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绍胡博士思想中作《中国哲学史》的方法 (二)狭隘浅薄的“述学方法” (三)两只眼睛死死钉在思想本身上的“明变”法 (四)抛弃根本采取枝叶的“求因”法 (五)好一个“‘客观’的评判法”! (六)“述学”的成绩 (七)“明变”的成绩 (八)“求因”的成绩 (九)还要请教他解释这个“为什么”! (一○)“评判”的成绩 (一一)中国一件大不幸的事 (一二)批评后的悲愤!

第二十,我们对于胡博士的《哲学史》虽没有逐篇逐章批评,但其中的重要之点和错误最多之处,大都涉及,所费的文字已多于他的原著的一半,似乎可以就此收场,不必往下再说了。不过我们还要辟这一项继续批评,实有两层用意:一是侬照他所指示的方法来评判他的书,藉副他的希望,二是在这种评判中可以将前面各项的批评要点总括起来,并略加以补充,使之联成一气。他所指示的方法是什么呢?《哲学史》起首一篇的导言上说:

“我的理想中,以为要做一部可靠的中国哲学史,必须要用这几条方法。第一步须搜集史料。第二步须审定史料的真假。第三步须把一切不可信的史料全行除去不用。第四步须把可靠的史料仔细整理一番:先把本子校勘完好,次把字句解释明白,最后又把各家的书贯串领会,使一家一家的学说,都成有条理有统系的哲学。做到这个地位,方才做到“述学”中两个字。然后还须把各家的学说,笼统研究一番,依时代的先后,看他们传授的渊源,交互的影响,变迁的次序:这便叫做“明变”。然后研究各家学派兴废沿革变迁的原故:这便叫做“求因”。然后用完全中立的眼光,历史的观念,一一寻求各家学说的效果影响,再用这种种影响效果来批评各家学说的价值:这便叫做“评判”。

这是我理想中的《中国哲学史》,我自己深知道当此初次尝试的时代,我这部书定有许多未能做到这个目的,和未能谨守这些方法之处。所以我特地把这些做哲学史的方法详细写出。一来呢,我希望将来的学者用这些方法来评判我的书。二来呢,我更希望将来的学者用这些方法来做一部更完备,更精确的《中国哲学史》。”

我们钦佩胡博士在此处所表现的谦逊态度,同时也感谢他所指示的方法。不过这种方法极不高明,并十分拙劣,我们且预先在此指摘一番。

一,他著哲学史,从述学入手,而所谓述学,不外(一)搜集史料。(二)审定史料,(三)除去不可信的史料,(四)整理可信的史料。而他所谓史料又只限于两项;

“一,原料。……即是各哲学家的著作。

二,副料。……凡古人所作关于哲学家的传记轶事评论学案书目都是哲学史的副料。”

要做一部中国哲学史,尤其是要做一部中国古代哲学史,单靠“各哲学家的著作”,和“古人所作关于哲学家的传记轶事评论学案书目”,是绝对不够的。胡博士不独应当把人类学,人种学,经济史,文学和神话传说等等列入史料的范围,并且还当把考古学所得的材料,如已经出土的殷墟甲骨文,和殷周的青铜器之类,一起作为重要的参考材料。否则不明我们先民自然史和文化史的情形,不懂他们经济结构和阶级形成的状况,必不起源,只好能探溯哲学的像他做哲学史一样,直从老子起首,对于以前的哲学思想一字不提!然就是这样,也不能做出一部正确的哲学史,因为哲学的背景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这种缺点都是搜集史料的范围过狭必然的结果。

讲到审定史料,他提出五项寻求证据的方法,即(一)史事,(二)文字,(三)文体,(四)思想,(五)旁证。所谓“旁证”仅限于“从别书里寻出的”证据,这自然是不够的。又整理史料,他也仅限于(一)校勘,(二)训古,(三)贯通三种方法,而于前两顶,目光始终不出书本子的范围,并且还是不出王念孙王引之俞樾孙诒让戴震等人的书的范围。其实我们在上节所举的各种科学,尤其是已经出土的甲骨文,金文,都为审定史料和整理史料应有的参考资料。胡博士对于这一切不独没有门径,并且也绝不加以注意,所以他作哲学史失败的根源已经伏在他所谓“述学”中了。

