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八 泰伯篇凡二十一章。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周大王之长子。至德,谓德之至极,无以复加者也。三让,谓固逊也。无得而称,其逊隐微,无迹可见也。盖大王三子:长泰伯,次仲雍,次季历。大王之时,商道浸衰,而周日强大。季历又生子昌,有圣德。大王因有翦商之志,而泰伯不从,大王遂欲传位季历以及昌。泰伯知之,即与仲雍逃之荆蛮。于是大王乃立季历,传国至昌,而三分天下有其二,是为文王。文王崩,子发立,遂克商而有天下,是为武王。夫以泰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有天下矣,乃弃不取而又泯其迹焉,则其德之至极为何如哉!盖其心即夷齐扣马之心,而事之难处有甚焉者,宜夫子之叹息而赞美之也。泰伯不从,事见春秋传。
论文王至德,便讥武王非圣人;论泰伯至德,便要周旋太王不曾翦商,连此章注语,亦老大不以为然,此正后儒满肚皮后世私心,不可与论圣人也。三代以前,原无谋取天下之事,无论圣人如太王、武王,即当时庸众诸侯,曾有谋取天下不成,而事败伏诛者乎?固不必以此疑太王也。翦商二字,是就周家功德人材与太王作为规模而言。三代圣人,皆以天命人心为重,有天下为轻,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所不为,太王、武王同也。得百里之地,皆足以朝诸侯、有天下,泰伯之所同,而泰伯不为,此泰伯之所以为至德也。故太王翦商,武王伐纣,与后世取天下心肠,天悬地隔。竖儒先看得翦商伐纣,与后世取天下无异,故朱子与陈同甫论汉唐之君,不可以接三代,宁可千年架漏,正为此也。若谓太王迁岐在小乙之世,高宗复兴者六十年,不可谓衰!此皆后世取天下议论也。殷之衰也,始于雍己,而兴于太戊;至仲丁、外壬复衰,而再兴于祖乙;至南庚复衰,而三兴于盘庚;小辛复衰,而四兴于武丁;至祖庚、祖甲一衰,不可复矣!此商家兴衰始末也。然则太王迁岐之时,商已四衰矣。武丁虽贤,仅足以支六十年;周家积功累仁,其兴勃焉。天命人心之际,圣如太王,有不知之者乎?且古之兴衰,论德不论势,德盛而归之者多则为兴,德失而归之者少则为衰。文王三分有二,原是纣之天下,未尝割据而有也,然则太王德盛而人归,其为翦商何疑?善乎朱子之言曰:泰伯之心即夷齐之心,天地之常经也。太王之心,即武王之心,古今之通义也。圣人未尝说一边不是,须见得二者并行而不相悖乃善。此义非特今之庸儒不知,其误实始于元儒金仁山,仁山又得之王鲁斋。鲁斋求其说而不得,则曰,朱子用古注,未及改也。及语录与注吻合,则仁山又曰,语录出门人所记,恐不足以证集注。呜呼!朱子之学之失传,岂待今日哉!仁山金氏曰:“按诗太王‘实始翦商’,不过谓周家翦商之业,自太王始基之耳。且太王迁岐在小乙之世,至丁巳而高宗立[1],殷道中兴者六十年,历祖庚祖乙祖甲二十八祀而生文王。其时商未衰也,太王亦安得有翦商之志哉?况太王前日,犹能奔国于狄人侵豳之时,而今日乃欲取天下于商家未乱之日,太王之心,决不若此其悖也。”
君臣之义,原为天下而有,太王为天下而翦商,武王为天下而伐纣,泰伯为天下而让位,王季为天下而受命,其义一也。故诗曰:“帝作邦作对,自泰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载锡之光。受禄无丧,奄有四方。”“作邦作对”而曰自泰伯,则泰伯之宜有天下可知;称王季则曰友兄锡光受禄,言承泰伯之意,能笃周之庆,而受天命,以彰其知人之明,为让德之光,则翦商亦泰伯所遗也。泰伯自不欲为,且见王季之足以有为,故三让以自全耳。朱子谓:“太王欲立贤子圣孙,为其道足以济天下,非有爱憎利欲之私也。故泰伯去之不为狷,王季受之不为贪。”又云:“论其志,则文王固高于武王,而泰伯所处又高于文王;论其事则泰伯王季文武皆处圣人之不得已,而泰伯尤表里无憾。”又云:“二者须见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乃善。”合此数条观之,足以见集注之无疑,金仁山不明此义,自以其人欲之心胸,妄疑古圣人之大义,与后世取天下并论,不知此中正相反。太王翦商,子孙以此颂其祖而不为嫌,岂数百年中圣君贤相、名卿学士,无一人知修饰订正之,而待今日为之斡旋洗刷乎?盖事出天理,本无可讳避也。若莽操之篡夺,必以功德禅让自文,今欲为太王去翦商之名,是以莽操见识看太王也,乃反议集注未改。此以庸夫之腹度圣人耳,岂足与读集注哉!
