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七 述而篇此篇多记圣人谦己诲人之辞及其容貌行事之实。凡三十七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好,去声。○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故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则贤者可及。窃比,尊之之辞。我,亲之之辞。老彭,商贤大夫,见大戴礼,盖信古而传述者也。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述作本无低昂,述而不作,正为理不当作耳。

“信而好古”,正是“述”字中宾际,不分两层,不作实见得道理如是,不止是谦辞。如后人妄立宗旨,皆是无忌惮敢作,其病只是不好古,不好由于不信,不信由于不知,故曰“述者之谓明”,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

人多轻看了“述”字,便似圣人虚为退逊之语,不知“述”字正难承当在,惟孔子能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惟孟子能述孔子,惟程朱能述孔孟,其道同也。后人不能述程朱,便敢纷纷乱道,其病先从不信起。

道释者流得一经一法,便实信仙佛可成,秀才读圣贤书,却只为胡乱做文字,骗科名计,毫不信圣贤可做。圣贤之言,切己不谬也,不信如何得好?不好如何能述?秀才中无人物,其病正坐自不信圣人耳。“信”字又要从天理出来,但凭心说信,便入邪异。传习录云:“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孔子,不敢以为是。”然则阳明心中之是非,又在孔子心中是非上矣。其无忌惮敢乱道至此!孔子且不信,况其他乎?然近日亦有说程说朱者,又多是依傍时尚,为标榜结纳号召谋耳,敢道他原不曾信得及在。

有友人游返,以遐方讲学所著图书历数之辨见示,其说最浅陋可笑,而谰诋古昔,狎侮圣言。蛮村鄙,敢于无知妄作如此,皆世道人心之忧,无论其粗疏谬劣,即一开口落笔,已知其不曾读过此节书来,可叹可哀!

今人好谈经学,著作纷纷,蕲驾胜于传注,其实于四书白文全然不懂,徒欲以欺世之无目者,共相称叹,使圣人见之,其为两观之诛何逃也。

六经大旨,今已无晦,而为经说者,必欲起而晦乱之,真可恨也!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识,音志,又如字。○识,记也。默识,谓不言而存诸心也。一说:识,知也,不言而心解也。前说近是。何有于我,言何者能有于我也。三者已非圣人之极至,而犹不敢当,则谦而又谦之辞也。

三者原非圣人之极至,观“不厌倦”二句,夫子尝以自谓可知,此所谓谦而又谦也。时解定将三者说向高玄,乃求深反浅耳。

“默识”注云“不言而存诸心”,只是沉潜体会、服膺勿失意,非不学而知之谓,故不言心解一说,朱子已明削之。至谓语言文字之先有见,则直堕异学窠窟矣。总因要说得三者过高,便有此病。或云学不厌即智,教不倦即仁,仁智即圣,不必泥注中“非圣人极至”之说。曰:不厌倦之为智仁,是子贡因夫子自谦中推进一步语,看“若圣与仁”章自分明。若此二句是智仁极至,夫子岂遽自任乎?则可谓云尔已矣,其非圣人之极至可知。越平实越自欿,然若不及,越见得圣人意思好。圣人分量不赖此处抬高,要抬高正是自己见识低,不会圣意耳。

三句看来,默识似“知止至善”,学不厌似“明明德”,教不倦似“新民”,只默与不厌倦,见圣人浑然本分如此。看三句气象如何!问,注云“三者已非圣人之极至”,恐不须如此恢张。曰:固是。然于此亦须见个圣人意中所见底模样定不小小。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尹氏曰:“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圣人犹忧,况学者乎?”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燕居,闲暇无事之时。杨氏曰:“申申,其容舒也。夭夭,其色愉也。”○程子曰:“此弟子善形容圣人处也,为申申字说不尽,故更着夭夭字。今人燕居之时,不怠惰放肆,必太严厉。严厉时着此四字不得,怠惰放肆时亦着此四字不得,惟圣人便自有中和之气。”

凡形容气象语最难。如所谓容舒色愉,自大贤以下凡为天姿和缓之人,未尝无此光景,然非圣人之申申夭夭也,其间高下等级正多。所谓各家门前自有景致,凭各人举看,只说得自家说话耳,须胸眼中实见一个圣人全影始得。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复,扶又反。○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如或见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则无复是心,而亦无复是梦矣,故因此而自叹其衰之甚也。○程子曰:“孔子盛时,寤寐常存行周公之道;及其老也,则志虑衰而不可以有为矣。盖存道者心,无老少之异;而行道者身,老则衰也。”

