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十五 卫灵公篇凡四十一章。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陈,去声。○陈,谓军师行伍之列。俎豆,礼器。尹氏曰:“卫灵公,无道之君也,复有志于战伐之事,故答以未学而去之。”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从,去声。○孔子去卫适陈。兴,起也。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见,贤遍反。○何氏曰:“滥,溢也。言君子固有穷时,不若小人穷则放溢为非。”程子曰:“固穷者,固守其穷。”亦通。○愚谓圣人当行而行,无所顾虑。处困而亨,无所怨悔。于此可见,学者宜深味之。<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女,音汝。识,音志。与,平声,下同。○子贡之学,多而能识矣。夫子欲其知所本也,故问以发之。对曰:“然,非与?”方信而忽疑,盖其积学功至,而亦将有得也。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说见第四篇。然彼以行言,而此以知言也。○谢氏曰:“圣人之道大矣,人不能遍观而尽识,宜其以为多学而识之也。然圣人岂务博者哉?如天之于众形,匪物物刻而雕之也。故曰:‘予一以贯之。’‘德氱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尹氏曰:“孔子之于曾子,不待其问而直告之以此,曾子复深谕之曰‘唯’。若子贡则先发其疑而后告之,而子贡终亦不能如曾子之唯也。二子所学之浅深于此可见。”愚按:夫子之于子贡,屡有以发之,而他人不与焉,则颜曾以下诸子所学之浅深,又可见矣。
下学上达,博文约礼,夫子平生为诲次第如此,子贡平时多学而识,非错做工夫也,到此须知“一贯”,则从前学识,方有个一本会通处,正约礼上达之序也。注中“积学功至”,与“曾子”章“真积力久”,皆圣人铁桩定法,不可移易。或谓学识非而一贯是,或作一贯先而学识后,皆阳儒阴释之说。
道理自少生多,工夫必由多返一。
“然”字冲口而出,是子贡种根深;“非”字接口即来,是子贡转头快。未转念时,斩钉截铁,既转念时,都无是处。
“一以贯之”“之”字,正指所学所识,就这上见个总统关通处,不是于学识之上之先,别有一件东西也。正惟异端别有一件东西,看得世间琐碎繁重,皆成外物,却要凭此件东西,起灭有无,不道打成两橛,毕竟凑合不上,于世间一切有为法颠倒错乱,废弃溃裂。说者谓其知一而不知贯,不知其一原不是,故不可贯也。圣人之一即在多学而识处,舍却学识,贯个甚么!朱子之言真圣人精髓,凡为先一贯而后学识之论者,即为邪禅所陷溺,入德之贼也。
曰“以贯之”,则正在学识中指示个贯通要约耳,非令其空诸所有也。若不曾学识来,“一贯”从何处说起?故凡以读书穷理为支离务外者,正是他贯不通处,其所以贯不通者,其所谓“一”非也。
将“一”看成另外一物,要得此把柄到手,多与不多皆妙,一立学识先,一入学识中,正是禅悟,非儒理也。儒理先须分别义理,“曾子”章“一贯”话头,搀入此章不得。或曰,既云一贯,岂两章有二致乎?曰:公此见便是和尚,且耐心看细注去。
一贯多识不是两件对着,又不是将这一贯去多识。方未见得一贯时,只有多识;及既见得后,只有一以贯之耳,却不是多识外又增一件也。此意惟夫子以之接引子贡,程子以之接引上蔡,冉闵游尹之徒,非不善学,而不得及此者,固知非口说济事,亦非静坐得来。
谢显道博举史书,程子谓其玩物丧志,谢闻竦然,及看明道读史,却又逐行看过,不蹉一字,谢初不服,后来省悟,却将此事做话头,接引博学之士。须知夫子此个话头,正从实地接引耳,如以学识为敲门之砖,以一贯为密室之帕,皆狐禅矣。若问曰:一以贯之如何?应对曰:多学而识之可也。
夫子生知,尚自谓“好古敏求”;其教人也,则以“博文约礼”,又曰“下学而上达”。自金溪只空理会“一贯”,以为先立其大者,江门师弟,远宗其道,至姚江而其说更炽,初则以一贯废学识,继则遁词,以先寻一贯而后学识,则是先上达而后下学,先约礼而后博文,节节颠倒,恐无此圣学也。朱子谓:“只主生知安行,而学知以下,一切都废却,贯个甚么!谈空浩瀚,引得一辈士人都颠狂,嗟乎!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可悲可痛也!”