有谓迁岐时文王未生。曰:此是金仁山说。要之未有文,看太王王季气局,也定翦商矣。
伯夷叩马,武王伐商,俱是圣人天理极至中事。太王原非阴谋,只是辞不得;泰伯原非谓商不可翦,只是自不欲承当,两者本自合辙,说坏一边固非,周旋两边亦非也。孟子谓“伯夷伊尹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朝诸侯、有天下”,如俗儒言,则凡圣人得百里而君,即非朝廷之福,即非至德,不则孟子之言悖矣!王鲁斋、金仁山皆不识此理。
泰伯于古今之通义,天地之常经,实见得并行而不相悖,但这边事自有人承当,自己斟酌却须如是乃安,而行之又极尽其善,所以为至德。若泰伯原只见得一边道理,又何须云“以天下让”耶?
三让则让之诚,以天下则让之大,而又隐晦其迹,非有为名之累,所以为至。逃父文身,本非正理,必须行权,乃为得中,故曰“处君臣父子之变”,此“变”字言礼之变,非变故之变也。
圣人之德之至,皆是从变处看出,盖人之处变每易有不尽分处,而能变而不失其权,此圣人之所以为至德也。太王之翦商,固古今之通义,而泰伯之不从,又天地之常经,所谓即夷齐叩马之心,而难处有甚焉者。时解只道得泰伯曲意弥缝,仅存注中“泯其迹”三字,不见此义,则其与许务臧札相去几何?
父子君臣,其义一也,惟泰伯不能两全,所以为难。
“无得而称”,不是民之不能称泰伯,亦不是泰伯不使民称,只是其行甚高,所谓知我其天也,其迹又泯,所谓荡荡无名也,民虽欲举一端以颂之,不可得耳。
泰伯在武丁时,即早知天命去留,此其所以无得而称,而德极其至也。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葸,丝里反。绞,古卯反。○葸,畏惧貌。绞,急切也。无礼则无节文,故有四者之弊。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张子曰:“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吴氏曰:“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愚按:此一节与上文不相蒙,而与首篇慎终追远之意相类,吴说近是。
此言四者皆德行之美,而无礼以节之,则有是弊耳,非言由礼而生恭慎勇直也。且“恭”字义犹近之,下三句又如何例说得去!