二,他所揭橥的“述学”既如此狭隘浅薄,而所谓“明变”也恰恰如此。据他说:

“哲学史第一要务,在于使学者知道古今思想沿革变迁的线索。例如孟子荀子同是儒家,但是孟子荀子的学说和孔子不同。孟子又和荀子不同。……但是这个不同之中,却也有个相同的所在,又有个一线相承的所在。这种同异沿革的线索,非有哲学史,不能明白写出来。”

要明“古今思想沿革变迁的线索”,不是用两只眼睛死死钉在这种思想本身上“明”得来的,也不是将各种互相对抗的思想牵合在一起“明”得来的,举凡思想的变迁与歧异绝非随意形成,各自有其深刻的背景。胡博士总不懂得这一点,所以他的“明变”在同派的思想家中,虽常犯了用唯心论作解释的毛病,还错得有限,至于在异派的思想家中那就真是个牛头不对马嘴,错得一塌胡涂。

三,“求因”和“明变”是互相关连的,前者既错,后者当然也会错。胡博士说:

“哲学史的目的,不但要指出思想沿革变迁的线索,还须要寻出这些沿革变迁的原因。……:这些原因约有三种:

(甲)个人才性不同。

(乙)所处的时势不同。

(丙)所受的思想学术不同。

他求因不从阶级着眼,偏从人的才性着眼,是弃其大者而取其小者;不从社会基础的经济入手,而从空洞的时势入手,是弃其根本而取其枝叶;不从实际生活中去找线索,偏从思想学术中去找线索,是弃其重者而取其轻者;——像这样的“求因”是求不出真因的。

四,除掉上述三项外,还有他的最得意的第四项,就是评判。他说:

“既知思想的变迁和所以变迁的原因了,哲学史的责任还没有完,还须要使学者知道各家学说的价值:这便叫做评判。但是我说的评判,并不是把做哲学史的人自己的眼光,来批评古人的是非得失。那种“主观的”评判没有什么大用处。如今所说,乃是“客观的”评判。这种评判法要把每一家学说所发生的效果表示出来。这些效果的价值便是那种学说的价值。这些效果大概可分为三种:

(甲)要看一家学说在同时的思想和后来的思想上,发生何种影响。

(乙)要看一家学说在风俗政治上发生何种影响。

(丙)要看一家学说的结果可造出什么样的人格来。”

这是实验主义最露骨的应用,因此毛病也最大,我们应当替他指出来。

胡博士说“‘主观的’评判没有什么大用处”,于是自称他那以效果的价值为一种学说本身价值的实验主义批评法为“‘客观的’评判”。这真是一种自欺欺人之谈!我们已经屡次声明,自原始土地公有消灭,阶级制成立以后,社会中即有许多阶级对立,每个人都有所隶属,断没有超阶级的人。因此各人对于一种思想或学说效果的估价虽未必人人互异,然至少是和他们的阶级观点相适合的,于是对于一阶级的人有效果的东西,对于别阶级的人未必有效果,也就未必有价值。现在即以胡博士所举庄子的“定命主义”为例。自荀子看来,这是没有用的(即没有效果的),故加以排斥,自陶渊明苏东坡,以及“刘伶一类达观的废物”看来,这是有用的(即有效果的),故予以欢迎。所谓效果,所谓有用,都是主观的,都是随阶级观点的不同而互异的,应用这种标准的评判法如何能妄称为“‘客观的’评判”?!

还有一层,一种学说对于同时和后来的思想,发生何种影响,“在风俗政治上发生何种影响”,其“结果可造出什么样的人格”,全以当时和后来客观的环境为转移,要这种环境适于这种学说的发展,它才表现有用,表现效果,否则它本身虽真有价值,也不见得就发生好的影响。胡博士在批评墨子的三表法时说道:

“往往有许多事的用处或在几百年后始可看出;或者虽用在现在,它的真用处不在表面上,却在骨子里。

现在要反问大博士,如遇着“在几百年”中不表现效果的学说,将如何评判它的价值?!

