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辨义利

文言曰:利者,义之和也。义截然而不可越,似乎不和,然处之各得其宜,则无不和矣。义之和处便是利。又曰:利物足以和义。夫不言利已而言利物,则公且溥矣;不言行义,而言和义,则顺而安矣。利之公溥处是义,义之顺安处是利。义利原是一贯,乃或歧而二之,则有见利而不顾义,且有专鹜于利而背乎义者,此不可不辨也。

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程传云:君子主敬以直其内,守义以方其外,敬立而内直,义形而外方。敬义既立,其德盛矣,不期大而大矣,德不孤也,无所用而不周,无所施而不利,孰为疑乎?按此所谓无不利者,皆本于直方大,而所以直方大者,皆由于敬义夹持,岂苟言利哉?

裁制者为义,适宜者为利,此义利之本原也。直方者为义,便宜者为利,此义利之分途也。书曰:不殖货利,此则以财贿为利也。财贿之见,不难破除,然在圣人纯乎天德,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尚且戒其不殖,况其下此者乎?切勿看得容易。

喻义喻利,君子小人趣向之分,精神独注,全在两喻字。怀德、怀刑,皆义也;怀士怀惠,皆利也。四怀字、两喻字,道得何等透切。<

义者,天理之所宜,于此宜,于彼亦宜,虽裁制万物而人不怨。利者,人情之所欲,于我利,于人不利,虽计较一分,而人必争。

讨便宜的人,占得一分,不管人少却一分;占得十分,不管人少却十分。利者,人之所同欲也。可公而不可私,可共而不可专,放于利而行,未有不怨者也。千夫所指,不疾而死,害孰大焉?

惠王劈头便问利国,卑礼厚币,全副精神都注在此,急欲讨个妙策。孟子开口便说仁义,安上全下,全副经济,不外平此,早已截断众流。此可见战国人心陷溺之深,而孟子卫道救世之功为甚钜也。

人知求利之利,不知求利之害,说到不夺不餍,却是毛骨悚然。

仁者必爱其亲,义者必急其君,是仁义未尝不利也。苦心引导,特为提醒。

求登垄断,财利尽入橐中;据守要津,富贵尽为已有,以市心行市道,人皆以为贱。贪恋一个利字,却不能躱闪一个贱字。

舜,大圣也,跖,大恶也,其相去甚远,而其分乃在利与善之间。孟子特指之曰: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为善则舜,为利则跖,其言甚为危悚。学者果能孳孳为善,虽未至于圣人,不亦圣人之徒与!吾愿鸡鸣而起者,专向于善焉,则幸矣。

徇欲溺情,则万锺可受,矫情干誉,则千乘可轻。抑知让千乘者,见色于豆羹,于大处矫揉,小处却自发露;受万锺者,不屑于呼蹴,于小处明白,大处却肯糊涂。其病全在义利上欠分晓。

盂子言嚣嚣二字,一见于赞伊尹,再见于告未句践,所谓嚣嚣者,无欲而自得者也。道义足于己,非义非道者,虽重禄弗顾,千驷弗视,一介不取,一介不与,胸次正大光明,直是壁立千仞会,何物足以动其心哉?宋句践者,特游士耳,岂能语此?盖孟子尊德乐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实具此嚣嚣境界,故特现身说法,为游士拓开眼孔。读孟子者,可以知所务矣。

宋牼之志在罢兵,非从人之为楚,亦非横人之为秦。宋牼之号在言利,虽平一时之争,却贻万世之害。义利分途,兴亡异辙,所系岂浅鲜哉!

求在我者仁义礼智,求在外者富贵利达,特指之曰有益无益,愦愦者自应唤醒。

居乡而为乡愿,居官而为鄙夫,总是利字上打不破。

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 然。学者须有此一段见识。

孟子于齐餽不受,于宋、于薛皆受,总在有处无处耳。无处则于义无当,见货之也。陈臻止就事迹较量,孟子则以义理断制,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男女不待命,则为父母国人所轻贱;欲仕不由□,则为正人君子所不容。比之钻穴逾墙,可以起人羞恶。

胁肩诏笑,譬之夏畦未同而言鄙其赧赧,此其本心已失,情状卑污,宜君子所甚恶也。学者不可以应酬小节,自毁廉隅。

孔子主我,卫卿可得。弥子伎俩未必有此,特借此以熏灼人耳。且即有此圣人,以礼义进退,岂有一毫游移?姑应之日有俞,辞婉气和,而弥子熏灼之心,顿觉冰消雪释。

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此泛言观人之法也。学者于此,正须处处把握一个义字,乃不差错。

辞受者,交际之道也,进退者,出处之权也。孟子言之最详,大指在分别义利。吾谓利字是一块试金石,义字是一个定盘针。

舍生取义,是秉彝之良心,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惟义所在。孟子反复推勘,宛转提醒,至意未此之谓失其本心,直是大声棒喝。受万锺者,当三日耳聋。

