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上

元年,春,王正月,

不书即位,内无所承,上不请命也。或曰:庄公嫡长,其为储副明矣。虽内无所承,上不请命,独不可以享国而书即位乎?曰:诸侯之嫡子必誓于王,庄虽嫡长而未誓,安得为国储君副称世子也?夫为世子必誓于王,为诸侯可以内无所承,上不请命,擅有其国,即诸侯之位耶?春秋绌而不书,父子君臣之大伦正矣。三月,夫人孙于齐。

夫人,文姜也。桓公之弑,姜氏与焉,为鲁臣子者,义不共戴天矣。嗣君,夫人所出也,恩如之何?徇私情则害天下之大义,举王法则伤母子之至恩,此国论之难断者也。经书夫人孙于齐,而恩义之轻重审矣。梁人有继母杀其父者,而其子杀之,有司欲当以大逆,孔季彦曰:文姜与弑鲁桓,春秋去其姜氏,传谓绝不为亲,礼也。夫绝不为亲,即凡人耳。方诸古义,宜以非司寇而擅杀当之,不得以逆论也。人以为允,故通于春秋,然后能权天下之事矣。孙者,顺让之词,使若不为人子所逐,以全恩也。哀姜去而弗返,文姜即归于鲁,例以孙书,何也?与闻弑桓之罪巳极,有如去而弗返,深绝之也。然则恩轻而义重矣。河广之诗,其词何取?而圣人录于国风者,明宋襄公之重本,亦此义也,其垂训远矣。夏,单伯逆王姫。

单伯者,吾之命大夫也。逆王姫,使我为之主也。其不言如者,榖梁子以为义不可受于京师也。躬君弑于齐,使之主婚姻,与齐为礼,其义固不可受也。此明忘亲释怨,则无以立人道矣。

秋,筑王姫之馆于外。

鲁于王室为懿亲,其主王姫亦旧矣,馆于国中,必有常处,今特筑之于外者,榖梁子以为仇雠之人,非所以接婚姻也,衰麻非所以接弁冕也,知其不可,故特筑之于外也。筑之于外,得变之正乎?曰:不正,有三年之丧,天王于义不当,使之主有不戴天之雠,庄公于义不可为之主。筑之于外之为宜,不若辞而弗主之为正也,是以君子贵端本焉。或曰:天王有命,固不可辞。使单伯逆于京师,上得尊周之义,为之筑馆干外,下未失居丧之礼,奚为不可?曰:以常礼言之可也。今庄公有父之雠,方居苫块,此礼之大变也,而为之主婚,是废人伦,灭天理矣。春秋于此事,一书、再书、又再书者,其义以复雠为重,示天下后世,臣子不可忘君亲之意,故虽筑馆于外,不以为得礼而特书之也。

冬,十月,乙亥,陈侯林卒。

王使荣叔来锡桓公命。

啖助曰:不称天王,宠篡弑以渎三纲也。春秋书王,必称天,所履者天位也,所行者天道也,所赏者天命也,所刑者天讨也。今桓公弑君篡国,而王不能诛,反追命之,无天甚矣。桓无王,王无天,其失非小恶也,与葬成风,引为夫人、使妾并嫡无以异,故其文一施之。范宁乃以出居于郑、来聘、求车三事为证,而谓非义之所存,误矣。王姫归于齐,

鲁主王姫之嫁,旧矣,在他公时,常事不书,此独书者,以归于齐故也。逆于京师,筑馆于外,而不书归于齐,则无以见其罪之在也。书归于齐,而后忘亲释怨之罪著矣,春秋复雠之义明矣。齐师迁纪、郱、鄑、郚、

郱、鄑、郚者,纪三邑也。邑不言迁,迁不言师,其以师迁之者,见纪民犹足与守,而齐人强暴,用大众以迫之,为已属也。凡书迁者,自是而灭矣。春秋兴灭国,继绝世,则迁国邑者不再贬,而罪巳见矣。二年春,王二月,葬陈庄公。

夏,公子庆父帅师伐于余丘。

按:二传,于余丘,邾邑也。国而曰伐,此邑尔,其曰伐,何也?志庆父之得兵权也。庄公幼年即位,首以庆父主兵,卒致子般之祸于余丘,法不当书,圣人特书,以志乱之所由,为后戒也。鲁在春秋中见弑者三君,其贼未有不得鲁国之兵权者。公子翚再为主将,专会诸侯,不出隐公之命,仲遂擅兵两世,入耜伐邾,会师救郑,三军服其威令之日久矣。故翚弑隐公,而寪氏不能明其罪,庆父弑子般,而成季不能遏其恶,公子遂杀恶及视,而叔仲惠伯不能免其死,夫岂一朝一夕之故哉?春秋所书,为戒远矣。秋,七月,齐王姫卒。