子曰:“志于道,志者,心之所之之谓。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知此而心必之焉,则所适者正,而无他歧之惑矣。据于德,据者,执守之意。德者,得也,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谓也。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则终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于仁,依者,不违之谓。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功夫至此而无终食之违,则存养之熟,无适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于艺。”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馀,而心亦无所放矣。○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

“志”字内有知止义在,知之则志有定向。

艾千子曰:张子韶咏“依于仁”句云:“试看迷途一瞽蒙,若还无相岂能通。力行未到安身处,且可依他人个中。”然毕竟不合。谓其看“依”字浅也,莫若从注为是。唐宋诸儒说经,未经朱子采取者,犹夏商周之书,为夫子删去者,终不可传耳。先生曰:“此论已分明,然谓子韶看‘依’字浅,却不当其罪。他看得‘仁’字不好耳,故云‘无相岂能通’,他只将仁当个瞽者之相,则所谓安身处者非仁矣。湛若水教人随处体认天理,亦近似好话,然其所指之天理,乃子静之黑腰子也。今欲破诸邪说,须先认取‘仁’字端的。”

道德仁次第,秩然定理,至于艺,轻视之,则初学之末节,若序在道德仁之后,则似反重矣。不知艺与道德仁较,则本末轻重固然,然本末自不相离,志据依之时,原脱艺不得,故艺与道德仁相为终始。在初学肄习,则艺自粗浅,非艺粗浅,为艺工夫粗浅也。至大成游养之艺,则又为精微,非艺精微,为艺工夫精微也。假如洒扫应对进退,子游以为小子之末,然到圣人动容周旋中礼,不过原是此末事,岂可以圣人之末同于子夏门人之末乎?工夫到圣处,本原大段已定,这上面神妙,却正在末处。中庸所谓圣人有所不知不能者,不知不能不碍其为圣人,更知更能,不又加神妙乎?故游艺序在道德仁后,正自不轻。惟邪学一切以为支离务外,故将艺看坏,他正不晓得游字境界尽高也。

朱子云:“艺是小学工夫。论先后,则艺为先,三者为后;论本末,则三者为本,艺为末。习艺之功固在先,而游者从容潜玩之意,又当在后。文中子谓:‘志道据德依仁而后艺可游也’,此说自好。”玩此一条,则游艺轻重先后之理尽矣,故上三句可次第递说,而“游艺”句不可坐煞在依仁后,与依仁相比属,亦不可将此句另侧重,似反精妙于上三句也。

内外交养,自金溪以来,总不曾明得此义,讲章看得末句轻浅,亦坐此弊。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脩,脯也。十脡为束。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脩其至薄者。盖人之有生,同具此理,故圣人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但不知来学,则无往教之礼,故苟以礼来,则无不有以教之也。

“自行束脩以上”,极言有来学者无不教之耳,非谓必待束脩也。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愤,房粉反。悱,芳匪反。复,扶又反。○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物之有四隅者,举一可知其三。反者,还以相证之义。复,再告也。上章已言圣人诲人不倦之意,因并记此,欲学者勉于用力,以为受教之地也。○程子曰:“愤悱,诚意之见于色辞者也。待其诚至而后告之。既告之,又必待其自得,乃复告尔。”又曰:“不待愤悱而发,则知之不能坚固;待其愤悱而后发,则沛然矣。”

“举”字中杀活纵夺作用具在。

是四隅中随取一隅,故一即是三。若坐煞一隅,则三在一外矣。[1]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临丧哀,不能甘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哭,谓吊哭。日之内,馀哀未忘,自不能歌也。○谢氏曰:“学者于此二者,可见圣人情性之正也。能识圣人之情性,然后可以学道。”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舍,上声。夫,音扶。○尹氏曰:“用舍无与于己,行藏安于所遇,命不足道也。颜子几于圣人,故亦能之。”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万二千五百人为军,大国三军。子路见孔子独美颜渊,自负其勇,意夫子若行三军,必与己同。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冯,皮冰反。好,去声。○暴虎,徒搏。冯河,徒涉。惧,谓敬其事。成,谓成其谋。言此皆以抑其勇而教之,然行师之要实不外此,子路盖不知也。○谢氏曰:“圣人于行藏之间,无意无必。其行非贪位,其藏非独善也。若有欲心,则不用而求行,舍之而不藏矣,是以惟颜子为可以与于此。子路虽非有欲心者,然未能无固必也,至以行三军为问,则其论益卑矣。夫子之言,盖因其失而救之。夫不谋无成,不惧必败,小事尚然,而况于行三军乎?”