有讲一贯为初学入德事,而朱子所云“真积力久,一旦豁然贯通”,乃是禅学者。夫生人之事,一坐一立,孰不由学,故云有物必有则,若劈头便讲一贯,一是一个甚!贯又是贯个甚也!充其说,必以为运水搬柴,头头是道,不至于猖狂恣肆,破樊决篱不止,至于“真积力久,忽然贯通”,正圣贤穷理之学,物格知至,下学上达,工夫到处,不期而然,乃反目以为禅家顿悟之学,不几盗憎主人之甚乎?总之近来讲学,无非套窃禅门绪馀,借儒家言语做个话头,为文章翻案之法,原不曾识得儒家言语在。此之所谓一贯者,只是本天,彼之所谓一贯者,只是本心。本天则有一定之工夫,一定之火候;本心只一了万了,更何工夫火候之有耶?故同举个“一贯”字,其实如冰炭之不同,不可不明辨也。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鲜,上声。○由,呼子路之名而告之也。德,谓义理之得于己者。非己有之,不能知其意味之实也。○自第一章至此,疑皆一时之言。此章盖为愠见发也。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与,平声。夫,音扶。○无为而治者,圣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独称舜者,绍尧之后,而又得人以任众职,故尤不见其有为之迹也。恭己者,圣人敬德之容。既无所为,则人之所见如此而已。
此章当重绍尧得人说,不是不重无为之德,德己协帝更不消说,而舜又适当上下际会之极盛,故尤其无为也。要之能绍尧,能得人处,正是德;说际会,便是说德盛。
人都不要拈时遇说,谓将舜看做安享福命逍遥天子不得,此最是学究粗论头,绍尧得人,岂是逍遥天子所能耶?
舜非无为之主,但舜前半节所为,皆是放勋任内事,受终以后,得人而已,此其所以无为也。
尧岂易绍?禹皋诸人岂易得?能绍能得,此便是圣德渊微。说时遇正是说德也,尧亦同此德而前无可承,禹亦同此德而后来难并,惟舜适当极盛,更难得,故夫子叹之。玩“其舜也与”语气,是更无他人可及意;玩“何哉”“而已矣”语气,是只消得如此意,若止说圣德重恭己,则都说不去矣。注语体贴极精,方见圣人言语,真是四平八稳,乃谓紫阳偶然如此解,不特道理不仔细,并文义俱未明在。若云帝王皆以敬德为本,此又别一话头,非此章之旨也。此章只重无为,“恭己”句,乃极写无为之状耳。
“恭己正南面”,是夫子极意形容无为之象耳,非追原无为之本也。玩“夫何”二句虚字,语气自得,故注下一“容”字,又云“既无所为,则人之所见如此而已”。俗论乃云“恭己”正无为之主宰,则“而已矣”三字如何说得恁轻?痴人前真不得话梦也。
“恭己正南面”五字,止作一“容”字看,故注云“人之所见如此”。有谓恭己即无为,又有谓恭己所以无为,皆将“恭己”二字误看做精微,夫既为精微,岂人所能见乎?且与上句“夫何为哉”,本句“而已矣”语气不合,此所谓求深得浅也。
子张问行。犹问达之意也。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行笃、行不之行,去声。貊,亡百反。○子张意在得行于外,故夫子反于身而言之,犹答干禄问达之意也。笃,厚也。蛮,南蛮。貊,北狄。二千五百家为州。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参,七南反。夫,音扶。○其者,指忠信笃敬而言。参,读如毋往参焉之参,言与我相参也。衡,轭也。言其于忠信笃敬念念不忘,随其所在,常若有见,虽欲顷刻离之而不可得。然后一言一行,自然不离于忠信笃敬,而蛮貊可行也。子张书诸绅。绅,大带之垂者。书之,欲其不忘也。○程子曰:“学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言忠信,行笃敬;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只此是学。质美者明得尽,查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及其至则一也。”
“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两“其”字指忠信笃敬,“夫然后行”,仍在言行上验取。盖上节指所以行之本,此节指所以豫立此本纯熟工夫,时解离忠信笃敬,只说个心字行字,若便纵横由我,尽落禅窟矣。
两“其”字指忠信笃敬,两“见”字指其存注用功,两“则”字“也”字“夫然后”字指其工夫到极熟处。或将“其”字看做心字,或看做言行字,便与狐禅参话头相似,全理悖谬矣。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史,官名。鱼,卫大夫,名鰌。如矢,言直也。史鱼自以不能进贤退不肖,既死犹以尸谏,故夫子称其直。事见家语。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故曰君子。卷,收也。怀,藏也。如于孙林父、宁殖放弑之谋,不对而出,亦其事也。○杨氏曰:“史鱼之直,未尽君子之道。若蘧伯玉,然后可免于乱世。若史鱼之如矢,则虽欲卷而怀之,有不可得也。”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知,去声。
