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栻

梁惠王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取程子云:「齐语谓某处取某远近。」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与孟子相见之初,而遽发「何以利吾国」之问。盖自王者之迹熄,而霸说盛行一时,谋国者不复知义理之为贵,专图所以为利者。惠王习夫言利之俗,徒见强弱之相陵,巧智之相乘,知谋国有利而已,是以此问发于见贤之初也。孟子告之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先正其心而引之以当道也,于是言利之为害。盖王欲利吾国,则大夫欲利其家,士、庶人欲利其身矣。上下交骛于利,而国其有不危者乎?故万乘之国,弑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君者必百乘之家。惟其以利为先,而不顾于义,则其势必至于不夺则不餍。利之所在,岂复知有君亲之为重哉?然则欲利反所以害之也。若在上者躬仁义以为本,则在下者亦将惟仁义之趋。仁莫大于爱亲,义莫先于尊君。人知仁义之趋,则岂有遗其亲而后其君者乎?此其益于人之国,可谓大矣。盖行仁义,非欲其利之,而仁义之行,固无不利者也。其所以反复警告者,深切著明,王道之本,实在于此。故重言之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作,治之也。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濯濯,肥泽貌。鹤鹤,洁白貌。王在灵沼,于牣鱼跃。牣,满也。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音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梁惠王顾鸿鴈麋鹿而谓孟子,孟子若告之曰:贤者何乐乎此?则非惟告人之道不当尔,而于理亦有未完也。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辞气不迫,而理则完矣。盖王之所谓乐者,人欲之私,期以自逸者也。孟子之所谓贤者而后乐此者,天理之公,与民偕乐者也。文王之诗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言文王始欲为此台,方经营规度,而庶民皆来效其力,不日而有成。以文王之无欲,为庶民主,民既安乐矣,而文王为台,则民亦岂不乐夫君之乐哉?「经始勿亟,庶民子来」。曰勿亟者,以见文王之心,惟恐其劳民也。曰子来者,以言民之乐为,如子之趋其父事也。文王则勿亟,庶民则子来,君民之相与如此。「王在灵囿,麀鹿攸伏。」又曰:「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重言物之乐其生,以见文王之仁被于庶物,而民亦乐夫文王之囿如此其蕃且美也。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此贤者而后乐此者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曰:曷时日而丧乎?予欲与女偕亡也。其厌苦之甚至于此。曰,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者也。嗟乎!民一也,得其心,则子来而乐君之乐;失其心,则害丧而亡君之亡。究其本,则由夫顺理与徇欲之分而已。人君若常怀不敢自乐之心,则足以遏人欲矣;常怀与民偕乐之心,则足以扩天理矣。可不念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填,鼓音也。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密网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饿死者曰莩。莩,零落也。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梁惠王自以其移粟移民为尽心于国,而怪其民不加于邻国,不知其操术既同,虽曰尽心而为之,亦何以相远哉?故孟子为设五十步笑百步之喻,欲使之变革当时之为,而取法于先王之政也。因其好战而以战为喻,亦告人之一术也。考孟子所陈,不过欲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已,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而已。盖王者以得民为本,而得民之道实在于此故也。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则有以供其养生送死之须,而使之无憾。曰王道之始者,使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后王政可以次第而行。如下所陈,盖其大纲也。制民之居,各以五亩,教之树畜,以养其老,而五十者得以衣帛,七十者得以食肉。制民之田,一夫授之百亩,不夺其时,而数口之家可以无饥。衣帛食肉必曰五十、七十者,盖民之欲无穷,而桑蚕畜养之利有限,苟不为之制,则争逐其欲,而老者或不得以衣帛食肉矣。又使知老者之当养,而老幼之有别,教亦行乎其中矣。于是立之庠序,以谨其教。庠序之教,孝悌为先。申云者,申其义以告也。夫自乡党之间,而各立之学,以教民孝悌,薰陶渐渍之深,其君子固有以自得其良心,而其小人亦知畏义而远罪。