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大抵亦因篇首四字而为题,如同其他古记,题名不足以代表题旨。其文亦收在王肃《家语》中,说礼而近于“玄”,颇为后人诟病。其中所引《诗经》,断章取义,文字往往与今传之《毛诗》不同,但可从而看到汉代《诗经》的面目。

孔子闲居,子夏侍。子夏曰:“敢问《诗》云‘凯弟君子,民之父母1’,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2,以横3于天下,四方有败,必先知之4。此之谓‘民之父母’矣。”

今注

1 此引《诗经·大雅·泂酌》之句。凯弟,是爽快随和的性情。

2 五至、三无,见下文。

3 横,古音广,故有“扩充”的含义。

4 败,祸患。

今译

孔子闲居,子夏陪伴在侧。子夏请孔子讲解《诗经》里的诗句,说:“‘凯弟君子,民之父母’,究竟要做到怎样才配称为‘民之父母’呢?”孔子说:“你要问为民之父母吗?必须通解礼乐的原理,达到‘五至’,而实行‘三无’,并以此扩充于天下,任何一方发生祸灾,必先预知,这样就配称为‘民之父母’了。”

子夏曰:“民之父母,既得而闻之矣;敢问何谓‘五至’?”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1。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2。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

今注

1 郑注云:凡言“至”者,至于民也。志,谓恩意。孔疏据以引申。大意说是统治者居心都为民众着想,则从此而起的诗、礼、乐、哀,无不与民众的利害息息相关。这便是“五至”。此为一说。姜兆锡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故志至而诗亦至。兴于诗而履之,即是礼;故诗至而礼亦至。立于礼成于乐,故礼至而乐亦至。而乐之中乎节者,其于哀也可知矣,故乐至而哀亦至。此又一说。姑志之以做参考。

2 “哀乐相生”的意思,旧注多不分明。今按《檀弓下》云:“子游曰: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这或是子游一派的理论,与“吉凶异道”之说不同。

今译

子夏说:“民之父母已经领教过了,但不知什么叫作‘五至’?”孔子说:“意志所到之处,诗也就产生了。诗所到之处,礼也就产生了。礼所到之处,乐也就产生了。乐所到之处,哀也就产生了。因为哀乐是互相引发的。这些道理,尽管睁大眼睛亦看不见,拉长耳朵亦听不到;然而它却无所不在,这就叫作‘五至’。”

子夏曰:“‘五至’既得而闻之矣,敢问何谓‘三无’?”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子夏曰:“‘三无’既得略而闻之矣,敢问何诗近之?”孔子曰:“‘夙夜其命宥密’1,无声之乐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2,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3,无服之丧也。”

今注

1 此为《周颂·昊天有成命》之诗,其命,《毛诗》作“基命”,谓承受天命。宥密,朱熹说是“深秘”的意思。

2 此为《国风·邶风·柏舟》之诗。逮逮,《毛诗》作“棣棣”,郑注云:安和的样子。选,是选择。

3 此为《国风·邶风·谷风》之诗。匍匐,亦写作“扶服”,是伏地以手足并行,形容哀恸惶急的样子。

今译

子夏说:“‘五至’的道理亦领教过了,请问什么叫作‘三无’呢?”孔子说:“没有声音的音乐,没有仪式的礼节,没有服制的丧事,这叫作‘三无’。”子夏说:“这样的‘三无’,大体是懂得了,但不知道有什么诗句与这些意思接近?”孔子说:“‘从早到晚都承担着深秘的天命’,这近似无声之乐。又‘大模大样而又和和气气,没有一点可挑剔的态度’,这就近似无体之礼。再如‘人民遭遇死丧之事,便惶急地赶去协助料理’,这就像无服之丧了。”

子夏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言尽于此而已乎?”孔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之服之也,犹有五起焉1。”子夏曰:“何如?”孔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2;无服之丧,内恕孔悲3。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4;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5。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