失人、失言,原自两平,谓“亦”字侧重,非也。但两句总为言而发,欲其语默皆当,则“亦”字是急连上句并说。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有志之士。仁人,则成德之人也。理当死而求生,则于其心有不安矣,是害其心之德也。当死而死,则心安而德全矣。○程子曰:“实理得之于心自别。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也。古人有捐躯陨命者,若不实见得,恶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杀身以成仁者,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贤以事言,仁以德言。夫子尝谓子贡悦不若己者,故以是告之,欲其有所严惮切磋以成其德也。○程子曰:“子贡问为仁,非问仁也,故孔子告之以为仁之资而已。”
上“器”字对下大夫士,上“利”字对下贤仁,子贡结驷连骑,所少非大夫士也,未必事贤友仁耳,故夫子进之。
子贡非不能事友者也,正为其才情作用,有牢笼宇宙之概,则自尊贵而悦不若己,最是为仁之害,故夫子以此药之。重在贤、仁,两“之”字极着力,其事都在外边,其理都说里面。
无地不求严惮切磋之益,只此严惮切磋之心,便是为仁处。
圣人言语,定是彻上彻下,事贤友仁,固是先资之具,然严惮切磋,收摄得此心不走作处,便是甚事,故事友与为仁,“为仁”与“仁”字有层次,无内外也。
朱子谓“安乡村里坐,不觉坏了人”,即事贤友仁之义。
事贤须果贤者始得,今日游客讲师,逢迎丑态,固共成一个不仁耳。
好名征逐,先将“仁”字根荄铲却。
世上大僚巧宦,借其声势,煽动笼络,传授衣钵,私营羽翼,坏却后生多少材质。
近世奔逐联结之徒,其起脚便差路,此中岂有人物,徒诱坏少年耳,其名曰“入夥”,非求友也。
事大夫友士,谁不尔者?大夫求其贤,士求其仁,亦事之友之之意所必至,未有好不贤不仁以为事友者也。第自己所以去事友缘因,或以名,或以利,或以门户世法,则虽日亲贤大夫,近仁士,徒以佐成其不仁,亦复何益!况以不贤不仁者为贤仁乎?夫子为子贡问为仁,所求者为己向里之事,故夫子广之以此,非教之世故也。吾辈一举一动,与人接事,便须自简点此心为何而发,只看是向里向外,为己为人,此正是善恶义利分界处也。
颜渊问为邦。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辞。子曰:“行夏之时,夏时,谓以斗柄初昏建寅之月为岁首也。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故斗柄建此三辰之月,皆可以为岁首。而三代迭用之,夏以寅为人正,商以丑为地正,周以子为天正也。然时以作事,则岁月自当以人为纪。故孔子尝曰,“吾得夏时焉”,而说者以为谓夏小正之属。盖取其时之正与其令之善,而于此又以告颜子也。乘殷之辂,辂,音路,亦作路。○商辂,木辂也。辂者,大车之名。古者以木为车而已,至商而有辂之名,盖始异其制也。周人饰以金玉,则过侈而易败,不若商辂之朴素浑坚而等威已辨,为质而得其中也。服周之冕,周冕有五,祭服之冠也。冠上有覆,前后有旒。黄帝以来,盖已有之,而制度仪等,至周始备。然其为物小,而加于众体之上,故虽华而不为靡,虽费而不及奢。夫子取之,盖亦以为文而得其中也。乐则韶舞。取其尽善尽美。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远,去声。○放,谓禁绝之。郑声,郑国之音。佞人,卑谄辩给之人。殆,危也。○程子曰:“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由是求之,则馀皆可考也。”张子曰:“礼乐,治之法也。放郑声,远佞人,法外意也。一日不谨,则法坏矣。虞夏君臣更相饬戒,意盖如此。”又曰:“法立而能守,则德可久,业可大。郑声佞人,能使人丧其所守,故放远之。”尹氏曰:“此所谓百王不易之大法。孔子之作春秋,盖此意也。孔颜虽不得行之于时,然其为治之法,可得而见矣。”
此与“克复”章正好参看。与颜子言天德,则曰非礼勿视、听、言、动,与之言王道,则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都是说到尽头处,不是说主要入手处。要之非本领盛大,用他不着,也不暇说至此。
有谓此四句有二义,一则斟酌前代,举一以概其馀,非止夏时殷辂周冕也;一则本一人之心建中和之极,不独法制礼乐等也。先生曰:“总看得四句粗浅,要于上面别见个精微广大之道,不知夫子语颜子与他人不同,犹之教门人小子,则‘洒扫应对进退’,造之可至圣人,到圣人,则‘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同是外面道理。一边讲下手,则处处要见根本;一边讲尽头,则随处是此理,更不消如此说也。故所云二义,其举一概馀一则,犹近是,若本一人之心,不独法制礼乐一则,直与圣贤当时问答不合,欲于言外求深,适见其于所言浅也。程子曰:‘问政多矣,惟颜子告之以此。’正谓即此是精微广大尽处耳。若仅以法制礼乐观,谁不可语,而反以之告颜子耶?”
