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睦族邻

周礼教法始于六乡,孝、友、睦、姻、在恤,谓之六行。善于父母为孝,善于兄弟为友,而睦姻、任恤,则统于族邻而言之也。州长每岁四读法,党正七读法,族师则十四读法,弥亲民者于教亦弥数。其于六行与六德、六艺并考之,且书以劝之,所以为三年宾兴之本也。故其时人才众多,风俗淳厚,盖教法之所由渐摩者久矣。

五家为北,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四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五党为州,使之相赒;五州为乡,使之相宾。居虽异,而辑睦若一家,人虽众,而和合若一心。司徒教之,则相为仁让焉;司马用之,则相为忧患焉。此周公建太平之基也。比闾、族党之法虽已不行,而所谓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赒、相賨者,要须识得此意。

九族睦,则根本不摇,积而至于万族,天下之势于以固焉。四邻睦,则比户可封,积而至于万邻,天下之众于以萃焉。此中聚散离合之故,全赖此三睦字以联之。

合族之人,虽在疏远,饮食赡之,教诲成之,祖宗之心也;同里之人,即属卑贱,礼意接之,恩惠周之,父老之愿也。此心此愿,吾辈岂可一日忘之。<

望衡对宇,聚族而居,择邻而处,或为伯叔兄弟之亲,或系朋友婚姻之好,情亲义笃,何等郑重,何等关切。乃或以园疏牲畜,或以僮仆语言,因小忿而致大嫌,口角不巳,遂成争讼。皆由不知反已,专在责人。试转一念,见得自已的见识小,客气多,便觉冰消雪释,了无一事矣。

易日:饮食必有讼,诗曰:民之失德,乾糇以愆。以此知饮食宴乐,不可不尽其情,不可不尽其礼。

乡里之人心皆属善良,即有愚而无知者,出言或有差错,行事或有乖谬,实出于无知,非由于有意。以理谕之,以情通之,明白开导,必将晓然不复错矣。故愚者之愚,成于智者之智,尤成于智者。与人为善之心。

稼穑艰难,不可不知。祖父躬耕,而子孙鄙薄者,其家必败;家道中落,而子孙督耕者,其家必兴。耕者衣食之本,经营衣食,即得衣食,理固然也。

衣食□□义兴,先王之政,莫切于此。故曰: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教之所关重矣哉!族有读书之人,礼义兴于一族;邻有读书之人,礼义兴于四邻。盖血气之暴戾,性情之贪鄙,惟诗书可以化之;上下之定分,名节之大闲,惟诗书可以明之,故教之所全者大也。

尊师取友,最为要著。尝见族邻中致敬尽礼于先生长者,其子弟品行学问,必卓然可观。或以子弟聪明,无须就学,长其骄惰,荡其性天,鲜不流于邪僻者。语曰:与善人居,如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其所入者异也,即其所化者异也。

古者乡举里选,故教化先于乡党,人才亦出于乡党,此法既废,而修德者怠矣。顾士君子立心制行,始于屋漏,著于乡党,发挥于朝廷,建白于天下,无可苟且之地,岂以选举既废,遂怠忽不修乎?且一乡一邑,采风者未尝不以人才为重,而谆谆咨询者也。

子孙之昌炽,祖宗之厚德也。所言宽厚,所行忠厚,留得子孙多少余地,培得子孙多少福基。后人存心刻薄,自谓占得便宜,却已将祖宗厚德消去。揆之天理人心,未有不立见衰微者也。

月旦乡评,古人最重。操履笃实,为善于乡者,进诸君子之林,所以示劝也。行止奇邪,为恶于乡者,黜诸小人之列,所以示惩也。人果自爱,顾畏乡评,则进于君子者多矣。

资富而茈荫其族邻,我虽不言,天地知之;倚势而欺压其族邻,人虽相忍,鬼神怒之,至干鬼神之怒,而殃咎不可逃矣。近在其身,远在子孙,岂或爽哉?