詹姆士以为实验主义不过是思想的几个老法子,换上了一个新名目。这是对的。试看以效果的价值为一种学说的价值,这不是将“以成败论英雄”的老法子翻翻花样,换上一个新名目么?老法子的说法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实验主义者新法子的说法是:对于本阶级或本人有用的和有效果的,是有价值的学说,或本阶级和本人所视为有用的,视为发生过良好效果的,是有价值的学说,否则不论其本身如何健全精密,都是没有价值的学说。请大家看啊:好一个“‘客观的’评判”法!

总观胡博士的“理想中……一部可靠的中国哲学史”的作法,实在毫无是处,他“希望将来的学者用这些方法来做一部更完备,更精确的中国哲学史”,未免有些痴思妄想,因为采用这些方法的人即不会作出“更完备,更精确的中国哲学史”,能作出“更完备,更精确的中国哲学史”的人,即不会采用这些方法。不过我们为副他的第一个希望起见,正不妨依照这些方法来考虑他的大著,作为一种总的回顾。

一,述学。 就胡博士所指的“述学”讲,这一项好像比“明辩”,“求因”,“评判”三项要容易得多,因为从现成的材料中做成“有条理有统系的哲学”,总算是便当的事,每个对于哲学有研究的人都能胜任愉快。其实不然。一部书的关键全在于此:述学如果正确,则以后三项比较容易为力,否则追源溯流,处处都会陷入歧途。他的哲学史第一步的大失败就在这一点上。

他做述学的工作,从老子开始,把前此各哲人的思想搁在一边,这种“截断众流”的手段,实在截得太厉害,将来源一齐截去,突然涌出一个老子来,难怪梁启超要说,“读了胡先生的原著,不免觉得老子,孔子是‘从天上掉下来’了”。他叙述老子以前三百年的时势和思潮最正确,如战争的积极作用,新阶级的发生,各思想派别的阶级性,都没有表现出来;而于老子本人年代的考证更不精密(在梁启超以前,既有清人崔述汪中疑及《老子》一书的著作年代,胡博士如果细心考证一下,也许可以免去这种错误),以致把古代哲学家的晚辈提作“中国哲学的始祖”,首先替“明辩”,“求因”,“评判”造成一种错误的泉源;至于对老子的学说不能正确而扼要地叙出,尤其余事了。

胡博士的述学于第一次失败之后,接着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以至于无数次的失败。他说:“孔子学说的一切根本……都在一部《易经》”,而“《易经》的哲学”是“(一)易,(二)象,(三)辞”。其实所谓易,象,辞只是《易经》的外表,他的叙述仅及于这种外表,而没有深究其内容,表现何以有那样的易,象,辞。他用一专章叙述孔子的“一以贯之”,归结到“孔子说的‘一以贯之’,和曾子说的‘忠恕’,只是要寻出事物的条理统系,用来推论,要使人闻一知十,举一反三”。这也同样是皮相之谈,未束道出孔子的真意所在。我们为着要解释这一点,须先征引《论语》中孔子对子贡说的几句话:

“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

对曰,然,非与?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如果“一以贯之”不过是“寻出事物的条理统系,用来推论”,试问“多学而识之”,是干什么?难道只学一些乱七八糟,没有条理,没有统系的东西“而识之”么?难道“多学而识之”之后,即不“用来推论”么,这一问便充分暴露胡博士的解释是浅薄到万分了!其实所谓“一以贯之”,如用俗语来解释,是“用一定的道理去应付万事万物,而使其贯通”,如用学术上的语言来解释,是“用一定的观点和方法去观察事物,而融会贯通之”。所谓“一定的道理”,或“一定的观点和方法”,就是曾子所说的“忠恕”。要这样述学,才没有失去孔子的本意。此外,他又把孔子的“学”字解作“只时读书,只是文字上传受来的学问”,无处不表见他的肤浅和错误。