夫子志从周,而此兼四代,盖周文监古,此并监周,圣人为万世立法,心公理宏,未尝于从周之志有背也。
“春王正月”,谓夏时冠周月,毕竟不确当,朱子断以:“建子称春,夫子正是为他不顺,故欲改从建寅耳。”一语直破纷纭。
春秋,鲁史之文也。所以告颜渊者,夫子之志也。若硬牵“春王正月”为此句作注脚,则是古今第一痴汉矣。
韶舞,韶乐之统词,非专重舞也。左传札聘观乐,而叹舞韶箾之至,岂专美舞耶?
郑声、佞人两件事,是一个病根,古来未有不相为表里,以败人家国事。然不得并作一件说者,盖以人主嗜欲各异,其得而中之者又复不同,所以古人防微杜渐,于彼于此,无不补塞。
上四句铺叙制度,是横说;此二句精究治法,是竖说。上四句如尚书陈六府三事,此二句如劝之以九歌俾勿坏之意,莫草草溷作六事看过。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苏氏曰:“人之所履者,容足之外,皆为无用之地,而不可废也。故虑不在千里之外,则患在几席之下矣。”
“无远虑”,不是不能虑远,只不去虑耳。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去声。○已矣乎,叹其终不得而见也。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者与之与,平声。○窃位,言不称其位而有愧于心,如盗得而阴据之也。柳下惠,鲁大夫展获,字禽,食邑柳下,谥曰惠。与立,谓与之并立于朝。范氏曰:“臧文仲为政于鲁,若不知贤,是不明也;知而不举,是蔽贤也。不明之罪小,蔽贤之罪大。故孔子以为不仁,又以为窃位。”
惠之贤,众人未易知也,惟仲知惠,亦惟夫子知仲之知惠。仲正要以不知自诿耳,不知被他瞒过多少人,到此没处躲闪。
有谓此是苛责贤者。先生曰:“就人论人,就事论事,就言论言,圣人下勘语,如权衡尺度,丝毫不可走趱,是以为圣人,必无苛于君子、宽于小人之理,若谓贤者宜回护,不宜深求,此便是私心,更难与言圣人之道矣。文仲窃位,圣人但就知柳下不与立一事而言,初不以此盖其平生也。近代议宋儒讥摘昔贤,几无完人,以此为罪,则疑孔子也亦宜。”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远,去声。○责己厚,故身益修;责人薄,故人易从,所以人不得而怨之。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才是至公。盖在我者此心,所以不得不厚;期于人者只此事,所以不得不薄。若云以圣贤自待,而以不肖待人,则是不责,非薄责,终是物我看作两件,亦偏陂之论也。今人才见以礼法律人,动云何必如此,或云责之太过,充此说也,必将使天下尽为禽兽而后可,盖其先由不能自律其身,所以为此倒角模棱之说。
为圣贤人,固未有不熟于人情世故者。然必“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方见圣贤大公之实理,与唾面自干之论不同。[1]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如之何如之何者,熟思而审处之辞也。不如是而妄行,虽圣人亦无如之何矣。
叠下两个“如之何”,便与一个“如之何”意别。至“吾末如之何”,又与上两个相刺应,须得圣人语妙。[2]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好,去声。○小慧,私智也。言不及义,则放辟邪侈之心滋。好行小慧,则行险侥幸之机熟。难矣哉者,言其无以入德,而将有患害也。
此等人治乱皆不可行,故曰“难”。
王夷甫一辈,犹有高致,然已足陆沉中原,若后世门户之徒,标榜梯媒,乃逐利鄙夫耳,又王夷甫辈之末代奴隶也。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孙,去声。○义者制事之本,故以为质干。而行之必有节文,出之必以退逊,成之必在诚实,乃君子之道也。○程子曰:“义以为质,如质干然。礼行此,孙出此,信成此。此四句只是一事,以义为本。”又曰:“‘敬以直内,则义以方外。’‘义以为质,则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
在物为理,处物为义,此节以处事言,合下便有个“义”字。义者,宜也,只是该如此,不该如此耳。禅家劈头便将此字抹煞,所以靡所不为,无所不可,譬如一件物,先已无骨子了,更从何把捏耶?
