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一名,函广狭二义。自狭义言之,惟韵文乃得有是名。自广义言之,则一切著于文字者皆文学之范围也。墨子法夏尚质,其书亦朴质少文;故今兹命名,当从广义。

墨子之文体,可分七类。《亲士》,《修身》,《所染》,《法仪》,《七患》,《辞过》,《三辩》等为一类。盖墨子之言,而墨子之徒附益润饰之者也。《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非儒》等为一类。盖墨子演说之词,而墨子之徒所随地记录者也。《经》为一类。盖墨子所自著,以授诸其徒者也。《经说》为一类。盖墨子之徒所著以释《经》者也。《大取》,《小取》为一类。盖墨子之徒,总聚墨学之大旨者也。《耕柱》,《贵义》,《公孟》,《鲁问》,《公输》为一类。盖墨子弟子所记墨子言行之实录也。《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火》,《备蛾傅》,《迎敌祠》,《旗帜》,《号令》,《杂守》等为一类。盖墨子之遗法,而其徒记述增益之者也。

是故第一类为论说体;第二类为演讲体;第三类为经体;第四类为传注体;第五类为书序体;第六类为列传体;第七类为杂记体。

诸体之中,论说体文颇华丽;演讲体文最平实;经体传体最奇奥;序体最严整;记体亦简洁。

论说体似古文;演讲体如近日讲义;经传体如科学之定义定理;序体如学说提要。

墨子之文虽质朴少华,然亦往往用韵。如《亲士篇》云:

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唫,怨结于民心;谄谀在侧,善议障塞。

苏时学云:“喑唫心为韵,侧塞为韵。”《亲士篇》又云:

今有五锥,此其铦,铦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错,错者先靡。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

毕沅云:“挫靡为韵,靡字麻声;竭伐为韵。”《所染篇》云: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苍黄为韵。《七患篇》云:

以七患居国,必无社稷;以七患守城,敌至国倾;七患之所当,国必有殃。

毕沅云:“国稷为韵,城倾为韵,当殃为韵。”《七患篇》又云:

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节也。

毕沅云:“仰养为韵,食事为韵,力节为韵。”凡此皆音韵铿锵,可歌可诵者也。然此犹可谓墨子之徒所增益之文,而非墨子之本言也。《尚贤上篇》云:

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

苏时学云:“成与平为韵,服与得为韵。”《尚贤上篇》又云:

名立而功成,美章而恶不生。

成生为韵。此则墨子演讲之文,而音韵铿锵犹如此,亦可以见墨子之工于文故其言如此;且犹可以见其记录者非尽不工于文者矣。又如《太平御览》所引有“天地所包,阴阳所呕,雨露所濡,以生万殊;翡翠玳瑁碧玉珠,文采明朗泽若濡,摩而不玩,久而不渝”等语,文益华丽,盖如四言七言诗矣。然此恐误引淮南之文,非墨子所宜有也。

其用字有甚古者,如《所染篇》云:

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

此“必”字即毕尽之毕之古本字。孙诒让谓当读作“毕”。 《说文·攴部》之 ,乃借毕为必后起之本字也。用必字之古本义,古书中亦所罕见。详见本书历代墨学述评。兹暂从略焉。又如《天志中篇》云:

雷降雪霜雨露。

此“雷”字用之甚奇。故王念孙以为“义不可通,雷盖霣字之误,霣与陨同”,而不知“雷”亦“霣”也,“霣”亦雷也。《说文·雨部》,霣下云:“齐人谓雷为霣,从雨,员声。”雷本作靁,籀文作 。《说文》云:“靁间有回,靁声也。”盖同员双声,回从重口,口回声同,员从口声,员读如云。 故雷霣同字。他书以霣陨同声,故假霣为陨;则墨子以雷陨双声,而假雷为陨;其例一也。则此文雷字又何误之有?