有谓有礼则简故不劳。先生曰:“礼自有繁者,繁亦不劳,劳非繁难之谓,恭而有礼,亦非简之谓。大礼必简,言礼之大者多简耳,非礼主于简也。”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夫,音扶。○启,开也。曾子平日以为身体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故于此使弟子开其衾而视之。诗小旻之篇。战战,恐惧。兢兢,戒谨。临渊,恐坠;履冰,恐陷也。曾子以其所保之全示门人,而言其所以保之之难如此;至于将死,而后知其得免于毁伤也。小子,门人也。语毕而又呼之,以致反复丁宁之意,其警之也深矣。○程子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君子保其身以没,为终其事也,故曾子以全归为免矣。”尹氏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曾子临终而启手足,为是故也。非有得于道,能如是乎?”范氏曰:“身体犹不可亏也,况亏其行以辱其亲乎?”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孟敬子,鲁大夫仲孙氏,名捷。问之者,问其疾也。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自言也。鸟畏死,故鸣哀。人穷反本,故言善。此曾子之谦辞,欲敬子知其所言之善而识之也。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远、近,并去声。○贵,犹重也。容貌,举一身而言。暴,粗厉也。慢,放肆也。信,实也。正颜色而近信,则非色庄也。辞,言语。气,声气也。鄙,凡陋也。倍,与背同,谓背理也。笾,竹豆。豆,木豆。言道虽无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者也。若夫笾豆之事,器数之末,道之全体固无不该,然其分则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程子曰:“动容貌,举一身而言也。周旋中礼,暴慢斯远矣。正颜色则不妄,斯近信矣。出辞气,正由中出,斯远鄙倍。三者正身而不外求,故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尹氏曰:“养于中则见于外,曾子盖以修己为为政之本。若乃器用事物之细,则有司存焉。”
三者修身之要,为为政之本,动正出,正有工夫,斯远斯近,乃得其所止耳。未动正出之前,有居敬涵养,临动正出之际,有慎独省察,此修身之本于诚正也。
“斯”字合下,便须如此,所以可贵,其根本全在存养精熟,乃能得此。
朱子曰:“‘斯’字来得甚紧。”斯远暴慢,犹云便远暴慢。又云:“道之所以可贵,惟是动容貌自然便会远暴慢,正颜色自然便会近于信,出辞气自然便会远鄙倍,所以贵乎道者此也。”盖所以能一动正出而自然便会者,皆操存省察,无造次颠沛之违所致也。曾子举个现成样子,谓君子必须如此,“所贵”二字,即勉敬子以此三者操存省察。
“斯”“矣”二字,正见可贵,须知有半部大学,格致诚正修平,日用力工夫在。
“辞气”之“气”,即指言语之声音神韵,若云辞本于气,此“气”字则养气之气,有大小本末之不同。况此两字并联,亦不得横生出侧重“气”字之说。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校,计校也。友,马氏以为颜渊是也。颜子之心,惟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如此。○谢氏曰:“不知有馀在己,不足在人;不必得为在己,失为在人,非几于无我者不能也。”
纯乎无我,圣人也。尚有人我一间在,颜子也。
“以能问于不能”二句,就学问上说;“有若无”二句,就器量上说。
颜子之不校,浑然无非天理;晋人情恕理遣,总是私心;唐人唾面自干,一发世情狡狯矣。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与,平声。○其才可以辅幼君、摄国政,其节至于死生之际而不可夺,可谓君子矣。与,疑辞。也,决辞。设为问答,所以深著其必然也。○程子曰:“节操如是,可谓君子矣。”
