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道善行

谦德

虞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

夏禹在帝舜时,帝欲逊以位,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

汉文帝为代王,时大臣既诛诸吕,欲立之,议曰:大王高帝长子,宜为高帝嗣,愿即天子位。王曰:奉高帝,宗庙,重事也。寡人不佞,不足以称。群臣皆伏固请。王西向让者三,南向让者再,遂即天子位。

黄十四年冬,诏曰:先王远施不求其报,望祀不祈其福,右贤左戚,先民后已,至明之极也。今吾闻祠官祝厘,皆归福于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其令祠官致敬,无有所祈。

光武即位,祝曰: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群下百辟不谋同辞,秀犹固辞,至再至三,佥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于是建元,大赦天下。中元元年六月辛卯,京师醴泉涌出,又有赤草生于水涯。郡国频上甘露,群臣奏言:地祇灵应,而朱草萌生。宣帝每有嘉瑞,辄以攺元、神爵、五凤、甘露、黄龙列为年纪。盖以感致神祇,表彰德信,是以化致升平,称为中兴。今天下清宁,灵物乃降,陛下情存损抑,推而不居,岂可使祥符显庆,波而无闻。宜令太史撰集,以传来世。帝不纳。常自谦无德,每郡国所上,辄抑而不当,故史官罕得记焉。明帝永平六年春二月,王雒山宝鼎出。帝曰:祥瑞之降,以应有德,方今政化多僻,何以致兹?先帝诏书,禁人上事言圣,而间者章奏颇多浮词,自今若有过称虚誉,尚书皆宜抑而不省,示不为谄子蚩也。

唐太宗时,秘书监虞世南上圣德论,帝赐手诏,称: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朕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使后世笑卿也。

玄宗御制戒言六篇,以示诸王,盖明君臣父子之义,斋祭稼穑之事。忠王玙等上表,请宣付史官,及示百僚,许之。宰臣李林甫等奏曰:臣等伏以圣谟垂训,辉映千古,颁示朝廷,未及天下,兼望宣布中外。帝手诏谓曰:周公圣人,摄行王政,戒伯禽曰:无以鲁国骄人。朕方圣虽惭,岂忘戒子?所示庭训,何足以宣布中外耶?后唐明宗登极之,年逾六十,每夕于宫中焚香祝天曰:某胡人因乱,为众所推,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

宋英宗居父濮安懿王丧,时仁宗以储位未建,起复知宗正寺,固辞不拜。既终丧,帝复起之,犹力辞。韩琦言于帝曰:宗正之命初出,外人皆知,必为皇子,不若遂正甚名。帝从之,召翰林学士王圭草诏。诏下,复称疾固辞。司马光言于帝曰:皇子辞不赀之富,至于旬月,甚贤于人远矣。然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愿以臣子大义责之,宜必入。帝从之,遂受命。将入宫,戒其舍人曰:谨守吾舍,上有适嗣,吾归矣。因肩舆赴召,行李萧然,唯书数厨而巳。中外相贺。既为皇子,慎静恭默,无所猷为,而天下阴知甚圣德。及仁宗崩,遗诏令嗣位,惊曰曙。不敢为,因反走。韩琦等共掖留之,乃即位。

元仁宗当成宗晏驾时,自怀州入燕,诛安西王之党。诸王阔阔出等劝其早正大位。帝曰:王何为出此言?彼恶人潜结宫壸,搆乱我家,故诛之,岂欲觊望神器耶?怀宁王,吾兄也,大位当归之。帝初即位,平章政事李孟进曰:陛下御极,物价顿减,方知圣人神化之速,敢以为贺。帝蹙然曰:卿等能尽力赞𮖠,使兆民乂安,庶几天心克享。至于秋成,尚未敢必。今朕践阼,曾未逾月,宁有物价顿减之理?朕托卿甚重,兹言非所赖也。孟愧谢。

国朝洪武二年四月,淮安、宁国、镇江、扬州、台州府并泽州各献瑞麦,群臣皆贺。太祖皇帝曰:朕为民主,惟思修德致和,以契天地之心,使三光平,寒暑时,五榖熟,人民育,为国家之瑞,盖不以物为瑞也。昔尧、舜之世,不见祥瑞,曾何损于圣德?汉武帝获一角兽,产九茎芝,当时皆以为瑞,乃不能谦抑自损,抚辑民庶,以安区宇,好功生事,卒使国内空虚,民力困竭,后虽追悔,巳无及矣。其后神爵、甘露之侈,致山崩地震,而汉德于是乎衰。由此观之,嘉祥无征,而灾异有验,可不戒哉!五年六月癸卯,句容县民献嘉瓜,云同带而生。中书省臣率百官以进,礼部尚书陶凯奏曰:陛下临御,同带之爪产于句容。句容,陛下祖乡也,实为祯祥。盖由圣德和同,国家协庆,故双瓜连带之瑞,独见于此,以彰陛下保民爱物之仁,非偶然者。太祖皇帝曰:草木之瑞,如嘉禾、并莲、合欢、连理、两岐之麦、同带之瓜,皆是也。卿等以此归德。于朕,朕否德,不敢当之。纵使朕有德,天必不示以一物之祥,苟有过,必垂象以谴告,使我克谨其身,以保其民,不致于祸殃。且草木之祥,生于其土,亦维其土之人应之,于朕何预?若尽天地间时和岁丰,乃王者之祯也。十八年四月,五色云再见,礼部请率百官表贺。太祖皇帝谕之曰:天下康宁,人无灾害,祥瑞之应,固和气所召。昔舜有卿云之歌,在当时有元恺岳牧之贤,相与共致雍熙之治。朕德不逮,治化未臻,岂可逐以是受贺?前代帝王喜言祥瑞,臣下从而和之,往往不知省惧,以至灾异之来,不复能弭。盖夸侈之心生,则戎慎之志怠,故鲜克有终,可以为戒。