“用之则行”两句,须连读合看,乃见圣人所谓“有是”之理。若谓圣贤总以济世为心,意重行一边,不见圣贤全身,要大翻成小样矣。

首节之要在两“则”字,行藏非圣贤所重,重所以行藏者。子路病处行藏皆有,非能行而不能藏也。

曾点“莫春”数句,亦是用则行、舍则藏,但点只猝乍见得,不如颜子实有诸己耳。

“必也”、“者也”四字最活,如此人方可行军,能惧能谋,见大本领,不泥定行军说。

“临事而惧”,则无喜功轻事之心;“好谋而成”,则无粗疏溃裂之患。两句本平说,都是子路对症之剂。“惧”字对“成”字,不对“谋”字,两“而”字语势注重,分明惧在几先,成周事后,阙一不可。惧为成谋之本,此又推论之说。

谋时能审断决中固是成,谋后果毅周到至事成万全正是成。

单讲个“惧”字,是圣贤主敬本领,此惧字却大,不是此处本分。此处惧字,贴定临事说,单讲不得。要之源头固自大,惧字生来,见得此意,本分道理又高一格耳。

人云兵行诡道,纯乎功利权诈,用得效时便是道,故当以逆亿术数为主。此不知兵之言也。逆亿术数,中处少,不中害事处多,也只是先觉无不胜,道德无不服耳。惧而好谋,原是先觉道德中事,非功利权诈之术也。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好,去声。○执鞭,贱者之事。设言富若可求,则虽身为贱役以求之,亦所不辞。然有命焉,非求之可得也,则安于义理而已矣,何必徒取辱哉?○苏氏曰:“圣人未尝有意于求富也,岂问其可不可哉?为此语者,特以明其决不可求尔。”杨氏曰:“君子非恶富贵而不求,以其在天,无可求之道也。”

“而”字及“如”字,不是游移两可之辞,大注苏氏谓:“为此语者,特以明其决不可求尔。”

“如不可求”,主命说为是,若谓义不可求,“如”字口气欠的,圣人言语每下一步以就人,正是决其不可意。

子之所慎:齐,战,疾。齐,侧皆反。○齐之为言齐也,将祭而齐其思虑之不齐者,以交于神明也。诚之至与不至,神之飨与不飨,皆决于此。战则众之死生、国之存亡系焉,疾又吾身之所以死生存亡者,皆不可以不谨也。○尹氏曰:“夫子无所不谨,弟子记其大者耳。”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史记三月上有“学之”二字。不知肉味,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曰:不意舜之作乐至于如此之美,则有以极其情文之备,而不觉其叹息之深也,盖非圣人不足以及此。○范氏曰:“韶尽美又尽善,乐之无以加此也。故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而叹美之如此。诚之至,感之深也。”

季札闻韶,曰:“观止矣。”夫子闻韶,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两者赞叹虽同,而境界自别,盖季札是骤见崖岸,惊喜之语;夫子是学习既久,深叹之辞,固不可同日语也。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为,去声。○为,犹助也。卫君,出公辄也。灵公逐其世子蒯聩。公薨,而国人立蒯聩之子辄。于是晋纳蒯聩而辄拒之。时孔子居卫,卫人以蒯聩得罪于父,而辄嫡孙当立,故冉有疑而问之。诺,应辞也。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其父将死,遗命立叔齐。父卒,叔齐逊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其后武王伐纣,夷、齐扣马而谏。武王灭商,夷、齐耻食周粟,去隐于首阳山,遂饿而死。怨,犹悔也。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况其君乎?故子贡不斥卫君,而以夷、齐为问。夫子告之如此,则其不为卫君可知矣。盖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其逊国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则视弃其国犹敝蹝尔,何怨之有?若卫辄之据国拒父而惟恐失之,其不可同年而语明矣。○程子曰:“伯夷、叔齐逊国而逃,谏伐而饿,终无怨悔,夫子以为贤,故知其不与辄也。”

