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公中

四年春,王二月,莒人伐耜,取牟娄。取者,收夺之名。牟娄,耜邑也。声罪伐人,而强夺其土,故特书曰取,以著其恶。或曰:诸侯土地,上受之天王,下传之先祖,所以守宗庙之典籍也。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强者多兼数圻,弱者日以侵削。当是时,有取其故地者,夫岂不可?然僖公尝取济西田矣,成公尝取汶阳田矣,亦书曰取,何也?苟不请于天王以正疆理,而擅兵争夺,虽取本邑,与夺人之有者无以异。春秋之义,不以乱易乱,故亦书曰取,正其本之意也。上二年莒人擅兴入向,而天讨不加焉,至是伐国取邑,其暴益肆矣。

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

此卫公子州吁也,而削其属籍,特以国氏者,罪庄公不待之以公子之道,使预闻政事,主兵权而当国也。以公子之道待州吁,教以义方,弗纳于邪,不以贱妨贵,少陵长,则桓公之位定矣,乱何由作?州吁有宠好兵而公弗禁,石碏尽言极谏而公弗从,是不待以公子之道,使预闻政事,主兵权而当国也。春秋之旨,在于端本清源。以卫诗绿衣诸篇考之,所谓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者,庄公是也。其不称公子而以国氏著后,世为人君父者之戒耳。故传有之曰: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夏,公及宋公遇于清。

遇者,草次之期。古有遇礼,不期而会,以明造次亦有恭肃之心。春秋书遇,私为之约,自比于不期而遇者,直欲简其礼耳。简略慢易,无国君之礼,则莫适主矣。故志内之遇者三,而皆书及,若曰以此及彼然也。志外之遇者四,而皆以爵,若曰以尊及卑然也。其意以为莫适主者,异于古之不期而会矣。故凡书遇者,皆恶其无人君相见之礼也。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春秋之法,诛首恶,兴是役者,首谋在卫,而以宋主兵,何也?前书州吁弑君,其罪巳极,至是阻兵修怨,勿论可也。而邻境诸侯闻卫之有大变也,可但巳乎?田常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者,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之三子告,不可,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然则邻有弑逆,声罪赴讨,虽先发而后闻可矣。宋殇不恤卫有弑君之难,欲定州吁而从其邪说,是肆人欲,灭天理,非人之所为也。故以宋公为首,诸国为从,示诛乱臣,讨贼子,必先治其党与之法也。此义行,为恶者孤矣。故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秋,翚帅师。

按左氏,诸侯谋伐郑,宋公使来乞师,公辞之。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固请而行。易曰:履霜,坚冰至。履霜,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宋人来乞师,而公辞之,羽父请以师会,而公弗许。其辞而弗许,义也。翚以不义强其君,固请而行,无君之心兆矣。夫公子、公孙升为贵戚之卿者,其植根胶固,难御于异姓之卿,况翚巳使主兵,而方命乎?隐公不能辨之于早,罢其兵权,犹使之帅师也,是以及钟巫之祸。春秋于此去其公子,以谨履霜之戒

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

春秋立义至精,词极简严而不赘也。若曰翚帅师会伐郑,岂不白乎?再序四国,何其词费不惮烦也?言之重,词之复,其中必有大美恶焉。四国合党,翚复会师,同伐无罪之邦,欲定弑君之贼,恶之极也。言之不足而再言,圣人之情见矣。天地造物,化工运其神;春秋讨贼,圣笔写其意。再序四国而诛讨,乱臣之法严矣。九月,卫人杀州吁千濮。

伐郑称人,责词也。杀州吁称人,众词也。知然者,伐郑之役,公孙文仲为主将,而变文称人,则是指国人听州吁号令,从文仲而南行者也,故曰责词。其杀州吁,则石碏谋之,而使右宰丑莅也。变文称人,则是人皆有欲讨贼之心,亦夫人之所得讨也,故曰众词。公羊子曰:称人者何?讨贼之辞也。其义是矣。于濮者,悯卫国之人,著诸侯之罪也。卫人失贼,而曰著诸侯之罪,何也?夫州吁二月弑君,而不能即讨者,缘四国连兵,欲定其位,故久然后能杀之于濮耳。非诸侯之罪而何?夫以讨贼许众人,而以失贼罪邻国,与贼者寡矣。故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

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人。众辞。立者,不宜立也。晋虽诸侯之子,内不承国于先君,上不禀命于天子,众谓宜立,而遂自立焉,可乎?故春秋于卫人特书曰立,所以著擅置其君之罪;于晋绝其公子,所以明专有其国之非。以此垂法,而父子君臣之义明矣。未有为子而不受之父也,未有为诸侯而不受之王也。五年春,公观鱼于棠。

齐景公问于晏子:吾欲观于转附、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琅琊,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对曰: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是故诸侯非王事则不出,非民事则不出。今隐公慢弃国政,远事逸游,僖伯之忠言不见纳亦巳矣,又从而为之辞,是纵欲而不能自克之以礼也,能无钟巫之及乎?特书观鱼,讥之也。夏,四月,葬卫桓公。