永乐元年十二月,太宗皇帝宴闲,顾问侍臣曰:今一岁又终,外间军民安否如何?对曰:陛下临御以来,所施无非仁政,今军民皆安,正太平无事之时。曰:太平岂易言。朕惟遵皇考成宪以为治,如得雨旸时若,年榖丰登,兵革不兴,兆民安乐,朝无奸邪,然后可为太平无事。

二年九月,周王啸来朝,且献驺虞,百僚称贺。太宗皇帝既罢朝,谓侍臣曰:适闻群臣言,不觉惕然。天下之大,如一夫有怨,岂得谓仁?一念不诚,岂能格天?朕方夙夜斯惧,何可便谓驺虞是天降祥于朕?侍臣曰:圣志如此,𫠦以上格天心。上曰:祥瑞之来,易令人骄,是以古之明主,皆遇祥自警,未尝因祥自怠。警怠者,国之安危繋焉。驺虞若果为祥,在朕更当加慎。十三年十一月,行在礼部尚书吕震奏:麻林国进麒麟将至,请于至日率群臣上表贺。太宗皇帝曰:往者翰林院言修五经四书性理大全,书成,欲上表进,朕则许之。盖帝王修齐治平之道具于此,有益世教,可以表进。麒麟有无,何所损益?遂已谨戒。虞舜𠡠天之命,惟时惟几。商成汤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有曰: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太戊时,亳有祥桑縠共生于朝,七日大拱。太戊惧,其相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君之政其有阙欤?君其修德。太戊修先王之政,明养老之礼,早朝晏退,问疾吊丧,三日而桑枯死。武丁祭汤之明日,有雉雊于鼎耳。武丁惧。祖已曰:王勿忧,先修政事。乃训于王曰:唯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𬴐,殷道复兴。周穆王嗣位,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列国卫武公年九十五,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毋谓我耄老而舍我,必恭恪于朝夕,以交戒我。于是作抑戒,使日诵是诗于甚侧以自警,故没也,谓之睿圣武公。汉明帝永平八年,因日食,诏群司极言无隐。于是在位者皆上封事,各言得失。帝览章,深自引咎曰:群僚所言,皆朕之过。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永览前戒,竦然兢惧,徒恐薄德,久而致怠耳。唐太宗贞观五年,诏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致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尢须兢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天下安危,系于朕身,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宋太宗遇灾知惧,过举能悔,是以民穷而不怨,兵罢而能戢也。高宗尝言:朕观古之人君,有嗜杀人者,盖不能养性,故多恣暴。大率知足便无事,贵为天子,谁能制之?若不知足,更为侈靡,未有不乱,如唐明皇是也。孝宗尝诏讲官萧燧等曰:每见陆贽论事,未尝不寒心,恐朕亦有德宗之失,卿等可条具之。国朝甲辰四月庚子,太祖谓徐达等曰:人之行事,固欲尽善,然一时智虑有未周,及既行之后,思之有未尽善,亟欲更之,巳无及矣。与其追悔于既往,曷若致谨于其初。大抵更涉世故则智明,父𩔶患难则虑周。近日纪纲法度,粗若有绪,其间有未尽善者,诸公宜执正论,亟为更张,庶几上下之间,各得其便。苟有不善,岂徒予之过,亦汝等之责也。太祖尝大宴群臣,宴罢,因谕之曰:朕本布衣,以有天下,实由天命。当群雄初起,𫠦在剽掠,生民惶惶,不保朝夕。朕见其所为非道,心常不然。既而与诸将渡江,驻兵太平,深思爱民安天下之道,自是十有余年,收揽英雄,征伐四克,赖诸将辅佐之功,尊居天位。念天下之广,生民之众,万几方殷,朕中夜寝不安枕,忧悬于心。御史中丞刘基对曰:往者四方未定,劳烦圣虑。今四海一家,宜少纾其忧。上曰:尧、舜圣人,处无为之世,尚犹忧之,矧德匪唐、虞,治非雍熙,天下之民方脱于创残,其得无忧乎?夫处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忧,处一国者当以一国为忧,处一家者当以一家为忧。且以一身与天下国家言之,一身小也。𫠦行。不谨,或至颠蹶;所养不谨,或生疢疾。况天下国家之重,岂可顷刻而忘儆戒哉!戒欲。