内女嫁为诸侯妻,则书卒。王姫何以书?比内女为之服也。故檀弓曰:齐告王姫之丧,鲁庄公为之大功。或曰:由鲁嫁,故为之服姊妹之服。夫服,称情而为之节者也,庄公于齐王姫厚矣,如不共戴天之念何?此所谓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也。特卒王姫以著其罪。

冬,十有二月,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

妇人无外事,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今会齐侯于禚,是庄公不能防闲其母,失子道也。故赵匡曰:姜氏,齐侯之恶著矣,亦所以病公也。曰:子可以制母乎?夫死从子,通乎其下,况于国君?君者,人神之主,风教之本也。不能正家,如正国何?若庄公者,哀痛以思父,诫敬以事母,威刑以督下,车马仆从,莫不俟命。夫人徒往乎?夫人之往也,则公威命之不行,哀戚之不至尔。乙酉,宋公冯卒。三年春,王正月,溺会齐师伐卫。榖梁子曰:此公子溺也,其不称公子,何也?恶其会仇雠,伐同姓,故贬而名之也。有父之雠而释怨,其罪大矣,况与合党兴师伐人国乎?夏四月,葬宋庄公。五月,葬桓王。

左氏曰:缓也。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逾月,外姻至。王崩至,是盖七年矣。先儒或言天子不志葬,又以为不言葬者,常也。夫事孰有大于葬天子者,而可以不志乎?死生终始之际,人道之大变,岂以是为常事而不书也?

秋,纪季以酅入于齐。大夫不得用地,公子不当去国,盗地以下敌,弃君以避患,非人臣也。故春秋之义,私逃者必书奔,有罪者必加贬。今季不书奔,则非窃地也;不书名,则非贬也。诸侯兄弟贬则书名,宋辰、秦针之类是也;不贬则书字,蔡季、许叔之类是也。纪季所以不书奔者,有纪侯之命矣。所以不书名者,天下无道,强众相陵,天子不能正,方伯不能伐,屈已事齐,请后五庙,其亦不得巳而为之者,非其罪也,所以无贬乎?入云者,难词也。冬,公次于滑。榖梁子曰:次,止也,有畏也,欲救纪而不能也。春秋纪兵伐而书次,以次为善,救而书次,以次为讥。次于滑,讥之也。鲁纪有婚姻之好,当恤其患;于齐有父之雠,不共戴天。苟能救纪抑齐,一举而两善并矣。见义不为而有畏也,春秋之所恶,故书公次于滑以讥之也。或言夫子意在刺无王命,若讥其怯懦,则当褒其勇者,春秋乃鼓乱之书,为此言者误矣。易于谦之六五则曰利用侵伐,师之六四则曰左次无咎,进退勇怯,顾义如何尔,岂可专以勇为鼓乱而不与乎?四年,

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齐侯于祝丘。享者,两君之礼,所以训共俭也。两君相见,享于庙中,礼也。牺象不出门,嘉乐不野合,非两君相见,又去其国而享诸侯,甚矣。三月,纪伯姫卒。

夏,齐侯、陈侯、郑伯遇于垂。

苏辙曰:郑伯,子仪也。桓十五年书突出奔蔡,忽归于郑。是年九月,突入于栎。十七年,高渠弥弑忽,立子亹。十八年,齐襄公杀子亹,郑人立子仪。庄十四年,突使傅瑕弑子仪,而入则遇于垂者,子仪也。然则郑有二君可乎?春秋有一国而二君者,郑突与仪,卫衎与剽是也。突、衎始终为君,子仪君郑十有四年,剽君卫十有一年,皆能君者也,故春秋因其实而君之。然则孰与?曰:皆不与也。突之入,以篡,衎之出以恶仪,剽虽国人所立,而突、衎在焉,非所以为安也。故四人者,春秋莫适与也,皆不没其实耳。君子不幸而处于此,如子臧、季札可也,不如是,则乱不止。为此说者善矣。然而郑伯实厉公也,非子仪也。纪侯大去其国,凡、大阅、大雩、大搜,而谓之大者,讥其僭也。大无者,志仓廪之竭也。大去者,土地、人民、仪章器物悉委置之而不顾也。或曰:以争国为小而不为,以去国为大而为之者也。夫守天子之土疆,承先祖之祭祀,义莫重焉。委而去之,无贬欤?曰:有国家者,以义言之。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则当效死而勿去。以道言之,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亦可去而不守。于斯二者,顾所择如何尔。然则拟诸大王去邠之事,其可以无愧矣。曰:大王去邠,从之者如归市。纪侯去国,日以微灭,则何大王之可拟哉?故圣人与其不争而去,而不与其去而不存;与其不争而去,是以异于失地之君而不名,不与其去而不存,是故书叔姫归酅,而不录纪侯之卒,明其为君之末矣。

