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云:本篇记载“五帝三王相变易,阴阳旋转之道”。今按其内容,确实如此。故其名“礼运”。“运”字可有二义:一为演变,一为旋转。演变者,是就时代生活的沿革而言;旋转者,是就五行四时之更迭而言。四时更迭,周而复始,礼治依此而行,故一年一周转。以此观察《礼运》,则本篇有似《月令》的说明文。但是篇中既言大同小康乱世的演变,又言桧巢营窟的生活变为宫室台榭的生活等,这都是随时沿革而非周而复始的。二者基本的观念不同,今混为一篇,乃不能不分割“礼”为内容与形式,内容即礼之“义”,形式即礼之“数”,数是演变的,义是旋转的,所以在后起的礼数中,仍可找到原始的礼义。这种思想,好像是荀子学派和邹衍学派的调和,疑其写作时代当在西汉,古文学渐起而替代今文学,遂出现了这样不相干的调和论。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1,事毕,出游于观之上2,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3。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4,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5。
今注
1 与,参加。蜡,周代十二月索飨鬼神之祭(详见《郊特牲》)。宾,是以国中有地位的人物充任。
2 观,亦称“巍阙”,是宫殿或宗庙前面的大门楼。游于观,旧说是在大门楼上游览。
3 “仲尼之叹,盖叹鲁也”二句,似为后人旁注夹入正文,并非记录者之语。因言偃在侧,尚且未知孔子“何叹”,记录者何由而预知其叹鲁?特因后文有叹鲁之语,故后人预为之注解。《孔子家语·礼运》所载,无此二句。
4 “大道之行也”,《孔子家语》所载无“也”字。盖“大道之行”,指尧舜以上大同的时代;“三代之英”,指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等小康之治。合两种不同时代,故用“与”字。
5 志,《孔子家语》作“记”字。旧说以为记事之书。《集说》以为“志愿”,有此志愿而不及见太平盛世,所以喟然而叹。今从前说。
今译
从前,孔子曾被邀请参加蜡祭,充任来宾。祭事完毕,他出游于大门楼上,不觉唉声叹气。仲尼的叹气,大概是在叹鲁国吧。当时子游随伴在侧,问道:老师干吗叹气?孔子说:大道实行的时代和夏商周几位英明的领袖当政的时代,我都来不及看到,所看到的只剩一些记载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1。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2。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3。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4。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5,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今注
1 分,职分。归,家室。
2 《吕氏春秋·有始览》“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谓大同”,指一种大团结大和谐的世界。后文有“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之语,似与此相应。
3 大人世及以为礼,则与“选贤与能”的办法不同。
4 选、僎、俊,都是最优秀的意思。此言夏商周三代并不全是太平盛世,如夏桀、商纣及周之幽厉,皆不足数,而可数者唯有六人是最优秀的。
5 刑,即“型”,刑仁,以“仁”为模式。
今译
大道实行的时代,是以天下为天下人所共有。选举贤能者共治之,人人心口如一,彼此合作,于是人们不独爱护其所亲,不独施慈于儿女,更能推广其慈爱,使社会上的老者各得安享天年,壮者各能贡献才力,儿童得到良好的教育,鳏寡孤独以及残废的人都得到丰厚的供养。男的各尽自己的职务,女的各有自己的家庭。既不愿以大好的资源委弃于无用之地,但亦不可放进自己的荷包;既嫌恶有力不肯出力,但亦不以能为私人出力才算是效劳。人人皆能竭诚相处,就不会再有钩心斗角损人利己的阴谋发生,亦不会再有劫夺偷窃杀人越货的勾当出现。纵有门窗的设置,但那只用以阻挡风雨,便利出入,并无须防御歹人。那样的世界才真是大同的世界了。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大道既已隐没,天下便成为一家一姓的财产,各人只管爱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儿女;资源劳力都成为私人所有,而且那所有权还变作世袭的,而别人不得分享。因此,为着保有那些私产,便不能没有城郭沟池等坚固的防守设备,以及仪式理论等纪律的拟订,用以确定君臣的名分,强调父子的慈孝,和合手足的友爱,调和夫妇的恩情。如此设置制度,划分田里,尊重勇力和智能,把功绩作为个人所有。于是欺诈取巧的奸谋就跟着发生,而争夺流血的惨剧亦由是出现了。在这样的时代里面,禹、汤、文王、武王、成王、周公要算是最了不起的人物了。因为这六位英雄,都还能恪遵礼制。据以发扬意义,考验信用,指示错误,且取范于仁爱,讲求礼让,昭示人们以行为的正轨。如果做出越轨或反常的行为,虽有权势,亦必斥逐之,使人人得知其为祸根罪首,这就是小康的时代。
