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胡达源清甫。

笃伦纪

书曰:天叙有典,天秩有礼。叙者,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叙;秩者,尊卑贵贱、等级隆杀之品秩,皆本于天理之自然也。舜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则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天下之达道也。

论语垂教万世,开口提一学字,指示入道之门,进德之要。学莫切于为人,为人莫先于孝弟,孝弟行于家,而后仁爱及于物,所谓亲亲而仁民也。弟子一章,曰谨信,曰亲爱,而以孝弟为先。即子夏文学之科,必从贤亲君友上切实用功。伦纪既修,万事举矣;伦纪有乖,百行隳矣。

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能上下相亲。此夫子示人以事君之道也。夫进思尽已之忠,退思补君之过,无一时之不爱君也。有善则顺成之,有恶则匡正之,无一事之不爱君也。臣忠爱以亲其君,君诚信以亲其臣,上下相亲,同心同德,此唐 三代之隆也。

欲其君为尧舜之君者,尊君之大也;恐其君陷于有过之地者,敬君之至也。孟子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与孔子尽忠补过之言,同一忠爱恳切之意。窃谓经传所称事君之道备矣,要莫切于此言。学者深思事君以忠之义,务致引君当道之诚,庶乎得其要矣。

食毛践土,皆君恩也,鼓腹以乐其天,献曝以申其爱,使小民皆知此义,则有良民,断无乱民。抱关击柝,皆君事也,尽心以共其位,竭力以守其官,使小臣皆知此义,则有称职,断无废职。

孝经言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孝备矣。而士之孝,则曰: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庶人之孝,则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学者其知所从事焉。<

事亲者色难,故礼曰:下气怡声,婉容愉色。尽孝者养志,故礼曰:听于无声,视于无形。

孝莫大于守身,守身莫要于敬事,一事不敬,小则辱亲,大则祸亲,敢不敬乎?

菽水承欢,不必三牲之奉养;椎牛致祭,不如鸡黍之亲尝。故孝子爱日。

爱敬之情,父母为重。世有爱妻子而薄父母者,有厚朋友而慢父母者,悖逆之心,不可问矣。孔子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

官怠于宦成,病加于小愈,祸生于懈惰,孝衰于妻子,四者人情之所不免也。然因妻子而孝衰,则尤为人伦之害。故必慎终如始。

父母之恩,天地覆载之恩也。不孝父母,则是天不覆、地不载之人,罪孰大焉?孔子日: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

孟子曰: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砥豫,瞽瞍砥豫而天下化,瞽瞍砥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罗仲素日:只为天下无不是底父母。陈了翁曰:惟如此,而后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夫仁人孝子之心,惟尽事亲之道,不见父母之非耳。舜处顽父嚚母傲弟之间,积诚以通之,且能谐和感化,顾吾所以事亲者未若舜耳。无不可事之亲也,无不可事之亲,乃可以为人,乃可以为子。

王祥性孝,继母朱氏不慈,数譛之,由是失爱于父。每使扫除牛下,祥愈恭谨。母尝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开,双鲤跃出。母又思黄雀,炙,复有雀数十飞入其幕,复以供母。乡里惊叹,以为孝感所致。王览,祥异母弟也。览年数岁,见祥被楚挞,辄涕泣抱持。朱以非理使祥,览辄与祥俱,虐使祥妻,览,妻亦趋而共之。祥丧父之后,渐有时誉,朱深疾之,密使酖祥,览知之,径起取酒。祥疑其有毒,争而不与,朱遽夺反之。自后朱赐祥馔,览辄先尝,朱惧览致毙,遂止。呜呼!祥、览兄弟孝友,吾无间然矣。尝考祥年八十有五,览年七十有三,福禄令终,门施行马,其子孙贵显数百年,岂非孝友纯笃,善气所积哉?