至于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则足以见孝悌之教行于细民,虽负戴者亦知有亲,而王道成矣。又终之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老者则衣帛食肉,黎民则不饥不寒,皆得其所如此,此天下所以归往,而王道所由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谓麋谷粟奉养之物而不知收检也。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谓视民之死而不知发廪以救也。操术若是,而以人死归罪于岁,是与刺而杀之者何以异?望人之归己,不亦难乎?故又曰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欲使之深自反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俑者,偶人也。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惠王闻孟子之言至深切也,于是有愿安承教之问。盖孟子复因前所言而重以晓之。夫知以挺与刃杀人之无以异,则刃与政之杀人独有异乎?此因前所谓「何以异于刺人而杀之」意也。知兽相食,人且恶之,则率兽食人者,又岂不甚可畏乎?此因前所谓狗彘食人食涂有饿莩之意也。其自奉养之侈,知肥其庖廐之肉与马,而民之死弗恤也。夫岂亦不知其民之可贵,有甚于禽兽哉?惟其崇欲之故,是以冥然安行于率兽食人之事,而莫之察尔。古者涂车刍灵,有形而不备也。至为木偶,则象人而用之,亦云不仁矣。故夫子因殉葬之祸,而叹作俑之无后,以其不可长世也。象人而用之者犹不可,而况于使斯民饥而死者乎?则其亡国败家也,何日之有?孟子之言,岂独为惠王之药石?后之有国者,其亦深反复于斯焉。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乎?」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易耨耘苖,令简易也。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惠王畏秦楚之强,而愤其军师之败,欲比死者一洒之,是乃不胜其忿欲之私耳。孟子所以告之者,乃为国之常道,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孟子岂徒为是言哉?其所施为,皆有实事,而知其必然也。下所陈,亦其大纲耳。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使之安于田里。惟其有以仰事俯育,故可使民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古者乡有庠,党有塾,皆讲明所以修孝悌忠信之教也。民知孝悌忠信之为贵,则入有以事其父兄,出有以事其长上矣。爱敬之心笃,则其于君之事,将如子弟之于父兄,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民心一,则天下孰御焉?故曰: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盖民心一也,有以得乎吾国之民,则他国之民亦将归心矣。彼方陷溺其民,吾往而征之,其谁与为敌?故曰:「仁者无敌。」无敌云者,言天下皆归心而无我敌者也。又曰:「王请勿疑。」夫王政之所以不行者,以时君谋利计功之念深,每每致疑而莫肯力行故也。使其以先王之治为必可法,以圣贤之言为必可信,而力行之,则孰御焉?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苖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苖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由,与「犹」通用。沛然谁能御之?

望之不似人君,无可敬之仪也;就之而不见所畏,无可畏之威也;卒然而问,则又发言之无序也。观其威仪,听其发言,君子之于人也,其大略亦可得矣。孟子对以「定于一」者,谓其有以一之,则天下斯定矣。襄王问「孰能一之,又对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盖不嗜杀人者,本其良心之能爱者也。夫人皆有是心,战国之君何独至于嗜杀而不之恤哉?惟其沦胥陷溺,以至此极也。于是时而有存不嗜杀之志者,则天下之归孰御焉?譬之苖槁之时,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而兴,言其应之速也如此。又譬之水就下,言其从之易也如此。盖存不嗜杀之心,推而达之,则其心气之所感动,政教之所薰蒸,亿兆虽众,举在吾仁爱之中,则其心孰不一于此?故在我者亲之,而无不悦附者矣;在我者离之,而无不涣散者矣;在我者忍之,而在彼亦忍于我矣。然则不嗜杀人之心,人主其可不兢兢业业以养其原乎?」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钟新铸,以血涂之。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牛恐貌。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三十斤为一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折枝,按摩折手节解罢枝也。