言偃复问曰:如此乎礼之急也?孔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1。《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2!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3,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4。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
今注
1 旧说:失礼则死,若桀纣;得礼则生,若禹汤。今按:《淮南子·精神训》云:“圣人法天顺情,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万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依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之说,此本为阴阳家言。盖天地四时有一定的运行法则,顺之则生,逆之则亡,如《月令》之所记者。
2 《鄘风·相鼠》之诗。遄,迅速。
3 殽,借为“效”字。
4 邵懿辰云:“射御”二字当作“射乡”,即“射礼”及“乡饮酒”之礼。
今译
言偃又问道:礼果真是这样急要的吗?孔子说:礼本来是先世王者用以代表自然法则而控制人类生活行为的。人类既是自然的产物,所以失去这法则便不能生存,得到这法则才不至于消灭。《相鼠》之诗有言:老鼠还有个老鼠的体形,人类怎能没有个像人一样的礼貌?人而不能像人,还不如赶快消灭的好!由此看来,礼必须是根据着天,仿效着地,配合着过去未来,而表现于丧、祭、射、乡、冠、婚、朝、聘等礼仪上。圣人就是用这些礼仪来代表天道和人情,而天下国家才能做到有条有理。
言偃复问曰:夫子之极言礼也,可得而闻与?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1。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2。《坤乾》之义,《夏时》之等3,吾以是观之。
今注
1 杞,武王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征,证据。《夏时》,旧说以为夏人的历书,今《大戴礼记》中尚存一篇《夏小正》。
2 武王投殷之后于宋。《坤乾》,是殷人所传的阴阳之书。
3 义,指阴阳的作用。等,是历书的节次。
今译
言偃接着又问:依老师说的,礼是那么重要,是否可以告诉我们呢?孔子说:我曾想看看夏代的礼,所以到杞国去考察,但是年代久远,证据差不多都湮灭了,我只得到他们的历书一种,名曰《夏时》。我又想去看看殷代的礼,所以到了宋国考察,但是可看到的东西也不多,我只得到他们流传下来的《坤乾》一书,那是讲阴阳变化的。我所考察到的,就是那《坤乾》书中所发明礼之演变的道理和《夏时》中记载礼之周转的程式。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1,污尊而抔饮2,蒉桴而土鼓3,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4。然后饭腥而苴孰5。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
今注
1 捭豚,“捭”字,《盐铁论·散不足》写作“焷”,王念孙云:与燔同为炙烤的意思。
2 污尊,挖地成洼,当作酒樽。抔饮,用手掬水而饮。
3 桴,鼓槌。蒉桴,蒯草扎成的鼓槌。土鼓,筑地为鼓。按:此当为“拊鼓”(见《乐记》)的由来。
4 皋,呼号的声音。复,谓“招魂之礼”。
5 饭,指含敛之含。饭腥,以生的东西塞在死人的口里。苴,草叶。苴孰,用草叶包着熟食以送死者出葬。
今译
本来最原始的礼仪,是从饮食行为开始的。原始人对于饮食,只晓得把粟粒放在火上来爆,把小猪放在火上来烤了吃。把地下挖个窟窿当作酒壶,用两手掬着水当酒杯来喝,用蒯草扎成的鼓槌,筑地当作鼓乐来听。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此,便以为照样可以致其敬爱于鬼神,所以最原始的“祭礼”亦就这样实行着了。到了他们死的时候,活的人就登上屋顶向天空喊叫,他们喊道:啊啊!某人呀你该回来啊!到了死者不复生,他们就用生的稻米或贝壳塞在死者口里,埋葬时又送给死者一些用草叶包着的熟食,使之不挨饥。像这样向天上招魂,在地下埋葬,肉体是降入地下了,灵魂却仍在天上。北向是阴,南乡为阳,故后世所行死人的首向北,活人以南为尊之礼,亦都是从原始时代传下来的。
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1。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2,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3。
今注
1 营窟,郑玄说是累土为窟。居橧巢,是聚柴薪而居其上。
2 范金,用模式铸造金属器皿。合土,和合泥土烧造砖瓦。
3 朔,原始时。
今译