唐崔瑄昆弟子孙最盛。曾祖母长孙夫人年高无齿。祖母唐夫人事姑孝,每日栉经笄,拜于阶下,即升堂乳其姑。长孙夫人不粒食,数年而康强。一日疾病,长幼咸萃,宣言无以报新妇恩,愿新妇有子有孙,皆得如新妇孝敬。呜呼!妇事舅姑,子事父母,其理一也,然而为妇者往往难之。唐夫人尽爱尽养,至以乳哺其姑,可谓孝矣,而其姑遂以子孙孝敬许之,其食报也宜哉。

先民有言:父母有事,譬如少生兄弟一人;父母分财,譬如多生兄弟一人。此古今之至论也。嘉庆甲子元旦,家大人以此示教,迄今道光甲午,又三十年,大人与伯父、叔父皆已年近八十,邕邕秩秩,五代同堂,盖其所由来,非偶然也。

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尧、舜之道,不外乎孝弟。其立说最近,且指徐行后长者谓之弟,其言更属平易无难。抑思外面只见得徐行后长,里面有多少谦恭友爱,由徐行而充之,则可以为悌弟,可以为孝子,可以为尧舜,亦为之而已矣。

爱敬者,良知良能也。有父母而后有兄弟,父母之爱,兄弟之敬,同体同气,天性自然。故曰:亲亲,仁也,敬长,义也,达之天下也。

常棣八章,反复曲尽,死丧之威,兄弟怀之;急难之事,兄弟救之;外侮之来,兄弟御之。平安之后,兄弟岂不如友生乎?笾豆之陈,兄弟岂不当燕乐乎?熟思而深味之,友爱之心,自油然而生矣。

髫龀之年,其兄弟相爱者,天性未漓也;婚姻之后,其兄弟多隙者,妇言有间也。惟能不以妇言间其天性,并以大义开示妇人,则所全者多矣。

妻子好合,兄弟既翕,此是家庭和气,则父母安乐,福禄聿臻矣。夫妻反目,兄弟阋墙,此是家庭戾气,则父母忧愁,灾祸随至矣。感应之机,捷如影响。

曰兄弟,天伦之序也,有埙箎之应焉,有手足之爱焉。曰长幼,年齿之序也,有鴈行之节焉,有肩随之礼焉。亲疏自有差等,而恭敬可以类推。

曾祖映塘公,性行敦笃,人无间言,诱掖后进,孳孳不倦。每日将孝子悌弟,嘉言善行,以素纸楷书,计五百字为准,分给子弟,使知观感,盖数十年未尝以寒暑辍也。里中有某姓者,少无状,因公教督,逐为孝友。属纩之日,指床头一箧曰:吾非此不有。今日启视,则皆公所书嘉言善行也。其子孙至今宝之。

汉薛包弟子求分财异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财。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庐取其荒顿者,曰:吾少时所理,意所恋也。器物取其朽败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或破其产,辄复赈给。吾每称薛包友爱,推让分财者,未尝不为之感动,且有能赈其兄弟之贫乏者。顾考薛包被逐,于父母,日夜号泣不忍去,不得已,庐于舍外,又庐于里门,然且晨昏不废,父母惭而还之,可谓孝矣,未有孝而不友者也。

隋吏部尚书牛宏弟弼,好酒而酗,射杀宏驾车牛。宏还宅,其妻曰:叔射杀牛?宏答曰:作脯。坐定,其妻又曰:叔射杀牛,大是异事。宏曰:已知颜色自若,读书不辍。夫以弟之酗酒杀牛,可谓异矣。将责其弟乎,则视牛太重;将许其弟乎,则于理亦乖。除却作脯二字,别无开消。虽其妻再告,亦姑听之,亦姑知之云尔。谨录之,以为薄兄弟而听妇言者儆焉。

唐英公李𪟝,其姊病,亲为煮粥,火焚其须,曰:岂为无人耶?顾姊年老,𪟝亦老,虽欲数为姊煮粥,复可得乎?宋司马温公,其兄伯康年将八十,公奉之如严父,保之如婴儿,每食少顷,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夫桑榆景迫,年力日衰,友爱之情,老而弥笃,揆之人情,大扺然也。顾世所传如英公、温公者,盖不罕觏,岂非爱敬之心尚多有未尽者乎?

宋王文正公旦,母弟傲不可训,一日,遇冬至,祠家庙,列百壶于堂前,弟皆击破之,家人惶骇。文正自外入,见酒流满地,不可行,并无一言,但摄衣步入。其后弟感悟为善,终亦不言夫。家庙所以奉先也,百壶之酒,所以将敬也。无故而击破之,至酒流满地,殊堪骇人。文正乃寂然若无所见者。呜呼,此弟之所以感悟为善与!

