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五 公冶篇此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盖格物穷理之一端也。凡二十七章。胡氏以为疑多子贡之徒所记云。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妻,去声,下同。缧,力追反。绁,息列反。○公冶长,孔子弟子。妻,为之妻也。缧,黑索也。绁,挛也。古者狱中以黑索拘挛罪人。长之为人无所考,而夫子称其可妻,其必有以取之矣。又言其人虽尝陷于缧绁之中,而非其罪,则固无害于可妻也。夫有罪无罪,在我而已,岂以自外至者为荣辱哉?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南容,孔子弟子,居南宫。名縚,又名适。字子容,谥敬叔。孟懿子之兄也。不废,言必见用也。以其谨于言行,故能见用于治朝,免祸于乱世也。事又见第十一篇。○或曰:“公冶长之贤不及南容,故圣人以其子妻长,而以兄子妻容,盖厚于兄而薄于己也。”程子曰:“此以己之私心窥圣人也。凡人避嫌者,皆内不足也,圣人自至公,何避嫌之有?况嫁女必量其才而求配,尤不当有所避也。若孔子之事,则其年之长幼、时之先后皆不可知,惟以为避嫌则大不可。避嫌之事,贤者且不为,况圣人乎?”<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焉,于虔反。○子贱,孔子弟子,姓宓,名不齐。上斯斯此人,下斯斯此德。子贱盖能尊贤取友以成其德者。故夫子既叹其贤,而又言若鲁无君子,则此人何所取以成此德乎?因以见鲁之多贤也。○苏氏曰:“称人之善,必本其父兄师友,厚之至也。”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女,音汝。瑚,音胡。琏,力展反。○器者,有用之成材。夏曰瑚,商曰琏,周曰簠簋,皆宗庙盛黍稷之器而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故以己为问,而孔子告之以此。然则子贡虽未至于不器,其亦器之贵者欤?

子贡两问,煞紧要,不是讨赞语,亦是其用工夫处。

只一“器”字中,褒抑都到。

“器”有一半天,一半人,然一半人煞重。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雍,孔子弟子,姓冉,字仲弓。佞,口才也。仲弓为人重厚简默,而时人以佞为贤,故美其优于德,而病其短于才也。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焉,于虔反。○御,当也,犹应答也。给,辨也。憎,恶也。言何用佞乎?佞人所以应答人者,但以口取辨而无情实,徒多为人所憎恶尔。我虽未知仲弓之仁,然其不佞乃所以为贤,不足以为病也。再言焉用佞,所以深晓之。○或疑仲弓之贤而夫子不许其仁,何也?曰:仁道至大,非全体而不息者,不足以当之。如颜子亚圣,犹不能无违于三月之后;况仲弓虽贤,未及颜子,圣人固不得而轻许之也。”

或人看“仁”字甚浅,看“佞”字却有作用,夫子“不知其仁”“仁”字甚微,看“佞”字正是不仁。首句“焉用佞”,是泛讲,直指以教或人。“御人”二句,乃折其“佞”字作用之非。“不知”二句,方为仲弓分辨,“不知其仁”,正破其所见“仁”字之浅。末句“焉用佞”,却见雍之不佞,正是好处。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说,音悦。○漆雕开,孔子弟子,字子若。斯,指此理而言。信,谓真知其如此,而无毫发之疑也。开自言未能如此,未可以治人,故夫子说其笃志。○程子曰:“漆雕开已见大意,故夫子说之。”又曰:“古人见道分明,故其言如此。”谢氏曰:“开之学无可考。然圣人使之仕,必其材可以仕矣。至于心术之微,则一毫不自得,不害其为未信。此圣人所不能知,而开自知之。其材可以仕,而其器不安于小成,他日所就,其可量乎?夫子所以说之也。”

使仕,只因其才可仕而仕,并无深意,到开“未信”一句,直能进取其大,追到圣人向上处,出于夫子意外,故说。人要在“使仕”一句中将下两层都罩入,做函盖乾坤句看,是探竿影草,又是据地狮子,又是金刚王宝剑,是一喝,不作一喝用,只为熟于禅,便看得圣人也跷踦,却不道圣人高于禅处,正无此钳锤作用是。