此“义”字在制事上见,若君子心学自有仁在,存心之学有主敬在,正不得单主义字也。
精义之学在事前为质,却只在事上见。
朱子谓,“义有刚决意思”,亦是从下三句看出,惟其刚决,故虑其径直无“从容贞固”,亦未成全德,故有下三句。
蒙引谓“义”是指初头未行,“行之”“出之”“成之”,皆指其事。吾则以为四句总成一事,义为质,则贯彻始终,下三句所以全此质者也。若离义而言,则已打成两截。行、出、成,不关义可乎?若三“之”字专指事,则四件并列无分,且云逊以出事,更说不去矣,固不若都指第一句为得也。
问三“之”字,或指事,或指义,当如何?曰:全节总说制事,“事”字白文本无,然义以方外,舍事讲义,便落空,而质行出成俱无着矣,故注首提“制事”二字。其实本文以首一句为主,下三句完全此一句,文法自别,今若将三“之”字指事说,亦无甚碍,然将四句平看矣。看注中“而”字一折,自然平看不得,毕竟指首句为是。
三“之”字指上一句固已,又须知不但四者不平列,即三“之”字亦不是截然平列。义为质,必“礼以行之”,此“之”字指义质,“孙以出之”“之”字便指礼行之义,“信以成之”“之”字又指礼行孙出之义,逐句并包说下,有兼意,有递意。
以上句为三“之”字指名,而下三句层次圆满之,是不易正解,然三句又自不同,礼行、孙出,二者相去甚微,故朱子有答门人分别一条;信成却贯始终,故朱子又有非孙出后方信成之辨,其理甚精。问“君子义以为质”一章,朱子曰:“义只是合宜。义有刚决意思,然不可直撞去。礼有节文度数,故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是用和为贵,义不和,用礼以行之,已自和。然礼又严,故孙以出之,使从容不迫,信是朴实头做,无信则义礼孙皆是伪耳。”
朱子谓:“‘信以成之’,是终始诚实,以成此一事,却非是‘孙以出之’后,方信以成之也。”此言“信以成之”句虽举在末,乃贯彻始终,道理与上两句有别,然信以成,却须到成终乃见。
信成,言彻始彻终必以信,“成”字粘定“信”上说,即中庸所谓“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易所谓“贞固足以干事”也。
看注云“以为质干,行之必有节文,出之必以退逊,成之必在诚实”,曰“以为”,曰“必有”,曰“必以”、“必在”,皆指示用力之词,故曰君子之道,非颂美生安之君子也。
“礼行”“孙出”二句,与“问达”章“察言观色”相似,正是为己,若误说入世情利害处,便是乡愿学术。
有云,天与我是非之心,质已有其自然。然精洁之行,交于毁誉,成败之后,制于物情,君子固不容不为其后者计也。先生曰:“是非从天出者一定,从心出者万变而未有已也。如陈王以程朱为非,亦是从心断来。然程朱之道,久而不为所澌灭,此天之一定者也。看‘义’字不入本心之说,可谓明矣。‘礼’‘孙’‘信’,君子所以行出成之道,自合如此,非因世路难通,而加此作用也。”[3]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范氏曰:“君子学以为己,不求人知。然没世而名不称焉,则无为善之实可知矣。”
从“没世”二字,推想到不堪,使天下庸劣荣膴人索然气丧。惟有志行人闻之,益鼓励不倦耳。若曰人生行乐耳,笑骂且由他,吾末如之何矣。读者试自问所见如何,则不待没世,而称不称可自信也。[4]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谢氏曰:“君子无不反求诸己,小人反是。此君子小人所以分也。”○杨氏曰:“君子虽不病人之不己知,然亦疾没世而名不称也。虽疾没世而名不称,然所以求者,亦反诸己而已。小人求诸人,故违道干誉,无所不至。三者文不相蒙,而义实相足,亦记言者之意。”
只是用心处向里向外之别,才求己便是君子用心,才求人便是小人用心,不待求己、求人成就时,才分两种也。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庄以持己曰矜。然无乖戾之心,故不争。和以处众曰群。然无阿比之意,故不党。
矜群争党,毫芒之差只争此,秦越之异亦在此。盖以事迹言之,则矜群略过便是争党;若以心术言之,则方其矜群,浑是一团天理,才过争党一分,便是私心也。“而”字一折,此间须壁立千仞始得,然君子而不仁者有矣,故如李杜高顾诸人,正当与之勘辨此处耳。若后之朝士分朋、秀才结社,合下便是争党,从何处更着而来?
