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戴记》称此篇为《哀公问五义》,犹有点题之义。今此记,但摘取篇首三字以名篇。篇中所载,亦见于《家语·问礼》篇及《大婚解》篇,而文字稍有差异,可以互校。《大戴记》称之“五义”者,盖约取篇中之哀公问礼、问政、问政身、问成亲、问天道。孔疏云:篇中但有“问礼”“问政”二事,则似犹不及前者之详审。《家语》区分之为“礼”与“大婚”,实即大婚之解,由“问政”而起,盖欲治国,必先齐家;欲齐家,必先修身。今编次杂错,且多错字,疑非原来的样子。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礼1。”君曰:“否!吾子言之也。”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2。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节。(既)有成事3,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以嗣。其顺之(也),然后言其丧筭4,备其鼎俎,设其豕腊,修其宗庙,岁时以敬祭祀,以序宗族。即安其居(处),节丑其衣服5,卑其宫室,车不雕几,器不刻镂,食不贰味6,以与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礼者如此。”

今注

1 不足以知礼,此是辞让之语。《曲礼上》云:“长者问,不辞让而对,非礼也。”哀公是孔子的君长。“君曰”二字,据下文,亦当作“公曰”。

2 哀公问礼,只说何其“尊”也,此处答云“尊敬然”,“敬然”二字疑是衍文。

3 会节,旧说颇不一,王夫之且以“节”字连下句,读为“节有成事”。今按:《家语》作“既有成事”,因疑“节”字乃是“既”之讹。然则,不废其会,“会”即会合之会,指人与人的关系。

4 以嗣,《家语》作“以别尊卑上下之等”。按:“嗣”当是“别”字之误,其下又脱“尊卑上下之等”。其顺之,《家语》作“其顺之也”。丧筭,《家语》作“丧祭”,今依《家语》。

5 孔疏如此断句,并解“节丑”二字为订正人民衣服的种类。今按:《大戴记》此二句作“则安其居处,丑其衣服”。姜兆锡云:“丑是粗恶的意思。”今依后说。

6 雕几,已见《郊特牲》注。贰味,见《曲礼上》注。

今译

鲁哀公向孔子请教,说:“大礼是怎样的?为什么君子都把礼说得那样重要呢?”孔子谦虚地答道:“我呀,只是个平凡的人,还不够了解重大的礼。”哀公说:“不!请先生尽管说吧。”孔子这才答道:“依我所听到的,在人类生活中,礼是最重要的。没有礼,便不能正正当当地崇拜天地神明;没有礼,便不能分别谁是君长、谁是臣下以及贵贱长幼的辈分;没有礼,便亦不能区别男女、父子、兄弟的亲情,以及在婚姻上、社会上彼此之间的关系。因此,君子把礼看得十分重要。然后以他所了解的来教导百姓,使他们不至把彼此的关系弄坏了。到了有成效的时候,再加以文采修饰,使其能在那文采修饰不同的情形中区别出长辈和小辈的等级。依照这些等级来讨论丧祭之事,如何备办食品,陈列牲体干货,修建祠庙,按时节举行严肃的祭祀,并借以排定亲属的秩序。君子自己就要习惯于这种礼俗,穿俭朴的衣服,住低小的房屋,乘车不雕饰什么图案,用具不镂刻什么花纹,吃简单的食物,以这种方式来和民众同甘苦。从前,有知识的君子,便是这样行礼的。”

公曰:“今之君子,胡莫行之也?”孔子曰:“今之君子,好实无厌1,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尽,午其众以伐有道2;求得当欲,不以其所3。昔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后。今之君子,莫为礼也。”

今注

1 好实,《家语》作“好利”,厌,即“餍”字,“满足”的意思。

2 固民是尽,是固执地要刮尽民财,与“好实无厌”一语相呼应。午其众,郑注“午”即“忤”字,违反众意。

3 求得当欲。“当欲”是满足个人的欲望。

今译

哀公说:“现在的君子为什么没有人行这礼呢?”孔子说:“现在的君子,只贪眼前的物质享受,而且没有满足的时候;过分地贪求利益,而且从不肯罢手。懒惰傲慢,非要刮尽人民的资财,而且违反大众的意思去侵犯好人,只求得个人欲望的满足,不择手段。要说从前的君子,他们是照前面所说的做法,而现在的君子,则是照刚才所说的去做。现在的君子没有肯实行礼教的了。”

孔子侍坐于哀公,哀公曰:“敢问人道谁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无辞而对1?人道,政为大。”公曰:“敢问何谓为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公曰:“敢问为政如之何?”孔子对曰:“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2。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公曰:“寡人虽无似也3,愿闻所以行三言之道,可得闻乎?”孔子对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以治礼,敬为大。敬之至矣,大昏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亲迎,亲之也。亲之也者,亲之也。是故,君子兴敬为亲;舍敬,是遗亲也4。弗爱不亲;弗敬不正。爱与敬,其政之本与?”