昏礼:父醮子,命之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父送女,命之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母施衿结帨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夫之道,在敬身以帅其妇,妇之道在敬身以承其夫。故父醮子曰勖帅以敬。父母之送女曰:勉之敬之。夫妇之道,尽于此矣。

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易基乾坤,诗首关睢,所以著生民之始,万福之原也。匡衡曰: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此言为得其本矣。

家人之道,利在女贞,女正则家道正矣。然成家之道,要在正身。上九以刚居上,日孚则以诚为本,曰威则以严为用。大象曰:言有物,行有恒,□,反身之道,探本之论也。

嗃嗃者,严厉之象,然人心敬畏,内外整齐,犹为家之福也。嘻嘻者,佚乐之象,然法度已废,纲纪日淆,岂非家之羞乎?与其情胜乎义,不若义胜乎情,故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正字是居家第一义。

夫妇有别,居室则限其出入,言语则严其内外,礼法常谨,渎慢不生。消匪僻于未形,而身范以正;靖爱憎于不觉,而家范以端。故圣人于好合之中,特示一别字,其旨深矣。

嫡妾者,阃内之大闲也。嫡能逮下,则为仁之周,妾能敬上,则为义之正。以溺情长其骄志,以私昵溃其大防,夫之过也,非家之福也。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以来,家之衰也,莫不由于梱内,其兴也莫不起乎室人,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古人所由严为之防也。犹忆祖考襟江公弃世,伯父玉峰公总理家政,命达源大书守家法不听妇人言八字,悬于座右,四十余年,内外无间,盖以此也。

汉鲍宣妻桓氏,字少君。宣尝就少君父学,父奇其清苦,以女妻之,装送资贿甚盛。宣不悦,谓妻日:少君生富骄,习美饰,而吾实贫贱,不敢当礼。妻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约,故使贱妾侍执巾栉,既奉承君子,惟命是从。宣笑曰:能如是,是吾志也。妻乃悉归侍御服饰,更著短布裳,与宣共挽鹿车,归乡甲,拜姑礼毕,提瓮出汲,修行妇道,乡邦称之。

吾尝叹鲍宣能修德守约,少君能惟命是从,夫不易其操,妇克成其志,贤矣哉!乃少君之父独以清苦择婿,亦岂世俗之见乎?惜其名不传也。

后汉李充,陈留人也。家贫,兄弟六人,同食递衣。妻窃谓充曰:贫居如此,难以久安。妾有私财,愿思分异。充伪酬之曰:如欲别居,当酝酒贝会。请呼乡里内外,共议其事。妇从充置酒䜩客,充于坐中前跪白母曰:此妇人无状,而教充离间母兄,罪合遣斥。便呵叱其妇,逐令出门。妇衔涕而去,坐中惊肃。夫以充之贤,其妻固当敬畏私财分异之说,不敢形诸诟谇,而窃以相语。使充申大义以责之,其妻未必不转私为公也。然而充揆之熟矣,责之必且诟谇,乃奋发果断,毅然数其罪而出之,直截了当。呜呼!彼妇言是听,离间天亲者,闻李充之风,亦可以知愧矣。

宋张忠定公咏知益州,李顺党恩,有杀牛避罪而逃者,公许其首身,拘其母十日不出,释之。复拘其妻,一宿而来。公断云:禁母十日,留妻一宵,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旧为恶党,今又逃亡,许令首身,尚犹顾望,就市斩之。此可为私妻子、薄父母者戒矣。

学而一篇凡十六章,而言师友者凡七见:乐乎朋、信乎友者,我之孚于友也。曰亲仁,曰无友不如已者,曰因不失其亲,日就有道而正焉。则品行之浅深在人,而应求之去取在已。交接之所择不苟,而言行之所益无穷,故圣人于此尤谆谆焉。

直谅多闻,益友也;便辟、善柔、便佞,损友也。孔子之言,童而习之矣。然而友之者类相反,何也?非不知益友之益,而药石之加,苦不相入;非不知损友之损,而脂韦之习,乐与相亲。惟交友者不取乎脂韦,而取乎药石,则互感交摩,有益无损,未有不同归于君子者也。