上古时代还没有宫殿房屋一类的建筑物,冬天则住在土窟里,夏天则居在巢上;亦不知道用火来解除腥气,而生吃草木的果实和鸟兽的肉,吸饮鲜血,连毛带骨而生吞;又不知利用苎麻和蚕丝来织布,但披鸟羽兽皮当作衣服。等到圣人出世,才懂得火的种种作用,设计模型铸造金属,和合泥土烧成砖瓦,用来建筑台榭宫室以及门窗;同时又用火来炮、烤、煮、炙各种食品,酿制醴酒和醋浆;同时又能处理丝麻,织成布和丝绸,并用以供应人们日常生活以及料理丧事和祭祀鬼神上帝的需要。虽然古今的用品不同,但为着养生送死,敬事鬼神的意义则和原始时代一样。
故玄酒在室,醴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1。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2,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3。是谓承天之祜。
今注
1 玄酒,孔颖达云:上古无酒,以水当酒,因其色玄,故称玄酒,亦即最原始的供神饮料。醴、,是初酿成的酒,如今之恬酒。粢醍,郑玄说当言“齐醍”,是较恬酒更成熟的浑酒。澄酒,似今已酿成而没有沉淀物的清酒。以上各种酒,依其时代先后言,玄酒最古,清酒最后。“室”是庙中鬼神所在之处,地位最尊。“户”是由室至堂之户,地位次于室。“堂”即是礼堂,地位又次之。“下”指堂下,地位最卑。祭祀时以最古的酒放在最尊之处,而最后成的酒放在最卑之处,这不特是表示祭祀的物品不在乎味道之好坏,而且为着“报本反始”“皆从其朔”的缘故,所以要把最原始的东西放在最近神鬼的地方。
2 祝,是替主人传话给上神或祖先的祭告之辞。嘏,是由尸代表上神或祖先向主人祝福之辞。
3 自“正君臣”至“夫妇有所”,皆言祭祀的仪式中有此种种作用。其事散见于各篇,故前人举例亦颇不一。大要言之:在庙内以神主为君,而国君反而为臣,唯其如此,始能使国君易地而处,尝一尝君臣之间的滋味,是“正君臣”。又祭祀的祝词说明儿女之孝事父母;而嘏词则说父母之爱护儿女,是“笃父子”。又,正祭之后,主人洗盏奉敬长兄弟众兄弟,而兄弟亦顺序回敬,是“睦兄弟”。又,祭毕,分食祭品,从上至下的人无不得食,是“齐上下”。又,举祭时,必夫妇躬亲,然而主人在阼而夫人在房,是“各得其所”。其余可参阅《祭统》。
今译
因为事事皆从其朔,所以祭祀时,玄酒反而在室,醴和在户,齐醍在堂,而清酒居堂下。同时要陈列供祭的牺牲,齐备鼎俎,安排琴瑟管磬钟鼓,缮写祝词嘏词,用以迎接上神和先祖的降临。而且要在祭祀进行中,辨正君臣的意义,增厚父子的恩情,和睦手足的情谊,沟通上下的声气,而主人主妇各有自己应处的地位。这样的祭祀,则可称为承受了上天的福祉。
作其祝号1,玄酒以祭,荐其血毛2,腥其俎,孰其殽3,与其越席,疏布以幂4,衣其浣帛,醴以献,荐其燔炙5,君与夫人交献,以嘉魂魄,是谓合莫6。然后退而合亨,体其犬豕牛羊7,实其簠簋笾豆铏羹。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谓大祥8。此礼之大成也。
今注
1 祝号,祝词中特别加美的名称,例如称神为“皇天上帝”,称鬼为“皇祖”,称地祇为“后土”,称牛为“一元大武”,称稷为“明粢”,称币为“量币”之类(参阅《曲礼》)。
2 此谓降神之后,杀牲,祝以其血毛告于室。
3 腥其俎,谓祭祀时以“俎盛生肉进于尸”。孰其殽,谓荐熟食,以骨体入汤稍煮,进于尸。
4 越席,翦蒲织成的草席。疏布,粗麻布。幂,覆盖。
5 荐其燔炙,是制祭时。燔,指烤肉。炙,指烤肝。
6 嘉,是使之快乐的意思。以嘉魂魄,犹言以娱魂魄。合莫,“莫”指冥漠世界。祭祀祷告,精神与幽冥相通,是为“合莫”。
7 “然后退而合亨”以下,孔颖达说是行馈食之礼。合亨者,是把前面献尸用的一些半生不熟的牲体合起烹煮。“体”是把牲体按其肥瘠分别割开,肥的作为“上俎”,瘦的作为“下俎”,依参加祭礼者身份的尊卑分配。“犬豕牛羊”,是说或为犬或为豕,或为牛羊。因为大祭小祭,用牲不同。大牢之祭有牛羊豕,少牢用羊豕,特祭只有一豕,再次则用一犬。
8 祝以孝告,嘏以慈告,二者皆指祝嘏之辞。载于《仪礼·少牢馈食礼》,可参阅。大祥,是大善的意思。
今译
作起祝词的名号,设置玄酒以祭神,接着进献刚宰的牲血和毛,再进献生肉之俎,再进献半熟的牲体。行礼时,主人主妇皆要亲践蒲席,端着用粗麻布覆盖的酒樽,穿着新染的绸衣,既献醴酒,又献酒;既进烤肉,又进烤肝。主人先献,主妇次献,一前一后,献了又献,使得祖先的灵魂十分愉快,这叫作人神交通。正祭已毕,然后把半生不熟的牲体合在一起烹煮,再区别犬豕或牛羊的肥瘦,盛入大盘小碗中以分敬参加祭礼的宾客兄弟们。祝词写着“孝子孝孙”,嘏词说是“祝福孝子孝孙平安如意”,这才是大吉大祥,亦是礼之最圆满的一种情形。
孔子曰:於呼哀哉!我观周道,幽厉伤之1,吾舍鲁何适矣!鲁之郊禘,非礼也2,周公其衰矣!杞之郊也禹也,宋之郊也契也3,是天子之事守也。故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
今注
1 此言幽王厉王败坏了周家礼法。
2 郊者,天子代表天下万民以祭天;禘者,嫡系子孙代表全族以祭始祖。鲁乃诸侯,又非宗子,依礼不得举行“郊”“禘”。但儒者多鲁人,历来为此事辩护者多。本篇或出于齐人之手,故所言较公正,今据本文。
3 王夫之云:此言“郊也”指郊礼;言“禹也”“契也”,指禘礼。禹契是夏杞与殷宋之人的始祖。
今译
孔子说:真是可悲啊!我考察周代的制度,自厉王、幽王以来差不多全破坏了。目前,除了鲁国,几乎再也找不到了。然而,鲁国举行的郊天禘祖之礼,亦是极不适当的。想起制礼的周公后裔竟做出这些事来,更显见周道衰微了!杞国人之郊天祭禹和宋国人的郊天祭契,那都是天子分内事。因为天子才可以祭天地,而诸侯只许祭祀自己国土内的社稷之神。
