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十三 子路篇凡三十章。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劳,如字。○苏氏曰:“凡民之行,以身先之,则不令而行。凡民之事,以身劳之,则虽勤不怨。”请益。曰:“无倦。”无,古本作毋。○吴氏曰:“勇者喜于有为而不能持久,故以此告之。”○程子曰:“子路问政,孔子既告之矣。及请益,则曰‘无倦’而已。未尝复有所告,姑使之深思也。”

为君上是极苦事,后世看君上是极乐事。惟以为乐,则自然不肯先劳,即先劳亦易倦;惟以此为苦,我为君上,便合该承当,则不先劳无倦不得,必先劳无倦而后快然极乐耳。若说不先劳无倦,便有多大利害,此仍在人欲极乐上讲,须直见得天理所以必先劳无倦,方是天德王道之至。

无倦不在先劳外也。不定是先劳久了才讲无倦,只先劳便要无倦,无倦是彻始彻终事。

此与“修己以敬”章相似,下半节道理,原包摄在上节中,赖他再问,又见得一番道理,不然,也无此分明。然须知纵不再问,道理原不曾亏欠,只为他一问,即见他病根在此。才问“如斯而已乎”便知他敬修不尽,故以安人安百姓尽之;才“请益”便知他先劳必倦,故以“无倦”勉之,原不曾别增道理也。

圣人说理,定是上下俱彻。“先”指行,“劳”指事,“无倦”指先劳,似乎平实浅易,故叛注者喜作空论以恣其高谭,不知由其平实浅易者求之,虽圣人不能尽也。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有司,众职也。宰兼众职,然事必先之于彼,而后考其成功,则己不劳而事毕举矣。过,失误也。大者于事或有所害,不得不惩;小者赦之,则刑不滥而人心悦矣。贤,有德者。才,有能者。举而用之,则有司皆得其人而政益修矣。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焉,于虔反。舍,上声。○仲弓虑无以尽知一时之贤才,故孔子告之以此。程子曰:“人各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仲弓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便见仲弓与圣人用心之大小。推此义,则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只在公私之间尔。”○范氏曰:“不先有司,则君行臣职矣;不赦小过,则下无全人矣;不举贤才,则百职废矣。失此三者,不可以为季氏宰,况天下乎?”

“举尔所知”,不必是访求幽远,即我现前耳目所及者,知无不用,用无不尽其才,则以人用人,而人之所知皆我知,故着力都在“举”字。举不是一选取便了,亦不是举一二人便了,只是现前人,辨才器使,无不用不尽之蔽,乃得。

所知不必贤才到十分,只在目前晋接间,短中取长,举得不错,则必以类应,此枯骨所以致千里也。

体大则其用大,圣人只平实说举知之理,然可以见浑然天地大公之体,便有尽性曲成神明变化之作用。程子谓“人各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读者须实见得此意。

后世防制举贤之弊,严于盗贼,故每有贤者在位,而不能进一良友,此法之过也。然及其可为,则又多树党植援,自为禄位计,其心甚于盗贼,安得不用防制之法乎?必上下先去其私忌之心,而后得举知之用耳。

五伦中,君臣、朋友二伦从“义”字生来,故信友则获上,不是两节事,惟其义也。后世君臣、朋友,只成一“利”字,是利便难信,不但君臣难信,朋友先难信,故每衅生于朋友,而祸烈于君臣。门户之争,害及国家,往事可痛也!欲救此病,须先讲义利,徒从法求之,虽严科场,公铨选,坐荐主,总只在利上经营,以弊禁弊,反为此曹增多少利窟耳,何益之有?故子谓“举贤才”,一字不停当,竟灭却世间两大伦。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卫君,谓出公辄也。是时鲁哀公之十年,孔子自楚反乎卫。子曰:“必也正名乎!”是时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名实紊矣,故孔子以正名为先。谢氏曰:“正名虽为卫君而言,然为政之道,皆当以此为先。”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迂,谓远于事情,言非今日之急务也。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野,谓鄙俗。责其不能阙疑,而率尔妄对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杨氏曰:“名不当其实,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无以考实而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中,去声。○范氏曰:“事得其序之谓礼,物得其和之谓乐。事不成则无序而不和,故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施之政事皆失其道,故刑罚不中。”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程子曰:“名实相须。一事苟,则其馀皆苟矣。”○胡氏曰:“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夫子告之之详如此,而子路终不喻也。故事辄不去,卒死其难。徒知食焉不避其难之为义,而不知食辄之食为非义也。”