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御,临也。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权,铨衡也。度,丈尺也。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五霸以利率天下,充塞仁义之正涂,甚矣,其为天下后世害也。桓文五伯之盛,而其为害则又甚焉。盖后之人见其一时之功效,慕而趋之,其心先蠹,仁义之说为难入也。齐宣王问孟子以桓文之事,亦其心平日之所慕向者。孟子曰:「无以,则王乎」,新其旧习,使之洒然知有王道之可贵也。宣王骤闻斯言,意必有甚高难行之事,故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孟子蔽之以一言,曰:「保民而王。」嗟乎!斯言也,固足以尽王道矣。保云者,若保赤子之保也。宣王自视歉然,惧力不足也,而不知保民之道虽甚大,而其端则不远,患不能体察扩充之耳。故孟子引见牛之事以告,使知不忍之心己实有之,反而推之也。夫宣王坐堂上,牵牛过堂下,而不忍之心于此,盖不出于计较作为,而其端因物发见也。曰「是心足以王矣」,言不忍之心,王所固有,是足以王者也。于是反复明其当时之心而启告之,且谓百姓但见王之隐于牛而不隐于羊,故以为以小易大,然无伤也,「是乃仁术也」,犹言仁之道理也。见牛未见羊,爱心形于所见,是乃仁术也。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故远庖厨,是亦此意耳。王闻斯言,有得于其心而悦,谓己虽行之,及反而求之,则有不能以自得者。及孟子抽其端绪以告,则戚戚然有动于中,当时不忍之意宛然而形也,故问此心之合于王道者何故。盖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人理之大同,由一本而其施有序也。岂有于一牛则能不忍,而不能以保民者?盖方见牛而不忍者无以蔽之,而其爱物之端发见也;而不能加恩于民者,有以蔽之,而仁民之理不著也。然即夫爱物之端,可以知夫仁民之理素具,能反而循其不忍之实,则其所谓仁民者固可得也。故以不能举一羽见舆薪为喻,以谓非其力与明之不足于此,以不用之故耳。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亦以其不用其恩故尔。其不用者,乃不为,而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谓由一本而推之者也。治天下可运于掌者,言其易也。文王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盖无非是心之所存也。圣人虽无事乎推,然其自身以及家,自家以及国,亦固有序矣。推恩足以保四海者,爱无所不被也;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者,息其所为爱之理也。故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在于善推所为而已矣,如老吾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幼是已。孟子之意,非使之以其爱物者及人,盖使之因其爱物以循其不忍之实,而反其所谓一本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此所谓王道也。又重言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欲其深究其然也。「权而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物莫不然,而心为甚者,言理之轻重长短存于心者,尤贵于度而知也。盍试思夫「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则可见其非不能也,亦不为而已矣。反复启告,所谓引其君以当道者与?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搆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如是,孰能御之?」

孟子复发端以问,谓王之欲,在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求遂其所欲,而独区区于兴甲兵、危士臣,结怨于诸侯,非特无是理,且将召后灾。盖以兵力为胜负,则当推小大、强弱、众寡之计。以吾之一,而当天下之八,其不败亡者几希。然于此有道焉。小大、强弱、众寡,盖不必论,盖亦反其本而已。其本安在?特在于发政施仁而已。发政施仁,则吾国之仕者无不得效其才,而天下之士皆愿立于吾朝;吾国之耕者各得其时,而天下之农皆愿耕于吾野;商贾之在吾国者,无苛征之患,而天下之商皆愿藏于吾市;行旅之经吾国者,无乏困之忧,而天下之行旅皆愿出于吾之涂;他国之困于虐政者,闻吾之风,皆愿赴诉于我,而孰能御之?夫行王政者,其心非欲倾他国以自利也,惟其以生民之困苦为己任,行吾之所当为,而天下归心焉耳。夫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自世俗之务功名者言之,则以为有志;而自圣贤观之,苟不本乎公理,则特亦出于忮求矜伐之私耳。宣王惟汲汲于济其私,故颠沛错乱,非惟不能克济,而祸患从之。蹈乎欲者,固危殆之道也。若由孟子所言,以发政施仁为事,则是为公理之所存,可大之业自尔驯致,此天理人欲之分也。