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五先生近年有“古籍今注今译”的提议,嘉惠后学实在并非浅鲜。“今注”这两个字实在是十二年前,我对张晓峰先生注《资治通鉴》时所建议的,经过十一年的工夫,由我及朋友、学生合力完成,但后因并无充足的校刊费用能将全书刊行,于是,商诸商务印书馆,王云五先生欣然答应为之完成。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也用“今注”这个名字。至于“今译”乃为王老先生所独创。我所担任的是《春秋左传今注今译》的编辑工作,对此书我当在序中略有说明。
(一)《隋书·经籍志》载有《春秋左氏解谊》三十一卷,汉九江太守服虔注。他所分卷数与杜预的《春秋左传经传集解》三十卷不同。杜预书亦载于《隋书·经籍志》,自唐作《正义》就用了他,遂为唐后学者通用书。今也照服虔例分为三十一卷,所不同的是庄公杜预只有一卷,而我分为二卷,其余如僖公三卷,襄公六卷,昭公七卷,与杜预相同。我固然不能详悉服虔的分卷方法,但我只能想到庄公可以分为二卷而已。
(二)至于《左氏春秋》的作者,是否即《论语·公冶长》篇之“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所说的左丘明?据姚鼐说:“左氏之书,非出一人所成。自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虞卿传荀卿。盖后人屡有附益,其为丘明说经之旧,及为后所益者,今不知孰为多寡矣。余考其书,于魏氏事造饰尤甚,窃以为吴起为之者盖尤多。夫魏绛在晋悼公时,甫佐新军,在七人下耳,安得平郑之后,赐乐独以与绛?魏献子合诸侯于位之人,而述其为政之美,词不恤其夸,此岂信史所为论本事而为之传者耶?《国风》之魏,至季札时,亡久矣,与邶、鄘、郐等,而札胡独美之曰:‘以德辅此,则明主也。’此与‘魏大名’‘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之谈,皆造饰以媚魏君者耳。又明主之称,乃三晋篡位后之称,非季札时所宜有,适以见其诬焉耳。自东汉以来,其书独重,世皆溺其文辞,宋儒颇知其言之不尽信,然遂以讥及左氏,则过矣。彼儒者亲承孔子学以授其徒,言亦约耳,乌知后人增饰若是之多也哉!若乃其文既富,则以存贤人君子之法言,三代之典章,虽不必丘明所记,而固已足贵,君子择焉可也。”(见《左传补注序》)
(三)孔子《春秋》与《左氏春秋》实是两部书,所以顾炎武《日知录》也说:“《春秋》因鲁史而修者也;故所书晋事,自文公主夏盟,交于中国,则以创列之史参之,而一从周正;自惠公以前,则间用夏正,其不出一人明矣。”《左氏春秋》是集合各国的史书而成,此种议论实由唐朝赵匡发端,他在《春秋集传纂例》书中说:“盖左氏广集诸国之史以释《春秋》,传成以后,盖其弟子及门人见嘉谋事迹,多不入传,或有虽入而复不同,故各随国编之而成此书,以广异闻尔。”所说“集诸国之史”甚确,但说“以释春秋”则非,然较为《春秋》作传比较更近于真相。不如说它们是两部书更可靠。并且左丘明双姓与《左氏春秋》的左不同,所以朱熹在“语类”中就以为“左氏倚相之后”,所以后来记载楚事甚多。比如,隐公元年,《春秋》所记共七条,而《左氏春秋》就有十三条,有时也有《春秋》有而《左氏春秋》没有的。或是相反的时候。这些皆能证两书的不同。
细看《春秋》与《左氏春秋》皆开始自鲁隐公,而所书纪年只以晋国事而论,亦始于晋文侯,早过于曲沃庄伯,而杜预曾见过真本纪年,他在后序中说:“曲沃庄伯三十一年十一月,鲁隐公之元年正月也。”就是公元前七二二年,从此以后各国史料始见丰富,这也是不足为奇的事。观《诗经》中,《雅》多作于西周,彼时东方列国尚无《国风》,卫武公所作抑篇尚用《雅》的诗调,即因卫国尚无他自有的诗调。《国风》的开始在于平王东迁以后,由此可见。东迁是在公元前七七〇年。再以出土的铜器而论,东周时代者多属列国的作品,与西周铜器多属王室者不同。由此观之,东迁以后,文化中心也随着政治中心而渐向东方转移,列国的史料开始愈加发达,这也是自然的现象。《汉书·艺文志》尚载有《公羊外传》五十篇,《公羊杂记》八十三篇,《穀梁外传》二十篇,内容虽然不能详细知道,大约也是记载同《左氏春秋》相类的故事。
(四)再细研究,两书不太相连,并非如《公羊传》《穀梁传》为解释《春秋》而作。兹举一两条为例作证据,如桓公元年末尾说:(1)“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而二年开首就说:(2)“宋华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可见(1)同(2)两条本来相连,后经刘歆或杜预两书相合后,始有现在的现象。又如桓公五年:(1)“冬,淳于公如曹,度其国危,遂不复。”六年就说:(2)“春,自曹来朝,书曰‘寔来’,不复其国也。”此类尚多,举此例以概其余。
所谓《左氏春秋》是“以列国之史参之”,这话甚有道理。比如,宋国事常举六官的姓名,晋事常举三军或六军帅佐的姓名,必是抄自宋晋各国史官所记载的材料。
至于汉以后又发生刘歆请立《左氏传》于学官的问题,见《汉书》三十六卷《楚元王传》,刘向是楚元王的玄孙,而刘歆是他的儿子。他移书太常博士书责让他们,他又将《左氏传》与《公羊》《穀梁》二传并列为释经的传。其实汉朝学官已近于功名的途径,多立一科目则旧者必有所畏惧,因此必引起争端,所谓“利禄之途,然也”就是这种理由,书甚长现在不能博引,阅者可翻《楚元王传》即能明白,所以在此不必细讲。出于这种原因,刘歆必须将《左氏春秋》改为《春秋左氏传》,而博士弟子必说“左氏不传春秋”,以不抵制。至西晋杜预更“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见杜预《春秋序》)遂成现行的体系,杜并解释为“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见上序中)以辨别两书的不同各点,而不欲说他们是两部书。自唐以后遂相仍而不改,此书也不好例外;若独创一格,反使读者莫名其妙了,只在序中略说明我的见解。
至于编纂的经过亦当略述如后,最初“今注”由我口述而由文长徐女士笔录,至于“今译”则由刘翠溶女士担任,这是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以前的情形。这时刘女士往美国哈佛大学读书,自隐公元年至僖公二十八年共九十一年,恰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的三分之一相近。以后我自己写了几年就由我口述而由李敏慧女士笔录,辅以其妹李素贞襄助抄写,以底于成,特记于此并志对诸位的感谢。
1970年2月夏正元旦·高阳
李宗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