助辄之误,贤者不免,当时亦皆看错国君社稷之重,此义之似是而非者,故子贡须问。初问问其义,再问问其心,正子贡善问处,若止是争让相较,子贡何须问得?唐之灵武,宋之临安,何尝非国君社稷为重之义耶?“怨乎”一问,直将从来借义名而助弑逆议论心事都诛尽。

“怨乎”,是直究隐微,乃子贡善问处,盖于此际不能无少遗憾,则天理尚未得其正,人心尚未得其安,而当日卫事犹未可援以为断例也。

夷齐当下只是自尽,使得乎天理之正,人心之安而已。若夷去管齐,齐又管夷,夷齐又管中子,则粘带回顾,私意起而怨从此生矣。

“不为”,子贡本不待问而决,所以问者,欲求此理之极处,至几微无憾耳。至印证明彻,更释然无疑。

上文之问,子贡自质疑端;此句直断夫子之意,所问非所断,所断非所问,正见子贡善问善断处。

后世俗儒,胸中只奈何这得失利害成败不下,只在这上面计较装扮,故圣人之道,终不可行。看圣人此章,直提出个“仁”字,则要知于极难处置处,定有个处置之道,只在求仁上体会自得,那得失利害成败之计较装扮,自无由发端也。

论语载此章微旨,正在下一节问答义理精妙,其所关已不止卫国一事、父子一伦也,而所以定卫案者,已自明尽。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饭,符晚反。食,音嗣。枕,去声。乐,音洛。○饭,食之也。疏食,粗饭也。圣人之心,浑然天理,虽处困极,而乐亦无不在焉。其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漠然无所动于其中也。○程子曰:“非乐疏食饮水也,虽疏食饮水,不能改其乐也。不义之富贵,视之轻如浮云然。”又曰:“须知所乐者何事。”

“亦在其中”,与“不改其乐”,境界自殊,所乐则一。曰“不改”,则非乐陋巷箪瓢也。曰“亦在”,则非乐疏水曲肱也。

若谓圣人处贫而乐,以富贵不如贫贱,故无所慕乎外,则圣门如原宪亦可以共有此乐矣,何必孔颜哉?只为后世谈道者,自己胸次俗下,不知至道,只与世间贪秽垢浊一流比较高低,稍胜于彼,便自谓迥越;又将圣人放低来凑自己,谓圣人不过如是。不知圣人分际,煞是不可窥跻,孔颜所乐,千古少人到手。故欲反照此章之义,须从原宪之介,巢许之逸,老庄之放,都不是此乐,衬出正面;又从“不改其乐”,与“乐亦在其中”,同是此乐,衬出圣人更上一层,方得真实了义。若将富贵贫贱较量彼此,以一班流俗腥膻肺肝,与圣人比并是非高下,直是不识好恶也!

朱子云“此乐与贫富自不相干”,故谓乐贫者直头不是。其次云“乐道近似矣”,然程子云:“使颜子以道为乐,则非颜子矣。”朱子解之,谓“道与我非二物,但熟后便自乐也”。其次又以贫窭不累其心为乐者,此却是倒说。朱子云:“胸中自有乐,故贫窭不累其心,不是将那不累其心底做乐。”玩此数条,则“乐”字可会。

程子谓“不是乐道”,又云“所以乐者仁而已”。或疑道与仁何辨?朱子曰:“不是乐仁,惟仁故能乐尔”。明此意,可知乐道乐仁,未尝害理,却是乐在道与仁外,惟道与我一,故“乐”心与仁一,故乐到得自有其乐时,已不知其为道为仁也。故“乐”字注脚,莫如孟子“所性”二节极分明,到“根心生色,不言而喻”处,是何胸次!学者试尝思此气象来。