或者疑孟子劝时君行王政,为失孔子尊周之义。程子盖尝论之矣,曰:孔子之时,诸侯甚强大,然皆周之所封建也。周之典礼虽甚废坏,然未泯绝。故齐、晋之霸,非挟尊王之义,则不能以自立。至孟子时则异矣。天下之大国七,非周所命者四,先王之政绝而泽竭矣。夫王者,天下之义王也。民以为王,则谓之天王、天子;民不以为王,则独夫而已矣。二周之君,虽无大恶见绝于天下,然独夫也。故孟子勉齐、梁以王者,与孔子之时不同。君子之救世,时行而已矣。愚以为孔子作春秋,文王事殷之意也;孟子劝时君行王政,汤、武顺天之心也。学者所宜深思而明辨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既详告而申言之矣。而宣王方且谓惛不能进,意欲孟子扶持其志,以其可行者告之,欲尝试焉。此其见之未明,而信之未笃也。孟子复为指陈事实,使之可举而行之。盖王者之政,大要使民有恒心而已。民皆有恒心,则礼义兴行,王政四达而不悖矣。然而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盖士服先王之教,故徇义而忘利,身可困而守不渝。至于庶民,则又焉可以是而责之乎?一有饥寒之迫,则利欲动而恒心亡矣。恒心既亡,则将何所不至?无足怪也。以至陷于罪戾,则又从而刑之,是岂民之罪哉?吾无以养之,使之颠越至此,是与设网罟以陷之者何以异?故曰:「罔民」也。仁人其忍为此乎?故必制民之产,使有以仰事,有以俯育,乐岁固饱矣,而凶年亦无死亡之忧,然后教之以礼义,故人之从之也轻。轻云者,身无他虑,惟上命之从也。不然,救死之不暇,虽日强之,其将能乎?王欲行仁人之所为,则当反其本而已。本者何也?下所陈农桑之事是也。其事与告梁惠王者同,盖为国之本也。岂特当时所宜然哉?实万世之常法也。嗟乎!是书纲领,首篇之义,亦略可见矣。抑尝考孟子所以告当时者,如对鸿鴈麋鹿之问,则曰「贤者而后乐此」;对好乐之问,则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对好色、好货之问,则曰「太王好色,公刘好货,徐引之以当道」,何其辞气不迫也。至于梁惠王发「何以利吾国」之问,即应之曰「何必曰利」;齐宣发齐桓、晋文之问,即应之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公孙丑论管仲晏子之功,则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而子为我愿之乎」;宋牼将言交兵之不利,则曰「先生之号则不可」,未尝不反复其说而辟之,又何其严也。自后世观之,后数说比之前数者,宜若未至甚害,而攻之反甚切,何欤?盖前数者,一病为一事耳,故䌷绎其性之端以示之,使之晓然知反躬之要,则天理可明,而人欲可遏矣。至如霸者功利之说,易以惑人,人或趋之,则大体一差,无往而非病,虽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战国之诸侯,其失正在乎此,故辟之不可以不严。圣贤之大旨,亦可见矣。

梁惠王下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管,笙也。籥,如笛而六孔,或三孔。举疾首头痛也。蹙頞愁貌。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庄暴以齐宣王好乐之问问于孟子,孟子举暴之语以告于王,因而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启告者矣。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意以为得其所以与民同乐者,则今古之乐无以异也。问「独乐乐,与人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人。」又问「与少乐乐,与众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众。」是王是非之心未尝亡也。则因此而推言所以为乐者,若鼓乐于此,田猎于此,而使百姓疾首蹙頞以相告,是君不恤乎民,而民亦视之如疾也。然则何乐之有?若闻钟鼓之声,管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而欣欣然有喜色以相告,乐王之无疾病,是君以民为一体,而民亦以君为心也。然则其乐为何如哉?由是观之,则与民同其乐者,固乐之本也。诚能存是心,扩而充之,则人将被其泽,归往之惟恐后,而有不王者乎?或曰:「如孟子之说,与民同乐,则世俗之乐好之,果无伤乎?」曰:「好世俗之乐者,私欲;而与民同乐者,公心也。能扩充是心,则必能行先王之政,以追先王之治。世俗之乐且将消靡而胥变矣。孟子不遽诋其所好,而独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启君者也。」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刍荛者,取薪之人;雉兔者,猎人。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齐宣王以文王之囿为问,意者宣王欲盛其苑囿禽兽之观,而其奸邪便嬖之臣道谀于旁,以逢其欲,假借文王之事以为言。自古奸邪便嬖之逢其君,未有不出于此。夫文王岂崇七十里之囿哉?盖七十里之间,文王四时搜田之所及,而民以为文王之囿也。何以知其然?以所谓刍荛者得往,雉免者得往,而知其然也。与民同之,则民以为小,不亦宜乎?今齐国之囿,乃直王之所自私,以肆其娱乐之所耳,故有大禁焉。四十里之间,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爱麋鹿有甚于人者,盖蔽于耳目之欲,而不知人命之重也。