只一“斯”字,可知漆雕开心目间实有所指,此所谓进取也。

只一“信”字,可知其自求之切,只“未能”字,可知其精进之勇,所谓笃志不安于小成也。

人说信只是信得可仕,说亦只说其可仕,开自信不及,正夫子之信开,都脱却“斯”字讲“信”字,极其至只为汉唐以下人物作分疏,毫不涉圣贤分内。

使开是就他材分可使,说开是因他笃志所见者大,不肯小用,又有出于圣意之外者,故说之。若仍要讲说其可仕,却小看了未信道理。尧舜事业,亦只是一点浮云过太虚耳,故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莫要看大了“仕”字。朱子笃志,正指见大意不安小成,但恐人误看入过高处,故下“笃志”二字便着实,即所谓进取也。若止就政事推行处讲,并“笃志”二字亦错看小样矣。

人每苦“说”字难下注脚,皆因“斯”字不确,“未信”处无巴鼻也。程子谓“见大意”,朱子谓“笃志”,一是横处说,一是竖处说。上蔡“不安于小成”,只是两说反面耳;饶氏分作三样看,拙矣!双峰饶氏曰:“集注释悦字有三,朱子谓悦其笃志,程子谓悦其已见大意,谢氏谓悦其不安于小成,其实相贯。惟其见大意,故不安于小成;惟其不安于小成,故笃志。”

曾点漆雕开身分,只在当下自不凡。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桴,音孚。从、好,并去声。与,平声。材,与裁同,古字借用。○桴,筏也。程子曰:“浮海之叹,伤天下之无贤君也。子路勇于义,故谓其能从己,皆假设之言耳。子路以为实然,而喜夫子之与己,故夫子美其勇,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

子路原不是大呆子,却因圣人神化莫测,信之过笃耳,然好勇无取裁处便在此。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子路之于仁,盖日月至焉者。或在或亡,不能必其有无,故以不知告之。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乘,去声。○赋,兵也。古者以田赋出兵,故谓兵为赋,春秋传所谓“悉索敝赋”是也。言子路之才,可见者如此,仁则不能知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千室,大邑。百乘,卿大夫之家。宰,邑长家臣之通号。“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朝,音潮。○赤,孔子弟子,姓公西,字子华。

此章论三子,与论令尹子文、陈文子,不实断其于仁如何,而曰未知、不知者何也?盖仁者,乃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之谓,若于此有纤毫信不及处,则或日月至焉,亦不可知;或人欲歘起,天理澌灭,亦不可知。若欲举其全体而言,当下便要承当此一字,大概难说。至于治赋、为宰、与宾客言,到尽得仁字后,皆可点铁成金;若其未能,则治赋自治赋,为宰自为宰,与宾客言自与宾客言,与仁字总没交涉也。

仁只纯是天理,无一毫私心之谓,三子未必无一二节近仁处,然谓之无一毫私心则不能。若三子之才能,则自有三子地位在,但不得以此准当“仁”字,朱子论汉文帝、唐太宗功业,不准当三代,亦是此意。颜子“三月不违仁”,令尹子文却“未知焉得仁”,正欲做个题目,使学者入思议始得,乃知此章不是泛论人才,正要令人识得个“仁”字。

所以不知者,只是私意未尽,才着一点私意,则事功皆虚妄矣。

圣门重求仁,记者意亦主此,用才非本旨也。但圣人言语自是八面旁通,在武伯分上看,未尝无此义,只“可使”二字自见。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女,音汝,下同。○愈,胜也。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一,数之始。十,数之终。二者,一之对也。颜子明睿所照,即始而见终;子贡推测而知,因此而识彼。“无所不悦,告往知来”,是其验矣。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与,许也。○胡氏曰:“子贡方人,夫子既语以不暇,又问其与回孰愈,以观其自知之如何。闻一知十,上知之资,生知之亚也。闻一知二,中人以上之资,学而知之之才也。子贡平日以己方回,见其不可企及,故喻之如此。夫子以其自知之明,而又不难于自屈,故既然之,又重许之。此其所以终闻性与天道,不特闻一知二而已也。”