啊,我们这样挨次数下去,不独所占的篇幅太多,并且也不符原来概括批评的旨趣,因此,不得不力求简单扼要。胡博士对于充满墨子书中并为其学说主脑的“农夫”,“百工”,“妇人”,绝不提及,故意掩蔽其阶级性,宣言他“在哲学史上的重要,只在于他的‘应用主义’”于是将他从地上抛入半天云中了。对于惠施公孙龙等的诡辩,一律加以辩护,这便是“化腐臭为神奇,化平常为玄妙”!对于庄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为你吹嘘,许行的“市价不贰”论,用“互助的社会”这种大名义曲为掩护。对于法家的学说完全没有道着要点,尤其是因《管子》和《商子》非管仲商鞅所作,即舍弃不顾,殊不知此等著作仍旧可以表现战国时代法家的思想,不能存而不论。至于其他细微之点甚多,也不必枚举了。

二,明变。 述学的工作既如此不满人意,而明变的工作便完全牵强附会,不知所云。老子一书确系战国末期的作品,他为传通的说法所蔽,将老子作为哲学的头一胎,硬认孔子的“无为而治”和“以德报怨”是出于老子的学说。在另一方面,他又以为孔门弟子“孝”字派“家庭伦理的结果,自然生出两种反动。一种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如杨朱的为我主义,不肯‘损一毫以利天下”。一种是极端的为人主义,如墨家的兼爱主义,要“视人之身若其身,视人之家若其家,视人之国若其国”。有了这两种极端的学说,不由得儒家不变换他们的伦理观念了。所以《大学》的主要方法,……把“修身”作一切的根本。格物,致知,正心,诚意都是修身的工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修身的效果。”不仅是这样。“孟子生在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受了杨墨两家的影响,故不但尊重个人,尊重百姓过于君主;还要使百姓享受利乐”。此后他又以为墨学发展到“别墨”,于论“辩”一顶表见一种“信仰知识的精神。到了庄子,忽生一种反动”,而有怀疑主义的名学出现。“庄子的怀疑主义出世之后,哲学界又生出两种反动:一是功用主义,一是一尊主义。”至于法家可说是集道儒墨三家的大成。因为它从道家得到“无为主义”,从儒家得到“正名主义”,从墨家得到“平等主义”的缘故。可是许行,陈仲的学说怎样变来,未蒙明示,大概是因这种人物无足轻重,用不着说罢。

以上就是胡博士“明变”的工作。他用“影响”,“反动”等字,把道且儒,墨,法,四家的学说连锁起来,表现“他们传授的渊源,交互的影响,变迁的次序”,好是好的,不过和真相相去,足有十万八千里罢了!大家固绝不可像今年北平某杂志所传傅斯年的见解一样,说“历史是上句不接下句,东摇西摆,乱七八糟的偶然的不成体统的东西”,但也不能像胡博士一样,离开阶级的立场,把两只眼睛死死钉在各种学说的本身上,按照它们出现的先后,简简单单用一条穿凿附会的锁链子(即影响与反动)连贯起来。我们知道,并在前面已经证明一种学说的出现或向某方面发展,虽多少可以受同时代或前代另一种以至另几种学说的影响,但语其根本,则仍以阶级的背景为转移,这是一个主要之点。胡博士抛弃了这个主要之点,所以他的“明变”只是自己明明白白地变戏法!

三,求因。 所谓“变”,既只止于这四家交互的“影响”和“反动”,所谓“因”也不外诸求其中,要到万不得已,他才求之于所谓“时势”。他以为老子的思想完全是距他两三百年前的时势和思潮的产儿,“完全是那个时代的反动”;又说“老子哲学的根本观念是他的天道观”念,而“他的政治上的主张,也只是他的根本观念的应用”。可见胡博士是要求老子的天道观念的因于诗人时代。但《诗经》上明明承认天有意志,老子偏说天道无知,这个“因”如何求法呢?他于是变更论点,降下来两三百年,说:“老子生在那种纷争大乱的时代,眼见杀人,破家,灭国等等惨祸,以为若有一个有意志知觉的天帝,决不致有这种惨祸。万物相争相杀,人类相争相杀,便是天道无知的证据。”不过孔子所生的时代也是一个“纷争大乱的时代”,也“眼见杀人,破家,灭国等等惨祸”,何以又承认天有意志?墨子所生的时代也是一个“纷争大乱的时代”,也“眼见杀人,破家,灭国等等惨祸,”何以又承认天有意志,而他对于天的态度复与孔子不同?可见单从广泛的时势上去求因,也是求不出来的。要达到这种目的,当从各人所代表的阶级下手。老子眼见自己所代表的贵族和封建地主阶级日趋崩溃,正在怨天恨地,无法自救,故愤而宣言:“天地不仁!”孔子眼见自己所代表的士和新兴地主阶级日形发展,正在欢天喜地,奋发有为,故心平气和地说:“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墨子眼见自己所代表的农工阶级日见扩大,但力量薄弱,不足以言争斗,故诚诚恳恳地说:“天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要像我们这样的求因,才是合于自然情势而真实不虚的。

