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崇谦让

孔子观于鲁庙,有欹器焉,曰:吾闻欹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顾谓弟子:挹水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曰:聪明圣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道也。呜呼!古帝有欹器之箴,孔子传持满之戒,其旨深哉!

谦亨,君子有终。程传云:有其德而不居谓之谦。人以谦巽自处,何往而不吉乎?君子志存乎谦巽,达理故乐天而不竞,内充故退让而不矜,安履乎谦,终身不易,自卑而人益尊之,自晦而德益光显,此所谓君子有终也。在小人则有欲必竞,有德必伐,虽使勉慕乎谦,亦不能安行而固守,不能有终也。按序卦: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有者易盈,盈者必败,有而不居者,其谦乎?程子所云达理故乐天而不竞,内充故退让而不矜,尤能道出谦字实际。

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其义所包甚广。即以谦论,凡人自高者常多,必抑其轻世傲物之心,而多者裒之;下人者常寡,必增其谦卑逊顺之意,而寡者益之,则物我之闲,各得其平,亦谦德之象也。

当天下之大任,建天下之奇勋,可谓劳矣。而以其功下人者,德愈盛,礼愈恭,谦抑自居,永保禄位。故曰劳谦,君子有终吉。学者一材一艺,便有矜色,对此能无自惭。

谦者非徒貌言退让也,此心冲虚,不敢有一毫满假之处。我才也不恃,才而狂,我能也不恃。能而傲我,富贵也,不恃富贵而骄,不仅是也。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盈者有侈然自肆之心,凡所为之事无不侈然;谦者有抑然自下之心,凡所为之事无不抑然。此天地鬼神好恶祸福相因而至也。故谦卦六爻皆吉。

行师者有威武自恃之心,无谦抑下人之意,自骄者寡谋,轻敌者弛备,未有不败者也。谦之六五曰:利用侵伐,上六曰:利用行师。以谦虚之德,处崇高之时,临事而惧,计出万全,故能使人怀德畏威,无往而不利也。书曰:满招损,谦受益。益以此赞禹,舜以此格苗。谦之时义大矣哉!

蔡闻之先生曰:近代有评论有苗一节云:当耕历山时,但知已之有罪,故虽顽嚚亦可格;当征有苗时,但知有苗之可伐,故不免有逆命之事。此言看得极细。呜呼!圣人且然,况下此者,惕厉戒惧之功,乌可一刻怠乎?

以贵下贱,卑礼以进经纶之材;以虚受人,逊志以资道德之益。

让名者名归之,让利者利归之。何也?名者,天下之所争也,造物之所忌也。无实之名,名必不显,即或张皇一时,久且必败。试观古来笃实潜修之士,德蕴于躬,行孚于家,达于乡里州郡,其心歉歉然常若不足,而闻望四达,众誉同归,所谓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也。利者,人情之所贪恋,而或专之;人情之所吝惜,而或侈之。淫溢荒嬉,泰然自肆。卒之多藏者厚亡,滥用者奇穷,利果安在?善处利者,权其力之所自得,分之所应有,礼之所必用,兢兢焉以盈满是戒,而究无盈满之虞,夫孰有利于此者哉?

皇华,君遣使臣之诗也。朱氏善曰:每怀者,每事而思之,谓之靡及,则其心歉然,常若有所不及也。然不曰使臣,而曰征夫,则不特使臣此心,其属亦此心也。推此心以在外,则耆老之在所当问,遗逸之在所当求,鳏寡之在所当恤,废坠之在所当举。上德之厚,而欲其无一之不宣,下情之远,而欲其无一之不达。为使臣者固惟恐无以副君之意,而为其属者又惟恐无以为使臣之助,庶可以称斯职矣。此说发挥该备。吾谓每怀靡及,诹谋度询,必咨于周,尤道得使臣谦逊恳到之意。读皇华者可以兴矣。

曲礼一篇,特写出一副恭敬辞让之心,非止繁文缛节。

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此孝子之行也。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此长幼之节也。柔其血气,平其性情,作其忠爱,谦让,积于中而达于外矣。

并坐不横肱,学者须识得此意,更须能推广此意。

子云: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夫等贵贱者,明尊卑之秩;别衣服者,严小大之闲;位朝廷者,正上下之分。礼有定制,行无越思,不期让而自□矣。

子云:君子贵人而贱已,先人而后已,则民作让。杨子曰:自后者人先之,自下者人高之。我以让施,人以让报,理固然也。

子云:善则称君,过则称已,则民作忠。善则称亲,过则称已,则民作孝。夫忠臣孝子,未有见君。亲之过者也,求补乎臣子之过而已。忠臣孝子,未有见已之善者也,求全乎君亲之善而已。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朱子曰:颜子之心,惟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问,故能如此。此说实道得颜子心曲。今人偶有一知半解,便不屑问人。无若有,虚若实,义理无穷,而此心已穷,更从何处进步?物我之间,未能一体,安得犯而不校?即曾子之追思颜子,学者亦可以憬然而悟矣。