圣门以闻知为事,舍此更无教外别传。时多云即以闻论,即以知论,皆坐不明书理,只要用字圆活之弊,不觉隐然有个西来大意在吞吐间,此便是禅学沁入人心已久处。

“弗如也”句,不是活,不是夺,不是回机反纵,乃杀句也。此句须杀得尽,下句才有转身之妙,若但从上文引逗,作随波逐流看,却不见金刚玉剑作用。

此二句纯是圣人引进子贡妙用,有纵有夺,有杀有活,却须向子贡境界火候中勘验,弊病分明,方见圣人四路把截,逼拶到离钩三寸处,真是老婆心切。

圣人进人,只在当下鞭策,如与点悦开、商赐言诗之类皆是。自知自屈,只此是“吾与女”处,不论从前究竟也。由此可至无弗如,止好言外推一步带说耳。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朽,许久反。杇,音污。与,平声,下同。○昼寝,谓当昼而寐。朽,腐也。雕,刻画也。杇,镘也。言其志气昏惰,教无所施也。与,语辞。诛,责也。言不足责,乃所以深责之。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行,去声。○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故孔子自言于予之事而改此失,亦以重警之也。胡氏曰:“‘子曰’疑衍文,不然,则非一日之言也。”○范氏曰:“君子之于学,惟日孜孜,毙而后已,惟恐其不及也。宰予昼寝,自弃孰甚焉,故夫子责之。”胡氏曰:“宰予不能以志帅气,居然而倦。是宴安之气胜,儆戒之志惰也。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懈惰荒宁为惧,勤励不息自强,此孔子所以深责宰予也。听言观行,圣人不待是而后能,亦非缘此而尽疑学者。特因此立教,以警群弟子,使谨于言而敏于行耳。”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焉,于虔反。○刚,坚强不屈之意,最人所难能者,故夫子叹其未见。申枨,弟子姓名。欲,多嗜欲也。多嗜欲,则不得为刚矣。○程子曰:“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谢氏曰:“刚与欲正相反。能胜物之谓刚,故常伸于万物之上;为物揜之谓欲,故常屈于万物之下。自古有志者少,无志者多,宜夫子之未见也。枨之欲不可知,其为人得非悻悻自好者乎?故或者疑以为刚,然不知此其所以为欲尔。”

“刚”字,兼质与学说。

欲之不得为刚,就枨而言,刚中之一义也。夫子所叹之刚,刚之全义也,即无欲未可以尽刚也。

夫子突然一慨,必有指归,而茫然难测,所以来或人之对。或人举枨,亦必枨之气象有似乎刚,其所谓欲有难识者,故夫子辨之,若粗浅嗜欲,或人岂冒昧至此?故程子下“悻悻自好,此即为欲”,亦此意也。欲之非刚,是就枨而论,未可以尽刚之理,尽夫子未见之意,然要之大义亦不外是,得或人一举,界限已自分明耳。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子贡言我所不欲人加于我之事,我亦不欲以此加之于人。此仁者之事,不待勉强,故夫子以为非子贡所及。○程子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则子贡或能勉之,仁则非所及矣。”愚谓无者自然而然,勿者禁止之谓,此所以为仁恕之别。

无加之为仁,子贡不知而言之,非知其为仁而故矜之也。注中“仁者之事,不待勉强”,乃发明所以“非尔所及”意耳。

子贡理本无差,但其语气太自然容易处,便是仁者之事,惟其不知为仁,便见他不曾下手实体来,故夫子抑之。

子贡语近自然,可见他工夫欠处,夫子当下痛棒在此。“非尔所及”,是断词,不是疑词,至期勉他及,又是言外意思。

仁恕之义发于程子,朱子以“勿”字“无”字发明,更无遗蕴。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有不得闻者。盖圣门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程子曰:“此子贡闻夫子之至论而叹美之言也。”

文章即性道,固是油口禅,若谓文章性道截然不相关,又是瞌睡汉。子贡得闻性道,原从文章得力,文章性道可知是一线事,只是火候不同耳。得闻文章,然后可言性道,文章之可闻,亦是子贡分上如此,未必人人得闻也。有不知有文章者,有止于文章者,有由文章而上之者,有既得闻性道而用功仍在文章者,此中节次等第,正自不一。