祝嘏莫敢易其常古,是谓大假1。祝嘏辞说,藏于宗祝巫史,非礼也,是谓幽国2。斝及尸君,非礼也,是谓僭君3。冕弁兵革藏于私家,非礼也,是谓胁君。大夫具官,祭器不假4,声乐皆具,非礼也,是谓乱国。故仕于公曰臣,仕于家曰仆。三年之丧,与新有昏者,期不使5。以衰裳入朝,与家仆杂居齐齿,非礼也,是谓君与臣同国。故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诸侯有国以处其子孙,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故天子适诸侯,必舍其祖庙,而不以礼籍入6,是谓天子坏法乱纪。诸侯非问疾吊丧而入诸臣之家,是谓君臣为谑。
今注
1 自这一节以下,前人皆视为孔子杂评诸多失礼之事,故而长叹“呜呼哀哉”。大假,《孔子家语》写作“大嘉”。按:《大雅·假乐》之诗,《中庸》引作“嘉乐”,是嘉假通用。旧说或以“假”为“大”,或以“假”为“至”,或以“假”为“福”“乐”。今从后者。
2 幽国,谓幽暗不明之国。因祝嘏辞说本是主人和神明互相说话,倘由祝史等人代笔,则是不诚不敬。孝文帝云:“吾闻祠官祝釐,皆归福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见《史记·孝文本纪》)盖有同感。
3 郑玄说:斝都是先代王者用的酒器,极为贵重。后代诸侯竟用以献尸,大是僭拟天子了。
4 具官,指各种执事皆备。祭器不假,此言没有田禄的大夫,大抵是“支子”,本不该制备祭器,用时须向宗子假借。
5 此二语倘非他处错简在此,当为下文“以衰裳入朝”及“与家仆杂居齐齿”的旁注。因为父母之丧,三年不从政,故不得以衰裳入朝。新有婚者期不使,故不得与家仆杂居齐齿。齐齿,就是没上没下。
6 礼籍,指太史所执掌的典章礼簿,记载其国忌讳恶者。
今译
祝词嘏词皆有一定程式而不敢更改其古制例程,这称为“大嘉”。至于祝词嘏词不藏于宗庙而藏于宗祝巫史之家,这便失礼了,这可叫作暗昧之国。玉盏玉斝,都是先王的重器,诸侯用以献尸,这亦失礼,可叫作僭拟王者。冕弁是国君的礼服,兵革是国君的武卫,倘藏于大夫之家,亦是不合礼的,可叫作威胁主上。没有封地的大夫竟用许多执事官员,祭器且能自备,又有全套声乐,这亦是不合礼的,叫作败乱之国。为国君服务的叫作“臣”,为大夫服务的叫作“仆”。遇到父母之丧,要停职三年,倘是新婚,则给假一年。若使在那期间,披麻戴孝进入公庭,或是仍和家仆杂居一起,不分长幼,这亦是失礼的,那就像公庭就是他的家,可叫作君臣共国了。所以天子有田,诸侯有国,大夫有采邑以安置其子孙,这叫作制度。所以天子到诸侯的国内必止舍于诸侯的祖庙,但于止舍时必依礼典的规定而进入,如其不然,则是天子坏法乱纪。诸侯倘非问疾吊丧,不可胡乱到诸臣家里,如其不然,则是君臣相戏。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1,考制度,别仁义2,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3。刑肃而俗敝,则法无常。法无常,而礼无列4。礼无列,则士不事也。刑肃而俗敝,则民弗归也,是谓疵国。
今注
1 傧,接待宾客。
2 亲其所亲为仁,尊其所尊为义。此言人与人的关系中有亲有尊,皆形见于礼。
3 大臣倍,倍是背叛。小臣窃,窃是盗取。
4 法无常,是朝令夕改。礼无列,是秩序紊乱。
今译
由是说来,礼应为元首所执以治国的把柄。有了它才能判别是非,洞察幽隐。有了它才能接待神祇,孝敬祖先。有了它才能划分等级,规定程式。有了它才能建立伦常,区别尊亲。总之,礼是用来经理政事巩固君权的东西。所以,政事施行不得其道,则君权亦发生动摇了。君权发生了动摇,则大臣们将背叛,小臣们将乘机偷窃。到那时,尽管有严刑峻法来管束他们,然而他们反将利用刑罚的缝隙来取巧作恶,形成了整个贪婪无耻的风气。因为法令顾此失彼,所以要时时变更。法令时时变更,则礼节便亦随着纷乱。礼节纷乱则士大夫将无所措手足,更加以刑罚严急,风气败坏,则人民皆离心离德了。这样的国,可叫作病疵之国。
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是故夫政:必本于天,殽以降命1。命降于社之谓殽地2,降于祖庙之谓仁义3,降于山川之谓兴作4,降于五祀之谓制度5。此圣人所以藏身之固也。故圣人参于天地,并于鬼神,以治政也。处其所存,礼之序也6;玩其所乐,民之治也。故天生时而地生财,人其父生而师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于无过之地也。
今注
1 殽以降命,仿效自然以制礼。
2 孔颖达云:指其神,谓之社;指其形,谓之地。降于社,亦即赋形于地,地有高下的差等,故殽地亦即言礼有差等。
3 祖庙中有亲尊的差等,父母为亲,然而不尊;太祖高祖甚尊,但以年世久远,于己不亲。亲出于“仁”而尊以“义”立。故祖庙之礼含有仁义。
4 兴作,就是建设,为生活资源所在。
5 五祀,为宫室之神,五时所祀者不同,乃生制度。
6 存,体察。
今译
政治行为是一国元首托身之处,而元首的人格表现亦即是那政治的表现。所以,政治的原理必本于天理,仿效那天理来制定律法。律法的条理应用于地上,这叫作效用;应用于祖庙中,叫作仁义;应用于山川,叫作建设;应用于顺时周运,叫作制度。条理愈清楚而缜密,则元首所托身的地位便愈稳固。因此,圣人合同天地而为三,与鬼神并立而为两,以管理众人之事。处理其体察之所得者,则是礼的秩序。鼓励其期望所及者,则是人民的幸福。所以天上有四时,地上有资财,而人的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但其智识才能则得自老师。上有天时,下有地利,既有其身,又有其智,做元首的不过是结合此四者使其运用得当而已。所以做元首的,应站在最适当的地位,顺天时地利人情以化成天下。