责善,朋友之道也。有款曲恳到之意,则其情自孚;有详勉告戒之辞,则其言易入。故曰朋友切切𤟧𤟧。

忠告善道,如以为可,则吾言不虚;如其不可,则吾心己尽。数而见疏,徒自辱耳。不可则止。朋友之大义也。

辅我之善者,益友也;饰我之善者,非谀友乎?攻我之恶者,直友也;成我之恶者,非损友乎?乐受其谀,则为善无进境;乐受其损,则为恶无止境。

我自是,必以顺我者为好友;我自傲,必以敬我者为良朋。抑知好友在前,我无独是之理;良朋在侧,我无长傲之时。

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有所挟者,势利之见重,道德之助轻。人有此见,吾肯与之友乎?吾有此见,人肯与之友乎?

饮食之礼,所以致其欢乐,要必留其有余过求。焉,则余者罄矣。馈遗之礼,所以致其忠诚,不可令其难继,多取焉,则继者穷矣。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横渠先生曰:今之朋友,择其善柔以相与,拍肩执袂,以为气合,一言不合,怒气相加,朋友之际,欲其相下不倦,故于朋友之间,主其敬者,日相亲与,得效最速。夫友以气合者,即以忿怒而离;友以义合者,终以恭敬而浃。善相劝,过相规,其效可胜言耶?

蒙训曰:同僚之契,交承之分,有兄弟之义。至其子弟,亦世世讲之。前辈以此为务,今人知之者盖少矣。又如旧举主及尝为旧任考察官者,后已,官虽在上,皆辞避坐下坐。风俗如此,安得不厚乎?此举僚友旧谊,慨想古昔之厚,以维未俗之偷,岂得谓古道之必不可复哉?

范文正公在睢阳,遣尧夫到姑苏搬麦五百斛。尧夫时尚少,既还,舟次丹阳,见石曼卿,问:寄此久何如?曼卿日:两月矣,三丧在浅土,欲葬之而北归,无可与谋者。尧夫以所载麦舟付之,单骑自长芦捷径而去。到家,拜起侍立良久。公曰:东吴见故旧乎?曰:曼卿为三丧未葬,留滞丹阳,时无郭元振,莫可告者。公曰:何不以麦舟与之?尧夫曰:已付之矣。呜呼!文正轻财好施,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者。若尧夫、麦舟之与,父子济美,贤矣哉!

吕荣公名希哲,申国正献公长子。正献公居家简重寡默,不以事物经心。而申国夫人性严有法,虽甚爱公,然教公事事循蹈规矩。甫十岁,祁寒暑雨,侍立终日,不命之坐,不敢坐也。行步出入,无得入茶肆、酒肆、市井里巷之语。郑卫之音,未尝一经于耳;不正之书,非礼之色,未尝一接于目。正献公招焦先生伯强教诸子,小有过差,先生端坐召与相对,不与之语,诸生恐惧畏服,先生方略降辞色。时公方十余岁,内则正献公与申国夫人教训如此之严,外则焦先生化导如此之笃,故公德器成就,大异众人。公尝言:人生内无贤父兄,外无严师友,而能有成者少矣。

吕荣公张夫人,待制讳昷之之幼女也,最钟爱,然常居至微细事,教之必有法度,如饮食之类,饭羹许更益,鱼肉不更进也。时张公已为待制河北都转运使矣。及夫人嫁吕氏,夫人之母,申国夫人姊也。一日来视,女,见舍后有锅釜之类,大不乐,谓申国夫人曰:岂可使儿女辈私作饮食,坏家法耶?其严如此。吾观吕荣公德行卓著,张夫人阃范聿彰,未尝不流连慨慕,想见其为人。抑思庭帏师友,所以训迪成就之者至严乎?故父母之爱其子女,未有不教而成者也。

杨文公家训曰:童稚之学,不止记诵,养其良知良能,当以先入之言为主。日记故事,不拘今古,如黄香扇枕,陆绩怀橘,叔敖阴德,子路负米之类,只如俗说,使晓此道理,久久成熟,德性若自然矣。呜呼!自尧、舜敬敷五教以来,庠序学校,莫不以明伦为重。顾考放勋之教,匡直辅翼,使自得其性矣,又从而提撕警觉,以加惠焉,不使其放逸怠惰而或失之。此教之所以成,而伦之所以明也。

男林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