此外如用“焉”为“乃”,“唯毋”为为发声,亦他书所少见者。如《亲士篇》云:

君必有弗弗之臣,下必有 之下;分议者延延,而攴 原误作攴苟。 者 ,焉可以长生保国。

《兼爱上篇》云:

圣人以事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知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

此等“焉”字,王念孙父子均以下属为句,训为乃字。《尚贤中篇》云:

古者圣王唯毋得贤人而使之。

《尚贤下篇》云:

今唯毋以尚贤为政其国家百姓。

《尚同中篇》云:

上唯毋立而为政国家,为民正长。

书中“唯毋”二字运用甚多,兹不多举。王念孙云:毋语词,本无意义,其字或作无;孟康注《汉书·货殖传》曰:无发声助也。柱谓“唯毋”犹“唯”也。唯无双声。长言为“唯毋”。短言为“唯”。或为“毋”。“毋”古通“无”。凡《诗》之“无念尔祖”,“无沦胥以败”,之“无”,均犹“唯”也。

又有极合今日方言者。如《非命下篇》云:

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共抎其国家,倾覆其社稷者,此也。

王念孙谓“共当是失字之误”,是也。《墨子书》言失抎,今吾乡方言有抎失之语,其义一也。《说文》云:“抎有所失也。”《尚贤中篇》云:

若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乃热照无有及也。

此以热为日,热照即日照,今吾乡方言尚呼日为热头也。

其造句亦有甚矜练奇古者。如《天志中篇》云:

历原讹作磨,从王较改。 为日月星辰以昭道之;制为四时春秋冬夏以纪纲之;雷降雪霜雨露以长遂五谷麻丝,使民得而财用之;列为山川谿谷播赋百事以临司民之善否。

此造语长短错综,用字何其矜练?又《明鬼下篇》云:

神曰:无惧,帝享女明德,使余锡女寿十年有九。

此“十年有九”一语,比之常语“十有九年”,便觉古雅加倍矣。至于《经》与《经说》,大小《取》等篇,奇险之句,更如行山阴道上,有应接不暇之势矣。今以其衍误者众,校释别见拙箸《墨子间诂补正》,兹不录焉。至其篇段,亦极有法度,今择其稍短者,如《兼爱上篇》,录之于下,以便论证。

《兼爱上》第十四: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弗能治。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身。据俞说增。故贼人身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故视人之室若其室,孙云:故字疑衍。柱按:故与夫同。 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此在墨子为短篇文字,最为有法度之文。兹分段说之如下:

(一)自“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至“则弗能治”。

为一篇之纲领,标出欲治必先明其致乱之原,而后有治之之术。

(二)自“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至“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

此一段说出致乱之原,由于不相爱。

(三)“若使天下兼相爱”至末。

此一段说出兼爱为治之之术。其法度谨严如此。末一段分数节,结构亦甚新,兹分录如下:

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慈不孝亡有。

犹有盗贼乎?故同夫。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无有。

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

每节以犹有厶厶乎问起,下乃答之,格亦特创。

至墨子立说之根本,及其方法,墨子亦尝自言之。如《非命上篇》云:

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孙云:废读为发。 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三表也。

此三表或以拟于印度之三支法:谓本之,即声量;原之,即现量;用之,即比量。今姑勿具论。然吾谓第一表是观察历史;第二表是考察民情。第三表是验之当今。墨子立论之法,大约不外此三者。如《兼爱下篇》云:

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自先圣六王者亲行之。何以知先圣六王之亲行之也?子墨子曰: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槃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即此言文王之兼爱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无有私也。即此文王兼也。虽子墨子所谓兼者,于文王取法焉。下尚引禹汤武王之兼,兹从略。

此第一表所谓“本之之法,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者也。又云:

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大害也。姑尝本原若众害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胡自生?此自爱人利人生与?即必曰非然也;即必曰从恶人贼人生。

此第二表所谓“原之之法,下察百姓耳目之实”者也。又云:

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姑尝两而进之。谁以为二士,使其一士者执别,使其一士者执兼。是故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是故退睹其友,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之言则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为高士于天下者,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是故退睹其友饥即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若之二士者,言相非而行相反与?当使若之二士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若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然即敢问今有平原广野于此,被甲婴胄,将往战,死生之权,未可识也;又有君大夫之远使于巴越齐荆,往来及否,未可识也;然即敢问不识将恶也。俞云:恶下脱从字。 家室,奉承亲戚,提挈妻子,而寄托之,不识于兼之有是乎?于别之有是乎?我以为当其于此也,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之人,必寄托之于兼之有是也。

