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中国成为一个弱国,这是事实。以往还有人把我们自称为“弱小民族”,我极不赞同,我以为中国“弱”是真的,但不是“弱小”,而是“弱大”。“大”而“弱”是矛盾的现象,是最大的羞耻,但事实如此,不必讳言。为什么会弱?为什么会大而弱?弱就根本不应该。我们要把甘心做弱者的观念改变过来,要真正认识弱是羞耻、是罪恶,祇有强而不暴才是美。让我们来歌颂强和美罢!
怎么叫做强?我所谓强,不是指比武角力,好勇闘狠的强,乃是指一个人全部的机能、品性,以及其他一切的天赋,在每一个自然的阶段,都能尽善尽美的发展,而达到笃实光辉的地步,才算是强。多少哲学家常讲生命的完美发展与活动(the perfect development and exercise of life)。生命是要发展的,是要向最善最美的理想发展的;生命是要活动的,是要不断的活动的。亚里士多德说橡树的种子虽小,可是他一点一点不断的发展起来,就可成为伟大葱茏的橡树。这才可以说是尽了橡树之性。这也就是生命的象征。达尔文研究生物,认为最适于生存的生物,乃是健康充实而一切机能都完备的个体;这种个体,在他生长的某一个阶段,必须把他所有的天赋,都发展到尽善尽美的地步,生命才能维持。这就是强的效果。所以强者是一定能生存的,一定能站得住的。
弱就是强的反面。弱是贼天之性,就是不能把固有的天赋充分发展,反而戕害他、斵伤他,使他萎谢凋零,停滞腐朽。所以弱者的结果一定是自趋崩溃,自取灭亡。
你看一朵花,是长得充分饱满的美呢?还是萎谢不堪的美呢?孟子说:“充实之为美,充实而有光辉之为大,”惟有充实、饱满、雄健、才是美,才是伟大!西洋哲学家如莱伯尼兹(Leibnitz)斯宾诺沙(Spinoza)都曾说过:“天赋各部分机能和力量的和谐发展,是人生的定律,也是宇宙的定律。”(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of capacities and powers is the law of man as of the universe)。和谐的发展,都是美的。音乐是和谐的,有最高的香,有最低的香,各有他适当的地位,最好的节奏,所以音乐是美的。强正是和谐的发展,所以强也是美的。
然而强要不暴,强而暴就失去强的意义,就不美了。强是人人欢喜的。假定你是女子,你愿意和生肺痨病到第三期的人一道在街上走呢?还是喜欢和精神饱满雄纠纠的青年一道在街上走呢?英勇豪迈为国家干城的军人,是美的;但如日本军人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那祇是兽性的暴露,就谈不上美了。一条酒醉大汉,在街上横冲直撞,逢人便打,算是美吗?曹孟德是杰出的人材,而中国人骂他,正是因为他“欺人孤儿寡妇”。这正是中国优美民族性的表现。我从前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在电车上常常让座位给日本女子,有些同学不以我为然。我说我们有本领,可以和她们的男子在战场上比较,又何必欺人家的“孤儿寡妇”,即非孤儿寡妇,也是此时无抵抗的人。
我说强是美,弱是罪恶。或者有人要说我这话是很危险的。如果说弱是罪恶,小孩子是弱者,难道小孩子有罪恶吗?我可以答复他说:小孩子并不是弱者。如果在他小孩子的阶段,能充分发展他的生机,发挥他所有的天赋,他正是最强的强者。当然小孩子生下来,也有残疾不健全的,这多半是先天的罪恶,祇是这个罪恶是他的父母负的,不是他自己的责任。
何以弱是罪恶?我以为弱的罪恶有三,第一就是贼天之性,对不起天赋的一切。第二就是连累他人。弱者要人照顾他、当心他,把许多向上有为的强者都拉下来。他不但自己不能创造,而且阻止别人的创造;不但自己不能生产,而且消耗别人的生产。第三就是纵容强者作恶。假使大家都是强者,罪恶就可减少。世界上多少罪恶,都是弱者纵容强者的结果。打了你的左颊,你再敬以右颊,使人家养成骄横作恶的习惯,不是罪恶还是什么?中国自己不争气,不但害了自己,而且害了人家。日本今天如此凶横残暴,毋宁说是我们把他惯出来的。这次中日大战结束以后,我们首先要痛哭自己──哭我们自己不争气、不振作,害死了许多英勇有为的民族壮士,民族精华!其次就要痛哭日本──哭他因为我们的不争气、不振作,而骄纵到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
