如何能有此精切不差之权度?但有圣人权度之精,而又必不自用而取诸人如此,此其智之所以尤大也。

两端都只是善边事,于此择取一中,乃所谓至善也。“执”是衡辨之意。

恶者已隐则两端皆善也,择其至善者即中矣,非两端之间别有中,亦非浑化两端以为中也。

两端都是善言,其恶者已隐矣,即善之中而有两端之不同也,中即就两端而择其至善者用之,非调合两端而为中也。

此两端不是两头,只两样相似,皆善也,于两样中审择其至善之一,即谓之中,非即始暨终,由小推大之谓,混论语“无知”节两端义不得,彼两端有中间,此两端无中间。

圣人所以不自用而取诸人,只为中无定体,恐有未尽,而求之众人迩言,正为中不离庸也。可知道只得中庸,大知乃所以行中庸,此作传微旨也。

此章是言道所以行之故,即可悟大学“知止”节及孟子“智譬则巧”节之理。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予知之知,去声。罟,音古。擭,胡化反。阱,才性反。辟、避同。期,居之反。○罟,网也;擭,机槛也;陷阱,坑坎也,皆所以掩取禽兽者也。择乎中庸,辨别众理,以求所谓中庸,即上章好问用中之事也。期月,匝一月也。言知祸而不知辟,以况能择而不能守,皆不得为知也。

右第七章。承上章大知而言,又举不明之端,以起下章也。

此章重下半段,见明道必须智,然必仁能守,而后见其智之能择,以起下“拳拳服膺勿失”之义。

知水火不可犯而姑复犯之者,究不知水火也;知乌喙不可食而旋忽食之者,终不知乌喙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回,孔子弟子颜渊名。拳拳,奉持之貌。服,犹着也。膺,胸也。奉持而着之心胸之间,言能守也。颜子盖真知之,故能择能守如此,此行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明也。

右第八章。

为上章能择不能守者指示一个样子,与“舜大知”章同例。“得一善”,正见颜子所择守无非中庸,不是着向一善上说工夫下手也。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均,平治也。三者亦知仁勇之事,天下之至难也,然不必其合于中庸,则质之近似者皆能以力为之。若中庸,则虽不必皆如三者之难,然非义精仁熟,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及也。三者难而易,中庸易而难,此民之所以鲜能也。

右第九章。亦承上章以起下章。

道是中庸,却说“不可能”,则过者止矣;道是不可能,却只是“中庸”,则不及者跂矣。

子路问强。子路,孔子弟子仲由也。子路好勇,故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与,平声。○抑,语辞。而,汝也。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宽柔以教,谓含容巽顺以诲人之不及也。不报无道,谓横逆之来,直受之而不报也。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君子之道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衽,席也。金,戈兵之属。革,甲胄之属。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强者之事也。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此四者,汝之所当强也。矫,强貌。诗曰“矫矫虎臣”是也。倚,偏著也。塞,未达也。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此则所谓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胜其人欲之私,不能择而守也。君子之强,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

右第十章。

“和”与“中立”,与“国有道、无道”例看,不重,重在“不流”“不倚”,下半橛乃是君子之强处。

立言自有浅深,道理初无内外,如此节“和”与“中立”,自与首章“中和”迥然两义,牵扯附会不得。或云,中和无两义,此从涉世言耳,漫从粗浅处说起,恐涉末世党锢时节义馀论,故必须说本体。此种谬论,直是强作人言!既晓从涉世言,则不当从本体说明矣,惟其从粗浅处说,而强之本体,精明醇切,乃见谈理之妙,如此,即涉末世馀论何害?若必以说入心性为内为精,以事物世故为外为粗,则全非圣贤道理,最是不通秀才见识。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素,按汉书当作索,盖字之误也。索隐行怪,言深求隐僻之理,而过为诡异之行也。然以其足以欺世而盗名,故后世或有称述之者。此知之过而不择乎善,行之过而不用其中,不当强而强者也,圣人岂为之哉!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遵道而行,则能择乎善矣;半途而废,则力之不足也。此其知虽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当强而不强者也。已,止也。圣人于此,非勉焉而不敢废,盖至诚无息,自有所不能止也。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不为索隐行怪,则依乎中庸而已。不能半途而废,是以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也。此中庸之成德,知之尽、仁之至、不赖勇而裕如者,正吾夫子之事,而犹不自居也。故曰唯圣者能之而已。

右第十一章。子思所引夫子之言,以明首章之义者止此。盖此篇大旨,以知仁勇三达德为入道之门。故于篇首,即以大舜、颜渊、子路之事明之。舜,知也;颜渊,仁也;子路,勇也:三者废其一,则无以造道而成德矣。馀见第二十章。

告子遗说,至宋而忽猖;子静一宗,至明而大炽。告子子静,当时幸有孟朱辟之力、辨之明,然且后世有述如此,若良知立教,至今曾未有孟朱者出,虽困知记读书札记象山学辨闲辟录学蔀通辨诸书,未尝不指斥其非,然皆如蜀汉之讨贼,其号非不正,而力不足以胜之,其流毒惑乱,正未知所届耳。愿天下有识有志之士,共肩大担,明白此事!

“依乎中庸”句,紧对“索隐行怪”,或承“遵道”,或双承上二节,皆错也。“中庸”虽兼过不及,然却只对过一边说,看注中“而已”语气自见。“依”字是不离此做工夫,戒惧慎独,正在里许。

总结上两节,注中双承甚明,“依乎中庸”二句,平分直下,“唯圣”句,总对“弗为”“弗已”,白文语势亦甚明,自胡云峰倡说侧重“遁世”句,乃云“依乎中庸,未见其为难”,将两句强分难易,他看得“依乎中庸”与“遵道而行”无异,直是心粗,不知圣学大段全在“依乎中庸”内,“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正是“依乎中庸”达天自得之妙,两句离说不得,一分轻重,连遁世不悔亦不切圣人分上矣。

自“仲尼曰君子中庸”章至此,为一大起结,总以明中庸之义。言过言不及,中庸之所以失也;言知言仁言勇,中庸之所以明而行也;知必如舜,仁如颜渊,勇如子路,分言德之成也;统知仁勇之全者,其惟孔子,故开端以“民鲜能”起,此以惟“圣者能之”结,照应分明。中间“鲜能知味”,起舜之大知;“不能期月守”,起回之为人;“中庸不可能”,起子路问强,皆一“能”字作线,直至“圣者能之”“能”字总收。以“仲尼曰”起,言中庸为孔子之教也;以此章结,言必孔子而后谓之能中庸也,故此章纯是说孔子,不是泛讲过不及两种人与空赞君子也。上两节重在“吾弗为”“吾弗能已”两句,若三节末句扬开,却正是孔子全相,收拾上八章过不及知仁勇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