廉耻二字,乡里之大防也。田禾数穗,园菜一把,我之所失者甚小;数穗为偷,一把为窃,人之所失者甚大。君子于此当为,但养其廉耻,上藉下以供其赋,下藉上以安其居,此定分也。惟正之供,早自输将,急公踊跃,吏胥不扰,鸡犬无惊,官司既免于催科,比闾并安于富庶,太平之福,惟良民能自享之。

游惰之人,四民之蠹也,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蠹之小者,诱人赌博,诱人淫荡,是则蠹之大者。奇邪之人,四民之贼也,以经募米,以符敛钱,贼之小者,陷人左道,陷人叛党,是则贼之大者。

人心险刻,作事即多阴恶,勿谓乡愚不识。小人。人心正大,作事即皆光明,勿谓乡愚不知。

君子轻重上争一分,长短中争一寸,贸易之见也。欠一分,只少一分,欠一寸只少一寸,宽厚之心也。此分寸中却有多少生意。故曰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

借贷交财,与者济其急用,还者复其前言,此有无相通之义。若剥以重利,则与者之过也有。意骗取,则又借者之过也。往往逼迫太甚,事变迭生,出于意外,利重者义轻,必然之事也,故君子慎之。

近邻田产,与我阡陌相连,人或以间隔而不买,情也;我实在力量不及,亦情也。若实处有余,乃故作吞吐,措勒价值,不能济人之急,又将利人之危,于心安乎?谚云:贵买庄田,子孙承受。此至言也。

佃户者,邻里耕作之人也,出勤苦耘耔之力,为饔飧朝夕之谋。每逢乐岁多收则喜,或逢凶岁歉收则忧。忧喜之来,为家口计也。多一斗则多一日之食,多一石则多数日之食。田租自有定数,可以歉收而减,断不可以多收而加。

睹博之事,流品混杂,奸盗萌蘖其间,大则破家亡身,小则耗财伤体,无一好处,惟当一刀两段,不可稍有游移。人诱之不动,激之不动,劝之不动,卓然自立,肯受破家亡身之惨乎?肯受耗财伤体之累乎?切莫道偶尔游戏,须知是陷我妖魔。

邻里有愤,或决其田塍,或牵其耕牛,逞一时之强,作无穷之恶。何也?决塍者必伤其稼,牵牛者必伤其牛,与物何仇,而怒人以相及乎?且坏稼与牛,穑事尚复有望乎?此等不法之事,为害不浅。贤父老当严禁之,良有司当重惩之。

私宰耕牛,农家之大害也。耕作水田,全凭牛力,秋风春雨,骨瘁筋劳,须知箸下之餐,芬芳可食,皆是喘余之汗,点滴而成。欲报其功,宜周以恤。乃有惰游之辈,每生残忍之心,私宰既多,盗风更甚。宰者以汤锅获利,盗者以汤锅消脏,比匪朋奸,害将何极。吾乡有鉴于此,请示邑侯,申明禁约,建立耕乐堂于泉交河市。诸交老岁时会集,告诫严明,农有耕耘之乐,牛无觳觫之伤,盖族邻之善举也。

傩,古礼也,所以驱厉气也,方相氏掌之,季冬谓之大傩,庶民皆得行之,论语所谓乡人傩也。后世踵事而增,遂变为鱼龙灯火,杂杳喧哗,并演艳曲淫词,连宵达旦,流荡无节,烦费不赀,人心日即于荒淫,风俗遂因以奢靡,岂复古礼之遗意哉!吾乡每岁正月,父老令子弟作狮子,奋迅搏击,其状甚猛,震之以金鼓,佐之以爆竹,盖取驱逐疫厉之意。每到一家,主人待以茶,依次遍及各村,过元宵即止。此于大傩古礼尚有合者。

辛卯冬十一月,达源由贵州督学在满还京,请假归省。除夕至家。王辰正月八日,致祭宗祠。家大人书示祖考襟江公宗族,约言条目有八,命达源推衍其义,以告族中子弟,俾知所警焉。

一、祭祀宜恪也。族有祠祭,有墓祭,春秋霜露之感,所以申孝敬之心者,此也。笾豆备矣,牲体具矣,如闻如见,全凭一点诚敬之意,冥漠感通。若徒以文貌承之,虽祭犹未祭也。甚或应当承祭,推卸不来,尤非郑重祀典,众共惩之,以昭炯戒。

一、祠墓当省也。神灵之所依在祠,体魄之所安在墓。祖宗不可见,惟于祠墓间若或见之,可不慎乎?栋宇偶坏,墙垣有损,宜及时补葺。倘任意延缓,所费更大。择老成谨慎者看守祠宇,洒扫洁净,不得令妇人居住,市中货物亦不许堆积。墓地之稍远者,当留意培护,随时修筑。恐有树根貛洞,侵害坟茔。且或有盗卖盗葬,尤当同心同力,以复旧界。我等视人之祖墓,不忍侵害,人岂独于我之祖墓而忍侵害乎?