圣人得政,处分卫事,不知其作用如何,但观正名之论,则蒯辄之难乎为正也明矣。胡氏之说,虽未必圣人之果出乎此,然其义自正大,后人讥其迂而难行,只是委曲就时势立说,不是讲究天理。圣贤只在天理上断定,如“去兵”“去食”,食岂可去乎?亦是行不通事,然理却如此。

有云,凶残之人,处心积虑,不可易矣,而又好引当世之君子而与之计,惟以至正之言告之,则彼虽不从,而我可以无患。先生曰:“‘正名’只论理当如此,看‘必也’二字便见,非此不可,更无委曲调停、阴阳作用也。其所以正之事法不知如何,固不可强为区画,然不可因自己浅暗无知,而并谓圣人亦必不能正而姑为正论以自免也。如传习录布置辄迎聩致国,聩不受,群臣百姓请辄,辄请天子,聩亦表辄,辄乃尊奉如上皇故事,纷纷做作,如弋阳戏场,徒见其满腹诈伪鄙俚耳。”又曰:“卫又不曾当真待子为政,子路设问其理当如何,夫子亦只就理断,岂计及己身哉?”

圣人道个“正名”,言理必当尔,非谓我自有妙用,能使其名之必正也。度能正名,则为卫政不能正,只有我不为政,故子贡曰“夫子不为也”。圣人于鲁,未能感化定公、季桓子不受女乐,安能必使辄痛哭奔迎其父而致国,又能使蒯聩感化于子而不受,又使群臣百姓必欲辄为君而表请于天子方伯,如阳明之曲说哉?阳明又云:“岂有人致敬尽礼,待我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如其言,是圣人都只徇私世法,不过于这上面装点周旋,然则赴弗扰,必当全鲁盗,应佛肸,必将护晋贼乎?胡传立郢之说,亦属臆揣,未必圣意如何。要之辄之必不可君卫,乃所谓人情天理也,圣人正名之说,正不为卫君之旨,非为卫君而委曲为之正名也。子路设问以观圣意,夫子直断其不可耳。

“事不成则礼乐不兴”,此礼乐指平时日用者言,兴只是礼乐之理行天下,无一事无礼乐。事得其序,物得其和,即礼乐兴,非治定功成而后制作之谓也。

荒秽悖乱之朝,未尝无礼乐刑罚,而不可谓之兴与中也。不兴不中,总使民无所措手足,“礼乐刑罚”虽层递下,总在“事不成”说下。

末节正缴上两节,名必可言,故无不正不顺之患;言必可行,故无不顺不成之患。礼乐刑罚之兴中,包在事成中,“可行”即指事成以下诸句,总结于其言不苟,便是正名,不是重言字也。

言不可苟,即是名之必正,圣人正为言之重大如此,关系成事礼乐刑罚,可知正名便须有实事,正须大正之,故曰不可苟。有谓不能大正,而仅以言小正之,使足以有辞,是于不正之事,委曲调停,乃所谓苟道也,其谬本于王伯安云:“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如其言,将孔子赴弗扰之召,必须为他谋固费;赴佛肸之召,必须为他定中牟乎?为乱臣贼子委曲调停,使足有辞以安位,后世篡弑佐命之人,皆用此策,其病只一苟而已矣,岂圣人而出此乎?此等议论,澌灭天理,误万世不浅,而犹讲良知,吾知其知之不良矣。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种五谷曰稼,种蔬菜曰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小人,谓细民,孟子所谓小人之事者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好,去声。夫,音扶。襁,居丈反。焉,于虔反。○礼、义、信,大人之事也。好义,则事合宜。情,诚实也。敬服用情,盖各以其类而应也。襁,织缕为之,以约小儿于背者。○杨氏曰:“樊须游圣人之门,而问稼圃,志则陋矣,辞而辟之可也。待其出而后言其非,何也?盖于其问也,自谓农圃之不如,则拒之者至矣。须之学疑不及此而不能问,不能以三隅反矣,故不复。及其既出,则惧其终不喻也,求老农老圃而学焉,则其失愈远矣。故复言之,使知前所言者意有在也。”