然则其为囿也,与设阱以待人者何以异?民见王自以为乐而不吾恤也,又见王设为厉禁,贱己而贵物也。方且忧畏之不暇,宁不以为广乎?予读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而后敢入,又以见圣贤举措之精密也。盖居是邦,则当循是邦之法。入境而问焉,理之所当然也。理之所当然者,圣贤未尝不然。其文理密察,旨意深远,学者不可以为细事忽之,而不精思也。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齐宣王亦厌夫兵戈之相寻矣,是以有交邻国之问。孟子则为陈交邻国之道,有二端焉。若汤、文之心,盖不忍坐视其民之困穷,不惮屈已以感之,庶几有以拯其民也。若太王之于獯鬻,句践之于吴,则其势力诚不能以相及,若强而与之抗,则国将随之,是以从而事之也。仁者爱人,故能以大事小;智者知几,故能以小事大。乐天者,安天理者也;畏天者,钦天命者也。其仁如天,则天下孰不归之?故乐天者保天下,而畏天者亦有以保其国焉。仁知之分,固有间也。虽然,所谓畏天者,亦岂但事大国而无所为耶?盖未尝委于命而已也。故修德行政以光启王业者,太王也;养民训兵以卒殄寇仇者,句践也。宣王知孟子之言为大,内顾不能胜其忿戾之私,故以好勇为言。孟子因而扩之,所以明天理而遏人欲也。夫勇有大小:血气之勇,勇之小也;义理之勇,勇之大也。以血气为勇,则其勇不出于血气之内,势力可胜,利害可绌也;义理之勇不以血气,势力无所加,利害无所绌也。故曰:「王请无好小勇,欲其扩于义理也。」夫圣人非无怒也,其动不以血气而以理,可怒在彼而理在此,圣人何加毫末乎?以文、武之事观之,则可见也。诗人之咏文王有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谓文王见密人之为民害,则赫怒整旅,以遏止其所行之众,而笃周家之福,以答天下望周之心。是文王之怒以天下,而不以己也。故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逸书之称武王有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谓君师之任,当助上帝以宠绥斯民,四方之有罪无罪,其责在吾之身,天下孰敢有越此志者乎?一人逆理而动,则武王以为己之耻,是武王以天下自任也。故曰:「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既陈文、武之事,则申告之曰:「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方战国之际,斯民之憔悴于虐政,亦既极矣,顾乃于此独不一怒,而区区于寻干戈、较强弱,不亦悖乎?使王慨然以天下为公,不徇血气之小,行交邻之道,而笃救民之志,则王政将以序而举,不期于求天下,而天下归戴之不暇矣。噫!血气之怒,人主不可有也;而义理之怒,人主不可无也。憎苦言之逆耳,而至于杀谏臣;忿小夷之不宾,而至于弊中国;恶侈欲之不广,而至于竭天下之膏血。是皆血气之使也,其不至于亡国也几希,此怒岂宜有乎?若夫汉高帝怒项籍之放弑其主,而楚、汉之势遂分;光武怒王莽之绝灭其宗,而炎正之微遂复。周平王惟不怒犬戎骊山之事也,故东周卒以不振;晋元帝惟不怒刘聪青衣之耻也,故神州卒以沦亡。然则此怒又岂可无乎?知彼之不可有,而此之不可无,则可以见情性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舞,皆山。或云:朝,水名。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夏世谚语。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睊睊,侧目相视。胥,交相也。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征招、角招,所作乐章名。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齐宣王问孟子:贤者亦有此乐乎?与梁惠王所谓贤者亦乐此乎?意有异否?曰:「有异焉。」大抵惠王之质,又下于宣王者,方其顾鸿鴈麋鹿,盖有矜夸之意,而宣王则疑贤者之不肯有此乐也,为愈矣。孟子之对,则各因其材而笃焉。其对惠王也,告之以独乐之不得其乐,明言夏桀之事,所以警其骄惰也。其对宣王也,则陈义以扩其心志,所以引而进之也。然大意皆主于不当自乐其身,当与民同乐而已。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谓人固有不得其乐而非其上者。不得其乐而非其上,固非也。然而自人主言之,则不当怪其非己,而以自反为贵。盖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亦非也。乐民之乐者,以民之乐为己之乐也。忧民之忧者,以民之忧为己之忧也。惟吾乐民之乐,故民亦乐吾之乐;惟吾忧民之忧,故民亦忧吾之忧。忧乐不以己,而以天下,是天理之公也。于是又举景公、晏子之事,盖道其国之故典以告之也。景公见先王亦有游观之事,欲比而为之,是以问其故。晏子言:古者天子有巡狩之典,诸侯有述职之礼,无非为民事之故耳。巡狩述职之外,则又有春秋省耕省敛焉。天子则于畿内,诸侯则于国中,省耕而补不足,省敛而助不给,盖亦无非民事也。民则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谓吾王之出,省耕省敛,而吾得以蒙休息而赖其助焉,则固乐夫吾王之出也。然则一游一豫之间,亦足为诸侯之法矣。今也不然,其出也,直以肆其欲而已。