“而”字一转,正辨矜群之真伪。
不争党,只完得矜群。
争党之祸,原于心术,而实气运成之。如京察要典、东林当乱,皆朝廷适生此事,而门户借以行其攻击报复之私,夏彝仲谓“天生此辈,致朝野纷纷,皆国运所关”,自是至论。至争党激烈,两不可恃,万历中之不断是非,听其自为胜负;崇祯间之迭用互制,更求两党外人,而败坏日甚!盖调停中立,又小人之巧妙极至者也。君子立心,自当挽回气运;挽回气运,必先自勉其为矜群耳。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两句自是平说,有两项事理,有各种人物,侧并做一个人、一串事便非。
“言”字是好言,“人”字是不好人,言好底不是不举,只不以言举耳;人不好底断然要废,然不并废其言也。
“不以”不是条例,君子自如是耳。
有谓心谲而口正者,小人之有智略者也;任拙而议工者,君子之无实用者也。不举之足矣,奈何并废其言?先生曰:“小人以智略举,亦自可用,但不以言举耳。君子而议工,安得不举?举以议论之官,岂不当乎?此等说数俱乖角。”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物,其施不穷,故可以终身行之。○尹氏曰:“学贵于知要。子贡之问,可谓知要矣。孔子告以求仁之方也。推而极之,虽圣人之无我,不出乎此。终身行之,不亦宜乎?”
子贡之问,只求指示一简要语为做工夫地。“行之”,行此一言,非为人情世务多碍,向圣门求圆通法也。
“行”字紧帖“一言”说,谓行此言耳,子贡问一言,非问行也。或将“行”字离却“一言”意,错作“子张问行”之行,大谬!
“恕”字中实事无穷,扩充不尽,直至尧舜犹病,止是“恕”字极头田地。
恕之本来与恕之尽头即仁也,当与“我不欲”章参看。
时解“恕”字,动云求之一心而已,不知心字如何切贴恕字?宽泛不切,犹其小者也,不知此说正堕释氏本心之教,凭他说仁、说敬,说忠、说恕,我只以心字了之,黄梅云:“凭他非心非佛,我只是即心即佛。”其病中读书人学问心术间,为害不小,故凡以心学为圣学者,即禅学也。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誉,平声。○毁者,称人之恶而损其真。誉者,扬人之善而过其实。夫子无是也。然或有所誉者,则必尝有以试之,而知其将然矣。圣人善善之速,而无所苟如此。若其恶恶,则已缓矣。是以虽有以前知其恶,而终无所毁也。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斯民者,今此之人也。三代,夏、商、周也。直道,无私曲也。言吾之所以无所毁誉者,盖以此民,即三代之时所以善其善、恶其恶而无所私曲之民。故我今亦不得而枉其是非之实也。○尹氏曰:“孔子之于人也,岂有意于毁誉之哉?其所以誉之者,盖试而知其美故也。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岂得容私于其间哉?”
直道而行,指三代所行于民者,非谓民之自直也。
“三代”二字即天理也。
善善恶恶,天理本如是,三代直道,亦正因民立政耳,若三代作法以行,便是私曲矣。生民本直,是三代直道所以然。
朱子谓:“‘所以’字本虚,然意味乃在此。”黄勉斋亲见朱子改讨此注,直至彻晓,盖领会意味之难也。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夫,音扶。○杨氏曰:“史阙文、马借人,此二事孔子犹及见之。今亡矣夫,悼时之益偷也。”愚谓此必有为而言。盖虽细故,而时变之大者可知矣。○胡氏曰:“此章义疑,不可强解。”
今昔之感,圣人胸中几许大事,岂仅此二细故哉?然即此细故,而世风益降,言外寄托,正自无穷。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巧言,变乱是非,听之使人丧其所守。小不忍,如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好、恶,并去声。○杨氏曰:“惟仁者能好恶人。众好恶之而不察,则或蔽于私矣。”
可疑只在一“众”字耳。一个人如何使得人皆恶他,人皆好他?此正煞有可疑处,况所谓好之恶之者特众耳,其可以无察乎?所谓察者,也只是推究其所以致恶致好之由,此正圣贤从人情物理中勘验学问处,不是触处怀疑自用,讲机警权术,立翻案之说也。
两“必”字固是理当如此,又见好恶之公,有不容自己者,此所谓惟仁者能也。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弘,廓而大之也。人外无道,道外无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张子曰:“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
人与道本不可离,得则俱得,失则俱失,但欲举而弘之,其责却在人耳。“弘”字中地步亦不同,由贤至圣,由圣至化神,人做得一步,道弘了一步,非人道又何从见此境界乎?