今注

1 百姓之德也,《家语》“德”字作“惠”。固臣,自谦称为鄙陋之臣,近似今言“鄙人”。

2 严,是互相敬重。

3 无似,《家语》作“无能”。郑注云:“无似”如言“不肖”。

4 为亲、遗亲,“亲”即上文“亲之也”的“亲”,敬爱的意思。

今译

孔子陪伴哀公谈话,哀公说:“请问做人的道理,最重要的是什么?”孔子听了乃肃然起敬地答道:“君长会提到这个问题,真是百姓的福气了。鄙人敢不好好地答复吗?要说做人的道理,当然要以政务最为重要。”哀公说:“那么‘政’的含义是什么呢?”孔子说:“‘政’就是‘正’,国君做得正,百姓就跟着做得正了。因为国君所做的,是百姓效法的榜样;如果国君不做,百姓就无从学样儿了。”哀公又说:“那么政务该怎样办呢?”孔子说:“夫妇有分限,父子相亲爱,君臣相敬重。这三件事做好了,那么其他的事情都好办了。”哀公说:“像我这样,尽管不是个贤明的人,但是很愿意听你说一说怎样实行那三件事,你能说给我听吗?”孔子回答说:“古代负责政务的人,最重要的在于爱别人。要做到爱别人,最重要的则在于礼。要行礼,最重要的则在于敬。能够尽敬,最重要的乃在婚姻事上。婚姻,确是敬意中最难做到的一点啊!因为婚姻大事,要穿戴大礼服,亲自往女家迎接,这是表示爱着她。所谓爱着她,应该是敬慕着她。所以做君长的,能拿出敬慕之心与她相亲爱,如果抛开敬意,那亦即失去了爱慕的诚心。没有爱慕便不能相亲热,亲热而没有敬意,那就不是正当的婚姻了。在爱别人之中,第一个就是爱自己最亲近的妻子,对妻子能有爱有敬,这才是爱别人的起点,亦即政治的根本。”

公曰:“寡人愿有言。然冕而亲迎,不已重乎?”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合二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君何谓已重乎?”公曰:“寡人固!不固,焉得闻此言也。寡人欲问,不得其辞,请少进!”孔子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焉!”孔子遂言曰:“内以治宗庙之礼,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礼1,足以立上下之敬。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2。为政先礼,礼,其政之本与。”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3,君行此三者,则忾乎天下矣,大王之道也4。如此,则国家顺矣。”

今注

1 直言,郑注云,直言犹如正言,指发号出令。

2 物耻、国耻,郑注云,前者指臣下失职;后者指君主失职。

3 妃,陆德明读杨贵妃之“妃”。按:当读为“配”。

4 忾,王肃云,是“充满”的意思。大王,指周的祖先,亦称古公亶父,其故事散见《孟子》《庄子》《国语》《史记》《吕氏春秋》《毛诗》《列女传》等书。王肃注此云:太王爱姜女,国无鳏民,是爱己之身及己之妻子,推而爱民之身及民之妻子。