师行以其众行也。以其众行而无粮食,饥者既不得食,而劳者又不得息焉,曾不之恤也。民既困苦,则睊睊然交相为谗以作慝而已。方命,谓逆天之命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虐民是所以为方命也。饮食若流,纵极其饮食之欲也。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言其从流上下,乐游而忘归也。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言其逐欲而不倦也。先王之游,岂有是哉?景公闻晏子斯言而说之,则易其游观之意,而为恤民之举。出舍于郊,兴发以补其不足者,命大师作征招、角招之乐,以见君臣相说之意。以晏子之言为爱君,而有感于其中也。宣王能有取于晏子之言,则庶几知所以取于先王矣。或曰:「孟子不道桓文,而羞管、晏,今乃引晏子之言,何如?」盖不道桓文而羞管晏者,其大法也。其言与事有可取者,亦不可没也,乐与人为善之心也。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明堂,谓太山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齐侵地得而有之。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于橐于囊,谓裹糇粮于橐囊也。糇粮,乾粮也。思戢用光,思安民以光其业也。戚掦,戚,斧也;扬,钺也。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袒父,袒父,大王名。来朝走马。率西水浒,率,循也。浒,涯也。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相宇也。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人皆谓宣王毁明堂者,恶其害己而去其籍之意。而孟子所以使之勿毁者,乃不废饩羊之义。盖使王者作,则制度典章犹可因是而求故尔。于是以行王政告之。周家王政,自文王始。治岐之法,即经理天下之法也。耕者九一,八家各耕百亩,而同养公田,助而不税也。仕者世禄,赋之采地也。关市讥而不征,察非常、禁奇邪而已,不征其物也。泽梁无禁,与人共之也。罪人不孥,不及其妻子也。凡此皆王政之纲目也,而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盖是四者,人情之所易以忽,而文王每笃之,不使其独无告也。此可见公平均一,不遗匹夫匹妇,仁人之心,王政之本也。宣王闻斯言之坦易明白也,故有善哉言乎之叹。夫天下之患,莫大于善,善而不能用,故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而宣王自谓有好货好色之疾,孟子因其自谓有疾,如良医之治病,随以药之。夫好货与好色,人欲之流,不可为也。今王自谓疾在于好货,而告之以公刘好货;王自谓疾在于好色,而告之以太王好色,是则有深意矣。夫公刘果好货乎哉?公刘将迁国于豳,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弓矢斧钺备而后启行,是其所谓好货者,欲己与百姓俱无不足之患而已。太王果好色乎哉?太王与其妃来相宇于岐下,方是时也,内外无有怨旷焉,是其所谓好色者,欲己与百姓皆安于室家之常而已。夫其为货与色者如此,盖天理之公且常者也,故再言「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夫与百姓同之,则何有于己哉?人之于货与色也,惟其有于己也,是故崇欲而莫知纪极。夫其所自为者,不过于六尺之躯而已,岂不殆哉?苟惟推与百姓同之之心,则扩然大公,循夫故常,天理著而人欲灭矣。此所谓引之以当道者也。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士师,狱官也,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为一国之牧,则当任一国之责。有一夫不获其所,皆吾之罪也。能存是心,而后有以君国子民矣。夫受友之托其孥而冻馁之,是负其托也;为士师而不能治士,是旷其官也。友之负托,士之旷官,则王既知之矣。而王独不自念吾受一国之托,乃使四境之内不治,谁之责欤?王顾左右而言他,盖有所愧于中也。王虽愧于中,然有护疾忌医之意,故但顾左右而言他。使王于此而能沛然达其所愧,反躬自责,访孟子所以治四境之道而行之,则岂不庶矣乎?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所谓世臣者,以其德业有肖于前人也。古者不世官,惟其贤可用,则君举而用之耳。有世臣则国势重,盖民望之所归属,君心之所倚毗,而其世笃忠贞,与国同休戚,又有非他人比者,如伊陟、吕伋、召虎之徒是也。自周衰,用不以贤,而以世卿见讥于春秋。而世家子孙亦复不务自修,鲜克由礼,甚至于窃国柄为乱阶,岂复有古之所谓世臣也哉?王无亲臣矣,亲信腹心之臣,谓世臣也。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既无亲臣,则取之于疏远,而昔之骤所进者,又皆不得其人,至于今日,亦不知其亡也。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者,谓何以辨之于初也。孟子于是为陈黜陟进退人才之道。用人先当求之于世家,如不得已,则取之于卑且疏者。夫使卑逾尊,疏逾戚,盖非常之举也。