或以圣人为乐天,也隔在,有其乐而乐天。

玩“如浮云”三字,不是夷然处之而不惊,亦不是介然逃避而力拒,须想圣人当此时处置当如何,才见得个“如浮云”真相。

圣人未尝恶富贵而乐贫,所浮云者,不义之富贵耳。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刘聘君见元城刘忠定公自言尝读他论,“加”作假,“五十”作卒。盖加、假声相近而误读,卒与五十字相似而误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记作“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加正作假,而无五十字。盖是时,孔子年已几七十矣,五十字误无疑也。学易,则明乎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故可以无大过。盖圣人深见易道之无穷,而言此以教人,使知其不可不学,而又不可以易而学也。

一部易象,都从“过”处生来,观象玩占,而知过所以然之理,即“可以无大过”之道也,亦惟圣人能深明其故耳。

有谓明于天之道,则于人有馀察,故不可易言。曰:不是天道便难,人事便易,人事即天道也。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常也。执,守也。诗以理情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也。○程子曰:“孔子雅素之言,止于如此。若性与天道,则有不可得而闻者,要在默而识之也。”谢氏曰:“此因学易之语而类记之。”

此言圣人寻常言语之间,引据辨说,大约不出此耳,不是日提此三经为课程也。

首喝一句,末又复缴一句,中间列数一句,纯是记者会通从前语言,从中指点纲宗出来,与学者做思议。

圣人初不曾立个纲宗,谓言必轨于此,在闻言者亦随人随时各受教而退,未尝总聚同参,如后来语录公案也。记者日久熟会得如此,笔之于书,令后人领会圣人教人全身,其意无穷。

不是圣人以此立教,亦不是偶然道及,须看记者熟之平日,参之同人,悟得圣言大都不离近是,“雅”字情景义旨乃得。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叶,舒涉反。○叶公,楚叶县尹沈诸梁,字子高,僭称公也。叶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问而问者,故子路不对。抑亦以圣人之德,实有未易名言者与?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未得,则发愤而忘食;已得,则乐之而忘忧。以是二者俛焉日有孳孳,而不知年数之不足,但自言其好学之笃耳。然深味之,则见其全体至极,纯亦不已之妙,有非圣人不能及者。盖凡夫子之自言类如此,学者宜致思焉。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好,去声。○生而知之者,气质清明,义理昭著,不待学而知也。敏,速也,谓汲汲也。○尹氏曰:“孔子以生知之圣,每云好学者,非惟勉人也,盖生而可知者义理尔,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实也。”

此章“我”字与“多学而识”章“予”字同例,最重。两“者”字紧与“我”字相应,“也”字紧与“非”字相应。

人因两“者”字,遂将两句作两项人,然细思“生而知之”,固有此一等名号,若“好古,敏以求之”,乃夫子自述其平生,与学而知之等不同,不可作大家名号看。

此是夫子自辨其向来得力,从见成地位说,不讲以后工夫。

或谓下句不宜说做求知,亦不须如此说,看注首句云“不待学而知”,则下句“为学而知”,于理亦无害。“我”字、两“之”字自相应,大段与“子贡一贯”章“予”字、“之”字相似,都在圣人所得学问言,原主“知”一边耳。

“求之”不当竟作求知,恐添碍语气,是也。然所谓求之,正云我之所以知者,乃好古敏求而得之者耳。知有生知,有学知、困知,圣人辞“生”字而居“好敏”耳,未尝辞“知”而居“求”也。为避求知而反添出不居知,同为添碍,然求知之碍在语句,不居知之碍在道理矣。圣门工夫最重知,如何不居?

谓夫子自己放低一步引人,是圣人打诳语也。谓夫子实止好古敏求,又是矮汉观剧之论。如夫子之好古敏求,乃其所以为生知,犹为诲不厌倦之正唯圣仁也。

实是生知,实是好古敏求,此圣人全体也,只恐人推委生知,不肯去好古敏求,此圣人至教也。

夫子实自不以为生知,若异端论学,多不知不觉说人生知去,大约喜直捷简易,畏义理之艰,便致如此。如朱子谓“陆子静学知以下,一切都废”是也。

论正面,原是圣人自明以勉人,尹氏又从勉人推转圣人本分说,故列在圈外。

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异、勇力、悖乱之事,非理之正,固圣人所不语。鬼神,造化之迹,虽非不正,然非穷理之至,有未易明者,故亦不轻以语人也。○谢氏曰:“圣人语常而不语怪,语德而不语力,语治而不语乱,语人而不语神。”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三人同行,其一我也。彼二人者,一善一恶,则我从其善而改其恶焉,是二人者皆我师也。○尹氏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则善恶皆我之师,进善其有穷乎?”