夷齐求仁而让国,兄弟交让之风也;虞芮感德而让田,邻邦交让之道也。然夷齐之后,兄弟尚有争者;虞芮之后,邻国尚有争者,闻其事则喜,究其心未尝动也。

入其境,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入其邑,男女异路,班白不提。 大其朝,士让为大夫,大夫让为卿。文王德化之盛,在虞、芮之君,眼中看出,口中说出,心中便感触愧生。学者须识得此是何等气象。

地不满东南,天后倾西北,日月有盈亏,昼夜有长短,凡事多欠缺之处,人心无满足之时,吾见为足,而巳无不足矣,吾惧其满,庶可持其满矣。

反躬责已,须用进一步法;接物待人,须用退一步法。

一日不再食,则饥,乃或一食而费数人之食;终岁不制衣则寒,乃或一衣而费数岁之衣。天之所生,地之所产,人之所用,止有此数,而过其节焉,则盈也□□也。即此可以类推。

不敢以意气凌人,不敢以言语骄人,不敢以逆亿待人。

天之高能覆,地之厚能载,德之大能容。

自矜其智,非智也,谦让之智,斯为大智。自矜其勇,非勇也,谦让之勇,斯为大勇。

处事留有余地步,发言有无限包涵,切不可做到十分,说到十分。

谦让者,饰于外则易,由于中则难,矫于暂则易,持于久则难。由中者内外如一,持久者始终不渝。

伊川先生言:人有三不幸,少年登高科,一不幸;席父兄之势为美官,二不幸;有高才能文章,三不幸。吾谓此三者,能以谦让处之,未必不幸。程子之意,当于言外领之。

朱孝友先生仁轨,隐居养亲,尝诲子弟曰:终身让路,不枉百步;终身让畔,不失一段。此言终身之让,似为多矣,究无百步之枉,一段之失,何惮而不为乎?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𬮭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出。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入尺,乃为人仆役,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鸣呼!晏子谦退下人,故能身相齐国,名显诸侯。若御者意气扬扬,乃克折节抑损,其谦德必有过人者,大夫之荐,岂漫然耶?虽然,御者之贤,自其妻激励成之,妻亦贤矣哉!

蔺相如自秦归,位在廉颇之右,廉颇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己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相如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其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雠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𬴐为刎颈之交。呜呼!大臣为国爱才,且为国自爱,一切私雠小忿,怡然不动于心。向使两虎共斗,势不俱生,纵快舍人之谋,旋报秦兵之至,能无危乎?若廉、蔺者,可以风矣。

赵孝成王德魏公子无忌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也,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说公子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世称魏公子仁而下士,食客至三千人,若侯生、毛公、薛公者,传载其事甚详,而此客独以谦让相规,惜夫其名不传也。

诸葛武侯有王佐之才,而其与群下教曰: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若远小嫌,难相违覆,旷阙损矣。违覆而得中,犹弃獘𫏋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徐元直处兹不惑。又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来相启告。苟能慕元直之不惑,幼宰之殷勤,有忠于国,则亮可少过矣。又曰: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前参军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虽姿性鄙暗,不能悉纳,然与此四子终始好合,亦足以明其不疑于直言也。此则武侯谦让之大者,千载下读之,虚怀若揭。

郭汾阳王辞太尉疏曰:太尉职雄任重,窃忧非据,辄敢上闻。伏奉诏书,未允诚恳。臣畴昔之分,早知止足,今兹累请,窃惧盈满。义实由衷,事非矫饰,志之所至,敢不尽言。自兵乱以来,纪纲寖坏,时多躁竞,俗少廉隅,德薄而位尊,功微而赏厚,实繁有众,不可殚论。臣每见之,深以为念。昔范宣子让,其下皆让栾黡,为汰不可为也。臣诚薄劣,窃慕古人,务欲以身率先,大变浮俗,是用勤勤恳恳,愿罢此官,庶礼让兴行,由臣而致也。臣位为上相,爵为真王,参启沃之谋,受腹心之寄,恩荣已极,功业已成,寻合乞骸,保全余齿。但以寇雠在近,家国未安,臣子之心,不敢安处。苟西戎即叙,怀恩就擒,畴昔官爵,誓无所受,必当追踪范蠡,继迹留侯,臣之鄙怀,切在于此。按史称汾阳再造唐室,遭谗惎,诡夺兵柄,然朝闻命,夕引道,无纤芥自嫌,可谓忠贯日月矣。及读此疏,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兢兢焉盈满是惧,倘所称劳谦君子者与?