故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必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下所言,谨之之道也。左右之言勿听,诸大夫之言勿听,必考于国人之公论。虽然,诸大夫之言而勿听,此非置疑情于其间也,谓大夫虽以为贤,又必合以国人之公论,然后可耳。合诸公论矣,则又审之于己,明见其所以为贤也,所以为不可也,然后用之则无贰,而去之则无疑。既言进退人才之道矣,而复及于可杀者,何耶?盖如舜之于四凶,孔子之于少正卯,天讨之施,有不可已者也。曰国人杀之也,言非己杀之,因国人之公心耳。然则其用是人也,亦非吾用之,国人用之也;其去是人也,亦非吾去之,国人去之也。盖「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国人之公心,即天理之所存。苟有一毫私意加于其间,则失大同之义,而非天之理矣。夫人主之职,莫大于保民;而保民之道,莫先于用人。故曰:「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之对,无乃太劲矣乎?盖明言理之所在,以警宣王之心也。夫仁义者,人道之常也。贼夫仁义,是绝灭人道也。故贼夫恻隐之端,至于暴虐肆行,而莫之顾也;贼夫羞恶之端,至于放僻邪侈,而莫之止也。夫仁义之在天下,彼岂能贼之哉?实自残贼于厥躬耳。为君若此,则上焉断弃天命,下焉不有民物,谓之一夫,不亦宜乎?呜呼!孟子斯言,昭示万世,为人上者闻之,知天命之可畏,仁义之为重,名位之不可以恃也,其亦兢兢以自强乎?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二十两为一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王哉?古人之学,本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治国平天下之道在于此,成己成物,无二致也。故其所欲行者,即其平日之所学者。其本末先后,皆有彝章而不可少紊。自非人君信之之笃,任之之专,则宁终身不用而已矣,不肯舍已以徇人也。若君人者,欲其舍所学以从己,则宁得贤者而用之哉?夫斲大木而小之,则以为不胜任。今君子所学者先王之道,乃使舍之以从己,是岂非斲而小之之比乎?委玉人雕琢,则亦听其所为耳。倚之以治国家,不听其所为,而惟欲其己之从,是何异委玉于人,而教之以雕琢乎?然则君人者,亦可以察此矣。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燕王哙昏乱,以位让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怨。太子平起兵攻子之,不克,结难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离志。宣王举师攻之,是以若此其易也。宣王见其胜之之易,则遂有取之之意,故以问孟子。孟子之意,欲其以燕民之悦与不悦,而验天命之从违也,故举文、武之事以告之。夫文、武岂有利天下之心哉?顺天命而不违焉耳。人心之所在,天命之所存也。燕国之乱若此,民盖厌之,故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宣王伐之而救其民,则可矣。若不察于人心天命之所存,起利燕之意而欲取之,则是以乱易乱,其厌苦将又甚矣,几何其不复运转而他之乎?故曰: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徯,待也。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宣王既取燕,而诸侯谋伐之。宣王有利燕之心,则诸侯有利齐之意矣。宣王闻诸侯之将伐己也,则又惧焉。孟子谓成汤以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今宣王以千里而反畏人,欲其察夫义利之分也。汤之征葛也,非利其土地也,非利其人民也,非利其货财也,为其杀黍饷之童子而征之耳。故天下信成汤之心。其十一征,考之经虽不详见,然其征始于葛,以至于韦、顾、昆吾、夏桀,则其著者也。东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者,言远至于要荒之外,亦无不望其泽之亟加于己也。孟子言民之望汤,则曰若大旱之望云霓;言汤之慰民望,则曰若时雨降。可见民之望汤,精诚切至,而汤之抚民,浃洽慰满如此。夫用兵以伐国而归市者不止于涂,耕者不变于野,如其常日,然则其顺民心而无秋毫之惊扰可知矣。盖其用之也,诛其君之罪,吊其民之久罹于虐而已,非有他也。曰:「徯我后,后来其苏。」汤未有天下,而民固已后之,亦犹汝坟之诗称文王为父母也。今宣王之伐燕也,民望其庶几拯己于水火之中,而乃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则是快己之私,图彼之利,以乱易乱而已。天下素畏齐之强,今见其地倍于曩时,而仁政不行焉,则将共疾其利,争起而图之,固无足怪,适足以自召天下之兵也。然于此犹有弭祸之策焉,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弭祸之策也。虽固已失之于初,然使是心一回,则人情犹可复,天怒犹可解,四方诸侯亦将畏其义而不敢图矣。此特如反手之间,而宣王人欲方炽,不能自克,故诸侯疾之,燕人畔之。比及一世,而燕昭王复先世之雠,湣王卒死于难,齐祀不绝如线。是其取燕卒所以动天下之兵也,岂不信哉!邹与鲁𬮢,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邹穆公疾民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孟子谓不可独以此罪民,盖我实有以致之也。