可是胡博士的求因法大半只以常时的思潮为泉源,连带时势都很少提及。结果他虽有时能说出一个“因”,但这不是某种学说发生的客观的“因”,只是他凭着主观制造出来,硬加在某种学说上的“因”。举个例来说,他以为“因为儒家不信鬼,所以墨子倡‘明鬼’论。因为儒家厚葬久丧,所以墨子倡‘节葬’论。因为儒家重礼乐,所以墨子倡‘非乐’论。因为儒家信天命,所以墨子倡‘非命’论”。此外,又求墨学灭亡的“因”于儒家的反对,法家政客的猜忌和“诡辩”的微妙;求古代哲学中绝的“因”于“怀疑主义的名学”,“狭义的功用主义”,“专制的一尊主义”和“方士派的迷信”。

然这一切的一切虽只是胡博士主观上的“因”,到底也还有一个“因”,总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掩了世人的耳目。有许多地方,连这种主观上的“因”都没有。例如他屡称“《墨辩》六篇乃是中国古代第一奇书”,含有无数有价值的科学材料,但古代为什么能产生这“第一奇书”,竟说不出原因。他自诩为懂得,由孔子的“爸爸政策”到孟子的“妈妈政策”是“代表一百多年儒家政治学说的进化”,讥笑他人“爸爸妈妈的分不清楚”,但为什么有这种进化,又说不出原因。他屡说庄子“极端‘不谴是非’的达观主义,即是极端的守旧主义”,“他的学说实在是社会进步和学术进步的大阻力”,但庄子为什么要持这种态度,又说不出原因。他说到“墨家论‘名’只有别同异一种用处。儒家却于‘别同异’之外,添出‘明贵贱’一种用处”,但墨家为什么是那样,儒家为什么偏要这样,又说不出原因。他说许行提倡“很激烈的无政府主义”,陈仲提倡“极端的个人主义”,但他们为什么是这样,又说不出原因。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胡博士在最近“《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用老前辈的口吻,告诉他的“少年的朋友们”说:

“赫胥黎教人记得一句‘拿证据来’!我现在教人记得一句‘为什么’?,少年的朋友们,请仔细想想:你进学校是为什么?你进一个政党是为什么?你努力做革命工作是为什么?革命是为了什么而革命?

政府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请大家记得:人同畜生的分别,就在这个‘为什么’上。”

胡博士这样会教“少年的朋友们”处处要问个“为什么”?这样会激励大家不要忘纪“人同畜生的分别,就在这个‘为什么’上”,而他自己替中国著一部开天辟地的哲学史,却处处说不出一个“为什么”,并处处忘记了说一个“为什么”,不知这是为什么?还要请教他解释这个“为什么”!

四,评判。 “述学”,“明变”,“求因”三项既是有系统地一路错下去,并且愈错意多,则所谓“评判”便可想而知,尤其是遵照实验主义的方法所下的“评判”,自成一家,别饶风味,请大家赶快来领略罢!

“你看那《伐檀》的诗人对于那时的‘君子’何等冷嘲热骂!又看那《硕鼠》的诗人气愤极了,把国也不要了,去寻他自己的乐土乐园。到了这时代思想界中已下了革命的种子了。这些革命种子发生出来,便成了老子孔子的时代。”

依照这一段评论看来,老子孔子应当是劳苦农民的代表,专替他们说话,才算是“思想界中已下了革命的种子”。然在实际上,老子竟站在反动的贵族和封建地主阶级的利益上,发挥一种愚民政策,说:

