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儆骄惰

惧以终始,易之道也,未有惧而骄惰者也。乾九三惕则无咎,上九亢则有悔。经之垂教如此。今按文言传:君子进德修业,曰忠信,曰修辞,立其诚,故能居上位不骄,在下位不忧,乾乾因其时而惕,此所以无咎也。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满极必倾,盛极必败,此所以动而有悔也。推之三百入十四爻,义皆类此,观象者会通焉可矣。

兢兢业业,君臣交儆,戒其逸欲,保以敬慎。圣贤论治之本也。益戒舜曰: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皋陶戒舜曰:无教逸欲有邦。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舜,大圣也,而禹、皋、益所戒如此。盖以人心惟危,圣主不可以瞬息懈其操存,大臣不可以夙夜忘其儆戒,所以严怠荒之渐也。圣人且然,况在学者?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此禹之训也。有天下者固宜知儆,即士庶亦当深戒。六者原不可废,而必至于荒,必至于甘且嗜,必至于峻且雕。历观往古,大则丧其国,次则丧其家,次则丧其身。所谓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圣人之戒严哉!

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有不荒乐无节者乎?豳风七月:其男耕,其妇馌,其女桑,蚕事方毕,麻事又起,而八月载绩矣。陈风淫荡无度,男女聚会歌舞,至于不绩其麻,市也婆娑,可谓荡矣。况乎如荍之赞,握椒之贻,何异乎秉𫈉赠芍之风哉?孟子云: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可不惧哉!

内有贤助,而家曰兴,鸡鸣警戒,所以成其勤也。外有良朋,而学日进,杂佩以报,所以成其德也。无惰慢之情,而有忧勤之意。玩味此诗,令人兴起。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轻儇放恣,肆意遨游。当时学校之士,流荡如此,则讲习讨论之功荒,而礼义廉耻之心丧,尚可问乎?子衿之诗,所为戒也。

敬姜劳逸论曰: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而后即安。士朝而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呜呼!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此古今之至言也。乃有骄奢淫佚,习为昏迷,三风十愆,甘蹈覆辙。天将明而始寝,日正午而犹眠。诗曰:既愆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吾读荡之五章,不禁废书而叹也。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是克治骄惰之法。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长敖则丧德,从欲则败度,志满则人离,乐极则生悲。四者皆人情所有而不可过,故约之使合于中也。家大人以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四语作对,且云:大学此段为上文骄泰二字对病之药。

衣毋拨,足毋蹶,二者非独失容,即此是轻率不收敛处。

骄者气盈,而惰慢之气设于身体,惰由骄生也。惰者气歉,而狎侮之情见于辞色,骄由惰生也。二者如循环然。

盈者,客气也,却难得消除;歉者,馁气也,却难得振拔。能损抑便无骄处;能整肃便无惰处。

生来便成骄惰,未见其人。大扺由气习染来。子弟少年,知识未定,见父兄豪纵,习惯自然,或朋友交游,类多轻肆;或城市风俗,半属矜夸。渐渍既深,淫泆逾甚,欲不骄惰,其能已乎?故脱尽气习,便是君子。

外骄不可堪也,而内骄尤甚;貌惰不可支也,而心惰尤甚。

有功于人,便有矜色;有惠于人,便有德色,此是骄态;矜而不已,必有慢言;德而不已,必有狎志,此是惰容。

识浅气浮,擅作威福,每假势以凌人。故侯门有骄仆,权门有骄吏,傲慢无礼,殊出人情之外。岂以学问之士,等于仆吏之流?

予智者,智无不周,而蔽于童稚之见,其智先自小也。予雄者,雄无不服,而败于羸弱之手,其雄先自轻也。

热闹中以平静处之,靡丽中以清素处之。鼎油方沸,而张其焰焉,油将立尽矣;云锦方舒,而尚其𫄡焉,锦且日章矣。

突有难堪之事,以定心静气当之,尽排解得多少𫐖𮝺;以怒色厉声处之,便激发出多少𫄙纷。

智深勇沈,详审闲暇,当大事而有余;心粗气浮,急遽轻率,应小事而不足。

有一分谦退,便有一分受益处;有一分矜张,便有一分挫折来。

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骄惰之心,傲慢之态。有一于此,不祥孰甚?

无论挟长、挟贵、挟兄弟,但心中有一挟字,便已浮薄。闻道者以义理为衡,恃才者以权术自逞。盆成括昧于义理,肆情妄作,焉得不死?故曰:君子以有才为幸,小人以无才为幸。

倨傲者,人望而畏之,只成得一个侮慢自贤懒。散者,人望而鄙之,只成得一个怠惰自甘。且看后来结果何如?

贵而骄惰,有不失其贵者乎?富而骄惰,有不失其富者乎?才能而骄惰,有不失其才能者乎?考之于古,验之于今,历历不爽,而尚不悟也。惜哉!