凶年饥岁,斯民转徙流散,而君之粟积于仓,财积于库,有司莫以告而发之,是上骄慢以残其下而不恤也。夫在上者不以民为心,则民亦岂以在上者为心哉?善乎曾子之言也:「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盖其出所以有反也。天下未有无其反者,人特不察耳。是以君子敬其所出也。」曰:「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可谓深切矣。盖有司视民之死而不之救,则民视有司之死而亦莫之救矣,此其所以为得反之者也。然则于此其可不深自省察,而以行仁政为急乎?君行仁政,而以民为心,民之疾痛疴痒无不切于已,则民亦将以君为心,而亲其上,死其长矣。此感应之理也。然而曾子戒之戒之之语,非特为人上者不可斯须忘也,检身者亦当深体之耳。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滕文公以国小而迫于大邦为虑,凡三问孟子。孟子告之亦可谓曲尽矣。始则以间于齐、楚,而欲择其强者以事之。孟子谓是谋非吾所能及,意以为与其望二国之矜己以求安,则不若思所以自强而立国。盖在人者不可必,而在己者有可为。凿池筑城,与民效死以守之,是在我所当为之事,为吾所当为而已。虽然,固国以得民,为木凿池筑城,固所当为,若民心不附,虽有金城汤池,谁与守乎?孟子之意,又在于效死而民弗去耳。夫使民至于效死而不忍去,非得之有素,不能然也。齐人有筑薛之举,文公复有问焉,孟子陈太王之事以开广之。夫国君死社稷,常法也。大王去邠而即岐,可乎?盖大王之去,非委其社稷也,乃所以创业垂统也。谓邠迫近北狄,备御之不暇,欲以立国而诒厥孙谋,惧其难也,故徙而东焉。其东徙也,至于岐山而就居之,非择而取此也,盖不得不徙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所谓为善者,循天理而不以己私也。为善者,初不期于后世之有王者,而必有王者,理则然也。故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开久大之规,为其可继者而已,而不必其成功也。若有期于成功之意,则欲速而见利,私意所生,无复可继之实矣。上世圣人,有制耒耜者,有作书契者,有易宫室棺椁者,其事疑若一圣人可尽为,必待历数圣然后备者。圣人因时立政,可继之规固尔也。后世之事业,往往如浮花过目,随即埽空,无可玩味,急近功而不为可继耳。又从而勉之曰:「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言在彼者不可得而禁,而在己者可得而勉也。文公他日又有问焉,孟子已陈其义于前日矣,又并举二说以告之。盖舍是则皆区区智谋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君子弗道矣。夫事以皮币,事以犬马,事以珠玉,本期以保民也。而狄人侵陵不已,是欲吾土地也。曰: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谓土地本以养人,今为土地之故,而使民被其戕贼,吾所不忍也。其言何其忠厚而不迫邪!大王之迁,本以全民,而不敢必民之归而强民以徙也。特曰「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此天地之心,真保民之主也,民心自不庸释乎?太王而曰:「仁人也,不可失也。」非特斯言有以感动之,盖民之戴其仁有素矣。故曰「从之者如归市」。人之归市也,各以其所欲,惟恐后也,以见其诚心乐趋,无一毫强勉之意。虽然,太王之事,非德盛而达权者,不足以与之。其次,则死社稷之义,乃常道耳。世守,谓受之先王也,非身之所能为也。受之先王,当为先王守之,死而后已耳。孟子之说,不越是二端。若外此图全,未见其可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臧仓知平公之所以欲见孟子者,为其有礼义也,则指摘其礼义之愆,使平公之意自解。小人之情状盖如此。臧仓所以必沮平公者,盖知孟子之言信用,则已将不得以安于君侧故也。原平公之始将见孟子,非见善之明也,特以乐正子之言而起敬耳。使其见之果明,则信之必笃,何至因臧仓一言而遽止乎?乐正子则从而辨之,谓丧礼称家之有无,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之义也。前后贫富不同,则棺椁衣衾之美,何怪其有异乎?然平公之心既已蔽矣,有莫如之何也。孟子所以答乐正子者,辞气不迫,而理亦无不尽者矣。「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谓鲁侯之欲行,以乐正子之使之也;而其中止者,以臧仓之尼之也。虽或使之,或尼之,然其行止实非人之所能为。「予之不遇者,盖天而已。」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岂臧仓所得而沮之乎?盖莫之为而为者,天也。众人违之,君子顺之,圣人纯焉。故孟子谓:「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而孔子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玩其辞意,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说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