做官夺人志,程子以夺志为戒,惧人之失其所守也。获上、治民二者,做官之大要。获上有道,不可以非道千;治民有道,不可以非道取。

朱子曰:凡事不可著个且字,鲜有不害事。斯言最宜深省。且字有苟安之意,偶有一得,再不勇往向前,则跂于圣贤者鲜矣。又有将就之意,每处一事,总是依违自便,则缪于道义者多矣。

每事求自家安利处,便不是义,便不可入。尧舜之道,须勤勤提省,于纤微毫念之间,不得放过。此朱子辨义利精细处。

朱子曰:工夫须是一刀两段,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使之历历分明开去,莫要含糊。按此言一念之公私,一事之是非,省察体勘,极其分明,极其果断,不容有一毫含糊,一丝假借,真是一刀两段。

南轩先生曰:学莫先于义利之辨,而义也者,本心之所当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为而为之者也。一有所为而为之,则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按义利之间,只分别在此。即如为官清廉,君子实见得为官本应如此,小人便见得我做得清廉,人便说好,是为要誉地步。

义处易辨,近义处难辨;利处易辨,近利处难辨。全在精心体认,此中大有工夫。

君子义利分明,道德粹于中,物欲淡于外,故可贫可贱,可富可贵,可常可变,可经可权。

精于义者,眼界大,心地平;徇于利者,眼界小,心地险。

从义理上讲求,尽合得圣贤绳尺;从势利中探讨,便恐是穿窬心肠。

大人物皆正大光明,无不可言之事;小家数多琐屑微暧,有不可问之心。然其心固未尝昧也,正宜猛省。

积粪之秽,蜣螂转之;腥膻之污,蝇蚁附之,贪于所爱也。贪爱者忘其污,徇欲者忘其秽,秽面不已,并忘其身,可叹也已!

义,正路也;利,捷径也。正路之迂,不如捷径之便。然赋鹿鸣者幸周行之示,望终南者讥捷径之非,何去何从?必有能审之者。

后汉王谆尝诣京师,于空舍中见一书生疾困,谓谆日:我当到洛阳,命在须臾,腰下有金十斤,愿以相赠,乞藏骸骨。未及问姓名而绝。谆即鬻一斤,营其殡葬,余金悉置棺下,人无知者。后数年,谆为大度亭长,初到之日,有马驰人亭中,大风飘一绣被,堕谆前。谆后乘马到雒县,马奔,牵谆入他舍。主人见之曰:今禽盗矣。问谆所由,得马,谆具说其状,并及绣被。主人怅然曰:被随旋风,与马俱亡,卿何阴德而致此?谆具说葬书生及埋金之处,主人惊号曰:是我子也,姓金名彦,大恩久不报,天以此章卿德耳。呜呼!谆与书生仓卒相遇,乃为营其殡葬,而遗金之赠,一介不取,可谓贤矣。天且旋风飘被以章之,冥冥中亦何昭著若此哉?

唐宰相王涯掌利权,其女嫁窦氏,请曰:玉工货一钗,奇巧,须钱七十万。王曰:一钗七十万,此妖物也,必与祸相随。数月,女归,告曰:前钗为外郎冯球之妻首饰矣。王叹曰:冯为郎吏,妻之首饰,七十万钱,其可久乎?冯出宰相贾𫗧之门,贾之苍头颇作威福,冯戒之。后冯谒贾,有青衣捧地黄酒饮之,食𭎸而终,贾亦不究。又明年,王、贾皆为宦者仇士良所杀。呜呼!利者,义之反,害之伏也。王涯知禁其女而不知。自专其利。冯球能饰其妻,而不能自保其身;贾𫗧任门客之害,而不能究臧获之奸。此皆沈酣于利,而不知所行之大悖于义,未有不失其富贵,而蹈于危亡者也。吁!是岂非谋利之炯戒哉?

朱韦斋先生松,字乔年,自谓卞急害道,因取古人佩韦之义以名其斋,蚤夜其间,以自警饬。由是向之所得于观考者,盖有以自信而守之益坚。故尝曰:士之所志,其分在义利之间两端而已。然其发甚微,而其流甚远。斯言可谓明切。夫义利者,公私而已矣。事言外公而内私,名公而实私,共始托义而行,其后趋利若鹜,而本原所判,则志之所向也。故曰其发甚微,其流甚远。