我们现在应该建立一种强者的哲学。但是我的强者的哲学,和尼采所谓“超人哲学”有两点不同:第一尼朵的“超人”观念,是主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所以要自摒于常人之外。我所谓强者的哲学,乃是要覆育人类、提高人类的。第二尼采所谓“超人”,是生物上所产生的一种人类,而我所谓强者,乃是能够发挥他所有的天赋的人,是人人都有资格做的,不是什么特殊的新人类。
怎样才能称为强者?强者有三个基本的条件:第一要有最野蛮的身体。我们的体力生力,断不可使其退化,而且要充分的发扬。我们现在太享受了、太安逸了,因为劳力减少,抵抗力也薄弱了。想起我们的祖先,在森林原野,高山大谷中生活,披荆斩棘,征服自然,多么值得羡慕、值得崇拜!我们要恢复我们祖先一样最野蛮的身体。我宁愿看见青年男女,不穿衣服,拏著亮晃晃的刀枪,在深山里驰骋打猎,而不愿看见他们在纸醉金迷的红绿灯下唱歌跳舞!其次,只有最野蛮的身体还不够,还要有最文明的头脑。身体尽管最野蛮,头脑却要最文明。我们要利用自然、征服自然,就非靠文明的头脑不可。荀子讲“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若制天命而用之。”倍根(Francis Bacon)讲“戡天主义”。试问没有最高的智力,那里能“制天命”与“戡天”,运用自然的能力,而创造人类的文明?再次,还要有不可征服的精神,强者一定要有坚决的意志,能过意志的生活。他不求享受,不求安逸,但是他的生力却要求解放、要求发表。所以他不顾利害,在生命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奋闘,以求得他精神上最大的快乐。他把他整个的生命放在大众里面,来提高大众,而不是压倒大众。他要自己向上,同时也带大家上去,而不把别人拉下来。他以个人的生命,放射于整个的历史里面,使历史更为丰富、更有光辉。
弱者和强者恰恰相反。弱者是衰颓、屈服、自欺、欺人;他不能想,更不能有力的想。所以弱者的哲学是永远的否定(everlasting no),决不能产生永远的肯定(everlasting yes)。他认为人生和宇宙都是否定的,因为他没有勇气去肯定一切。他也许和佛家一样,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但他看见恒河的水泛滥起来,溺死了多少人,却不能像荷兰人一样筑堤防堵。他虽然看见毒蛇猛兽啮死了多少人,但也不能像“益烈山泽而焚之”,使“禽兽逃匿”,人人得有乐土安居。印度人常喜欢表示没有办法,他表示没办法的时候,就把两手一伸。有一位在印度多年的外国朋友曾对我说:“若是我能做印度狄克推多的话,我首先要把这伸出来表示没办法的手砍下!”这种否定的态度,结果必归于“涅槃”,以为自己解脱了就可以解脱一切;这是消极的态度,不是积极的态度。
强者的哲学,第一是接受生命、接受现实。生命是前进的、有生机的。保守无从保守,否定除非自杀──但自杀是最懦弱的行为。强者接受生命,把天赋的生命发展到最完美的地步,无所谓悲观。徒然乐观而不努力,乐观是不可靠的;徒然悲观,除非毁灭生命,否则就想悲观也悲观不了。所以强者对于人生是不断的改进,对于宇宙是不断的创造。现实里面自然有许多困苦艰难的事,但他接受现实;不但接受,而且更能不为现实所限制。他不祇看见“现在”,而且看见“未来”,用英文来说罢,他不祇看见〝is〞,而且更看见。〝to be〞,他要能根据现实的材料,去不断创造将来无限的光荣。
第二是不倚赖。他不但不倚赖人,而且也不倚赖神。他受人爱,但不受人怜。他有特立独行的精神,所谓“饥不食嗟来之食,渴不饮盗泉之水。”他先从自己磨炼起、检讨起、奋发起。有了这种精神,他才有资格向上帝祷告──如果他信仰上帝的话。不然上帝要用脚尖把他踢著,微笑的对他说道:“孩子,你还是起来罢,先做个像样的人再说!”