“上”字即“君子”字,兼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说,与“小人”二字对。

“上好礼”六句,只重上半截,言学者自有所挟持之具,与天下感通,其理甚大耳,不重功效说;下面三句,才是说功效。

“信”字“礼”“义”二字亦然。体用表里,甚精广,不止在章程刑赏约质上事,曰“好信”,则上之诚实相孚者深矣,故民莫敢不用其诚实。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使,去声。○专,独也。诗本人情,该物理,可以验风俗之盛衰,见政治之得失,其言温厚和平,长于风谕,故诵之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程子曰:“穷经将以致用也。世之诵诗者,果能从政而专对乎?然则其所学者,章句之末耳,此学者之大患也。”

穷经不能致用,其穷经时工夫先用错,则日用皆面墙矣。授政使命,亦指其大者而言耳。

有谓六经之为道,使人高可以至于命,而其次亦不失为人用,达政专对,圣人姑取其用耳。先生曰:“经以明道,圣人之道,自洒扫进退,至尧舜事业,自喜怒哀乐未发,至声音笑貌之微,其理一也,故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若谓性命本体为经学之至,而政事言语为其次之用,即分体用内外为二,非圣人之道,亦非圣人欲人穷经之旨也。以此为学,纵极讲得高妙,吾知其必不能达政,不能专对矣。盖后世讲经学之弊,不出乎此。”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鲁,周公之后。卫,康叔之后。本兄弟之国,而是时衰乱,政亦相似,故孔子叹之。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公子荆,卫大夫。苟,聊且粗略之意。合,聚也。完,备也。言其循序而有节,不以欲速尽美累其心。○杨氏曰:“务为全美则累物,而骄吝之心生。公子荆皆曰苟而已,则不以外物为心,其欲易足故也。”

有看得不直钱处,有看得不容易处,有看得大有关系处,抑扬推勘,于圣人言外四面领会,方见“善”字中义旨不穷。

从公子居室上着眼,见当时僭窃篡弑之变亟矣。夫子善荆意用处极大,而荆之为善,亦不仅仅保家节欲之间。[1]

子适卫,冉有仆。仆,御车也。子曰:“庶矣哉!”庶,众也。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庶而不富,则民生不遂,故制田里、薄赋敛以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富而不教,则近于禽兽。故必立学校、明礼义以教之。○胡氏曰:“天生斯民,立之司牧,而寄以三事。然自三代之后,能举此职者,百无一二。汉之文明,唐之太宗,亦云庶且富矣,西京之教无闻焉。明帝尊师重傅,临雍拜老,宗戚子弟莫不受学;唐太宗大召名儒,增广生员,教亦至矣,然而未知所以教也。三代之教,天子公卿躬行于上,言行政事皆可师法,彼二君者其能然乎?”

“庶矣哉”三字,圣人仁天下之心全体流露,而先王遗泽,与三代斯民之道,无不并到。抚旧德而思振兴,关陇荥河,遗黎故老,得不动渭南后村之涕咏乎?

“庶哉”一句中,有美有刺,有望有悲,圣心甚长,无所不至。及冉有问“何加”,而曰“富之”;更问“加”而曰“教之”,此理固“庶哉”中已备然,却因问而逐渐生出。

两“既”字“加”字虽同,而义自不同。上“既”字是现成实象,故“加”字从自然说入;下“既”字是商量法制上虚景,故“加”字从王道次第说尽。

此番议论,亦是偶感而发耳,不是夫子、冉有镇日相对,立个题目,讲说经济也。今见朋友家好讲经济者,类是一筹莫展之人,才讲经济时,便已不是经济也。吕伯恭陈同甫之徒,尚不免此病,而况后蠏之益不若耶?