暴戾则失中和之气,怠荒则失刚大之气,因其偏而克之,可与为善。

孝若曾子,参方能当一字可;才如周公,且容不得半点骄。相传是商文毅公联语,时有恃才傲物之士,俯视一世,及见此联,不觉爽然自失,乃折节励行,惭奋交集,卒为通儒。

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日进。若势利自高,矜夸无礼,才华自诩,暴气陵人,蛇蝎视之可也。管子云:骄倨傲慢之人,不可与交。

礼乐诗书之族,可以成德;忠厚节俭之族,可以成身。嫁女者择焉。管子云:满盛之家,不可以嫁子。

舅姑尊如父母,定分也;夫妇配以乾坤,定名也。慢视舅姑,则定分乖矣;轻侮夫婿,则定名乱矣。故虽贵族之女嫁贱,不敢以贵相陵;富室之女嫁贫,不敢以富相耀。骄侈之意,不可加于妯娌,并不可加于奴婢,况其尊焉者乎?惰慢之容,不可形于床第,并不可形于闺阁,况其远焉者乎?

辞锦绣而用绢素,乘竹兜而却金舆。世称柳公绰妻韩氏,德性如此。节度之夫人,宰相之孙女,试想其心有一亳骄志否?

二程子饮食衣服无所择,童仆有过,不令以恶言骂之,侯夫人之教也。吕荣公事事循蹈规矩, 寒暑雨侍立不敢坐,申国夫人之教也。此皆先去其骄情惰志,故能德器成就,大异于人。

小时骄纵,父母之姑息成之;入时骄纵,师友与有过焉。故严父之前无骄子,严师之门无燕朋。

宗族者,本支之所属也,亲戚者,婚姻之所系也。有富贵相,则意隔而情离,人得毋笑其浅薄乎?

恭谨子弟,可以数世享其禄,骄惰子弟,断不能数世蒙其休。管子曰:釜鼓满则人槪之,人满则天槪之。

以文章自高,以权势自大,以财贿自豪,皆是根基薄,眼孔小。左史,古今之大文也。左史之文雄百代,百代之文,不能如左史,即能如左史,亦仅与之并驾齐驱耳,况万万不如左史哉?然则文章何能自高也,况权势乎?况财贿乎?

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莫不知涉川之难,而四邻之可畏也,乃盈满自肆者,侈焉而忽之,故曰:保此道者不欲盈。

不欲盈者,不自以为盈也。不自以为盈,而所盈者大矣。故曰: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人惟不能无我而争,故勇而不能慈,广而不能俭,先而不能后。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德不当其位,功不当其禄,能不当其官,泰然而处之,自以为当也,骄孰甚焉?宴然而处之,不求其当也,惰孰甚焉。

却锜将事不敬,孟献子知其必亡;成子受赈不敬,刘康公决其不反。皆惰慢之先见也。是故君子勤礼,勤礼莫如致敬。

忠臣孝子,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惰行。谨于明显处易,谨于暗昧处难。学者当于此实下工夫。

敬则强立而万善举,怠则懈弛而万事废。丹书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

一命之荣,有定分,有定职。安分者无攀援,亦无陵轹;尽职者无旷废,亦无鄙夷。以簿尉而傲县令,以县令而傲守牧,其人可知,即其事亦可知。弹琴而治,任人者逸;戴星而治,任力者劳。虽有劳逸之分,皆尽心为政者也。苟无戴星之劳,徒有弹琴之逸,是亦骄惰而巳矣,未见其能治也。

吐哺握发,所以求天下之贤也;夹袋药笼,所以储天下之才也。其心休休,其意勤勤恳恳,岂可以𫍙𫍙之声音颜色加哉?

吕氏蒙训曰:当□□先以暴怒为戒,事有不可,当详处之,必无不中。若先暴怒,只能自害,岂能害人。吾谓暴怒不可轻喜,亦不可任情偏听,虽一人之喜而已贻害于众人;一时之喜,而已贻害于数世。

事之始,我不可谢其责;事之成,我不必矜其功。虚其心,须想到从头彻尾,坚其力,断不可有初鲜终。

弟子职一篇,具载管子书中。其日:先生施教弟子,是则温恭自虚,所受是极。见善从之,闻义则服。温柔孝悌,毋骄恃力。志毋虚邪,行必正直。游居有常,必就有德。颜色整齐,中心必式。夙兴夜寐,衣带必饰。朝益暮习,小心翼翼。三此不懈,是谓学则。又曰:少者之事,夜寐蚤作,既拚盥漱,执事有恪。摄衣供盥,先生乃作。沃盥彻盥,汛拚正席,先生乃坐。出入恭敬,如见宾客。危坐向师,颜色毋怍。受业之纪,必由长始,一周则然,其余则否。始诵必作,其次则已。以下复历言坐作进退、饮食寝处之仪,其敬礼于先生者至矣,其勤谨以供弟子之职者备矣。古人教条如此,安得有骄惰子弟?吾愿塾师之养童蒙者,当令各书一通,置之座右,使朝夕省观,且时加提命焉。