六月,乙丑,齐侯葬纪伯姫。葬纪伯姫,不称齐人而目其君者,见齐襄迫逐纪侯,使之去国,虽其夫人在殡而不及葬,然后襄公之罪著矣。或曰:葬之礼也,而以为著其罪,何也?弑鲁君,灭其婚姻之国,而葬其女,是犹加刃于人,以手抚之也,而可以为礼乎?斥言齐侯,贱之也。或曰:恶其诈也。如纪似礼,存季似义,葬伯姫似仁。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秋,七月。

冬,公及齐人狩于禚。榖梁子曰:

齐人者,齐侯也。其曰人?何也?卑公之敌,所以卑公也。何为卑公?不复雠而怨不释,刺释怨也。父母之雠,不共戴天;兄弟之雠,不与同国;九族之雠,不同乡党;朋友之雠,不同市朝。今庄公于齐侯不与共戴天,则无时焉可通也。而与之狩,是忘亲释怨,非人子矣。夫狩者,驰骋田猎,其为乐不主乎已,一为乾豆,其事上主乎宗庙。以为有人心者,宜于此焉变矣。故齐侯称人,而鲁公书及,以著其罪。五年春,王正月。

夏,夫人姜氏如齐

师。师者,众多之地。按齐诗载驱刺襄公,无礼义,盛其车服,疾驱于通道大都,与文姜淫之诗也。其三章曰: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彭彭者,多貌也。其四章曰: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儦儦者,众貌也。曰会曰享,犹为之名也。至是如齐师,羞恶之心忘矣。夫人之行,不可复制矣。春秋书此,以戒后世谨礼于微,虑患于早之意也。秋,郳黎来来朝。

郳,国也。黎来,名也。国何以名?夷狄之附庸也。中国附庸例书字,邾仪父、萧叔是也。夷狄附庸例书名,郳黎来、介葛卢是也。能修朝礼,故特书曰朝,其后王命以为小邾子,盖于此巳能自进于礼矣。

冬,公会齐人、宋人、陈人、蔡人伐卫。榖梁子曰:是齐侯、宋公也,其曰人,何也?人诸侯,所以人公也。其人公,何也?逆王命也。桓公十六年,卫侯朔出奔齐,经书其名者,以王命绝之也。又党有罪以纳之,故贬而称人。六年,春,王正月,王人子突救卫。

王人微者,子突其字也。以下士之微,超从大夫之例而书字者,褒救卫也。朔陷其兄,使至于死,罪固大矣。然其父所立,诸侯莫得而治也,王治其旧恶而废之可也,又藉诸侯之力,抗王命以入国,是故四国之君贬而称人,王人之微,嘉而书字。或曰:子突,王之子弟也。用兵大事,而委诸子弟,使无成功,故书人以讥之。必若此言,是春秋以成败论事而不计理也。使诸侯苟顾顺逆之理,子突虽微,自足以申王命矣。彼既肆行,莫之顾也,虽天子亲临,将有请从如祝聃者,况其下乎?子突不胜五国,使之得入也,其亦不幸焉尔矣。幸不幸,命也。守义循理者,法也。君子行法以俟命,故其褒贬如此。

夏六月,卫侯朔入于卫。秋,公至自伐卫。

入有二义:一难词也,一逆词也。朔藉诸侯之力,连五国之师,距王官之微者,以复归于卫,其势宜无难矣,而书入者,逆王命也。春秋大义,在于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而不拘大人世及之礼,虽以正取国,未之贵也,况杀其兄,又逆王命乎?故卫朔书名、书入,以著其恶,王人书字、书救,以著其善。外则诸侯书人,内则庄公书至,而春秋之情见矣。螟冬,齐人来归卫