问如何富之?曰:“行井田。”问如何教之?曰:“兴学校。”此心是实心,此政是实政,舍此虽圣人亦无他具也。三代以下无善治,然此理自在,不可以其不行而遂谓终不可行也。方逊志已见及此,而本领未足,遇非其时,故不能有为,然不可谓非圣人之志也。秀才好言权变,动云古法不可施于今,只是心体眼孔俱低小耳。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期月,谓周一岁之月也。可者,仅辞,言纲纪布也。有成,治功成也。○尹氏曰:“孔子叹当时莫能用己也,故云然。”愚按史记,此盖为卫灵公不能用而发。

期月三年,审时度势,圣人正不是纸上经济,看夫子相鲁之效便见。

有云,一年而谤者息,一年而颂者兴,一年而谤颂皆释。先生曰:“程子云:‘凡看书如七年一世百年之事,须思量其如何作为方有益。’此可为实做三年矣。虽未必尽圣人分上,然亦在国侨、夷吾伯仲间。后世如孔明,庶几当之,不似鄙汉只道得自己苟且权术中事。”[2]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胜,平声。去,上声。○为邦百年,言相继而久也。胜残,化残暴之人,使不为恶也。去杀,谓民化于善,可以不用刑杀也。盖古有是言,而夫子称之。程子曰:“汉自高、惠至于文、景,黎民醇厚,几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尹氏曰:“胜残去杀,不为恶而已,善人之功如是。若夫圣人,则不待百年,其化亦不止此。”

“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是残杀极甚时思慕之语。从来赤子在慈母之怀,朝顾夕复,不知其乐,搔摩不至,反唇谇语者相向也,一旦非族异心,狺竿杂处,恣其攫噬而莫之敢较,而后追思向昔之一日而不可得,此其声情,能不更切!

是从残杀之世,而思望至治而不可得,不得已而思及此。“诚哉”句,神味不尽,犹闻太息之声。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王者谓圣人受命而兴也。三十年为一世。仁,谓教化浃也。程子曰:“周自文武至于成王,而后礼乐兴,即其效也。”○或问:“三年、必世,迟速不同,何也?”程子曰:“三年有成,谓法度纪纲有成而化行也。渐民以仁,摩民以义,使之浃于肌肤,沦于骨髓,而礼乐可兴,所谓仁也。此非积久,何以能致?”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朝,音潮。与,去声。○冉有时为季氏宰。朝,季氏之私朝也。晏,晚也。政,国政。事,家事。以,用也。礼:大夫虽不治事,犹得与闻国政。是时季氏专鲁,其于国政,盖有不与同列议于公朝,而独与家臣谋于私室者。故夫子为不知者而言,此必季氏之家事耳。若是国政,我尝为大夫,虽不见用,犹当与闻。今既不闻,则是非国政也。语意与魏征献陵之对略相似。其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有之意深矣。

冉子差处在“有政”句,夫子教冉有抑季氏,亦只在此处辨正,非谓冉子不应朝,退朝必不可晏也。况退朝是记者笔,不是冉子语,何可作罪案乎?

“何晏也”,“何”字中有猜疑,有究诘,有箴规,有严刺。[3]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几,期也。诗曰:“如几如式。”言一言之间,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易,去声。○当时有此言也。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因此言而知为君之难,则必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而无一事之敢忽。然则此言也,岂不可以必期于兴邦乎?为定公言,故不及臣也。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丧,去声,下同。乐,音洛。○言他无所乐,惟乐此耳。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范氏曰:“言不善而莫之违,则忠言不至于耳,君日骄而臣日谄,未有不丧邦者也。”○谢氏曰:“知为君之难,则必敬谨以持之。惟其言而莫予违,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邦未必遽兴丧也,而兴丧之源分于此。然此非识微之君子,何足以知之?”