明道先生始生,神气秀爽,异于诸免,数岁即有成人之度。赋酌贪泉诗曰:中心如自固,外物岂能迁。先达已许其志操矣。

伊川先生往颖昌见韩维,久留颖川,韩公年八十,早晚伴食,礼貌加敬。一日,韩密谓其子彬叔曰:先生远来,无以为意。我有黄金药柈一,重二十两,似可为先生寿,未敢遽言。我当以他事使汝伴食,从容道吾意。彬叔侍食,如所戒启之。先生曰:我与乃翁道义交,故不远而来,奚以此为?诘朝遂归。又吕汲公以百缣遗先生,辞之。族兄子在旁,谓先生曰:勿为已甚。先生曰:公之所以遗我者,以我贫也。公为宰相,能进退天下之贤,随材而任之,则天下受其赐也。何独我贫也?天下贫者亦众矣,公帛固多,恐不能周也。按:先生性情严正,见事明果,无一毫私利之心,乃能斩截如此。

朱子曰:左传是一个审利害之几,善避就底人。其间议论有极不是处,如周、郑交质之类,是何议论?其曰:宋宣公可谓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飨之,命以义。夫只知有利害,不知有义理。此段不如公羊说君子大居正,却是儒者议论。又曰:安国春秋,明天理,正人心,扶三纲,叙九法,体用该贯,有刚大正直之气。按义者,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有经有权,有常有变,有微有显,有进有退,而时措咸宜者也,要不外乎刚大正直。稍有屈挠,稍有偏徇,则利心害之矣。

淳熙辛丑二月,陆象山先生九渊寓白鹿洞书院,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曰: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乎利,所习在利,斯□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科举取士久矣,名儒巨公皆由此出,今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场屋之得失,顾其技与有司好恶如何耳,非所以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汨没于此而不能以自拔,则终日从事者,虽曰圣贤之书,而要其志之所乡,则有与圣贤背而驰者矣。推而上之,则又惟官资崇卑、禄廪厚薄是计,岂能悉心力于国事民隐,以无负于任使之者哉?从事其间,更历之多,讲习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顾恐不在于义耳。诚能深思是身不可使之为小人之归,其于利欲之习,怛焉为之痛心,专志乎义而日勉焉,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笃行之。由是而进于场屋,其文必皆道其平日之学,胸中之蕴,而不谬于圣人。由是而仕,必皆共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其得不谓之君子乎?朱子跋曰:熹率僚友与俱,至于白鹿书堂,请得一言以警学者。子静既不鄙而惠许之,至其所以发明敷畅,则又恳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其隐微深痼之病,听者莫不竦然动心焉。于此反身而深察之,则庶乎可以不迷入德之方矣。按:象山此论,恳到明白,听者竦然动心,朱子所谓切中隐微深痼之病,信矣。迄今读之,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罗慎斋师主讲岳麓书院二十七载,年九十,神明不衰,躬行实践,道德粹然。著有读易、读书、读诗、读春秋管见,独抒心得,闻者解颐。一日,谓达源曰:学问之功,有急于辨义利者乎?义则君子,利则小人,人皆知之,何以大学独称以义为利?盖义者,天下之公也,利亦天下之公也。由义则利,失义则害。梁惠王曰:何以利吾国?王只知有吾国,则大夫只知有吾家,士庶人只知有吾身,上下只知有吾,则必至于交征,奚能免其争夺之祸哉?以义为利者,以吾心之义制天下之利而无不当;以天下之利公天下之人而无或私。禹贡、周官取于下者有定数,用于上者有定式,国计以裕,民力以纾,利孰大焉。又曰:自古言利之人,未尝言害,而大学则云菑害并至。何也?小人以言利,妄希宠禄,托为美名,遂其掊克,岂肯言害乎?况其贪婪性成,并不顾其有害,大开利孔,析及秋毫,迨至天怒人怨,菑害并兴,虽有亨屯倾否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读大学者,怵然于聚敛之害,理有必然,而以义为利,絜矩同民。天下各得其所,此拔本塞源之道也,何至于菑害之不可救哉?若公之言,可谓深切著明。回忆受教时,忽忽已三十年,盖不胜哲人之感矣。

御史中丞彭思永,入九岁时,从尚书出官岳州,晨起,将就学舍,得金钗于门外,默坐其处,以伺访者。有一吏徘徊久之,问故,果坠钗者也。公诘其状,验之信,即出付之,吏谢以百金,公笑不受,曰:我若欲之,取钗不过于百金耶?吏叹骇而去。始就举时,贫无余赀,持金钏数双,栖于旅舍。同举者过之,众请出钏为玩。客有坠其一于袖间者,公视之不言,众莫知也,皆惊求之。公曰:数止此耳,非有失也。将去,袖钏者揖而举手,钏坠于地。忆昔甲辰春,同学有拾人遗墨者,祖父襟江公因举此事训曰:吾观彭公,前事可知其一介不取;后事可知其万象包涵。只恐钏坠于地者,汗流面赤,无以自容。顷之,报遗墨者得之矣。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