俘。

俘者,二传以为宝。按商书称遂伐三朡,俘厥宝玉,则俘者正文也,宝者,释词也。言齐归卫宝,即知四国皆受朔之赂矣。春秋特书此事,结正诸侯之罪也。夫以弟弑兄,臣弑君,篡居其位,上逆天王之命,人理所不容矣。彼诸侯者,岂其弗察,而援之甚力,则未有以验其丧心失志。迷惑之端也。及书齐人归宝,然后知其有欲货之心,而后动于恶也。世衰道微,暴行交作,徇于货宝,贿赂公行,使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与,不至于篡弑夺攘,则不厌也。春秋书此,结正诸侯之罪,垂戒明矣。七年春,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防。

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恒星者,列星也。如雨者,言众也。人事感于下,则天变动于上。前此者,五国连衡,旅拒王命;后此者,齐桓、晋文,更霸中国,政归盟主,而王室遂虚,其为法度废绝,威信陵迟之象著矣。汉成帝永始中,亦有星陨之异,而五侯擅权,贼莽居摄,汉法宗支,扫荡几尽,天之示人显矣。春秋谨于天象至矣。秋,大水,无麦苗。

书大水,畏天灾也。无麦苗,重民命也。畏天灾,重民命,见王者之心矣。忽天灾而不惧,轻民命而不图,国之亡无日矣。春秋所以谨之也。

冬,夫人姜氏会齐侯于榖。

防,鲁地也。榖,齐地也。初会于禚,次享于祝丘,又次如齐师,又一岁而再会焉,其为恶益远矣。明年,无知弑诸儿,其祸淫之明验也。八年春王正月,师次于郎,以俟陈人、蔡人

用大众曰师。次,止也。伐而次者,有整兵慎战之意,其次,善之也。遂伐楚,次于陉是也。救而次者,有缓师畏敌之意,其次,讥之也。次于匡,于聂北、于雍榆是也。俟而次者,有无名妄动之意,次于郎,以俟陈人、蔡人是也。何俟乎陈、蔡?或曰:陈、蔡将过我,俟而邀之也。或曰:鲁将与陈、蔡有事于邻国,而陈、蔡不至,故次于郎以待之也。若是,皆非义矣。其曰次、曰以俟者,深贬之也。甲午治兵,

此治兵于郎也。俟而不至,暴师露众,役久不用,则有失伍离次、逃亡溃散之虞,故复申明军法以整齐之,其志非善之也,讥黩武也。

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书及齐师者,亲仇雠也。围郕者,伐同姓也。郕降于齐师者,见伐国无义而不能服也,于是庄公之恶著矣。秋,师还。

书师还,讥役久也。按左氏,仲庆父请伐齐师,庄公不可,是国君上将亲与围郕之役也。然其次、其及、其还皆不称公者,重众也。春秋正例,君将不称帅师,则以君为重,今此不称公,又以为重众,何也?轻举大众,妄动久役,俟陈、蔡而陈、蔡不至,围郕而郕不服,历三时而后还,则无名黩武,非义害人,未有如此之甚也。至是师为重矣。义系于师,故不书公,以著劳民毒众之罪,为后戒也。春秋于王道轻重之权衡,此类是矣。

冬,十有一月,癸未,齐无知。

无知曷为不称公孙而以国氏?罪僖公也。弑君者无知,于僖公何罪乎?不以公孙之道待无知,使恃宠而当国也。按:无知者,夷仲年之子。年者,僖公母弟也。私其同母,异于他弟,施及其子,衣服礼秩如嫡,此乱本也。故于年之来聘,特以弟书,于无知之弑不称公孙,著其有宠而当国也,垂戒之义明矣。古者亲亲与尊贤并行而不相悖,故尧亲九族,必先明俊德而后九族睦;周封同姓,必庸康叔、蔡仲,而后王室强。徒知宠爱亲属,而不急于尊贤,使为仪表,以明亲亲之道,必有篡弑之祸矣。弑其君诸儿。

按左氏: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徒人费遇贼于门,先入伏公,出而斗死。石之纷如死于阶下,是能死节者也。春秋重死节之臣,而法有特书,其不见于经,何也?如费等所谓便嬖私昵之臣,逢君之恶,田猎毕弋而不修民事,使百姓苦之者也,与大臣孔父、仇牧义形于色,不畏强御,以身死其职,则异矣。当是时,管仲、隰朋、鲍叔皆沉于下寮,不见庸也,而徒人费、石之纷如乃得居左右。襄公之所疏远亲信者如此。故以齐国之强大一也。桓公用之,则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由亲贤人远小人所以兴也。襄公用之,不能保其身死于户下,由亲小人远贤人所以亡也。此二人虽死于难,与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者,犹不逮焉。乃致乱之臣,死不偿责,又何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