叶公问政。音义并见第七篇。子曰:“近者说,远者来。”说,音悦。○被其泽则悦,闻其风则来。然必近者悦,而后远者来也。

“近者悦,远者来”,悬空着此二语,酝蓄无穷,惜叶公夯伯,不能再问以发之耳。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父,音甫。○莒父,鲁邑名。欲事之速成,则急遽无序,而反不达。见小者之为利,则所就者小,而所失者大矣。○程子曰:“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子夏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子张常过高而未仁,子夏之病常在近小,故各以切己之事告之。”

“欲速”者,正为小见识,无远大之图,早上种竹,晚要乘凉,迫窄躁陋,不可以有为耳。与下“见小利”一例,非妄谋大事,而失之太急之谓。事机之或速或迟,必当其时,时当先发,虽圣人亦未尝必主退后之理,但为政自有次第,不可急遽无序耳。圣人不是教子夏迟缓作用,后起者胜,以退为进之说也。

看注云“见小者之为利,则所就者小,而所失者大”,小大皆在事理上说,若从利字上计较大小,则是见小利则大利不得,圣人教人于利上求其大者矣。此便是学术义利之分,不可不辨,亦即朱子与龙川力辟之旨也。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语,去声。○直躬,直身而行者。有因而盗曰攘。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为,去声。○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谢氏曰:“顺理为直。父不为子隐,子不为父隐,于理顺邪?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当是时,爱亲之心胜,其于直不直,何暇计哉?”

叶公此论,不是庸昧无知,即二氏“任真无我”、“冤亲平等”之见,夫子不直斥其非,但举天伦至理以动之,其言冷而严,婉而正。

父子相隐,一定不易之至理,非义本当证,而又曲取相隐以全之也。证父正坐本心丧失,相隐正得本心之安,若云义本当证,而名教王法有所不可,则相隐乃外饰,而证攘为本真,是不直在其中矣。此亦为反经行权之说所误,须微析之。

君与父不同,父子从仁中来,故不讲是非;君臣从义中来,故专论是非,但以义合,不合则止,岂可与父子相隐之道通混哉?

攘羊,亲之过小者也,故当隐,若名之幽厉,则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尧岂隐丹朱,禹岂隐鲧者哉?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恭主容,敬主事。恭见于外,敬主乎中。之夷狄不可弃,勉其固守而勿失也。○程子曰:“此是彻上彻下语。圣人初无二语也,充之则睟面盎背;推而达之,则笃恭而天下平矣。”胡氏曰:“樊迟问仁者三:此最先,先难次之,爱人其最后乎?”

“恭”“敬”“忠”名目,随地而换,会通处只是一件。

“忠”字兼恕义,正与“仁”交接头地。[4]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使,去声。○此其志有所不为,而其材足以有为者也。子贡能言,故以使事告之。盖为使之难,不独贵于能言而已。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弟,去声。○此本立而材不足者,故为其次。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行,去声。硁,苦耕反。○果,必行也。硁,小石之坚确者。小人,言其识量之浅狭也。此其本末皆无足观,然亦不害其为自守也,故圣人犹有取焉,下此则市井之人,不复可为士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筲,所交反。算,亦作筭,悉乱反。○今之从政者,盖如鲁三家之属。噫,心不平声。斗,量名,容十升。筲,竹器,容斗二升。斗筲之人,言鄙细也。算,数也。子贡之问每下,故夫子以是警之。○程子曰:“子贡之意,盖欲为皎皎之行闻于人者。夫子告之,皆笃实自得之事。”

惟士之已,任重道远,无所不备,所以越要收束精严,振作刻厉,方挑得这大担子起耳。今士人靡所不为,寡廉鲜耻,辄曰成大事者不顾小节,已放倒架子,为无忌惮小人矣,又何大事之有?及其本末一无足观,骫骳淟涊以苟生,则又取行己在清浊间语以自掩,士品之日流污下,鲜不由此。

此章随问随答,各不相蒙,夫子无他心通法,预知其必问而先备之也。“行己有耻”一句中,安有包括通章之理?村学究造讲说,每章要寻出一章旨,要以此句贯下三节,剜肉作疮,皆庸人自扰耳。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狷,音绢。○行,道也。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馀。盖圣人本欲得中道之人而教之,然既不可得,而徒得谨厚之人,则未必能自振拔而有为也。故不若得此狂狷之人,犹可因其志节,而激厉裁抑之以进于道,非与其终于此而已也。○孟子曰:“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也。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不是赞赏狂狷,见圣人望人任道之切,而所以为道意亦寓其中。狂狷固是生质,然人能学为进取,有所不为,亦即圣人之所与也。与狂狷中,圣人更有裁成陶铸之妙,不是狂狷便得。四顾无人,茫茫安属?禅子尚云“寻取一个半个,勿令断绝去”,“半个”之说亦复如是。