一、谱牒宜修也。合族之道,谱牒最重世系,以明尊卑以定,亲疏以联,不可忽也。每岁各房将某人所添男女年月日时并其名字,另签注明某人名下,于春秋祭祀,带至宗祠,当众查阅。其有天折者,撤其签,俟重修谱牒时,各房汇齐,照此再誊稿本,易于编辑。倘有以假混真,紊乱宗支者,众共禁之。

一、教规宜肃也。齐家之道,本于修身,大学传中特指一辟字以示儆,朱子所谓偏之为害,家之所以不齐也。身已修矣,孝弟慈既备于已,即行于家,自然子弟皆知劝勉,不敢干犯教训。倘有不孝不弟、不慈及赌博等事,众共教之。教之不攺,即当祖宗之前严加惩戒。女子闺门严肃,言不出梱,行不逾阈,所以示别也。即或馌耕采桑,亲操井臼,必须男女有别,不可混杂。至于诵经拜佛,入寺烧香及游戏诸事,世俗以为无碍,实即阃范之大防也,宜严谕禁之。

一、名分宜正也。同族之人,兄弟叔侄,名分较然,故拜揖必恭,言语必逊,坐次必谨,行步必让,礼不可废,心乃相安。此尊卑长幼一定之序也。又如嫡妾之分,伦纪攸关,断不可以情昵之私,致乖纲常之大。

一、爱敬宜周也。名分最尊者,有尊尊之礼焉;名分卑而年齿长者,有老老之礼焉;分齿皆卑,而德行出众者,有贤贤之礼焉。或扶持保护,或亲炙景仰,此致敬之道也。至于幼弱孤特,受制于人,脧削欺凌,不能自主,则维持而安全之。鳏寡疾病,衣食窘迫,则周无而养育之。仁心所发,义气所生,当救则救,可为则为,不求人知,不望人报,吾尽吾心而已。此致爱之道也。若乃义田、义仓、义学、义塳,古之人有行之者,敦本睦族之士,尤当留意焉。

一、守望宜严也。同乡共井,有邻人以为之助,尤贵有族众以为之辅。何者?御侮之事,亲族为先,所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也。平居议定,同心防范,互为应援,一旦匪徒窃发,四路阻截,断不能易为出入。与其失事之后,告官辨理,不若未事之先,合族豫防。

一、邪慝宜禁也。天下只有常理,日用只有常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伦,人所共由之道也。至中至正,易知易能,舍此并无可行之事,可与之人,可学之道。何也?周公、孔子,万世之师也;五经四书,万世不易之理也。吾辈只当学此,余皆异端左道,乃有邪术惑众,托为祸福利害,以耸动人心。甚至巫女、尼姑、相婆、卜妇,入户穿房,多方引诱,且有奸盗出于其中,酿成大害。此在妇女见识,易为所引。惟有男子见理明,处事决,杜其往来,勿与交接,庶可守其常经,不致陷于邪慝矣。

吾家世居里仁桥,二百年矣。达源自幼及冠,周旋乡党之间,习闻父老之训,窃喜风俗淳厚,人心善良。筮仕以来,与父老旷别。今幸假归,畅申洽比,敦庞谊古,允怀廉让之乡;恭敬情深,弥眷梓桑之里。谨书美俗,以示来兹。

一曰勤以修业。士农工商各有其业。黄卷青灯,士不勤则无以成学;犁云锄雨,农不勤则无以力耕。即在工商,或作或辍,悠悠忽忽,毕竟一无所成。吾邻里士农工商,皆专心致志,不。敢怠惰,因循故事事都有成效。

一曰俭以裕财。衣服饮食、宫室婚嫁,不可不用,断不可不节。奢侈之端,皆起于贫富相耀。富者竞尚繁华,彼此争胜,不过令世俗之人道一个好看,曾未数年而巳典田破产,悔之何及!贫者办事,宜称家之有无,乃复与富者相较,速之饥寒,尤为可虑。吾邻里质朴古风,数十年来,尚如昔日,敬告比闾,量入为出,慎兹俭德,以杜奢淫,庶几盖藏有余,而无虞其不足矣。

一曰让以息争。乡愚之见,大扺一钱必争,点水不让,非其性独然也。有让一钱者,则争钱者恍矣;有让点水者,则争水者惭矣。吾邻里人心退让,未尝以小故纷争。或万不得已因事致讼,则父老必为之多方讲息,委曲排解。与其以财贿饵吏胥,不若修桥补路;与其以光阴争客气,不若读书种田。故让者,人心息争之道也。