故君者所明也1,非明人者也。君者所养也,非养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2。故君明人则有过,养人则不足,事人则失位。故百姓则君以自治也,养君以自安也,事君以自显也。故礼达而分定,人皆爱其死而患其生3。故用人之知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义,大夫死宗庙谓之变4。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今注
1 明,郑玄说是“尊崇”的意思。陈澔云:上下文之“明”,皆当作“则”字,是“取则”“仿效”的意思。今从后说。
2 事,服役。
3 旧说皆照字面直解,迂曲而不通。今按:爱,是“吝惜”的意思;“患其生”之“患”字,本当作“串”,串即“贯”字,“贯”“惯”古通用。
4 变,郑玄读为“辩”,“辩”是正当的意思。
今译
所以作为国君,必须为人人所仰慕仿效,而不是仰慕仿效别人;必须为人人所乐意供养,而不是供养别人;必须为人人所甘心服侍,而不是服侍别人。如果国君仿效别人,就不免有所偏差;供养别人,则不免有所不足;服侍别人,则要失去自己的地位。反之,百姓则要仿效国君来改善自己的行为,供养国君来安定自己的生活,服侍国君来显扬自己的身份。像这样的礼,普及于天下而天下人皆明白自己的职分,使得社会组织完整,人人生活安定,因而人们将习惯于安定幸福的生活而吝惜其死亡。国君要重用人们的智慧,但必须摒弃其诈伪的成分;重用人们的勇气,但必须摒弃其感情冲动;重用人们的仁心,但必须摒弃其贪婪的成分。国家有了外患,国君必与其国土共存亡,这是理所当然;而分掌国家政事的大夫们,为其责任而死,亦是应该的。所以老话说:圣人能把天下当作自己的家,把天下人看作自己一样,并不是主观臆想,而是凭着了解人情,洞晓义理,明白人利,熟知人患,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何谓人情1?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2,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今注
1 自“何谓人情”至“舍礼何以治之”,盖申言前文“知其情,辟其义,明其利,达其患”。
2 听,是“服从”的意思。《左传·昭公二十六年》云“君令臣恭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与此大体相同。
今译
要说什么是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种不学就会的感情,统称人情。要说什么是人义?为父须慈,为子须孝,为兄须良,为弟须悌,为夫者须义,为妇者须服从,为长者须体恤下情,为幼者须听从教训,加以为君须仁,为臣必忠,这十种便是人义。此外,彼此讲究信用,维持和睦,这叫作人利。至于彼此争夺相杀,则是人患。所以,圣人要协调七情,建立十义,讲信修睦,崇尚谦让,摒弃争夺。要达到这些目的,除开礼教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饮食男女之事,是人类最基本的欲望;而死亡贫苦,则又是人类最害怕的事体。前者是人所极力追求的,后者是人所极力避免的,这种爱好与嫌恶,可说是心理上两大强烈的志向。然而人们为着种种原因而隐藏其志向,使别人无从捉摸;爱好和嫌恶皆密藏在心里而不表现于形貌上,现在要使它整个表露出来,好像除了用礼亦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1。故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2。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3。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五行之动,迭相竭也4。五行四时十二月,还相为本也。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5。五色六章十二衣6,还相为质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今注
1 五行之秀气也,按《孔子家语·礼运》,此句无“气也”二字。《文心雕龙·原道》引,亦无“气”字。五行,金木水火土。此言物体的构造具有五种元素。秀,是最杰出的。
2 窍,郑玄说是“孔穴”,但《孔子家语》此字作“载”。
3 和而后月生也,据郑注,“和”字之上当脱一“气”字。气和而后月生,“气”指节气中气。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气”。一气为三个五日。下文云“三五而盈,三五而阙”。节气和乃见初月,中气和乃见满月。
4 竭,郑玄说是互相负戴。王念孙云:“竭”借作“揭”字,犹如春之为木而负戴有水,夏之为火而负戴有木。亦即五行的交替,是渐进的。木已生长而水犹未消灭,须至木最旺之时,水始全消。但水始消而火又从而生长。故火虽已长而木犹未消,直至火最旺之时,木始全消,但同时土又随而生长。其余皆如此类推,是为“相揭”的关系。
5 江永云:此“质”字与下文重复,《五经算术》引此作“滑”字。王引之云:滑为六和之一。此言“旋相为滑”,犹上文之“还相为宫”,宫为五音之一。孔颖达云:酸苦辛咸,益以滑甘,是为六和。今按:倘以此为“六和”,则不免与“五味”重复。姑存其说。