两“可以”在平时看。
君百里易,寄百里之命,则上下左右,事事有所嫌疑,周召尚有不相信处,可见难。
自万历以前,宰辅以相倾轧为一局;万历末年以后,以调停私传衣钵护持为一局;至启祯间,则兼此二恶为一局,总以夺人为巧,而己亦易夺,然其所夺者不过禄位耳,何大节之有?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可谓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谓远矣。○程子曰:“弘而不毅,则无规矩而难立;毅而不弘,则隘陋而无以居之。”又曰:“弘大刚毅,然后能胜重任而远到。”
弘毅所以为仁也,而弘毅之体即仁也,不仁不能为弘毅也。
弘毅原从仁出,不弘毅正是仁亏欠处。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在吾分内,仁也。宇宙不是两件事,故“弘毅”二字一滚说,拆开不得。第二句“而”字是侧串,非平对也。
秀才先不识“仁”字,枉读四书;识得“仁”字,则士者仁之具也,弘毅仁之用也,任仁之事也,道仁之运也,七穿八洞,何处不见此理。
子曰:“兴于诗,兴,起也。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覆,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立于礼,礼以恭敬辞逊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故学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为事物之所摇夺者,必于此而得之。成于乐。”乐有五声十二律,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查滓。故学者之终,所以至于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学之成也。○按内则,十年学幼仪,十三学乐诵诗,二十而后学礼。则此三者,非小学传授之次,乃大学终身所得之难易、先后、浅深也。程子曰:“天下之英才不为少矣,特以道学不明,故不得有所成就。夫古人之诗,如今之歌曲,虽闾里童稚,皆习闻之而知其说,故能兴起。今虽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况学者乎?是不得兴于诗也。古人自洒扫应对,以至冠、昏、丧、祭,莫不有礼。今皆废坏,是以人伦不明,治家无法,是不得立于礼也。古人之乐,声音所以养其耳,采色所以养其目,歌咏所以养其性情,舞蹈所以养其血脉。今皆无之,是不得成于乐也。是以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
此三“于”字与“志道”章“于”字相似而实不同。彼“于”字是着力字,粘上一字读;此“于”字是指点字,粘下一字读。盖彼在工夫言,此在功效言,但将“兴”“立”“成”三字逗断,思之便见。
古者教人,从小便以歌诗习礼乐为事,直至老死不辍,故能使人志意得广,筋骸强固,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此是甚气象!甚功用!其为兴立成皆不知其然而然,此其所以妙也。
诗礼乐,是古者教人躬行日习之事,非如后世士失其教,无其事而但从书本记诵也。看程子“古成材易,今成材难”一段,可见三代以后,人材之卑在此,三代之终不可复,亦在此。如徒以经而已,则今日诗礼乐之经,何尝不存乎?故此章说经学经教便错。