玩“必也”二字,圣人意中已有许多乡原流俗必不可者在,狂狷虽与中行异,而可以为中行者惟此。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恒,胡登反。夫,音扶。○南人,南国之人。恒,常久也。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寄死生。故虽贱役,而犹不可以无常,孔子称其言而善之。“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此易恒卦九三爻辞。承,进也。子曰:“不占而已矣。”复加“子曰”,以别易文也,其义未详。杨氏曰:“君子于易苟玩其占,则知无常之取羞矣。其为无常也,盖亦不占而已矣。”意亦略通。

“巫医”句,正是极言无恒之不可。如粘带疏解,便落小巧,且又须增而况一转矣。“善夫”二字,是勉厉人语,不用虚文赞赏,实作指点鞭策说。

若张皇巫医,獃矣,不过借以极言其不可耳。[5]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尹氏曰:“君子尚义,故有不同。小人尚利,安得而和?”

不同正所以圆足君子之和,分开有正面反面,合之只成一件,非和之外另有个不同,亦非外和而内不同,亦非常居时和而论辨时不同。看成两件,便有弊病。

和自是不同,不同正是和处,此“而”字直下意也。然和自有和之义,不同自有不同义,此“而”字分辨意也。

和自是不同,不同正其所以和;有不同处见其和,有和处见其不同。

或云,“同”字不可抹煞,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是圣贤参赞种子,特为比匪苟合一辈下针,不得不如此棒喝耳。先生曰:“易所云同声同气,是泛论世间品类道理如此耳,岂君子与人之心哉?下句明说小人同而不和,若不要抹煞‘同’字,是不肯抹煞小人也。此等议论最害事!”

后世朋党之目,固是小人以之害君子,然亦是君子欲主张一说,喜人之同而恶人之异,但知相敌之小人,肆其攻击之为害,而不知依附之小人,又借君子以行私之害更甚也。卒之兵连祸结而不可解,则君子反为依附之小人所用,小人与小人本无和理,而君子之患有不可言者矣!故欲为君子,先须从自己立心处,打扫个干净,才一点为我用彼之意,则我必先为彼用,只此一点,相为我用之意,便是戈箭镞,尖锋相对,岂复有和字根苗哉?后之反覆倾轧,固是我立心处自召之耳。

启祯间,门户之祸最烈,其时小人之党无论已,即所称君子者,亦皆树私人而忘朝廷,争标榜而无实行,正同而不和之类也,其有被锢斥显戮者亦宜矣。而至今门户之流,犹私相称讼不置,虽贤者不免,何其悖耶!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好、恶,并去声。○一乡之人,宜有公论矣,然其间亦各以类自为好恶也。故善者好之而恶者不恶,则必其有苟合之行。恶者恶之而善者不好,则必其无可好之实。

今世之士皆喜圆而恶方,做一件事必要处处周旋,有一人不道好,便嫌其术之未工。其间更有棱角峭厉者,则又主“一家非之不顾,一国非之不顾”之论,于是在家必怨,在邦必怨,此又所谓乖角,不可谓之方也。须知从来只有此两种人,即有此两种议论,才经夫子折衷,方觉立言无病痛耳。

此是就子贡乡人好恶之论上作转语,“不如”二字是随文改义,非谓观人之法,定取必于乡人好恶也。

好恶以善不善为断,是活法,是定法。

不凭着善不善取人,便如扶醉汉,救得一边,又倒了一边也。崇祯间,用党人不好,互用相制又不好,用党外人又不好,正坐此弊。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易,去声。说,音悦。○器之,谓随其材器而使之也。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天理人欲之间,每相反而已矣。