圣贤学问,仰有掇,俯有拾,随处皆有所取益。今世谨愿之士,深居支斤,不肯见一个不好人,不知接遇不善,亦尽有锻炼处;讲圣贤道理,尚有掩却一半,必不肯看一部不好书,不知辨析群言,亦尽有受益处!凡此只缘有个我在,正要两边辨别完全耳。

其善者,即就三人中彼两人分别,必有彼善于此者,故“善”字极活,非全体至善之谓也。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魋,徒雷反。○桓魋,宋司马向魋也。出于桓公,故又称桓氏。魋欲害孔子,孔子言天既赋我以如是之德,则桓魋其奈我何?言必不能违天害己。

天生此德于予,自无死桓魋之理,只在生德上看,非谓天生德后,又必保护此德也。既生后,天更无保护处,但虽不保护,必无此死法,夫子亦只在德上信得真耳。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诸弟子以夫子之道高深不可几及,故疑其有隐,而不知圣人作、止、语、默无非教也,故夫子以此言晓之。与,犹示也。○程子曰:“圣人之道犹天然,门弟子亲炙而冀及之,然后知其高且远也。使诚以为不可及,则趋向之心不几于怠乎?故圣人之教,常俯而就之如此,非独使资质庸下者勉思企及,而才气高迈者亦不敢躐易而进也。”吕氏曰:“圣人体道无隐,与天象昭然,莫非至教。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

二三子疑团,从过求高远来;过求高远,从实地少工夫来。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行,去声。○程子曰:“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

此与“雅言”章,皆门人习久共悟而举其大要如此,亦门人身心所得,耳目所有,圣人固未尝立此条规课程也。

此与“雅言”章,皆要放下一步看圣人,越见得圣人无行不与,下学上达之妙。

四者,于众人看,则有材质科分之不同;于一人看,则有时候次第之不一。

戴曾伯讲义云:著书满家,发言成霆,谈于僚友者,难以质于臧获;号于乡闾者,难以合于闺门。古人沿其一而可通其四,今人一不成而四有馀丧,以视近之俗学伪学,不更可悯痛乎!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圣人,神明不测之号。君子,才德出众之名。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恒,胡登反。○“子曰”字疑衍文。恒,常久之意。张子曰:“有恒者,不贰其心。善人者,志于仁而无恶。”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亡,读为无。○三者皆虚夸之事,凡若此者,必不能守其常也。○张敬夫曰:“圣人、君子以学言,善人、有恒者以质言。”愚谓有恒者之与圣人,高下固悬绝矣,然未有不自有恒而能至于圣者也。故章末申言有恒之义,其示人入德之门,可谓深切而著明矣。

“亡而为有”一流人,俨然自附于圣人而不疑,君子善人,皆非所屑居也。后世讲学者,动以圣人自处,且以生知第一等事教人,盖圣人早忧之矣。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射,食亦反。○纲,以大绳属网,绝流而渔者也。弋,以生丝系矢而射也。宿,宿鸟。○洪氏曰:“孔子少贫贱,为养与祭,或不得已而钓弋,如猎较是也。然尽物取之,出其不意,亦不为也。此可见仁人之本心矣。待物如此,待人可知;小者如此,大者可知。”

仁者,天地之心,若无圣人之道主张其间,天地之仁亦行不去,故曰与天地参,揆文教,奋武卫弧矢之利,皆仁也。放蛇虫,饲虎豹,不仁之甚者!钓弋固仁术也,纲与射宿,则太过而为不仁,故圣人无是耳。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识,音志。○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孔子自言未尝妄作,盖亦谦辞,然亦可见其无所不知也。识,记也。所从不可不择,记则善恶皆当存之,以备参考。如此者虽未能实知其理,亦可以次于知之者也。

是夫子示人以学知之法,不但辞辟妄作一流,并谢却生知一位。

“识”字中具有分寸,不是强记也。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见,贤遍反。○互乡,乡名。其人习于不善,难与言善。惑者,疑夫子不当见之也。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疑此章有错简。“人洁”至“往也”十四字,当在“与其进也”之前。洁,修治也。与,许也。往,前日也。言人洁己而来,但许其能自洁耳,固不能保其前日所为之善恶也;但许其进而来见耳,非许其既退而为不善也。盖不追其既往,不逆其将来,以是心至,斯受之耳。唯字上下,疑又有阙文,大抵亦不为已甚之意。○程子曰:“圣人待物之洪如此。”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为远者;反而求之,则即此而在矣,夫岂远哉?○程子曰:“为仁由己,欲之则至,何远之有?”