一曰礼以正俗。乡邻之间,狃于习见,以为鄙野,不可绳以礼教,故有尊卑长幼,不知其序者矣,冠昏丧祭,不知所守者矣。不知其序,则将干犯名义,无所不敢;不知所守,则将逾越规矩,无所不为,其俗尚可问乎?吾邻里父老,皆以朱子小学家礼诸书训其子弟,俾有遵循,盖彬彬然有礼意焉。

一曰仁以恤众。鳏寡孤独,仁政之所先也,况在同里共井,见闻尤切者乎?饥易为食,粗粝可以充饥;寒易为衣,敝絮可以盖体。即求医贷药,疾痛固属相关;助榇施山,葬埋尤为至要。吾邻里父老,同怀恻隐,念切济施,有保爱周恤之心,无茕独颠连之状,不诚为善于乡者乎?

一曰慎以防奸。保甲之法,官司之所设也,互相查缉,不敢隐漏,奸伪无所容,盗贼因以息,可谓法良意美。然而奉行不实,徒属虚文,官司之究察,不如同甲之稽查矣。吾邻里皆土著,士食旧德,农服先畴,族戚相保,朋友相信,无一可疑之人。即有外籍新来,必细审其履历,又有认识保人,方准留住。以本甲为亲为友之众,察本甲非亲非友之人,断不致有奸匪藏匿其间,道不拾遗,外户不闭,岂不可复见于今日乎?

范文正公语子弟曰:吾吴中宗族甚众,于吾固有亲疏,然吾祖宗视之,则均是子孙,吾安得不恤其饥寒哉?且自祖宗来,积德百余年,而独发于吾,若独享富贵而不恤宗族,异日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今亦何颜以入家庙乎?故公轻财好施,尤厚于族人。尝买姑苏近郭良田数千亩为义庄,以养群从之贫者,择族人长而贤者一人,主其出纳,人日食米一升,岁衣缣一匹,嫁娶丧葬,皆有赡给。又公自政府归姑苏,焚黄,搜外库,惟有绢三千匹,录亲戚及闾里知旧,散之皆尽。曰:宗族乡党见我生长,幼学壮仕,为我助喜,我何以报之哉?吾观公所以待宗族邻里者,肫肫然有爱敬恻隐之心。此其天性敦笃,德意充周,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故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

彭泽王孟箕先生讲宗约会规:每月两会,所讲书如易家人、诗、国风、大学、修身、齐家、孝经、小学,并将国家律法及孝顺事实、太上感应篇善恶果报之类,每会讲几条,盖讲之以经书。典故,使知各当如此,惕之以法律报应,使之不得不如此,庶几知所趋避。此亦肫肫然睦族之深意也。夫族之睦,由于人之善,能感动其善心,兴起其善行,未有不同归亲睦者也,则会讲之益,岂小补哉?

王烈字彦方,太原人也。少师事陈实,以义行称。乡里有盗牛者,主得之,盗请罪曰:刑戮是甘,乞不使王彦方知也。烈闻,使人谢之,遗布一端。或问其故,烈曰:盗惧吾闻其过,是有耻恶之心。既怀耻恶,必能改善,故以此激之。后有老父遗剑于路,行道,一人守之,至暮,老父还,寻得剑,怪而问其姓名,以事告,烈乃先盗牛者也。诸有争讼曲直,将质于烈,或至途而反,或望庐而还,其以德感人如此。夫彦方之贤,至使人闻而生感,望而生愧,其因以攺过迁善,岂独一盗牛者哉!乃盗牛者且甘受刑戮之罚,而唯恐彦方之知,则盛德感孚,亦复何所不至乎?愿吾乡诸君子皆以彦方为法焉。

蓝田吕氏兄弟四人,大中、大防、大约、大临从学伊川、横渠两先生,德行道艺,萃于一门,为乡人所敬信。尝为乡约四条:一曰德业相劝,二曰、过失相规,三曰礼俗相交,四曰患难相恤。众推有齿德者一人为都约正,有学行者二人副之。约中月轮一人为直月,会集之日,互相劝勉,推其能者,书于籍,以警励其不能者。夫其相劝也,敦善行而不怠,其相规也,救过失于未成。其相交也,庆吊赠遗,则情文之备至;其相恤也,守望疾病,则忧患之皆同。如是而百姓有不亲睦者乎?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