娄公师德,字宗臣,材兼文武,身都将相,性宽厚清慎,犯而不校。与李昭德俱入朝,体肥行缓,昭德骂日:田舍夫。徐笑曰:师德不为田舍夫,谁当为之。其弟除代州剌史,将行,师德谓曰:吾兄弟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自免?弟曰:自今虽有人唾其面,某拭之而已,庶不为兄忧。师德愀然曰:此所以为吾忧也。人唾汝面,怒汝也;而汝拭之,则逆其意而重其怒矣。夫唾不拭,自乾当笑而受之耳。狄仁杰之入相也,师德实荐之,而仁杰不知,意颇轻之。太后常问仁杰曰:师德贤乎?对曰:为将能谨守边陲,贤则臣不知。又曰:师德知人乎?对曰:臣尝同僚,未闻其知人也。太后曰:眹之知卿,乃师德所荐也,亦可谓知人矣。仁杰既出,叹曰:娄公盛德,我为其包容久矣,吾不得窥其际也。是时罗织纷纭,师德久为将相,独能以功名终,人以是重之。吾观娄公唾面自乾之训,可谓忍人之所不能忍矣。独其沈默渊涵,谦抑自下,虽在梁公且未之测,又孰能窥其涯涘哉?

王文正公旦在中书,有事关送密院,事碍诏格。寇公在枢府,特以闻,上以责公,公拜谢引咎,堂吏皆遭责罚。不逾月,密院有事送中书,亦违旧诏。堂吏得之,欣然呈公。公曰:却送与密院。吏出白寇公,寇公大惭。翌日见公曰:同年甚得许大度量。公不答。又中书偶倒用了印,寇公责吏人行遣。他日,枢院亦倒用了印,中书吏人呈覆,亦欲行遣。公问吏人:汝等且道密院当初行遣倒用印者是否?曰:不是。公曰:既是不是,不可学他不是。又王曾、张知自、陈彭年参知政事,因白公曰:每奏事,其闲有不经上览者,公但批旨奉行,恐人言之以为不可。公逊谢而已。一日奏对,公退,诸公留身,上骜曰:有何事不与王旦同来?诸公以前说对。上曰:旦在朕左右多年,朕察之无毫发私。自东封后,朕谕以小事,一面奉行,卿等当谨奉之。诸公退而愧谢。公曰:向蒙谕及,不可自言曾得上旨,然此后更赖诸公规益。即此可见文正谦让处。前二事一见名臣遗事,一见龟山语录。寇公既服其度量矣,不应更有后事,岂一事而两记之与?然惟如此,益见文正之大也。

向文简公敏中除右仆射,麻下日,真宗谓李昌武曰:朕自即位,未尝除仆射,此殊命也。敏中应甚喜,门下贺客必多,卿往观之,勿言朕意也。昌武乃往,见,门无一人,徐贺曰:今日降麻,士大夫莫不欢慰。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尝除端揆,自非德重眷殊,何以至此?公复唯唯。又历陈前世为仆射者,勋劳德业之盛,礼命之重,公亦唯唯,卒无一言。后使人至庖厨中,问有无亲戚宾客宴饮者,亦寂无一人。乃具以所见对。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职。吾谓耐字最好。耐官者宠辱不惊,耐学者毁誉不动,耐守者穷达不移,此心冲然,卑以自牧而已。

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皆有文名,谓之四杰。裴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得令长,余得令终为幸。其后勃溺南海,照邻投颍水,宾王被诛,炯终盈川令,皆如行俭之言。吾尝读王、杨、卢、骆之文,其才可谓隽矣,然而自恃其才,无谦冲退让之道以成之,故卒无所就。谷以虚而能容,海以下而能受,有以哉!

昔年见族祖莲溪公于石岭书斋,偕往者数人。而予年最少,逡巡不敢坐。莲溪公因举陶宗仪辍耕录以示之曰:武林钱思复先生尝言年十六七时,以诗见息斋李公于州桥寓居。既拜公,公答拜,命坐,辞之再。公曰:仲尼之席,童子隅坐。因不敢辞。徐永之先生为江浙提举日,客往访之者,无间亲疏贵贱,必送之门外。凡客请纳步,则曰:不可。妇人送迎不逾阈。云云。公时七十有五,庞眉皓首,道貌谦谦,竟日清谈,了无倦色。达源等告归,送之门外,亦不敢辞。公司铎临武,循循训迪,年八十卒于官,至今多士犹思之。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