此节为放而不求反以为远者言,当下指点他转来反求耳,不是求仁无工夫,未说到工夫处也。

通节大旨为“远”字辨论,只在反求当下指示,不论前后际,不论工夫,不论火候到不到,查滓净不净。

若谓此心才提即在,此只说得心,未可言仁也。上蔡以知觉训仁,病亦坐此。后来学术毫厘之差,皆始于此。仁者心之德,心只是虚灵不昧,故能藏仁,非虚灵不昧即仁也。惟其虚灵不昧,为最活之物,故有人心道心之分。仁者,道心也,欲仁即道心之动处,故曰欲仁仁至。

此“欲”字是虚字,只训“要”字耳,人每混入“理欲”“欲”字,不特理谬,直文不通矣。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陈,国名。司败,官名,即司寇也。昭公,鲁君,名裯。习于威仪之节,当时以为知礼。故司败以为问,而孔子答之如此。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取,七住反。○巫马姓,期字,孔子弟子,名施。司败揖而进之也。相助匿非曰党。礼不娶同姓,而鲁与吴皆姬姓。谓之吴孟子者,讳之使若宋女子姓者然。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孔子不可自谓讳君之恶,又不可以娶同姓为知礼,故受以为过而不辞。○吴氏曰:“鲁盖夫子父母之国,昭公,鲁之先君也。司败又未尝显言其事,而遽以知礼为问,其对之宜如此也。及司败以为有党,而夫子受以为过,盖夫子之盛德,无所不可也。然其受以为过也,亦不正言其所以过,初若不知孟子之事者,可以为万世之法矣。”

“党”字,只指议论扶同徇私而言。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和,去声。○反,复也。必使复歌者,欲得其详而取其善也。而后和之者,喜得其详而与其善也。此见圣人气象从容,诚意恳至,而其谦逊审密,不掩人善又如此。盖一事之微,而众善之集,有不可胜既者焉,读者宜详味之。

此章须从圣人全体想像其妙,古人谓乡党一篇,正是圣人样子,亦是此意。

只此一细事,而圣人成己成物、德性问学之美,有不可胜求者。会得此意,即在歌中已见全体大用。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莫,疑辞。犹人,言不能过人,而尚可以及人。未之有得,则全未有得,皆自谦之辞。而足以见言行之难易缓急,欲人之勉其实也。○谢氏曰:“文虽圣人无不与人同,故不逊;能躬行君子,斯可以入圣,故不居;犹言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

“文”即“言”也。

文行相须,原无偏废之理,夫子正只患夺志耳。

文原只是讲所以躬行之理,只为学文,人便将来但作说话说了,程子所以讥其玩物丧志,也为如此。若子以四教,却是文作第一件,弟子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朱子谓“不学文,则所失不止于固陋而已”,又何尝不重文也?近世学者,恐文章之士易走作,遂至以学文为禁,而所取率皆鄙琐不尴不尬之物;即有一二拘谨之士,下梢亦无展拓。只为此章书看得不融贯,将文行打作两橛,便生出多少病痛耳。

后儒易惑于异学,也只为他说来颇似圣言大略。如圣人说文行缓急,他便道文字支离,知行合一,亦似重行之义。不知他轻文,便欲不立语言文字,非圣人轻文本意;他重行,只要行他所见,非圣人所重之行也。看圣人“躬行”下急着个“君子”,便有个笃信好学,圣贤准则在。他却说效先觉之所为,亦是专求诸外,直敢道求之吾心而非,虽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信以为是,然则其所重之行,决与圣贤异矣。故离君子而说躬行,“行”字便没着落,以此知圣人之言,字字切实,不可易也。