有问胡云峰云,无程子之说,后世不知成材之难,无真氏之说,真以人材为难矣。诗礼乐皆非吾心外物也,其说如何?曰:程子之说,见处极高,功用极大,三代以上圣人之道也。西山之说是就三代不可复以下,设个无聊方便法门耳,然充其义,则必至无诗礼乐亦得矣。不知能得诗礼乐之本,即无诗礼乐,亦能兴立成,此必大贤以上几之,岂可概之中人以下哉?三代圣人教人,必内外交养,本末全备。其为道也,自圣人至中人以下,皆不可废,故其时人材,及治平气象,与后世人材气象,天悬地隔,此有诗礼乐之兴立成,与无诗礼乐而强为兴立成,原自迥乎不同也。繇程子之言,使后有王者,必将讲求三代教人之法,庶几圣人之道得行。若云峰之言,则吾心自有诗礼乐,不必外求,使王者何以陶铸人材,兴起教化哉?要其弊,不出异端俗学二种。凡以此章为经学者,俗学之见也,彼看诗礼乐固自轻浅;以为心学者,异端之见也,彼亦看得诗礼乐轻浅。然俗学之轻浅,犹不敢畔道;若异端之轻浅,则敢于无忌惮矣。盖诗礼乐本天,兴立成本心,必心本于天,乃能成材合道,若谓吾心自有兴立成,吾心自有诗礼乐,即以心为天矣。西山真氏曰:“自周衰,礼乐崩坏,然礼书犹有存者,制度文为尚可考寻,乐书则尽缺不存。后之为礼者,既不合先王之制,而乐尤甚焉。今世所行,大抵郑卫之音,杂以夷狄之声而已,适足以荡人心,坏风俗,何能有补乎?然礼乐之制虽亡,而礼乐之理则在,故乐记谓:制礼以治身[2],致乐以治心,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中心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庄敬者,礼之本也;和乐者,乐之本也。学者诚能以庄敬治其身,和乐养其心,则于礼乐之本得之矣,亦足以立身而成德也。三百篇之诗虽云难晓,今诸老先生发明其义,了然可知,如能反复涵咏,真可以感发兴起,则所谓兴于诗亦未尝不存也。”云峰胡氏曰:“无程子之说,后世不知所以成材之难;无真氏之说,后世遂真以成材为难矣。况诗自性情中流出,非吾心外物,天高地下,合同而化。天地间自然之礼乐,礼是敬,乐是和,亦非吾心外物也。”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程子曰:“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暮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
民者,对士大夫以上而言,但将“民”字位分画清,则可不可之故了然矣。先王教民只重行,教士大夫以上却重知,同在庠序学校中,而由者为民,能知者即士大夫以上。民之分量只得如此,其中稍有聪明者,先王即举而用之矣。
可使不可使,有只在民资质上说者,有只在圣王设教上说者,然惟民之资质如此,故圣王之设教亦然,偏靠一边不得。
“由”与“知”有两事,两“之”字原只一理。
两“之”字只是一理,“知”即是“由”中所以然之故,若看做两件,便是有所隐谩也。
“使由”处,圣人正用全副精神,所知之理已尽,在其中固非别有欺瞒,亦非断然不许明白也。
“可”字训“能”字,此是民自天生如此,非圣人有意于其间。才有意便是使,才使知便害事,强不知以为知,究竟无知者,正是不能使知也。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好,去声。○好勇而不安分,则必作乱。恶不仁之人而使之无所容,则必致乱。二者之心,善恶虽殊,然其生乱则一也。
“好勇疾贫”,两者有其一皆足以造乱,缺其一不足以速乱。
勇与贫非乱也,好之疾之乃乱耳。然勇自生好,贫自生疾,则仍是两者为之,季代之失天下,多乃如之人为之也。呜呼!是谁之咎与?
史记一书,好勇疾贫之书也,其流为苏氏父子,降至罗贯中演义而极。近代乱原皆出于此,学者不可以不辨。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才美,谓智能技艺之美。骄,矜夸。吝,鄙啬也。○程子曰:“此甚言骄吝之不可也。盖有周公之德,则自无骄吝;若但有周公之才而骄吝焉,亦不足观矣。”又曰:“骄,气盈。吝,气歉。”愚谓骄吝虽有盈歉之殊,然其势常相因。盖骄者吝之枝叶,吝者骄之本根。故尝验之天下之人,未有骄而不吝,吝而不骄者也。
此章大意,甚言骄吝之不可耳,不关才事。若谓有才者不可骄吝,岂无才者不妨骄吝乎?盖缘天下骄吝之病,大约生于小有才者,故夫子以才立说,云即使才美,即使才美如周公,若一骄吝,则其本已坏,其才直馀事,何足观哉?况乎才未必美,美未必如周公,何以骄吝为也?