此第三表所谓“用之之法,发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者也。

此三表盖为墨子学说成立之要素。

且墨子立论,又最重知类。《公输篇》云:

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智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不谓知类。”公输盘服。

“知类”二字,实为墨子立论之要道。其非攻立论,即本于此。今录其《非攻上篇》。

《非攻上》第十七: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牛马;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黑白之辩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义之类乎?是以知天下之士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

此文以小类大,次第推广。其言攻战侵略之罪,可谓著明极矣。古来之开国帝王,其能逃于此乎?世之持侵略主义之国家,其能外于此乎。至其所载之神话,尤有文学之价值。兹节录二则,如下:《明鬼下篇》云:

昔者,宋文君鲍之时,有臣曰, 观辜,固尝从事于厉。祩子杖揖出与言曰:“观辜,是何珪璧之不满,度量酒醴粢盛之不净洁也?牺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选失时,岂女之为与?意鲍为之与?”观辜曰:“鲍幼弱,在荷襁之中,鲍何与识焉?宦臣观辜特为之。”祩子举揖而槁之,殪之坛上。

《耕柱篇》云:

昔者,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以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虚,上乡。乙又言兆之由,曰:“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邦。原作国,误。邦东 ,刘师培说。 夏后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

凡此皆富有文学之精神者也。至于所引《经传》,存遗佚于千百;于经学、文学,均大裨益,详见《墨子之经学篇》,兹不重陈,请进而略论墨子之文,与后世文学之关系焉。

夫吾国文体,大别之不外韵文散文二种。韵文之极,首推萧《选》。唐后散文,首推韩柳。兹略为摘录以见墨子之书,衣被后代文学之大焉。

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张平子《东京赋》注,善曰:《墨子》曰:尧舜茅茨不剪,采禄不刊。《论语》云:禹卑宫室而尽力于沟洫也。

上下通情,式宴且盘。同上注,善曰:《墨子》曰:古者,圣王惟能审以上同,是故上下通情。

总集瑞命,备至嘉祥。同上注,善曰:《墨子》曰:禹亲抱天之瑞命也。

鉴茅茨于陶唐;察卑宫于夏禹。左太冲《魏都赋》注,善曰:《墨子》曰:尧舜茅茨不剪。《论语》曰:禹卑宫室。

风无纤埃;雨无微津。同上注,善曰:《墨子》曰:圣王作为宫室,边足以御风寒,上足以待露。

公输荒其规矩;匠石不知其所斲。何平叔《景福殿赋》注:《墨子》曰:公输般为云梯。

岂徒积太颠之宝贝,与隋侯之明珠。木玄《虚海赋》注:《墨子》曰:和氏之璧,隋侯之珠。

结典籍而为罟兮,驱儒墨以为禽。张平子《思玄赋》注:儒家者述圣道之书也,以仁义为本,以礼乐为用,墨家者强本节用之书也,以贵俭尚贤为用。善曰:墨,墨家流也。柱按:宋六臣本“儒家”,上有“衡曰”二字。

于是般匠施巧;夔妃准法。王子渊《洞箫赋》注:《墨子》曰:公输为云梯。

于是乃使鲁班宋翟,构云梯,抗浮柱。马季长《长笛赋》注:翟,墨子之名也。《墨子》曰:公输般为云梯垂成,大山四起,所谓善攻具也,必取宋。于是墨子见公输般而止之。

南邻击钟罄;北里吹笙竽。左太冲《咏史诗》注:《墨子》曰:弹琴瑟,吹笙竽。

力政吞九鼎;苛慝暴三殇。谢宣远《张子房诗》注:《墨子》曰:反天意者,力政也。

蘼藿弗充虚;皮褐犹不全。曹子建《赠王粲诗》注:《墨子》曰:古之人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而已。

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曹子建《赠王粲诗》注:《墨子》曰:时不可及,日不可留。

班匠不我顾;牙旷不我录。司马绍统《赠山涛诗》注:《墨子》曰:公输般为云梯。

盖本同末异,杨朱兴哀;始素终玄,墨翟 涕。卢子谅《赠刘琨一首并书》注:《淮南子》曰: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为其可以黄可以黑。柱按:墨子有《所染篇》。又按:正文“ ”字,宋六臣本作“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曹子建《白马篇》注:《墨子》曰: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石季伦《王明君辞》注:《墨子》曰:哀公迎孔子,席不端不坐,割不正不食。子路曰:何与陈蔡异?孔子曰:曩与汝为苟生,今与汝为苟义也。