文章可闻处,煞有工夫。

不曾闻得文章,性天定落魔外,不到闻性与天道,连文章也不是极至。朱子德性问学之言,是自谦以勉学者,后来竟摘此作公案,横分朱陆宗旨,不知尊德性道问学如何分得?朱子原未尝离德性而只道问学,若陆子静之所尊,只尊他之所谓德性耳,原未尝尊得德性也。

看得世间有文章之学,有性天之学,他人偏主,而孔子能全之,此似是而非也。世间之文章,非夫子之文章,其性天亦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犹之说朱子道问学,象山尊德性,象山之所尊原非德性,而朱子之道问学原是尊德性,朱子未尝阙一边,象山未尝有一件是也。

文章性道,本是一串事,但人之火候有浅深,故圣人之教有次第,若将文章看得太粗,性道看得太玄,则两件都不是也。又说性道自无容,言圣人有显有隐,则两件之闻不闻,都是圣人权术所致也。

“教不躐等”,专解“不可得闻”句,谓圣人非其人、非其候不轻与言,故不可得闻耳,非言之而人自不悟,如不闻也。

既曰“言性与天道”,如何又“不可得闻”?因有谓至言不作言会,真闻不以闻闻,一派狐禅得而混入矣。说者以“教不躐等”正之,解者又误执圣人秘不肯言,又似有所隐者,此又程子所谓扶醉汉也。即如一贯之言,夫子呼参而言,门人未尝不闻也,及曾子唯而门人问,则曾子得闻而门人不可言得闻也,圣人岂隐门人而私示曾子哉?第此言夫子原为曾子而发,此所谓“教不躐等”也;曾子能唯而门人不能,此“教不躐等”之故,原在学者自己之得闻与否也。

有闻有不闻,便是教不躐等,然其可得不可得之故自在学人,此却是所以教不躐等之故。圣人初无机权作用于其间,只是因物付物,自有陶冶变化之妙,则又教不躐等之神也。须知教不躐等,不是圣人有甚印板斋规功课,只为时雨化之者难得,然直至不屑教诲,而圣人全副精神原在,后人看得“教不躐等”四字呆浅,即之、离之,都无意味,总属心粗,不去理会所以然耳。

说来止得“教不躐等”一句,不道四字中有多少人头不齐在;有多少火候不同在;由文章到性天,有多少工夫层级在,此所谓等也。才说个“等”字,便不止是两种门品、两法接机、两节修为矣,子贡只提个上下大关耳。又须知“等”字在文章界上多,在性天界上少。

“不可得闻”,正是闻后无尽语。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前所闻者既未及行,故恐复有所闻而行之不给也。○范氏曰:“子路闻善,勇于必行,门人自以为弗及也,故著之。若子路,可谓能用其勇矣。”

都是记者空中设撰形容,非子路实事也。子路实不曾有未能行时,即在有闻中事势次第处,便觉得未能行,正见他一闻即行,一种火忙火急之象如在目前。

不是子路果有未行,亦不是子路绝无未行,只在闻之后,行未尽之前,此间自然有赶不完、来不迭时候,皆是子路视为未能行时候。

未行,正是行时。

“惟恐有闻”,只是“未之能行”中猛着鞭耳,非真恐后闻也。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好,去声。○孔文子,卫大夫,名圉。凡人性敏者多不好学,位高者多耻下问。故谥法有以“勤学好问”为文者,盖亦人所难也。孔圉得谥为文,以此而已。○苏氏曰:“孔文子使太叔疾出其妻而妻之。疾通于初妻之娣,文子怒,将攻之。访于仲尼,仲尼不对,命驾而行。疾奔宋,文子使疾弟遗室孔姞。其为人如此而谥曰文,此子贡之所以疑而问也。孔子不没其善,言能如此,亦足以为文矣,非经天纬地之文也。”