金正希云:骄吝非由才,乃其所以无才,故虽如周公,不足观也。圣人岂以一二行掩天下之真才哉!又云:骄吝者无周公之全才,而窃周公之馀才以自美者也。全才不骄不吝,馀才自骄自吝,馀才曷足观也哉?先生曰:“圣人本义,是极言骄吝之不可耳,未尝主才说。正为天下人重视才而轻骄吝,故尽其极,至于周公尚不足观,则才之轻于骄吝可知矣。正希意中只见得才之用大,而骄吝之害小,却正与圣义相背。即谓不骄吝乃成其才美,此亦是言后申明之说,非本节语也。如云全才自不骄吝,则周公之美,岂馀才哉?圣人此言亦欠商量矣。要之禅学以作用为性,如婆罗提所言“八出现”者,遍该法界,故举其体为无善无恶,则其用但有知觉运动。陆子静得之,专重精神魄力,故其教极护短才字。凡为其学者,说内则至于至无,说外则但有极粗之作用耳。惟其于体中打去善字,则用处善从何生?不得已为世法周旋善字,终成假合。故重才而轻骄吝,正为骄吝之不可,亦是事理两障上知解也。王伯安谓苏、张是圣人之资,窥见良知妙用;李卓吾称曹操、冯道为圣贤活佛,皆是此旨。”
骄吝生于才,无才则何骄吝之有?韩子所云“傲虽凶德,必有恃而后行”,谢上蔡所谓“去个‘矜’字不得”者也。然世间骄吝之人,尽有不必有才者,但当责其骄吝,不当丑其无才,假令有才而即可以宽假骄吝之罪,则于周公之才之美,当何如耶?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易,去声。○谷,禄也。至,疑当作志。为学之久,而不求禄,如此之人,不易得也。○杨氏曰:“虽子张之贤,犹以干禄为问,况其下者乎?然则三年学而不至于谷,宜不易得也。”
“不至”非必不得谷也,无暇分心及此耳;“不易得”非必无其人也,此世界中难得耳。
科举种子不好,朱子已叹之矣。或云“古人学虑志谷,今人以学求谷”,予谓直是无学耳。时文非学也,今且连时文都弄做不尴尬东西,那得有学耶?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好,去声。○笃,厚而力也。不笃信,则不能好学;然笃信而不好学,则所信或非其正。不守死,则不能以善其道;然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则亦徒死而已。盖守死者笃信之效,善道者好学之功。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贤遍反。○君子见危授命,则仕危邦者无可去之义,在外则不入可也。乱邦未危,而刑政纪纲紊矣,故洁其身而去之。天下,举一世而言。无道,则隐其身而不见也。此惟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者能之。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世治而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无能守之节,碌碌庸人,不足以为士矣,可耻之甚也。○晁氏曰:“有学有守,而去就之义洁,出处之分明,然后为君子之全德也。”
首二句,平分四件,错综互看,更相为用。
逢太平盛世,谁不弹冠思奋者?此不足当“则见”二字也。“则”字之前极重难,本领有毫厘不足,见不得“见”字之际极轻快;本领向来蓄积无疑,到此更不消推敲打点,若有毫厘未足也,则不得。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程子曰:“不在其位,则不任其事也,若君大夫问而告者则有矣。”
不在不谋,合下理当如此,而利害在其中。启祯间以山人而横议疆埸,处士而遥持朝政,门户互相掎灭,而败亡随之,出位之谋,其祸烈如此。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挚,音至。雎,七余反。○师挚,鲁乐师名挚也。乱,乐之卒章也。史记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洋洋,美盛意。孔子自卫反鲁而正乐,适师挚在官之初,故乐之美盛如此。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侗,音通。悾,音空。○侗,无知貌。愿,谨厚也。悾悾,无能貌。吾不知之者,甚绝之之辞,亦不屑之教诲也。○苏氏曰:“天之生物,气质不齐。其中材以下,有是德则有是病。有是病必有是德,故马之蹄齧者必善走,其不善者必驯。有是病而无是德,则天下之弃才也。”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言人之为学,既如有所不及矣,而其心犹竦然,惟恐其或失之,警学者当如是也。○程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不得放过。才说姑待明日,便不可也。”
两语相生,两意相足,下句只就上句中鞭紧一步耳。惟其精勤是生恐惧,惟其恐惧愈加精勤,一时如此,终身如此,非有前后际也。讲章妄分未得已得,真痴人恶梦矣!