临乐何所叹,素丝与路岐。曹颜远《感旧诗》注:《淮南子》曰: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清巵阻献酬;良书限闻见。谢玄晖《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诗》注:《墨子》曰:墨子献书惠王,惠王受而读之,曰良书也。柱按:宋六臣本“墨子”下无“曰”字。

于是构云梯,陟峥嵘。张景阳《七命》注:《墨子》曰:公输般为云梯,必取宋。

圜案星乱;方丈华错。同上注:《墨子》曰:美食方丈,目不能遍视,口未能遍味也。柱按:宋六臣本“墨子”下无“曰”字。

却马于粪车之辕;铭德于昆吾之鼎。同上注:《墨子》曰:昔夏开使飞廉采金于山,以铸鼎于昆吾。柱按:宋六臣本无“曰”字。

永念画冠;缅追刑厝。王元良《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注:《墨子》曰:画衣冠异章服谓之戮,上世用戮而民不犯。

昔宋臣以礼乐为残贼;汉主比文章于郑卫。王元良《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注:宋臣墨翟也,孙卿子曰: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墨子非之几遇刑也,墨子贱礼乐而贵勇力,贪则为盗,富则为贱,治世反是。柱按:宋六臣本“遇”作“过”。

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曹子建《求自试表》注:《墨子》曰: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用之子。

身被轻暖;口厌百味。同上注:《墨子》曰:衣服之法,冬则练白之中,足以为轻且暖。

月称其明者以无不照;江海称其大者,以无不容。曹子建《求通亲亲表》注:《墨子》曰: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已也,故能大。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和隋之珠。李斯《上秦始皇书》注:《墨子》曰:和氏之璧,隋侯之珠。柱按:正文“和隋”宋六臣本作“和氏”。

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杨德祖《答临淄侯笺》注:《墨子》曰:以其所获,书于竹帛,传遗后世子孙也。

虽累茧救宋;重胝存楚。任彦昇《百辟劝进今上笺》注:《战国策》曰:公输般为楚设机械,将以攻宋。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般,输般服焉。请见之王,王曰:善哉,请无攻宋。柱按:事见墨子《公输篇》。

夫墨子之守,萦带为垣,高不可登;折箸为械,坚不可入。陈孔璋《为曹洪与魏文书》注:《墨子》曰:公输为云梯,必取宋。于是见公输,九设攻城之机,墨子九拒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围有余。公输般出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所以距我者,吾不言之。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三百人,已持守围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吾请无攻也。柱按:注文“围”,宋六臣本作“圉”,无末“也”字。

间自入益部,仰司马杨王遗风,有子胜斐然之志。陈孔璋《为曹洪与魏文书》注:《墨子》曰: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胜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为仁,犹跂以为长,偃以为广,不可久也。

扶寸肴修,味逾方丈。应休琏《与从弟君苗君胄书》注:《墨子》曰:美食方丈,目不能遍视,口不能遍味。

若使墨翟之言无爽;宣室之谈有征。刘孝标《重答刘沫陵沼书》注:《墨子》曰:昔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死。吾君之期。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马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伏弢而死。若书之说而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柱按:注文“必死吾君之期”,“死”字宋六臣本作“使”。

夫上世之士,或解傅而相,或释褐而傅。杨子云《解嘲》注:《墨子》曰:傅说被褐带索庸筑傅岩,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

夫百姓不能自治,故立君以治之;明君不能独治,则为臣以佐之。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注:《墨子》曰:古者同天之义,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天子以其知为未足独治天下,是以选择其次,立以为三公。柱按:注文宋六臣本不重“天子”二字。

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裋褐之袭,担石之蓄;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班叔皮《王命论》注:《墨子》曰:贫富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也。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李萧远《运命论》注:《墨子》曰:贫富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

臣观管辂天才英伟,珪璋特秀;实海内之名杰,岂日者卜祝之流乎?刘孝标《辩命论》注:《墨子》曰:墨子北之齐,过日者,日者曰:帝今日杀黑龙于北方,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墨子不听。