今注

1 服之,是“从事于此”的意思。五起,犹言“五端”。

2 迟迟,从容不迫。

3 内恕孔悲,恕,是替别人设想;悲,是同情别人。

4 翼翼,小心谨慎。

5 畜,是收容抚养。

今译

子夏说:“这些话太伟大了!太美了!太充分了!这算是说尽了吗?”孔子说:“怎么会说尽呢?作为一个君子,要从事于此,其中还有‘五起’啊。”子夏说:“那‘五起’又是什么呢?”孔子说:“第一,无声之乐,不违反意志;无体之礼,态度从容;无服之丧,富有同情的心。第二,无声之乐,意志满足;无体之礼,态度恭慎;无服之丧,施恩及四方。第三,无声之乐,意志融洽;无体之礼,上下相亲;无服之丧,抚慰万国。第四,无声之乐,传于四方;无体之礼,日成月进;无服之丧,纯德昭著。第五,无声之乐,意志充盛;无体之礼,普及天下;无服之丧,恩爱及于后裔。”

子夏曰:“三王之德,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于天地矣?”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1。”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其在《诗》2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齐3。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4。’是汤之德也。

今注

1 劳,安抚的意思。

2 《诗经·商颂·长发》。

3 汤齐,郑玄读作“汤跻”,谓至成汤升跻天子之位。日齐,郑注云:齐是庄敬。朱熹读为“汤齐”“日跻”。今依后说。

4 昭,光明。假,孔疏云,闲暇。九围,九州的界域。

今译

子夏说:“三王的德行,得配于天地。请问怎么样才得配于天地而为三呢?”孔子说:“要用‘三无私’的精神来安抚天下。”子夏又问:“什么叫作‘三无私’?”孔子说:“要像天一样不私覆,地一样不私载,太阳月亮一样不私照。用这种精神来安抚天下,就叫作三无私。这意思在《诗经》有言:‘天命没有差错,到了成汤就统一天下。而成汤受命,不敢怠慢,聪明谨慎地一天天增进德行,光明磊落而又宽宏大量,一心敬畏上苍,上苍于是赐以九州之大国。’这就是汤的德行了。

“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1。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2,无非教也。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3。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其在《诗》曰:‘嵩高惟岳,峻极于天。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4。’此文武之德也。三代之王也,必先令闻,《诗》云:‘明明天子,令闻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协此四国5。’大王之德也。”子夏蹶然而起,负墙而立,曰:“弟子敢不承乎6?”

今注

1 此以春、秋、冬、夏等,隐喻礼、乐、刑、政。谓王者仿效自然法则以施行教化。

2 《家语》此处作“地载神气,吐纳雷霆,流行庶物”。吕与叔云:此上“神气风霆”四字,是多余的,可删。今译文依《家语》。

3 “嗜欲将至,有开必先”,郑注云:文王、武王将得天下,神有以开之,先为之生贤智之辅佐。按《家语》此二句作“有物将至,其兆必先”,朱熹云:《家语》的文句较正确。

4 此为《诗经·大雅·嵩高》之诗。甫,谓甫侯,亦作吕侯。申,谓申伯。皆周之功臣。翰,郑注为“干”,如今言“干部”之干。蕃,是“屏藩”的“藩”。

5 “明明天子”及“弛其文德”四句皆引《诗经·大雅·江汉》之诗。弛,郑注为“施”。

6 蹶然,喜跃的样子。负墙,背靠着墙。承,接受。

今译

“天无私,四季循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有雨露滋润植物,有霜雪杀灭害虫,这种种自然界的法则,正是王者教化所仿效的法则。地无私,广载生物之神与气,且能消受雷霆,因而能生长出各样各式的动植矿物。有这种种宽宏大量,亦是王者教化所仿效的法则。王者身有清明的德行、如神的意志,这些虽是看不见的东西,但在将要出现之时,必有预兆可知。有如天之将降时雨,必先见山川吐出云气。这在《诗经》里有言:‘嵩然而高者唯有山岳,它的高度直耸天际。唯有这样嵩高的山神,才能生出甫侯、申伯那么伟大的人物。唯有伟大的甫侯、申伯,才是周室的栋梁。四方的国家得到他们的屏障,而周王的恩德亦随之宣扬及于四方。’这是说文王、武王的德行。三代的王者,都是先有了极好的名誉。像《诗经》里说的,‘明明天子,他的好名誉是不断地传布着’,这是说三代王者的德行。又说:‘传布他的美德,以团结四方的国家。’这则是说周之太王的德行。”子夏听到这里,高兴得直跳起来,背着墙站立,说道:“学生敢不承受先生这番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