人,气也;道,理也。气能循理,则理与气合,而道显矣;气不循理,则气自气,理自理,而道虚悬而不著矣。气大则理大,气小则理小。道为人所同具,然必圣人出而大道彰,此“人能弘道”也;无人不赋此道,而天下之众,百年之远,无一闻道之人焉,此“非道弘人”也。理与气固非二物,人与道原非两端,无为者即在有觉之中,但无为随有觉,为存亡盛衰耳。
若论道之本来,原无待于人之弘。才说弘,便是发明恢廓之义,已见非人不可。然但云“人能弘道”,则人犹或希冀道之亦有功于人,惟复加“非道弘人”一句,令人当下便有警惺觉悟,正是圣人重加一鞭策也。
道无所不有,无时不在,固不因人为存亡,然人所以能与天地参者,但于其中能辨别去取,制行补救耳。为异端之学者,喜言自然简易,不待安排,其不至无人不止矣,彼自以为所见者大,而不知其自小之已极也。
“人”字甚大,异端平等观,自以为大,不知其小甚矣。
杨无君,墨无父,禅学直欲无人。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而能改,则复于无过。惟不改则其过遂成,而将不及改矣。
有谓圣人广迁善之门,若曰必过而不改,乃谓之过,此恕辞也。先生曰:“是教人改过语,不是宽容有过语。过而不改,是真过,责望之词也;必过而不改乃谓之过,则回护之词矣。望人改过使至无过,此为圣人之心,若回护有过,使其得此说皆长傲遂非,乃乡愿权术作用,足以害世,不可谓之忠厚也。”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句。无益,句。不如学也。”此为思而不学者言之。盖劳心以必求,不如逊志而自得也。李氏曰:“夫子非思而不学者,特垂语以教人尔。”
或谓少年不幸学禅,不知埋没几许豪杰。吾谓果是豪杰,必不为彼所埋没也。夫子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便悟其无益,不如学。朱子始参昭昭灵灵禅,后见延平,便悟其妄,此真世间绝顶聪明豪杰也。故吾谓学阳明之学者,必皆世之不聪明人,惟其不聪明,故乍见崖略,便沾沾自喜,以为道在是矣。若真聪明人,则必要讨个下落,更一步,便知上面更有一步在,那得为彼所诖误困苦也!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馁,奴罪反。○耕所以谋食,而未必得食。学所以谋道,而禄在其中。然其学也,忧不得乎道而已,非为忧贫之故,而欲为是以得禄也。○尹氏曰:“君子治其本而不恤其末,岂以在外者为忧乐哉?”
有一毫谋食之念,即是不谋道,不谋食正所以谋道也。
谋道不谋食,两项阙一不得。虽不至皇皇谋食,亦未尝有志于道,此种人正不少,欲自附君子,其实非也。
凡言“在中”者,皆不必其在中而在中者也。此意在旁人看,君子只有个谋道耳,饭糗茹草可终身,玉食袗衣若固有,此正是在中,正是不忧。
朱子谓:“恐人错认此意,似教人谋道以谋食,故又缴一句。”则中二句下之转折,正解也,但须在论君子意中看出始得,若君子自作商量,又同梦话矣。
学非所以求禄,而禄自在其中,则谓学不得禄者既非,而谓学必得禄者又非也。夫子所以又下末句,朱子注中亦着意在此一转。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去声。○知足以知此理,而私欲间之,则无以有之于身矣。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涖之,则民不敬。涖,临也。谓临民也。知此理而无私欲以间之,则所知者在我而不失矣。然犹有不庄者,盖气习之偏,或有厚于内而不严于外者,是以民不见其可畏而慢易之。下句仿此。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动之,动民也。犹曰鼓舞而作兴之云尔。礼,谓义理之节文。○愚谓学至于仁,则善有诸己而大本立矣。莅之不庄,动之不以礼,乃其气禀学问之小疵,然亦非尽善之道也。故夫子历言之,使知德愈全则责愈备,不可以为小节而忽之也。
庄涖礼动虽似末节小疵,然是仁守后之不庄不以礼,其失甚微,与常人之不庄不以礼不同,乃是工夫圆满尽头处,正自不轻。人于此说得浅忽,是粗看仁守为主之语,而失其意者也。
庄涖是里面工夫足,才充得到此,虽似轻于知仁,然火候不到此,便有弊病。动之以礼,在知及仁守庄涖后讲,则礼虽节文之微,而动之之道却精。
动之于礼,此是极尽完备处,不是说治道要德又要礼,如“道齐”章所云也。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此言观人之法。知,我知之也。受,彼所受也。盖君子于细事未必可观,而材德足以任重;小人虽器量浅狭,而未必无一长可取。
注云:“此言观人之法”,看“知”“受”二字已不是闭户先生事矣,特所以可不可处,原在君子耳。
“知”字从观者见,“受”字从君子见,其“不可小知”处,正为有“大受”在。
可不可在君子身上看,止是道不行不尽其用,在观人者推论,则可不可关系极大,不止是一人分上事也。
“大受”,不必定建功立业,穷达常变皆有之。“小知”,止是以一长细事观君子耳,或作小利近功说,非本义也。
“不可小知”,只是不得以一长一技求君子耳。若谓君子不屑庶务,不事功名,王夷甫之高寄,冯可道之痴顽,亦可言大受耶?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民之于水火,所赖以生,不可一日无。其于仁也亦然。但水火外物,而仁在己。无水火,不过害人之身,而不仁则失其心。是仁有甚于水火,而尤不可以一日无也。况水火或有时而杀人,仁则未尝杀人,亦何惮而不为哉?李氏曰:“此夫子勉人为仁之语。”下章仿此。