“古之为治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胡博士看不见这种大关节,偏爱将老子“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的话去比附《伐檀》,《硕鼠》两篇诗,殊不知这些诗所表现的是在下的农民对统治阶级的攻击,而老子是“以统治阶级的代表自居”,特向这个阶级陈情的,所以下面紧接着“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等语。至于孔子也同样站在新兴地主阶级的地位,把人民看做受治的客体,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试问这种的口气是受过《伐檀》《硕鼠》两诗洗礼的人应该说的么?可见胡博士的第一次大评判,就是第一次的大失败!至于一方面说老子孔子同为古代革命种子的萌芽,另一方面又说只有老子是“思想界的革命家”,而孔子为“中国古代的守旧派”,还算是小而又小的矛盾了……

第一次的大评判既已大失败,第二次的大评判又是如此。先请看他的伟论罢:

“儒墨两家根本上不同之处,在于两家哲学的方法不同,在于两家的‘逻辑’不同。《墨子·耕柱篇》有一条最形容得出这种不同之处。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

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叶公子高岂不知善为政者之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哉?因所以为之若之何也。……”

这就是儒墨的大区别,孔子所说的是一种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个“所以为之若之何”的进行方法。孔子说的是一个“什么”,墨子说的是一个“怎样”。这是一个大分别。《公孟篇》又说:

子墨子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署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儒者说的还是一个“什么”,墨子说的是一个“为什么”。这又是一个大分别。”

我们看了这一大段话,对于他的评论的武断,不能不吃一大惊!《耕柱篇》和《公孟篇》所记载的是否事实,本是一个大疑问,即系事实,也不能这样轻率地根据一二事来评定孔子整个的哲学方法。他自己在这一段话相隔不远的前面亲口说过:“孔子那样的精神魄力,富于历史的观念,又富于文学美术的观念,删《诗》《书》,订礼乐,真是一个气象阔大的人物。试问以这样“一个气象阔大的人物”,何致蠢到遇事只问“什么”,不问“怎样”与“为什么”?我们单从常识上推测,也可以知道孔子决不致如此浅薄。

梁启超为着反驳胡博士的批评,特从《易经》上引出许多证据,表见孔子处处在讲“为什么”。其实梁氏用不着费这许多气力,只须从哲学史上讲孔子学说的一章中抄出一小节就够了。胡博士对于孔子“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几句话解释道:

“孔子说观察人的行为须从三方面下手。第一,看他因为什么要如此做;第二,看他怎样做,用的什么方法;第三,看这种行为,在做的人身心上发生何种习惯,何种品行。第一步是行为的动机。第二步是行为的方法。第三步是行为所发生的品行。这种三面都到的行为论,是极妥善无弊的。”

多谢胡博士,已经亲口供出孔子也说过“为什么”和“怎样做”,我们如果肯仿照他用老子的无为去比附孔子学说的办法,还可以说墨子的“为什么”和“怎样”,是因受了孔子上面几句话的影响才发生的啦!

可是我们不用停在此处多说,请再看看下面一种奇妙的评判:

“《春秋》那部书只可当作孔门正名主义的参考书看,却不可当作一部模范的史书看。后来的史家把《春秋》当作作史的模范,便大错了。为什么呢?因为历史的宗旨在于‘说真话,记实事’。《春秋》的宗旨不在记实事,只在写个人心中对于实事的评判。明是赵穿弒君,却说是赵盾弒君。明是晋文公召周天子,却说是“天王狩于河阳”。这都是个人的私见,不是历史的实事。后来的史家崇拜《春秋》太过了,所以他们作史,不去讨论史料的真伪,只顾讲那‘书法’和‘正统’种种谬说。《春秋》的余毒就使中国只有主观的历史,没有物观的历史。”

胡博士这一段话的最大部分明明承认《春秋》不是一部史书,而是一部从正名主义出发去批评历史的书,明明承认后人把它看做历史的模范,崇拜太过是一大错误,可见它本身原来没有什么坏处,没有什么“毒”。可是胡博士应用实验主义的方法,忽然一转,说“《春秋》的余毒就使中国只有主观的历史,没有物观的历史”,这就是说,《春秋》不独有”毒”,并且还有“余毒”,不独有“余毒”,并且非常厉害,使两千年来的中国产不出一部好历史!神奇哉,大博士的评判法!