6 六章,郑玄云:天玄、地黄、春青、夏赤、秋白、冬黑,合称六章。今按:以此为“六章”,又不免与“五色”相重复。唯本篇所言,与《月令》之设计关系密切。《月令》即是分配五行五声五味五色于四时十二月,每时各有所主,但除十二月各应“十二律”之外,而“十二食”“十二衣”皆无详细之记载。又,自正月“大蔟”迄于十二月“大吕”,其间兼用六律六吕,今此但言“六律”;又,章服所绘者,自日月星辰迄于粉米黼黻,其数亦为十二,今此亦但言“六章”,其意殊不可解。姑依旧说。
今译
所以,人是感于天地之德、阴阳二气交合、形体和精气结合、吸收五行之精华而生。所以,天持阳气,垂示日月星辰的光芒;地持阴气,借山河为孔穴而吞吐呼吸。五行分布于四季,四季顺序分明,日行循轨,月亮才会按时出现。每月有十五日,月亮由残缺而渐趋于圆满;另十五日又由圆满渐趋于残缺。五行的运转,此去彼来,轮流为主。五行四季十二月,依次交替为本始。五声六律十二管,五味六和十二食,五色六章十二衣,亦须轮流为主。所以说,人是天地的心灵,是由五行构成的万物之首,是一种会讲求口味、辨别声音、服用彩色的动物。
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1,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2,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以天地为本,故物可举也。以阴阳为端,故情可睹也。以四时为柄,故事可劝也。以日星为纪,故事可列也。月以为量,故功有艺也3。鬼神以为徒,故事有守也。五行以为质,故事可复也。礼义以为器,故事行有考也。人情以为田,故人以为奥也4。四灵以为畜,故饮食有由也。
今注
1 阴阳为端四时为柄,是以阴阳四时为总纲。
2 量,是区分。根据日躔星中以区别各个月份。
3 艺,胡邦衡说是“极”的意思,亦即程限。
4 郑玄云:奥是主。孔颖达云:“人”指圣人。
今译
为着人本于自然而生,所以圣人之制作律法,必以天地为根据,阴阳为大端,四时为总纲,太阳和星的位置为规律,月份为分限,鬼神为伴侣,五行为性质,礼义为工具,人情为工作的对象,四灵为家畜。以天地为本,所以能包罗万物。以阴阳为端,所以相反的情形可见。以四时为柄,所以能随时作业。以日星为纪,所以凡事有条理。月以为量,所以工作有程限。鬼神以为徒,所以不敢失职。五行以为质,所以工作有轮替。礼义以为器,所以行为有标准。人情以为田,所以有主要的对象。四灵以为畜,所以饮食有所取财。
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1。故龙以为畜,故鱼鲔不淰2。凤以为畜,故鸟不獝3。麟以为畜,故兽不狘4。龟以为畜,故人情不失5。故先王秉蓍龟,列祭祀,瘗缯6,宣祝嘏辞说,设制度,故国有礼,官有御,事有职7,礼有序。
今注
1 四灵,为诸类动物的代表。走兽类(毛)以麟为长,飞鸟类(羽)以凤为长,介壳类(介)以龟为长,鳞甲类(鳞)以龙为长。《月令》以此配于四时四方,可参阅。
2 鲔,鲟鱼之属。鱼鲔,此处泛指大鱼小鱼。淰,旧说为惊骇闪动的样子。郭嵩焘云:淰之本义为泥淖。此言不至潜伏泥淖之下。今从此说。
3 獝,惊骇乱飞的样子。
4 狘,惊骇窜走的样子。
5 此言龟可预卜而知人情。
6 郑玄说:瘗缯就是瘗帛以降神,为祭祀地祇之礼。按:“缯”字,或写作“赠”,掩埋币帛以为赠。
7 御,执行。职,业务范围。
今译
什么叫作四灵?麟凤龟龙,这是毛类羽类介类鳞类诸动物的代表,叫作四灵。所以畜养了龙,则大鱼小鱼便有所统率而不入泥淖。同样的道理,畜养了凤与麟,则鸟兽亦不至于乱飞乱窜。畜养灵龟,可以预卜人情的真伪而不至错误。所以,先世王者秉着卜筮用的蓍龟,安排鬼神的祭祀,埋赠礼品,宣扬祝嘏辞说,订立制度,于是国有礼俗,官有执掌,事有范围,礼有秩序。
故先王患礼之不达于下也,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1,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2,祖庙所以本仁也3,山川所以傧鬼神也4,五祀所以本事也。故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5,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6。故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焉,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7,礼行于祖庙而孝慈服焉,礼行于五祀而正法则焉。故自郊社祖庙山川五祀,义之修而礼之藏也。
今注
1 祀于南郊,定阳位也。此申释前文“天秉阳”之意。
2 地秉阴,载于山川,为物资所自出,故曰列地利。
3 “本仁”下当脱一“义”字。前文“降于祖庙之谓仁义”,下文“行于祖庙而孝慈服焉”,仁义孝慈并举,可证。“仁义”言亲及尊的关系差等,见前注。
4 傧鬼神,是以神道设教。明则有礼乐,可以匡导行为;幽则有鬼神,可以警惕人心。
5 瞽,指乐师。侑,是辅弼,主规谏。
6 正,即前文“以正用之”。
7 百货可极,是百物皆尽其用。
今译