两句总言学当如是耳。玩注中“既”字“又”字,则上句指进取之猛,下句又加儆策持守之严,微分次第,无内外之殊也,注恐人作两节工夫看,故下“其心”字耳。“如不及”亦就其心说,“犹恐失”固是心即有不失之功。在讲章分上句属功,下句属心,已落支离;又有变而尽归之心,尤为混帐!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与,去声。○巍巍,高大之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
古来帝王,皆不以天下动心,非独舜禹也。以匹夫而有天下,自舜禹始,却无几微沾带,此所以为舜禹耳。
有天下而不与,非轻天下之谓也。程子云:“今人于醉后或更加矜持者,是亦为酒所动也。”当知此义。
心有与处,才有不与处,舜禹须不是一齐放下,毫无挂碍也。看透不与真源,则忧勤胼胝,无非不与之意。
古之天子为天下忧勤,有劳苦而无佚乐,许务之流,畏忧苦而辞天下,是即与之心也。舜禹有天下极其忧勤劳苦,而仍是不与,此其所以巍巍也。
所谓与者,以有天下为乐,此后世帝王之私心,无一不然者也。人要说得高,并将事功都入不与中,不知圣人惟其为天下忧勤,所以不与。
不与不是轻视天下也,汉武闻不死之术,曰:“嗟乎!吾视弃妻子如敝屣耳。”此亦算有天下不与否?固无论战争吞并,纯是私意。看巢务薄四海,畸人胸中,正多一层沾滞耳。
只见得妙明圆净,本体如如不动,便是超出三界,此和尚之不与,与圣人毫无干涉。和尚反面,止与庸妄贪痴沉溺者争较圣凡,不知此正与庸妄同胎共命处。圣人反面,却正与英雄畸士及和尚等见识争较是非耳。盖圣人之不与,天也,道也,故其不与皆敬畏;异此而言不与,皆心也,止是心不与,却是无忌惮,其不与正看得天下极重。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唯,犹独也。则,犹准也。荡荡,广远之称也。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故其德之广远,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也。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成功,事业也。焕,光明之貌。文章,礼乐法度也。尧之德不可名,其可见者此尔。○尹氏曰:“天道之大,无为而成。唯尧则之以治天下,故民无得而名焉。所可名者,其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而已。”
德有存主者,有潜布者。
“德”字兼内外说,如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是也。粗者说被暨,细者只说心,原扶一边倒一边矣。
“则”字是准则,非法则意。
“无能名”,不是相忘不言。
无能名若说做淡忘冥漠,便堕黄老家言,是无名,非无能名也。
上节言其德,故曰“民无能名”;下节指其勋业,正谓可得而名者此耳。仍要牵合无名则天,不分德业,一派混话,皆讲章不通之说。
德不可名,可见者此尔,是功业文章,乃民能名者也。仍归一无名,是老生常谈。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治,去声。○五人,禹、稷、契、皋陶、伯益。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书泰誓之辞。马氏曰:“乱,治也。”十人,谓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其一人谓文母。刘侍读以为子无臣母之义,盖邑姜也。九人治外,邑姜治内。或曰:“乱本作乿,古治字也。”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称孔子者,上系武王君臣之际,记者谨之。才难,盖古语,而孔子然之也。才者,德之用也。唐虞,尧舜有天下之号。际,交会之间。言周室人才之多,惟唐虞之际,乃盛于此。降自夏商,皆不能及,然犹但有此数人尔,是才之难得也。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春秋传曰,“文王率商之畔国以事纣”,盖天下归文王者六州,荆、梁、雍、豫、徐、扬也。惟青、兖、冀,尚属纣耳。范氏曰:“文王之德,足以代商。天与之,人归之,乃不取而服事焉,所以为至德也。孔子因武王之言而及文王之德,且与泰伯,皆以至德称之,其指微矣。”或曰:“宜断三分以下,别以孔子曰起之,而自为一章。”