像这样的评判法,他对于墨子的三表法也应用过,前面已经详细指出,兹不再赘了。此外,如断定庄子的《齐物论》为古代哲学中绝的第一个真原因,荀子的九个字是古学灭亡的死刑宣言书等等,都是极荒谬的评判。总之,我们就是依照胡博士所指示的方法来批判他的书,也仍然发见其中是百孔千疮,找不出一点好东西。从头至尾,大都是浅薄而谬误的:其根本的原因就在应用唯心的实验主义的玄学方法,作为“述学”,”明变”,“求因”和“评判”的方法。

此外,这种哲学史的成分很不均匀,对于各哲学家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说得不甚充分,对于他们学说实在的背景更没有提及,而于名学一项却拉得很长,竟占全书三分之一,因为它原来是由一部名学史改造出来的。胡博士以为“清代的汉学家……多不肯做贯通的工夫,故流于支离破碎”,而作为哲学史,须“把每一部书的内容要旨融会贯串,寻出一个脉络条理,演成一家有头绪有条理的学说”。他自己对于这一点却没有做到,全书都“流于支离破碎”,没有提纲挈领,没有系统化,而以老子荀子等篇为尤甚,因为这是由一部大学讲义改造而成的,故没有脱去讲义的气味。(梁启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虽是毛病百出,但的确做到提纲挈领和系统化的境界,读者试比较一下,即能知道)

现在总括起来说:梁启超大吹大擂,认为具有“‘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锐敏的观察力,致密的组织力,大胆的创造力”,“‘学问成家数’的胡先生”的“空前创作”(参看梁氏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自我们看来,是观察力不锐敏,组织力不致密,创造力过于大胆!胡博士大言炎炎,认他自己做了这部“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的《哲学史大纲》“是中国一件大幸事”,但我们根据上面十万字的批评,可以确切地告诉他和世人,这是中国一件大不幸的事!

梁启超于批评这部书之后,发表他的感想,说他“得有批评这部名著的光荣”,很是“高兴”,我则恰恰与之相反,很是“悲愤”。为什么呢?第一,我本不是一个专门研究哲学的人,只因到德留学,获得一种新的观点与方法,偶然从友人处找着胡博士这部哲学史,携归重读一遍,发见许多错误,觉得有严厉批评的必要。但归国后,因从事于社会科学的教授与著述,遂将此事置诸脑后;迟至今日,因自述生平的学业,才得参考群书,重提旧事,虽此时的见解较前有长进,然延迟这种批评工作,实在是十分可悲的事。第二,国内的旧哲学家和新哲学家,老哲学家和少哲学家,大哲学家和小哲学家,到处都是,对于这部影响最大的书,从没有作过有系统和整个的批评(除梁启超外),学术界这种萎蘼不振,真是令人愤慨!因为这种不管事的沉默态度,不独使读书界受绝大的损失,对于作者也是一样。拭看胡博士初作哲学史时,态度是何等谦恭,他宣言这部书定有许多未能做到他所标的目的和未能谨守他所定的方法之处,希望人家加以批评,并“做一部更完备更精确的中国哲学史”。但是过了几年,他只听得大家无聊的喝采声,碰不到一篇严厉批评文字,便渐浙感觉自己是中国天字第一号的世界闻名的哲学家,真是了不得,于是公然自命为中国治哲学史的开山人,且目为“中国一件大幸事”,自称他“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自认“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自猜“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休想站得住”!(像这样目中无人的骄傲态度,不独是前后判若两人,并且也是学术界所仅见的!然我们却不能完全怪他。这只是——和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因为他“少了四围的敌手与批评家,就如同刀子少了磨刀石”,他已生锈了,他已变钝了!我们对于生锈和变钝了的胡博士已经没有爱护的可能,也似乎没有爱护的必要,只可惜学术衰败的中国至今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哲学史出现,以致一部分青年学子“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我们实在不忍见中毒的人日多一日,故竭自己的棉薄,草就此文,为批评界作一个先驱小卒,希望以后源源而来的都比此深刻而高明,那今日悲愤填膺的我将来也可以得着无限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