此节文法,是步步追出仁之无以尚意。水火于生人最急切,仁亦犹然,不但犹然,其急切更甚于水火,是就利益上看;到下文蹈而死,又见水火尚有害患,而仁更无害患,又向利益急切外加一义。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当仁,以仁为己任也。虽师亦无所逊,言当勇往而必为也。盖仁者,人所自有而自为之,非有争也,何逊之有?○程子曰:“为仁在己,无所与逊。若善名为外,则不可不逊。”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正而固也。谅,则不择是非而必于信。
此与别章句例不同,无谅而不贞反对,盖谅尚近君子边事,非小人之所有也。正是其理正,而固有精审实体毅守意,合看乃得“贞”字之真。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后,与后获之后同。食,禄也。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后世事君,原只有一食耳。方其上学识字时,只为此一字,及至服官,忽要他忠清起来,种根已深,如何洗涤?即有一二勤慎乃职,亦止是善保禄位,就“食”字上加“敬”字粉饰耳,其本心全个不是也。故义利之辨,须从上学识字时讲究起乃得。
天秩、天禄,皆是天理上事,因事诏食,君臣之大义,有何误人处?看原宪辞粟,圣人不许,则矫廉亦非合义。但如后世事君,其初应举时,原为门户温饱起见,一片美田宅,长子孙,无穷嗜欲之私,先据其中,而后讲如何事君,便讲到敬事,也只成一种固宠患失学问,此便是先其食。先其食,则敬皆不敬也,故圣人下个“后”字。
子曰:“有教无类。”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气习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
有类定是曲说邪教,即不然,亦止是迂拘训诂。
“类”者,即流品种类之谓。“无类”,正使之一于善。[5]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去声。○不同,如善恶邪正之异。
子曰:“辞达而已矣。”辞,取达意而止,不以富丽为工。
文章之病,只是“不能达”,与“求多于达之外”二者,“而已矣”三字,兼括二义,然看来求多于达外,即不知达之妙,即为不能达,其实一病而已。如近日时文,只恨不能达,何尝求多于达外?然偏有许多隔壁闲文,排场鬼话,岂非不能达者必求多于外乎?
惟其能达,故自已矣,其不已矣者,正为不能达也。不能达越不肯已矣,不已矣,辞益不达,此古今文章之通弊也。
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圣人非欲省文,正为文章家指出自古真诀耳。作文必先有义理,有意思议论,而后以章法句法字法达之。今人不复知本,作古文但讲规模,作诗但讲声调,作时文但讲圆熟活套,其言不文,先不可谓之辞;即有成辞者,亦止可谓之辞,不可谓之达;即有能达者,亦止可谓之达辞,不可谓辞达;辞达有所达者在也,今所达者何耶?
古今文字之妙,圣人以一字括尽,后人发明此一字,却又失圣人之旨,如退之、子厚、永叔、子固、子瞻论文,皆近似斯言,然实不得其本,何况时文流辈也。须知达是达个甚,所以能达不能达又为个甚,如此然后见达之妙。
要知达是达甚么,如何便能达?学者于此当入思议,不可徒向辞求达也。
后世讲学,书愈多而学愈不达,只是妄自著书耳。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见,贤遍反。○师,乐师,瞽者。○冕,名。再言某在斯,历举在坐之人以诏之。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与,平声。○圣门学者,于夫子之一言一动,无不存心省察如此。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相,去声。○相,助也。古者瞽必有相,其道如此。盖圣人于此,非作意而为之,但尽其道而已。○尹氏曰:“圣人处己为人,其心一致,无不尽其诚故也。有志于学者,求圣人之心,于斯亦可见矣。”范氏曰:“圣人不侮鳏寡,不虐无告,可见于此。推之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矣。”
道无时无地不在,圣人只还他自然耳,然须知非圣人不能恰恰处处还他自然也。
有人道当然,有天道自然,有人物不知其然而然,第于圣人裁成辅相,充极细微,推达鸿廓无不恰尽,其所以然处,更须领会。此一层不到,下面数层都落空去,走入漆园瞿昙两家门下而不知矣。
论语中琐琐屑屑记载细事,都是圣人全身,所谓“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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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八补。
[2]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八补。
[3]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八补。
[4]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八补。
[5]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