此章是就与人接物上看。君子小人心术之不同,达而有位,困而家食,皆有使人人事之理,时讲贪大帽子,必要帖在大臣上说,于是本义抛荒,诧异百出矣。

“难说”是心之公,“易事”是心之恕,两边难易相反,故用“而”字纽对,其理两平无侧重意也。故下接“说之不以道”,应“难说”,“及其使人也”,应“易事”,又如此回互讲,正为事说是两件说话,欹倾一边不得耳。

“说之不以道,不说也”,此句正见君子之心公。说之者穷工极巧,而总不能动,乃见其公,然须知君子之公,却不是因说之者来,而打点应付,其平日致知诚意,清心寡欲,原无可说之根在里。“不说”二字,是君子自己工夫到这里,若有一点打点应付作用,即可就此作用上取说矣。

“及其使人也,器之”,君子心术自如此,便盛世才多时亦然,不因季世人少而然,亦不因需人急而然。

有谓君子神明不测,亦复孤高自贵。先生曰:“看注中‘公而恕’三字,君子何等正大平易,安得有神明不测,孤高自贵之意!”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循理,故安舒而不矜肆。小人逞欲,故反是。

君子生成便泰,越学问越泰;小人生成便骄,越讲究越骄。“泰”“骄”二字,圣人从君子小人心术气象摹画而得名,非有泰之一术,而君子用之,小人希慕之也。君子自不知其为泰,小人那肯希慕遵效,肯希慕遵效,不骄矣。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程子曰:“木者,质朴。讷者,迟钝。四者,质之近乎仁者也。”杨氏曰:“刚毅则不屈于物欲,木讷则不至于外驰,故近仁。”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胡氏曰:“切切,恳到也。偲偲,详勉也。怡怡,和悦也。皆子路所不足,故告之。又恐其混于所施,则兄弟有贼恩之祸,朋友有善柔之损,故又别而言之。”

“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只形容个气象如此,须知这气象从何来,不是里面有实得积之厚养之纯,如何装演得出?须于“如”字中体会微意。

叠下双声六个,总一“如”字,从来无此文法,夫子造来,囫囵画出一个气象与子路看,其中德性之尊,礼乐之文,克治涵养之功,积中发外之效,无不具足。

有云兄弟朋友推义充类,非蛇足也,性情中和之至,何所不宜?圣人之言约而旨远。又有云,“切切、偲偲、怡怡”六字,拆开不得,“朋友”二句,言约旨远。先生曰:“六字拆开不得,也只好说第一句耳。到‘朋友’二句,圣人明已拆开说,如何反忌分疏耶?本意谓朋友宜切切偲偲,兄弟宜怡怡,盖正因上六字浑然不分,圣人恐其笼侗失宜,故特示以施应条例耳。推类其用不尽于朋友兄弟则可,谓性情中和,无所不宜,又欲从而混之,则以圣言为有渗漏矣。切切偲偲配朋友,怡怡配兄弟,圣人正各有精义,故分别如此,若中和无所不宜,只浑会大意,则朋友何尝无怡怡,兄弟何尝无切切偲偲耶?惟各有所宜,故混不得也。”又曰:“‘须知六字拆开不得’,此句便不是,若拆开不得,圣人亦必不凿然下此六字矣。或曰六字下总一‘如’字,故拆不得,然则‘申申如’,‘夭夭如’,只一圣人耳,又可曰两‘如’字必须拆耶?此等论头,皆袁黄葛寅亮诸人讲书胡说。”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教民者,教之孝悌忠信之行,务农讲武之法。即,就也。戎,兵也。民知亲其上,死其长,故可以即戎。○程子曰:“七年云者,圣人度其时可矣。如云期月、三年、百年、一世、大国五年、小国七年之类,皆当思其作为如何乃有益。”

人言武治足以速强,而不知善教七年,亦可以即戎。“亦可以”是急辞,非缓辞也。

若说善人意中先有即戎意在,即是勾践之生聚教训,吴起之吮痈痔,皆残忍之所为;若说善人全无即戎意,则又徐偃宋襄之致亡也。两边打破,方见“亦可”道理。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以,用也。言用不教之民以战,必有败亡之祸,是弃其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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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六补。

[2]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六补。

[3]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六补。

[4]“正与仁交接头地”七字,据吕子评语卷十六补。

[5]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六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