夏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遂疏仪狄,绝旨酒。商成汤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列国晋文公合诸侯而盟曰:吾闻国之昏,不由声色,必由奸利。好乐声色者,淫也;贪奸利者,惑也。夫淫惑之国,不亡必残。自今以来,无以美妄疑妻,无以邪乐妨正,无以奸情害公,无以货利示下。其有之者,是谓伐其根本,流其华叶。若此者,有患勿忧,有寇勿弭,不如言者,盟示之。楚庄王登强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汉文帝时,有献千里马者,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于是还其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来献。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帝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尝恐羞之,何以台为?当是时,后宫贱璘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雕琢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曼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音,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光武时,宋弘为大司空,尝燕见,御座屏风图画列女,帝数顾视之,弘正容曰: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帝即命撤去,笑谓弘曰:闻义则服。对曰:陛下进德,不胜其喜。

和帝时,南海献龙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险阻,死者相继。时临武长唐羌孙上书陈状,帝下诏曰:远国珍羞,本以荐宗庙苟。有伤害,岂爱人之本?其𠡠令大官后勿复受献。顺帝时,桂阳太守文砻献大珠,诏却之曰:海内颇有灾异,朝廷修政,犬官减膳,珍玩不御。而文砻不惟竭忠宣畅本朝,而远献大珠,以求幸媚,封以还之。唐太宗问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巳,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当谏其渐,若祸乱巳成,无所复谏矣。帝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且人主惟一心,攻之者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謟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辏,各求自售,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𫠦以难也。帝尝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𮙋者,与民同利故也。夫美丽珍奇,固人之𫠦欲,若纵之不巳,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材用巳具,鉴秦而止,王公巳下,宜体朕此意。玄宗诏焚锦绣珠玉于前殿,禁采珠玉及为刻镂器玩、珠绳帖𬘺服者。复废织锦坊。五代周太祖时,内出宝玉器数十,有茶笼、酒器及金银结镂宝装床几、饮食之具,碎之于殿庭,有一玉杯,累掷之不坏。枢密使王峻上请,帝笑而赐之,仍戒左右:今后凡有珍华悦目之物,不得入宫。宋太祖时,三司奏诸塲院主吏有羡余粟及万石、刍五万束以上者赏。太祖曰:为人臣者,以此济上之欲,然非倍取民租,私减军食,何以致之?自今勿复施行。太宗时,登州海岸林中尝有鹘自高丽一夕飞至,绝俊,号曰海东青。夏帅赵保中以献,帝曰:朕久罢游畋,尽放鹰犬,无𫠦事此。遂却之。仁宗一日晨兴,语曰:昨夕因不寐,甚饥,思食烧羊。侍臣曰:何不降旨取索?仁宗曰:禁中每有取索,外面遂以为例,恐自此逐夜宰杀,以备非时供应,则岁月之久,害物多矣。岂可不。忍一夕之馁,而启无穷之杀耶?元仁宗为皇太子时,詹事院臣启金州献瑟瑟。洞,请遣使采之。帝曰:𫠦宝惟贤,瑟瑟何用焉。若此者,后勿复闻。贾人有售美珠者,近侍以为言。帝曰:吾服御雅不喜饰以珠玑,生民膏血,不可轻耗。汝等当广进贤才,以恭俭爱人相规,不可以奢靡蠹财相导。言者惭而退。英宗初即位,有献七宝带者,因近臣以进,帝曰:朕登大位,不闻卿等荐贤,而为人进带,是以利诱朕也。其还之。

国朝甲辰三月,江西行省以陈友谅缕金床进,太祖皇帝观之,谓侍臣曰:此与孟昶七宝溺器何异?以一床工巧若此,其余可知。陈氏父子穷奢极靡,焉得不亡?即命毁之。侍臣曰:未富而骄,未贵而侈,此所以取败。太祖曰:既富岂可骄乎?既贵岂可侈乎?人有骄侈之心,虽富贵岂能保乎?处富贵者,正当扣奢侈,弘俭约,戒嗜欲以厌众心,况穷天下之技巧,以为一巳之奉乎?其致亡也宜矣。然此亦足以示戒,覆车之辙,不可蹈也。

洪武元年四月,命工画古孝行及身所経𩔶艰难起家战伐之事为图,以示子孙。谓侍臣曰:朕家本业农,祖父皆长者,世承忠厚,积善余庆,以及于朕。今图𬼘者,使后世观之,知王业艰难也。起居注詹同等顿首曰:陛下昭德垂训,莫此为切。太祖曰:富贵易骄,艰难易忽,父远易忘,后世子孙,生长深宫,惟见富贵习于奢侈,不知祖宗积累之难,故示之以此,使朝夕览观,庶有𫠦警也。十月,司天监进元主所制水精宫刻漏,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太祖皇帝览之,谓侍臣曰:废万几之务,而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使移此心以治天下,岂至灭亡?命左右碎之。

五伦书卷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