今译

哀公说:“我还想插问一句话。像你说的,王侯娶亲,亦须穿戴大礼服去迎接一个女人,这不太过于隆重了吗?”孔子听了忽然皱眉板着脸回答道:“婚姻之事是结合不同的血统,来承继祖宗的后嗣,担当天地、宗庙、社稷的主人,您怎能说是太过于隆重呢?”哀公赶忙说道:“我真笨,若是不笨,就听不到这些话了。刚才我想问,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现在请你继续说吧!”孔子就接着说:“气候土壤不配合,万物就不能生长。王侯婚礼,是要传宗接代以至于万万代的,您怎能说它太隆重啊!”于是孔子更往下说:“一夫一妇,在内,则主持宗庙之礼,彼此能够互相敬礼天地的神明;在外,发布朝政命令,彼此能够做个上下相敬的模范。有这模范,所以臣子失职,可凭此来纠正;国君失职,可凭此来复兴。行政必先有礼,所以说,礼是政务的根本。”孔子又往下说:“从前,夏、商、周三代的贤明君主,在他们执政的同时必定敬重他们的妻子,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所谓‘妻’者,是奉事宗祧的主体,这可以不敬重吗?而所谓‘子’者,是传宗接代的人,这可以不敬重吗?所以君子无不敬重,而敬重自己,尤为重要。因为自己是从父母这个根本上长出来的枝干,这可以不敬重吗?如果不能敬重自身,就等于是伤害了血统;伤害血统,就是铲掉根本;铲掉根本,那么枝干亦随而灭绝了。这三项,身、妻、子,国君有的,百姓亦一样有。由自己之身推想到百姓之身,由自己之子推想到百姓之子,由自己的配偶推想到百姓的配偶,所以国君行此三敬,则满天下都行此三敬了。这就是周的祖先太王所实行的道理。要是能够做到这样,则整个国内莫不依从了。”

公曰:“敢问何谓敬身?”孔子对曰:“君子过言,则民作辞1;过动,则民作则。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则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则能成其亲矣2。”公曰:“敢问何谓成亲?”孔子对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孔子遂言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3。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其身。”

今注

1 此处上下句,“言”和“辞”是互文,都是“说话”的意思。

2 此处“亲”字,指上代人,下文有解释。

3 有其身,《家语》作“成其身”,并无以下的语句。姚际恒云,此处文理多不可通。今依《家语》文,《家语》所无者,亦不翻译。

今译

哀公说:“请问怎样才叫作敬身?”孔子答道:“君主说错了话,人民会跟着说错话;做错了事,人民会跟着模仿。所以做君主不能说错话,做事不能没有规律。能够这样,则不须发号施令而老百姓已跟着敬而且恭了。这就是敬身。能敬自身,同时还能成就上代人的名誉。”哀公接着又问:“什么叫作成就上代人呢?”孔子答道:“所谓‘君子’这个名称,是人们加给的美名。百姓归向于他而加给他的美名,叫作‘君子之子’,那么他的上代人便是‘君子’了。这样成就了上代人的名誉。”孔子接着往下说:“古代负责行政的,莫不以爱人为首要。如果他不能爱别人,别人亦即不能成就他了。”

公曰:“敢问何谓成身?”孔子对曰:“不过乎物1。”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对曰:“贵其不已2。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3,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公曰:“寡人蠢愚,冥烦子志之心也4。”孔子蹴然辟席而对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是故,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如事亲,是故孝子成身。”公曰:“寡人既闻此言也,无如后罪何5!”孔子对曰:“君之及此言也,是臣之福也。”

今注

1 “不过乎物”,此处似有脱漏。《家语》作“夫其行己,不过乎物,谓之成身。不过乎物,是天道也”。朱熹云:以上下文推之,当从《家语》。郑注云:“物”即“事”。谓凡事得中,毋过不及。

2 不已,郑注云:不止。

3 不闭其久,《家语》作“不闭而能久”。按:宜作“不闭则久”。“闭”是“阻塞”的意思。

4 此依孔疏断句,似有错误。《家语》于“烦”字上有“幸”字。按此处当为“寡人蠢,(愚冥)幸烦子志之于心也”。“寡人蠢”三字与前文称“寡人固”语法相同。“愚冥”疑为旁注夹入。志,郑玄读为“识”。

5 无如,无奈。后罪,怕后日仍有过失。

今译

哀公说:“请问什么叫作成就自身呢?”孔子答道:“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没有逾越事件的界限,这就叫作成就自身了。不逾越事件的界限,这是自然的法则。”哀公接着又问道:“君子为什么要尊重自然的法则呢?”孔子答道:“是尊重它的没有停息。譬如太阳和月亮从东到西运行不息,这是自然法则。既畅通无阻而又永远如一,这亦是自然法则。不显出能干的样子而能干出一切的事,这也是自然法则。再者,在无为之中成就了万物,这也是自然的法则。”哀公说:“我实在很愚昧,幸好麻烦你给我灌输了许多知识。”孔子听了,赶忙离开座位回答说:“仁人做事没有过失,孝子做事没有过失。因此,仁人之孝敬父母就像孝敬天一样,孝敬天就像孝敬父母一样,所以孝子能成就自身。”哀公说:“我听了这一番大道理,只怕将来还有过失,该怎样办?”孔子说:“您能担心将来的过失,正是臣下的福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