然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治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也。刘孝标《辩命论》注:《墨子》曰:贫富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

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骛。刘孝标《广绝交论》注:《墨子》公输欲以楚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十日至郢。

凶丑骇而疑惧,乃阙地而攻,子命穴浚堑,寘壶镭瓶 以侦之。潘安仁《马汧督诔》注:《墨子》曰:若城外穿地来攻者,宜于城内掘井以薄城,幕罂内井,使聪耳者伏罂而听,审知穴处,凿内迎之。柱按:注文“掘”字宋六臣本作“堀”,无“幕罂内井”四字“罂”作甖。

以上《昭明文选》所引用《墨子》书之大略也。据金陵书局仿汲古阁本。 至于唐韩柳之文,后世所奉为散文之宗师者,其得于墨子亦正不浅。吾尝作《证韩篇》,兹摘录其关于墨子者如下:

《原道》,古之时,民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此段盖自《墨子·辞过篇》化出。兹略举《墨子》文为对照如下:

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

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棞布绢以为民衣。

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王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

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

观此,则昌黎此段之意,乃驯从墨子改易而出,盖非诬矣。

《师说》,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此文之意,盖得自《墨子·尚贤下篇》。

今天下之士君子,居处言语皆尚贤,逮至其临众发令而治民,莫知尚贤而使能,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何以知其然乎?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是何故?恐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王公大人有一罢马,不能治,必索良医;有一危弓,不能张,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必不使。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使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也,不若其一危弓罢马衣裳之财与?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知大也。

昌黎之意,出自墨子,岂不明甚?惟韩氏化墨子之整以为奇,化墨子之繁以为简,而人遂不易看破耳。

《师说》,巫医药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相及,其可怪也欤!

此文盖本于《墨子·法仪篇》,《墨子》云:

百工为方以矩,为圜以规,直以绳,正以县,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四者为法;四原作五,据俞说校正。 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犹逾已。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国,而无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辩也。

韩文以巫医乐师百工与士君子相较;墨子以百工与治天下国家相较;其文法一也。柳柳州文之最胜者,莫如《封建论》。其首段云: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羽毛,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明者所服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又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有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有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

此文盖本于《墨子·尚同篇》,而一反其意。《墨子·尚同上篇》云: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母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 余财不能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士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

墨子此文,论政府之组织,由天子而有三公诸侯,由诸侯而有里长;柳子厚则反其意,由众群之长而有诸侯,由诸侯而有方伯连帅,由方伯连帅而有天子;约而言之,则墨子由大而小,柳则由小而大而已。然谓柳子厚非先有得于墨子不可也。然则墨子之衣被后世文人,岂浅鲜乎?

要而论之,墨子之书,义理最为丰富,其文虽质浅而甚博辩;诚子部中之宝书也。至评论墨子之文者,最古有楚王及田鸠。《韩非子·外诸说左上篇》云: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曰:“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鲁为饰装,鲁各本作晋,据孙诒让改。 从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各本作薰以桂椒之椟,据王先慎校改。 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宜告人,若辩其辞则恐忘其用,用字据顾校增。 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此所谓不辩,犹云不文,谓无文饰也。故云:“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而忘其用也。”《墨子·经上下》,世称为《墨辩》,《庄子·骈拇篇》,以杨墨为骈于辩;则此之不辩为不文,而非真无辩也可知。由楚王及田鸠之说观之,足见墨子之文,朴质无华,肖其为人也。楚王田鸠而后,有黄震。其《黄氏日抄诸子类》云:

昌黎严于荀杨择焉未精之辨。何独恕于墨子似是而非也?墨子之书凡二。其后以论称者,多衍复;其前以经称者,善文法;昌黎主文者也,或者一时悦其文而然欤?

由黄氏之说观之,可见墨子之文之工。更足证吾前说韩文多本于墨子之不诬矣。至明有陈仁锡,评云:

“以尚贤兼爱为宗,其文滔滔莽莽,一泻千里,可称辩才。及读《攻守》诸篇,叙事错综变幻,诘屈聱牙,又何奇也。”

“然则墨子书在文学上之价值,岂小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