先世王者忧虑到礼之不能普及于天下,所以祭祀上帝于南郊,明定天的阳位。阳为生命的源泉,定此阳位,则使人了解礼之本在于持续生命。次之,祭地于国,有土者皆有此祭,使人了解持续生命所需之物资的来源。次之,祖庙的祭祀是凭亲亲尊尊的原理,使人了解人伦关系所根据的事实。次之祭祀山川以接待鬼神,使人了解冥冥之中实有监察者在。次之祭祀门户井行中霤,使人了解生活项目及其制度。这一切皆以礼行之,所以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彼此分工合作,而王者跟前则有掌理神事的巫,背后则有记载人事的史,乐师和谏官分守左右,王者居中央不以感情用事,只保持其最纯正的态度为万民的模范。像这样,礼行于郊,则天上众神便会承担起各自的职责了;礼行于社,则所有地上的物资都得供献其可用的效能了;礼行于祖庙,则亲亲尊尊的关系都得竭其相爱的情谊了;礼行于五祀,则一切生活项目规则都得其正确的标准了。所以祭祀郊、社、祖庙、山川、五祀,要晓得这许多仪式所内含的意义,而礼就寄托在那意义上。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1,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2。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3,其居人也曰养4,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
今注
1 旧说“大一”为天地未分以前之元气。今按:本篇前后皆言“礼本于天”,或礼以天地为本,此处复于天地之上增入“大一”,则为其形而上的原理。此原理之运用,有“分”“转”“变”“列”等不同,而亦现为“天地”“阴阳”“四时”“鬼神”等不同的事体。
2 其官于天也,郑玄说:官是效法。谓其所降者(曰命)是效法于天。
3 分艺,分际的意思。
4 郑玄说:“养”字当为“义”。“义”属于理性的知解行为。《荀子·礼论》以礼为“养”,养是供给人类生活。今依前说。
今译
因此,礼必定源出于太一,太一一分为二,在上者为天,在下者为地,天又转变为阳,地又转变为阴,阳气转变为春夏,阴气转变为秋冬。于是有了四季,于是有了鬼神。圣人制礼,都据此来颁发政令,这是取法于天的。礼一定源出于太一和天,其次效法于地,其次效法五祀,其次效法四时,而且合乎每月行令的规则。礼在人事上也叫作义,具体表现为财货与劳力、恭敬与谦让。这精神和物质的条件并用于饮礼、食礼、冠礼、婚礼、丧礼、祭礼、射礼、御礼,以及朝觐、聘问等行为上。
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1。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2。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3。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4,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故礼之于人也,犹酒之有糵也5,君子以厚,小人以薄。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6,播乐以安之7。
今注
1 “肌肤之会”“筋骸之束”都是譬喻语,说明人类社会的关系全靠有礼来维系,始不至于散乱。
2 养生、送死、事鬼神,是人类生活行为之三大项目。
3 窦,孔穴,用以疏通者。
4 已,废止。
5 糵,酒曲,此言有礼能使人情醇厚。
6 礼出于理性的行为,严肃而讲究秩序,故须本于爱心以联络,使不至于离异。
7 依据后文此句之下似脱“明顺以达之”。
今译
所谓“礼义”者,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最基本的特征。人类就靠有礼义然后能讲信修睦,使君臣父子长幼贤愚诸色人等能团结在一起生活着,如“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一样。人们把礼作为养生送死和敬事鬼神的头等大事,把礼作为贯彻天理、理顺人情的重要渠道。所以,唯有圣人知道礼是不可废止的。至于坏国、破家、身败名裂的人,则是由于他们先毁灭了礼。因此,还可以说:礼之于人,就像酿酒用的曲糵。君子求其醇厚,当然要加意于礼;小人薄劣,则不讲礼了。所以,古代圣王要认清理性的根本、礼仪的秩序,用以培育人情。因此,“人情”有如圣王所耕种的土地,用礼为工具以耕之,用义理为种子以种之,用讲解教学以耨之,用仁爱为动机以联络之,用美乐的活动使人人能习惯于理性的行为。
故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义者艺之分1,仁之节也2。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仁者,义之本也,顺之体也,得之者尊。故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为礼不本于义,犹耕而弗种也。为义而不讲之以学,犹种而弗耨也。讲之于学而不合之以仁,犹耨而弗获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乐,犹获而弗食也。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3。
今注
1 郑玄云:艺,犹“才”字的意思,指天生的才能。
2 节,亲疏厚薄的节次。儒者言爱有差等,故并言“仁之节”,“仁有数”(见《表记》)。
3 顺,为行礼之终极。犹,不仅使人习惯于理性的行为,甚至能做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地步。