文子实不足以当文,即所称学问,亦非能君子学问之道,特此二者亦人所难能,故节取以当勤学好问之例耳。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子产,郑大夫公孙侨。恭,谦逊也。敬,谨恪也。惠,爱利也。使民义,如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之类。○吴氏曰:“数其事而责之者,其所善者多也,臧文仲不仁者三、不知者三是也。数其事而称之者,犹有所未至也,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是也。今或以一言盖一人、一事盖一时,皆非也。”

古人谓诸葛孔明有儒者气象,以其本领好也;今人看孔明只是一个大有才具人,而孔明自言则曰“先帝知臣谨慎”,又云“南阳有八百桑”,此孔明本领也。惟夫子之论子产亦然,恭敬惠义,方是子产真面目。

子产之惠义,因养使而分,其实精神作用尽在义一边,而其义行处纯是惠,故夫子他日曰:“惠人也。”惠中原有义,义中亦有惠,方是子产之惠义。

子产未能尽是君子之道,故曰有四,即子产之恭敬惠义,未即能君子体用全备之恭敬惠义也。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晏平仲,齐大夫,名婴。程子曰:“人交久则敬衰,久而能敬,所以为善。”

“善与人交”,称晏子也,“久而敬之”,著其善交之道也。顾麟士谓“惟善与人交,故久而敬之”,则久敬反为善交赞语矣。其意以善交中有圆通作用,而久敬落宋人理路也。余每见人称杨顾说书合传注,甚不然之。

一个“人”字中,君子小人庸众都在,惟敬则无所不宜,晏子所以处,崔庆陈鲍亦在其中耳。若专就奸恶说,则其为敬也,纯是机权作用,而君子敬以善交之,正义反隐矣。

“敬”字兼内外,然其本在内,故曰敬以直内。圣人从无两个敬字,若将敬字在作用上看,为周旋世故之具,此看坏了敬字也。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棁,章悦反。知,去声。○臧文仲,鲁大夫臧孙氏,名辰。居,犹藏也。蔡,大龟也。节,柱头斗栱也。藻,水草名。棁,梁上短柱也。盖为藏龟之室,而刻山于节、画藻于棁也。当时以文仲为知,孔子言其不务民义,而谄渎鬼神如此,安得为知?春秋传所谓作虚器,即此事也。○张子曰:“山节藻棁为藏龟之室,祀爰居之义,同归于不知,宜矣。”

因文仲有知名,夫子即此事以辨其知,非以不知讥此事也,故不云不知,而云“何如其知”,犹曰人之称其知也,其谓之何尔。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知,如字。焉,于虔反。○令尹,官名,楚上卿执政者也。子文,姓斗,名谷於菟。其为人也,喜怒不形,物我无间,知有其国而不知有其身,其忠盛矣,故子张疑其仁。然其所以三仕三已而告新令尹者,未知其皆出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也,是以夫子但许其忠,而未许其仁也。“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乘,去声。○崔子,齐大夫,名杼。齐君,庄公,名光。陈文子,亦齐大夫,名须无。十乘,四十匹也。违,去也。文子洁身去乱,可谓清矣,然未知其心果见义理之当然,而能脱然无所累乎?抑不得已于利害之私,而犹未免于怨悔也。故夫子特许其清,而不许其仁。○愚闻之师曰:“当理而无私心,则仁矣。今以是而观二子之事,虽其制行之高若不可及,然皆未有以见其必当于理,而真无私心也。子张未识仁体,而悦于苟难,遂以小者信其大者,夫子之不许也宜哉。”读者于此,更以上章“不知其仁”、后篇“仁则吾不知”之语并与三仁夷齐之事观之,则彼此交尽,而仁之为义可识矣。今以他书考之,子文之相楚,所谋者无非僭王猾夏之事。文子之仕齐,既失正君讨贼之义,又不数岁而复反于齐焉,则其不仁亦可见矣。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三,去声。○季文子,鲁大夫,名行父。每事必三思而后行,若使晋而求遭丧之礼以行,亦其一事也。斯,语辞。程子曰:“为恶之人,未尝知有思,有思则为善矣。然至于再则已审,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故夫子讥之。”○愚按:季文子虑事如此,可谓详审,而宜无过举矣。而宣公篡立,文子乃不能讨,反为之使齐而纳赂焉,岂非程子所谓私意起而反惑之验欤?是以君子务穷理而贵果断,不徒多思之为尚。