后来异端立说,亦似轻文重行,然所行实非君子之道,朱子谓“他只要践履他的说耳”。

“躬行君子”四字囫囵不拆,固不可讲做君子躬行,亦不是躬行之君子,盖“君子”二字是指君子之道,非美其人而予之名也。

“君子”二字,是言所行之则,作实理看,非称美之号也。故谢氏谓“犹言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朱子谓“与‘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之意同”,当作躬行君子之道讲。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此亦夫子之谦辞也。圣者,大而化之。仁,则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备也。为之,谓为仁圣之道。诲人,亦谓以此教人也。然不厌不倦,非己有之则不能,所以弟子不能学也。○晁氏曰:“当时有称夫子圣且仁者,以故夫子辞之。苟辞之而已焉,则无以进天下之材,率天下之善,将使圣与仁为虚器,而人终莫能至矣。故夫子虽不居仁圣,而必以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自处也。”可谓云尔已矣者,无他之辞也。公西华仰而叹之,其亦深知夫子之意矣。

夫子虽不居圣仁之名,然观其所言,正已得圣仁之实。此是公西华意中语,若谓夫子自己维度,辞其名而居其实,则是圣人假谦虚、打诳语矣。

或谓为诲不宜根定圣仁,不知阿谁不通学究敢如此乱道!注中明白说:“为之,谓为仁圣之道[2];诲人,亦谓以此教人。”总是正学不明,皆务为圆通而恶切实,故其弊至此。

“弟子不能”,正指不厌倦而言,若为诲,则大家日用分内,孔门弟子舍此更有何事?如何不能耶?

不厌倦,正是夫子之圣仁处,公西所以说不能学。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诔,力轨反。○祷,谓祷于鬼神。有诸,问有此理否。诔者,哀死而述其行之辞也。上下,谓天地。天曰神,地曰祇。祷者,悔过迁善,以祈神之佑也。无其理则不必祷,既曰有之,则圣人未尝有过,无善可迁。其素行固已合于神明,故曰:“丘之祷久矣。”又士丧礼,疾病行祷五祀,盖臣子迫切之至情,有不能自已者,初不请于病者而后祷也。故孔子之于子路,不直拒之,而但告以无所事祷之意。

丘之祷久矣,即此见祷之有理,即此见祷之无益,即此见圣人之敬天持身,旦明不失。其辞气之间,如春水方至,百川灌河,绝涧枯渠,无不充溢。古人云,学者最要识得圣贤气象,试从理会来。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孙,去声。○孙,顺也。固,陋也。奢俭俱失中,而奢之害大。○晁氏曰:“不得已而救时之弊也。”

“俭”字尚从礼中出来,俭非即固也,俭则固耳。其间有渐积,有流弊,如晏子一狐裘三十年,可谓之俭,然君子作法于俭,其失则固,故礼不可不慎也。今有家累巨万,而慢薄行乎骨肉,苛刻及乎里闾,作法于鄙,无所不至矣,那得援此三字以自文乎!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坦,平也。荡荡,宽广貌。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忧戚。”○程子曰:“君子坦荡荡,心广体胖。”

注中“循理”二字,是坦荡荡真本领,即所谓本天者也。若只向心上寻坦荡荡气象,到得晋人说老庄止矣。

“坦荡荡”三字,直下言坦然无适而不宽广也,故“坦”字只在“荡荡”二字上看。有以平宽相对,则坦与荡荡分两义矣,下“长戚戚”又作何解?故知“坦”字当与“长”字相照会也。

有谓以坦荡荡者而当长戚戚者,君子必败,小人必胜。先生曰:“君子神明通达,变化不居,而其体自平旷。今曰君子必败,不敌小人,则是以坦荡荡为大呆子也,岂其然乎?”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厉,严肃也。人之德性本无不备,而气质所赋,鲜有不偏,惟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此。门人熟察而详记之,亦可见其用心之密矣。抑非知足以知圣人而善言德行者不能也,故程子以为曾子之言。学者所宜反复而玩心也。

下半句只完上一字,不是两件德美。

“厉”与“不猛”与“安”,正是形容“温”“威”“恭”圆相,“而”字是并合语,非转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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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十补。

[2]仁圣 原作“圣仁”,据四书章句集注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