古语“才难”,是泛言,如“末世无人物,衰朝无遇合”,此通行议论;圣人所叹,却从舜武多才际会极盛时,尚且不易得如此,“难”字意又进一层。
圣人心胸大,所叹在古今运会衰隆,世道升降,纯是天理上事。后人所见,却止得后世英雄豪杰失路不得志心事,淋漓悲壮,只成自己功利,皆意气之私。看得圣人一生栖栖,亦止是这个念头,发为感慨,却是绝不相比附处。
先列舜武两案,后断周才之盛几于唐虞尽矣,忽称周之至德,若不相蒙,若有不言之隐,后世遂有疑武王非圣人者。不知有二服事,虽文王之事,而亦武王之心;吊民伐罪,虽武王之事,而亦文王之道,时有不得不然者耳。故不曰文王之德,而曰周之德,此“周”字兼武王,对唐虞而言,言不独周之才可以继唐虞,周之德亦未始逊于唐虞也。
武王顺天应人,不得已而为之,圣人之德也。文王可为而不为,圣人之至德也。武王牧野以前,亦同文之至德,后乃迫于时耳。不曰文而曰周,未尝除武王也。
不曰文之德而曰周之德,原从武王得天下追论至未有天下时,以见周才皆受命于德,此所以足继唐虞,非谓武专用才取天下,而文以至德不用才也。武王之九人多用于文王时,武王十三年亦以服事殷,只是大业以文王始盛,而服事之德亦以文王为至耳。
或曰三分以下自为一章,而集注仍旧,盖一并合说,正足以见文武皆圣德,而服事之德为至德,两义并行不悖。
有谓汤有惭德,仲虺作诰以释之,乃知革命之事,其君不能无愧于心,而其臣不然也。先生曰:“虺与汤皆为天理至道,欲明其义,正恐后世如公等误看,故惭之释之,非后世谋篡之私恶也。”
有谓周臣久欲代商,文王弗许耳。先生曰:“管仲狐偃霸诈之才,尚知劝其君以尊王,况周之十乱,皆文王所简炼陶铸,而武王周公继用之,以道德相辅,岂可以后世功名之士佐逆造乱之所为,揣测三代贤臣耶?此朱子所以极辨史学之害,以其中在心术也。”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间,去声。菲,音匪。黻,音弗。洫,呼域反。间,罅隙也,谓指其罅隙而非议之也。菲,薄也。致孝鬼神,谓享祀丰洁。衣服,常服。黻,蔽膝也,以韦为之。冕,冠也,皆祭服也。沟洫,田间水道,以正疆界、备旱潦者也。或丰或俭,各适其宜,所以无罅隙之可议也,故再言以深美之。○杨氏曰:“薄于自奉,而所勤者民之事,所致饰者宗庙朝廷之礼,所谓有天下而不与也,夫何间然之有。”
禹与尧舜之圣同,尧舜较大,禹较精严,其分际正在此耳。“无间”只是事事恰好,注所谓“各适其宜”,正见其心法之密,动容周旋中礼,非盛德之至者,不能纤微都到也。
禹只是个禹,不曾为有间处修篱补漏,其无间亦不在此零星件系也。圣人极意形容其心法之密,到此尽处,都见全身耳。
人主浑纯阙失,其大者尚推勘不得,何暇及间?求至于间,则全体已无可议,只在细微尽头处,或犹有毫发之憾乎?而其无间如是,乃见其至。
“间”字是吹毛求疵意。
“间”是搜求罅隙之谓,故曰“吾无间然”,不是禹无间然也。
“无间然”者,言一无可议也,与“连得间矣”之“间”同,正在事端上说,不指心也。心之有间无间,如何见得?惟其事端之显易细微处,无一可议,则其全体大用之精密可知。归本心原是推进一层语,只好在末句中说,非首句开端意也。
“间然”若说向心体上,则是疑禹非圣人而可也,但是事为之末,四面八方比较将来,有丝毫不斗笋缝处,虽无伤于圣人全体,然已得间矣。如此看,方是求圣人之间然。
首末二句文法虽一,意却不同。首句从全体大段说,末句从三段推勘极致而深叹之,非复衍也。
* * *
[1]立 原作“之”,据论孟集注考证改。
[2]治身 原作“冶身”,据礼记改,下句“治心”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