曰“子闻之”,则鲁人之称颂以为美谈可知,然足以误人之思,故夫子正之,是论思,不是论文子,而文子之得失亦在其中,与前后各章论人答问之例自别。

曰“再,斯可”,则三之不可可知,私意起而反惑,正发明夫子再斯可之意,非朱子补义也。乃有谓夫子未尝明讥三思之不可,则将文子之三思,夫子之再思,可以并行而两是耶?此种议论,最误后学,不可不辨。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知,去声。○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按春秋传,武子仕卫,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成公无道,至于失国,而武子周旋其间,尽心竭力,不避艰险。凡其所处,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济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程子曰:“邦无道能沉晦以免患,故曰不可及也。亦有不当愚者,比干是也。”

“愚”字只是乖巧人所不为者,非大智若愚之愚也。即其不避艰险处,便是不可及,非必谓其能成功而后为不可及也。即使当时功不能成也,须还他愚不可及,惟其措置得宜,不失其正,而又能济君免患,所以尤不可及耳。

“愚”字从旁人比较而见,武子固不自命为愚,亦非武子正面全身断语也,只在智巧者一对照便见其愚,即其愚处,便是不可及。若以其免难成功见愚之不可及,即是功利作用,此吴下人之所谓诈呆,非武子之愚也。要使卫侯终不复国,武子卒及于难,其愚岂可及耶!

人多于愚中讲作用狡狯,乃深也、黠也,非愚也,然愚却不是冥顽儒暗之愚,亦不是迂疏窒滞之愚,其用自在意外。

“愚”字只与乖巧字对,从来万死一生之事,世之打乖者便不肯为,二氏之学讲到极精处,亦只是此理,此武子所以不可及也。成公之终复,特幸而济耳,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所能逆睹也,亦武侯之愚也。故小人喻于利皆智也,君子喻于义皆愚也,以此思愚,愚可知矣。

甲乙间失足诸公,只被一个“乖”字害事。

论到极处,岂惟避难降臣自以为智巧,而不知其身为狗彘,即死难中亦有智愚之不同,亦惟愚者为不可及也。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与,平声。斐,音匪。○此孔子周流四方,道不行而思归之叹也。吾党小子,指门人之在鲁者。狂简,志大而略于事也。斐,文貌。成章,言其文理成就,有可观者。裁,割正也。夫子初心,欲行其道于天下,至是而知其终不用也。于是始欲成就后学,以传道于来世。又不得中行之士而思其次,以为狂士志意高远,犹或可与进于道也。但恐其过中失正,而或陷于异端耳,故欲归而裁之也。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孟子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其介如此,宜若无所容矣,然其所恶之人,能改即止,故人亦不甚怨之也。○程子曰:“不念旧恶,此清者之量。”又曰:“二子之心,非夫子孰能知之?”

畸人之清,便有绝物自为之私,看得天下人无一是,看得天下人之不是无一可容,而其为不是者亘古不可化。要之此便不是圣人胸次,遑问圣之清!若说圣人本性介刻,而于处人情处独宽和,这又成两截作用。圣人本体原和平正大,特夷齐于是非较分明,不可犯滓,此为圣之清耳。当下一“清”字时,不念旧恶已具,非于清之外又有此酌剂之妙也。

有谓受恶之贯盈,夷齐既避之矣,及其滨于危亡,又为之叩马,此便是不念处。先生曰:“不念旧恶者,指一人之私,受之恶,天下之公,非夷齐之所得而不念也。叩马亦不为受,为天下古今君臣之义耳。”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醯,呼西反。○微生姓,高名,鲁人,素有直名者。醯,醋也。人来乞时,其家无有,故乞诸邻家以与之。夫子言此,讥其曲意殉物,掠美市恩,不得为直也。○程子曰:“微生高所枉虽小,害直为大。”范氏曰:“是曰是、非曰非、有谓有、无谓无,曰直。圣人观人于其一介之取予,而千驷万钟从可知焉。故以微事断之,所以教人不可不谨也。”