第三是接受痛苦,而且欢乐的接受痛苦。痛苦是生命的一部分。真正的快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挣扎中产生的。在挣扎的过程中,自然痛苦,却也有快乐,等到成功以后,则甜蜜的回忆,更是最大的快乐。好比爬山,山坡陡险,山路崎岖,喘气流汗,费尽气力,但等爬到山顶,放眼四顾,那时的快乐,决非从飞机上用降落伞下来的人所能领略的。女子生产的时候,是极痛苦的,但是婴儿的生命,母爱的寄托,民族的前途,都是从这痛苦中得来的。强者接受生命,生命自然伴著痛苦,但痛苦乃是快乐的母亲,是黎明以前的黑暗。生命的奇葩,民族的光明,都从这痛苦中产生。所以强者不求现成的享乐,而是承认痛苦,接受痛苦,欢乐的接受痛苦,要从痛苦中去寻求快乐,产生快乐。人生固然要快乐,但安稳的快乐,不但没有,而且是不值得享受的。
第四是勇敢的在危险中过生活。在危险中生活才能得到真正的乐趣。困难的挫折和危险的震荡,正是磨炼伟大人格的最好机会。狮子在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里,虽然不容易找到水喝,找到东西吃,但这种最困难的境地,却使他能完成狮子的本性。假如把他养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天天给他几磅牛肉,让他舒服的生活著,他安稳的生活是解决了,但是他狮子的本性也就丧失了。我常说要讲澈底的唯物主义,最好是做军阀的姨太太,有洋房可住,汽车可坐,一切摩登的设备,件件都有,但这是人生最高的生活理想吗?如果说是,那我当然无话可说。讲快乐可以量计的英国哲学家穆勒(J.S.Mill)也曾说过:“做一个不满足的人,好过做一只满足的猪。”(It is better to be a human being disatisfied than a pig satisfied)世界上绝对没有受到阻力便能成功,恐怖的袭击是常有的。惟有强者才不怕恐怖的袭击,能勇敢的在危险中生活,以危险的生活去达到生活的理想。
第五是威严的生,正义的怒。做人要有一种威严;走这种威严的标准之下的事,是不干的。“生、人之所欲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死、人之所恶也,所恶有甚于死者。”祇有能威严的生,才能被人看得起。从前英国人往往欺负印度人,现在好多了,至少在英国本部看不出来了。过去英国人上火车没有座位的时候,印度人是要起来让座位的。有个故事,说有次一个英国人上火车,没有座位了,要求一个印度人让座位;这个印度人不但不让,而且上前去打了他一个耳光。但是奇怪的事,这个英国人却不发怒,且对他说:“你的行为倒像一个人”(You behave like a man.)。让他打了算了。可见祇有保持这种威严的态度,人家才会尊重。嘻嘻哈哈鬼混胡调的人,是不值得生存的。强者不但要有威严的生,还要有正义的怒。所谓正义的怒,不是今天骂人,明天打人;这祇是匹夫之勇而已。正义的怒,是含蓄在内,要在适当的时机,正义受厄的关头,才作郑重的表现的。所以可以“一怒而安天下”。
第六是殉道的精神。强者能为理想而牺牲,为正义而牺牲,把自己的生命当做历史。祇有这样的人愈多,历史才更丰富、更有意义。这种人祇知价值(value),而不知价钱(price),所以能牺牲自己去超度别人。他不是压迫别人,而是提高别人。像这样的人,才可称为时代的命运之儿。
综合起来说,强者的生活,是完整的生活。不但他自己的生命是丰富的,他还从丰富自己的生命去丰富民族的生命。他是整个民族历史生命的继承者,也是创造者。他能爱,也能被爱;他能令,也能受命;他能胜利,也能失败;他能想,更能有力的想;他能做梦,更能实现他的梦。他不但能创制乐谱,他还能以热烈的感情,奏出他的乐谱。他能顺著自然的程序,充分发展一切自然的赋予,到最善最美的境地。他的发展是整个的、和谐的,也是美的。他能保持这种美的本质,才能以强制暴,而不会有“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兮”的流弊。所以强者乃是完整的人(The strong man is the complete man.),强者的哲学,也就是美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