今译
所以礼者,可说是理性的果实。凡是比照理性的法则而与之相契合的行为方式,虽则那种方式在前世还没有,但亦可以依据理性的法则来创造。理性是人类天赋的才分,讲究仁心的节次,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便无人能与之抗争。至于仁心,一面是理性的根据地,一面又是顺达天理人情的具体表现,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则无人不敬服。所以,统治国家而不用礼,就像没有农具而耕田。制礼而不含有意义,就像耕了田而没有播种。虽含有意义而不常加以说明,就像播了种而不去耨草。虽说明其意义而不合于仁爱,就像耨过草而不去收获。合以仁爱而没有置酒备乐犒劳农夫,就像收成了而不去享受其成果。做到了置酒备乐犒劳农夫而不能表现得娴熟自然,则又像享受成果还得不到健康。
四体既正,肤革充盈,人之肥也1。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2,官职相序,君臣相正3,国之肥也。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4。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5,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大顺者,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故事大积焉而不苑6,并行而不缪,细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此顺之至也。故明于顺,然后能守危也7。
今注
1 人之肥,犹言一身之肥。
2 廉,方直。
3 相正,互相勉励匡导。
4 御,推行者。此言以“乐”推行德政。
5 考,成效。成效之有无必信。
6 苑,郁滞。
7 危,许慎云:在高而惧。
今译
四肢既已正常而皮肤又复丰满,这是个健康的身体。父子亲厚,兄弟和睦,夫妇相爱,这是个健康的家庭。大官们奉公守法,小官们方正廉洁,百官各守其职而又分工合作,君臣能互相勉励匡正,这是个健康的国度。天子以其德行为车,以音乐为驾车者。诸侯之间皆以礼让相交往,大夫们按照法度排列次序,士人们以信用讲成效,百姓们以睦邻为原则共生活,这是个健康的世界。这可称为大顺。大顺才是养生、送死、事鬼神的正常道理。因此,虽万事丛叠亦不至于郁滞,两事并行亦不至于彼此互错,而微末的小事亦不至于有闪失。尽管深奥,却都可以通而达之;尽管茂密,却都可以找出条理。既互相关联又彼此独立,循规运动而不互相排斥。这才是顺之极致。所以了解“顺”的意义,然后能守高位而不恐惧。
故礼之不同也,不丰也,不杀也,所以持情而合危也1。故圣王所以顺,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2。用水火金木,饮食必时3。合男女,颁爵位,必当年德4。用民必顺。故无水旱昆虫之灾,民无凶饥妖孽之疾5。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6。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棷7,龟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则是无故,先王能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故,此顺之实也。
今注
1 不同、不丰、不杀,皆依天理人情而定制,故可维持其情而安其危。
2 敝,劳困。
3 用水火木金,饮食必时,此为五行家之遗说,其详见于《管子·幼官》。《月令》犹存其端绪。
4 年德,年龄相当可合男女,德行相称可颁爵位。
5 衣服歌谣草木之怪曰“妖”,禽兽虫蝗之怪曰“孽”。其详见于《汉书·五行志》。
6 以上三“爱”字皆作“吝惜”讲。
7 棷,借作“薮”,指湖泊地带。
今译
礼的最大特点就是讲究区别,该少的不能增加,该多的不能减少,只有这样,才能维系人情,和合上下,而各安其位。因此,先代王者之制礼,必据于地利、天时、人情。据于地利,所以不使居于河川地带的人过着山地的生活,亦不使居住山地的人过着河川地带的生活,唯其如此,才不致使人们的生活感到困难。再据以天时来说:春夏秋冬,使用的水、火、木料和金属,皆有不同;而饮食的品物和口味,亦皆自有别异。再就人情来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功者赏以爵,贤能者居以位。所以年龄与德行,又是合和男女、安置人才的条件。因为用人能顺应于地利天时人情的条件,自然会凡事顺利,不至于发生水旱昆虫之灾、凶饥妖孽之疾。因此,天不爱惜其道,地不爱惜其宝,人不爱惜其智能了。于是,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山地里时常出宝器和车辆,河水中竟发现龙马驮来河图洛书等神秘的东西。而且凤凰来仪,麒麟亦在郊野,龟供奉在宫里,龙豢养在池中。至于其他的鸟兽亦与人类平安相处,它们的卵和胎,到处都可让人俯瞰。像这样的世界,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先王能修礼以表达天理人情,又极忠实地表达其顺应天理人情。而太平盛世亦即是顺应天理人情的结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