断在前,案在后,案后着断语不得。

此辨直,非诛微生也。[1]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足,将树反。○足,过也。程子曰:“左丘明,古之闻人也。”谢氏曰:“二者之可耻,有甚于穿窬也。左丘明耻之,其所养可知矣。夫子自言‘丘亦耻之’,盖窃比老彭之意。又以深戒学者,使察乎此而立心以直也。”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盍,音合。○盍,何不也。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衣,去声。○衣,服之也。裘,皮服。敝,坏也。憾,恨也。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伐,夸也。善,谓有能。施,亦张大之意。劳,谓有功,易曰“劳而不伐”是也。或曰:“劳,劳事也。劳事非己所欲,故亦不欲施之于人。”亦通。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者养之以安,朋友与之以信,少者怀之以恩。一说:安之,安我也;信之,信我也;怀之,怀我也。亦通。○程子曰:“夫子安仁,颜渊不违仁,子路求仁。”又曰:“子路、颜渊、孔子之志,皆与物共者也,但有小大之差尔。”又曰“子路勇于义者,观其志,岂可以势利拘之哉?亚于浴沂者也。颜子不自私己,故无伐善;知同于人,故无施劳。其志可谓大矣,然未免出于有意也。至于夫子,则如天地之化工,付与万物而己不劳焉,此圣人之所为也。今夫羁靮以御马而不以制牛,人皆知羁靮之作在乎人,而不知羁靮之生由于马,圣人之化,亦犹是也。先观二子之言,后观圣人之言,分明天地气象。凡看论语,非但欲理会文字,须要识得圣贤气象。”

朱子云:“当时只因子路偶然如此说出,故颜子孔子各就上面说去,使子路若别说出一般事,则颜孔又就他那一般事上说,然意思却只如此。”此条最讲得高而尽。虽程子皆归之仁,然在“仁”字中,也只说得一宗,就一宗上一路说去,有多少层级在,各人工夫见地,到遮里火候气象,自不可强,到得尽处,原无别事。

圣贤所志,不离一个“仁”字,但其分量不同,故其气象自别。子路较粗浅,颜子较有痕迹,故朱子谓子路收敛细密,可到颜子地位;颜子纯熟展拓,可到孔子地位。此中分寸凿然,不是轻易掂斤播两。

看圈外程子总论三条,则三段规模有小大,要皆在与人及物之仁上看。谓子路“亚于浴沂”,颜子大而有意,须与体会着他是甚样气象,若将子路止说做个贫侠意气,颜子止得个谦虚长厚胸次,真觌面千里矣。要识二贤气象,先须识得“仁”字。

两“无”字,乃颜子克己之功,是用力字,不是自然字。于此可见求善求劳,其志甚深,较老安、友信、少怀,但略小样耳。

颜子所愿无者,伐与施耳,若云不存善劳,即二氏之秘藏耳。或曰,此正巧于讲无伐施意。曰:正为这巧处有病在。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看圣人三语,浑纯一个“仁”字。当时只说得切至平实,未尝有自然付物意思,而由其言窥之,则天地尧舜,功用气象如是,此所谓圣人之言也。

圣人不得志,尧舜气象自在。

圣人所为如化工付物,岂待设施哉?“与点”一节,便是尧舜气象,但用处有尽与不尽,要其本分,不损毫末也。

尽天下之老、友、少而安、信、怀之,此其尽也。然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其中亲疏贵贱,有多少等级,便有多少安信怀法施在;无此,也安信怀不成,这便是一篇西铭道理。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已矣乎者,恐其终不得见而叹之也。内自讼者,口不言而心自咎也。人有过而能自知者鲜矣,知过而能内自讼者为尤鲜。能内自讼,则其悔悟深切而能改必矣。夫子自恐终不得见而叹之,其警学者深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焉,如字,属上句。好,去声。○十室,小邑也。忠信如圣人,生质之美者也。夫子生知而未尝不好学,故言此以勉人。言美质易得,至道难闻,学之至则可以为圣人,不学则不免为乡人而已。可不勉哉?

“不如”语气,纯是一片诱掖勉励深情。一经俗手临橅,便似圣人绝世自赞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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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八补。

[2]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