卫乱,是以缓鲁往会,故书。圣人存而弗削者,弑逆之贼讨矣。谥者,行之迹,所以纪实德,垂劝戒也。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失位而见弑,何以为桓?列爵惟五,皆王命也。卫本侯爵,何以称公?见臣子不请于王而私自谥尔。程氏曰:正终大事也,必于正寝而不没于妇人之手,岂苟然乎?死而加之不正之谥,知忠孝者不忍为也。春秋于邦君薨,正以王法而书卒,至于葬,则从其私谥而称公,或革或因,前以贬不臣顺之诸侯,后以罪不忠孝之臣子,词显而义微,皆所以遏人欲,存天理,大居正也。秋,卫师入郕。

称师者,纪其用众而立义不同。有矜其盛而称师者,如

齐师、宋师、曹师城邢之类是也;有著其暴而称师者,楚灭陈、蔡,公子弃疾主兵,而曰楚师之类是也。有恶其无名不义而称师者,次于郎,以俟陈、蔡及齐围郕之类是也。卫宣继州吁暴乱之后,不施德政,固本恤民,而毒众临戎,入人之国,失君道矣,书卫师入郕,著其暴也。九月,考仲子之宫。

考者,始成而祀也。其称仲子者,惠公欲以爱妾为夫人,隐公欲以庶弟为适子。圣人以为诸侯不再娶,于礼无二适。孟子入惠公之庙,仲子无祭享之所,为别立宫以祀之,非礼也。故因其来赗而正名之曰仲子之赗,因其考宫而正名之曰仲子之宫,而夫人众妾之分定矣,隐公摄让之实辨矣,桓公篡弑之罪昭矣。存则以氏系姓,以姓系号,没则以谥系号。以姓系谥者,夫人也。存不称号,没不称谥,单举姓字者,妾也。凡宫庙非志灾失礼则不书。初献六羽。

初献六羽者,始用六佾也。不谓之佾而曰羽者,佾,干羽之总称也。羽以象文德,干以象武功,妇人无武事,则独奏文乐,故谓之羽,而不曰佾也。初者,事之始,鲁僭天子之礼乐旧矣,是成王过赐而伯禽受之,非也。用于大庙以祀周公,巳为非礼。其后群公皆僭用焉。仲子以别宫故,不敢同群庙,而降用六羽。书初献者,明前此用八之僭也。诸侯僭于上,大夫僭于下,故其末流,季氏八佾舞于庭,而三家者以雍彻,上下无复辨矣。圣人因事而书,所以正天下之大典也。邾人、郑人伐宋。按左氏,宋人取邾田,邾人告于郑曰:请君释憾于宋,敝邑为道,则主兵者邾也,故虽附庸小国而序乎郑之上凡,班序上下,以国之小大从,礼之常也,而盟会征伐以主者先,因事之变也。然则卫州吁告于宋以伐郑,事与此同,而圣人以宋为主者何?此春秋拨乱之大法也。凡诛乱臣,讨贼子,必深绝其党。螟

虫食苗心曰螟,食叶曰螣,食节曰贼,食根曰蟊。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诗去螟,螣害稼也。春秋书螟,记灾也。圣人以是为国之大事也,故书而近世。王安石乃称为人牧者,不必论奏灾伤之事,亦独何哉?甚矣,其不讲于圣人之经,以欺当年而误天下与来世也!

冬,十有二月,辛巳,公子𫸩卒。

按左氏,臧僖伯卒,公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以公羊三世考之,则所传闻之世也,而书日,见恩礼之厚明矣。公将如棠。观鱼者,僖伯谏而不听,则称疾不从,可谓忠臣矣。葬之加一等,夫是之谓称。然隐公不敢忘其忠,而不能听其言,与郭公善善而不能用,至于亡国,一也。其及宜矣,宋人伐郑,围长葛。

围者,缳其城邑,绝其往来之使,禁其樵采之途,城守不下,至于经年而不解。诛乱臣,讨贼子可也。长葛,郑邑,何罪乎?书围于此,而书取于后,宋人之恶彰矣。六年春,郑人来输平。输者,纳也。平者,成也。郑人曷为纳成于鲁?以利相结,解怨释仇,离宋、鲁之党也。公之未立,与郑人战于狐壤,止焉。元年,及宋盟于宿,四年,遇于清。其秋,会师伐郑,即宋、鲁为党,与郑有旧怨明矣。五年,郑人伐宋,入其郛,宋来告命,鲁欲救之,使者失词,公怒而止。其冬,宋人伐郑,围长葛,郑伯知其适有用间,可乘之隙也,是以来纳成耳。然则善之乎?曰:平者,解怨释仇,固所善也。输平者,以利相结,则贬矣。曷为知其相结之以利也?后此郑伯使宛来归祊,而鲁入其地,会,郑人伐宋,得郜及防,而鲁又取其二邑,是知输平者以利相结,乃贬之也。诸侯修睦以蕃王室,所主者义尔。苟为以利,使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诸侯必曰何以利吾国,大夫必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必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不至于篡弑夺攘,则不厌矣。故特称输平,以明有国者必正其义,不谋其利,杜亡国败家之本也。