陶侃镇荆州,性聪敏恭勤,终日敛膝危坐,军府众事,检摄无遗,未尝少闲。常语人曰: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诸参佐以 戏废事者,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投之于江,将吏则加鞭扑,日摴蒱、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无益实用,君子当正其威仪,何有蓬头跣足,自谓宏达耶?噫!以侃之才,可谓生有益于时,死有闻于后者,而兢兢然分阴是惜,岂偶然哉?

柳玭尝著书戒其子弟曰:崇好优游,耽嗜曲蘖,以衔杯为高致,以勤事为俗流,习之易荒,觉已难悔。书孔五章,言皆痛切,此特为骄惰者戒也。

何晏自矜一时才杰,尝为名士品目日: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以自况也。管辂知何晏、邓飏必败,尝曰:邓之行步,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此为鬼躁。何之视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此为鬼幽。何晏自况,与管辂所评骄惰之确证也。呜呼!何晏竞为清谈,祖尚虚无,至敢糟粕六经,肆无忌惮,奈何当时士大夫且从而慕效之乎?

横渠先生曰:教小儿先要安详恭敬。今世学不讲,男女从幼便骄惰坏了,到长益凶很。只为未尝为子弟之事,则于其亲已有物我,不肯屈下,病根常在。又随所居而长,至死只依旧。为子弟则不能安洒扫应对,接朋友则不能下朋友,有官长则不能下官长,为宰相则不能下天下之贤,甚则至于徇私意,义理都丧也。只为病根不去,随所居所接而长。此张子为子弟痛下针砭。此等病根,始初防之则易,后来去之则难,总在小时教训耳。为父兄者知之,为子弟者勉之。

明道先生日:富贵骄人固不善,学问骄人,害亦不细。夫义理无穷,即勤学好问,犹恐不足,安敢有一亳骄矜之意?若有此意,不但学问不能长进,而傲慢丧德,尤悔丛生,其害可胜言哉!彼以富贵骄人者,更不足道矣。

韩维与伊川先生善,屈致于颍昌。暇日同游西湖,命诸子侍行次,有言貌不庄敬者,伊川回视,厉声叱之日:汝辈从长者行,敢笑语如此,韩氏孝谨之风衰矣。韩遂皆逐去之。先生为人庄敬以直其内,严毅以方其外,人望而畏惮之,而颍昌子弟乃敢笑语如此,是其骄惰之情已可概见,而先生且厉声叱之,所以警戒者甚严。即此见古人友谊敦笃,不肯歧视子弟处。

吕东莱先生字伯恭,少时性气粗暴,嫌饮食不如意,便敢打破家事。后因久病,只将一册论语,早晚闲看,忽然觉得意思一时平了,遂终身无暴怒。又因读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有省,遂能变化气质。先生天性英豪,学问沈实,朱子称其禀之既厚而养之深,取之既博而成之粹,可谓成德君子矣。向使非熟玩论语,儆其骄傲,涣然自趋于和平宽大之途,岂复有后来纯粹之诣哉?

吾督学黔中,按试思南府属题出人能充无穿。窬之心二句,细绎其义,深自警省。时男林翼、侄保翼在署读书,因书示之曰:穿窬,小人也,未有君子而穿窬者也。穿窬之心,小人之心也,则虽君子而或有不免者矣。充无穿窬之心,则凡名利之所在,非礼非义之介于毫末者,皆必慎之。然则穿窬可免也,穿窬之心不易免也。今吾此职,计廉俸所入,以一分公诸伯叔,以一分公诸族戚师友,以一分作衙门度支,及入京用费,处分已定,充然有余,人求无愧此心耳。无愧此心,则无愧君父矣。苟有分外之用,即有分外之心,苟有分外之心,即穿窬之心也。位不期骄,禄不期侈,骄侈者,穿窬之心所由来也。吾旦夕兢兢,罔敢偷肆,急思鞭辟近里著已。林保等务知警省,毋求适口体耳目,以葆此心,幸甚!幸甚!

又书示之曰:吾向所严穿窬之心,特以利禄言耳,而孟子推至无受尔汝之实,则是在人有轻贱之意,在已即有惭愤不肯受之心。苟能即此推之,充满无所亏缺,无适而非义矣。且推至以言餂之,以不言餂之,有意探取于人,即为穿窬之类。其用情最隐,其为事易忽,其用力防闲愈密矣。孟子此章比例最为浅近,扩充即是圣贤。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