夏五月辛酉,公会齐侯盟于艾。秋七月,

四德备而后为乾,故易曰:乾,元、亨、利、贞。一德不备,则乾道熄矣。四时具而后成岁,故春秋虽无事首,时过则书,一时不具,则岁功亏矣。既书时,又书月者,时,天时也。月,玉月也。书时又书月,见天人之理合也。易不云乎?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若夫上下异致,天人殊观,圣学不传,而春秋之义隐矣。冬,宋人取长葛。

宋人恃强围邑,久役大众,取非所有,其罪著矣。在王朝不能施九伐之威,在列国不能修连帅之职。郑人土地,天子所命,先祖所受,不能保有而失之也。是上无天王,下无方伯,而郑亦无君也。宋人强取,以王法言,不可胜诛;以天理言,不善之积著矣。初,穆公属国于与夷,使其子冯出居于郑,殇公既立,忌冯而伐郑,不亦逆天理乎?春秋序宋主兵,以殇公之罪重也。明年,郑人报宋,序邾为首,以郑伯之罪轻也。至是宋又举兵伐郑而围其邑,肆行暴虐,不善之积巳著而不可解矣。其见弑于乱臣,岂一朝一夕之故哉?凡,此类皆直书于策,按其行事,而善恶之应可考而知,天理之不诬者也。七年,

春,王三月,叔姫归于纪。

叔姫,伯姫之娣,非夫人也,则何以书?古者诸侯一娶九女,必格之同时者,所以定名分,窒乱源也。今叔姫待年于宗国,不与嫡俱行,则非礼之常,所以书也。眉山苏辙以谓书叔姫,贤之也。若贤不得书,必贵而后书,则是以位而蔑德也。小国无大夫,至于接我则书,是位不可以废事也,位不可以废事,而独可以废贤乎?如叔姫不归宗国,而归于酅,以全妇道,贤可知矣。贤而得书,亦春秋之法也。滕侯卒。

滕侯书卒,何以不葬?怠于礼,弱其君而不葬者,滕侯、宿男之类是巳。古者邦交有常制,不以国之强弱而有谨慢也,不以情之疏密而有厚薄也。春秋之时,则异于是。晋,北国也;楚,南邦也。地非同盟,而亲往俟其葬。滕,邻境也;宿,同盟也。讣告虽及,而鲁不之恤,岂非以其壤地𥚹小乎?怠于礼而不往,弱其君而不会,无其事而阙其文,此鲁史之旧也,圣人无加损焉。存其卒,阙其葬,义自见矣。卒自外录,不卒非外也。葬自内录,不葬非内也。夏,城中丘。

程氏曰:为民立君,所以养之也。养民之道,在爱其力,民力足则生养遂,教化行,风俗美,故为政以民力为重也。春秋凡用民,必书其所兴作,不时害义,固为罪矣。虽时且义亦书,见劳民为重事也。人君而知此义,则知慎重于用民力矣。凡书城者,完旧也。书筑者,创始也。城中兵,使民不以时,非人君之心也。

齐侯使其弟年来聘,

兄弟,先公之子,不称公子,贬也。书盟、书帅师而称兄弟者,罪其有宠爱之私。书出奔、书归而称兄弟者,责其薄友恭之义。考于事而春秋之情可见矣。年者,齐僖公母弟也。程氏谓先儒说母弟者,盖缘礼有立嫡子同母弟之文,其曰同母,盖为嫡耳,非以为加亲也,此义不明久矣。僖公私其同母,宠爱异于他弟,施及其子,犹与适等,而襄公绌之,遂成篡弑之祸。故圣人于年来聘,特变文书弟以示贬焉。郑语来盟,黑背帅师,皆罪其私也。书云: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陈光奔楚而称弟,不念鞠子哀矣。盗杀卫絷而称兄,其亦不念天显矣。秦针宋辰,皆责其薄也。仁人于兄弟,绝偏系之私,笃友恭之义,人伦正而天理存,其春秋以训天下与来世之意也。秋,公伐邾,

奉词致讨曰伐。按左氏公伐邾,为宋讨也。宋人先取邾田,故邾人入其郛。鲁与仪父,则元年盟于眛矣。邾人何罪,可声?特托为辞说以伐之尔。经之书伐,非主兵者皆有言可执,见伐者皆有罪可讨也。传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鲁为宋讨,非义甚矣,而称伐邾,所谓欲加之罪者也,而不知渝眛之盟,不待贬而自见矣。

冬,天王使凡伯来聘。

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

国而曰伐,此一人而曰伐,见其以徒众也。楚丘,卫地。以归,易词也。于楚丘者,罪卫不救王臣之患;以归者,罪凡伯失节,不能死于位也。周之秩官,敌国宾至,关尹以告,候人为导,司徒具徒,司寇诘奸,佃人积薪,火师监燎。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至于王吏,则皆官正莅事。今凡伯承王命以为过宾于卫,而戎得伐之以归,是蔑先王之官而无君父也。故旄丘录于国风,见卫不能修方伯之职也。

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见卫不救王臣之患也。为狄所灭,则有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