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之德国之大哲学家兼文学家尼采,名腓力特威廉,一千八百四十四年十月十日生于留镇附近之兰铿。父某,田舍之牧师,有恭敬温顺之德。尼采生日,与德皇腓力特威廉同日,故名之曰腓力特威廉,为纪念也。
尼采之(先)世,故波兰之贵族也,谓之尼芝开。尼采常自云波兰人,而非德意志人。有兄弟三人,其一早死,其一即尼采之妹哀利萨倍德,与尼采共作亲睦之家者也。
尼采之家故多不幸。一千八百四十九年,尼采才六岁,其父以脑病死。后育于祖母及后母之手,故尼采幼时,家中唯妇人而已。其一家之权力萃于严肃之祖母、温顺之母妹、恳切之叔母之间。尼采生长于是,故能洞见女子之缺点,他年轻蔑女子,或本于此,然其然否亦不能定也。
一千八百五十年,尼采迁居于那温堡,入其地之小学校,以被教于老成之祖母与叔母之手,故常有大人之风。一千八百五十八年,入波尔塔之中学校,渐有放纵自尊之气概,不喜与普通之人受同一之待遇。在寄宿舍时,亦罕与人交,唯与保罗德意生(今为印度哲学之大家) 及地斯尔德尔甫男爵亲善。以勤学故,遂为此校之特待生。然未几渐不满于学校之课业,厌规则,嫌束缚,终舍学业而沉溺于音乐。故卒业试验时,数学之成绩甚为不良,惟优于希腊拉丁之语学,遂以“怜悯及第”之特典予以卒业。可知尼采于中学校时代已现文学上之天才者也。此时与友朋等开研究会,以研究文学为主,又随意多读古典及文学,又研究音乐。时适有俄土之战,尼采表同情于俄人,作诗以颂之,尊强者之意见已现于此时矣。其卒业之论文,书希腊诗人地哇额尼斯(今译狄奥尼修斯,公元前?—前8,希腊诗人、历史学家) 之说,地氏固唱贵族主义之道德,谓贵贱之别即善恶之别。尼采晚年之思想实本于此。此时尼采与德意生之交情甚为亲密云。
一千八百六十四年,尼采卒中学校之业,入仆恩(今译波恩) 大学,研究言语学及神学。未几,专从事于言语学,尤笃嗜音乐。入大学时,与普通之学生同入学生总会,然以众学生多饮麦酒,好佚游,尼采厌此“麦酒唯物主义”之恶习,遂断然脱学生总会之籍。此亦半由其议论过激,不见容于同学故也。尼采后追忆此时之事,谓少年若嗜麦酒与烟草,则德意志之国民不能发达,则其恶当时学生之风气,可揣而知也。
未几,其师利采尔去仆恩,而为拉衣白地希之大学教授,尼采亦从之。居二年,就兵役,入炮兵联队,不废学业,军事之暇,常研究所好之古典。时人谓之“天马伏枥”,非溢美也。然尼采之自由之精神常苦军中之严肃。未几,复除兵役而反就学。
一千八百六十八年,再归拉衣白地希,不入大学而独习。此时尼采之思想渐倾于哲学。一日,偶于旧书肆,得叔本华之《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一书,灯下读之,大叫绝,遂为叔本华之崇拜家。此时有致德意生书,谓虽大苦痛之中,读叔氏之书,亦得慰藉云云。明年,尼采自其师利采尔之推荐,为瑞士之白隋尔大学教授,时年二十五岁,亦未得学位,实未有之奇遇也。五月,自拉衣白地希大学赠博士之学位。未几,即进为正教授。此时尼采之得意,可由其书翰知之。
尼采虽以盛年为教授,然以勤于其职故,人人颂之。然一则为福,一则为终生之不幸,彼以勤劳大损其身体。至一千八百六十九年,普奥战争之起也,有从军之志,然以瑞士为中立国,不得已而为视疾扶伤之事,益害其身体。又归而就教授之职。未几,尼采始公其第一之著述,此即《由音乐之精神所产之悲剧》一书是也。此书一出,其奇拔之见解与卓越之思想,大振于学界。然其研究法与从来言语学者之研究异,大受学者之非议,遂有禁学生至白隋尔大学听尼采之讲义者。然尼采不屈,犹唱导自己之研究法。千八百七十三年,更著《非时势的观察》一书,攻击当时流行之学者斯德拉斯氏等,又非难当时之文明,极崇美术与文艺。要之,悲剧论称扬“美术的文明”,而斯德拉斯论贬斥有害之“学究的文明”者也。二论皆识见警拔,笔锋锐利,昔之攻击之声,渐变而为赞颂。于是尼采始自觉自己之天才。尼氏既自负其能,又不慊于当时之学者,欲罢教授之职而从事于著述者数矣,为友人所劝,卒不果。至一千八百七十六年,更续《非时势的观察》之书,论历史,颂叔本华,崇拜音乐家滑额奈尔(今译瓦格纳,1813—1883,德国音乐家) 。尼采始闻滑氏之音乐,大感服之,及为白隋尔教授,近滑氏之居,遂为亲友。
一千八百七十七、八年以来,尼采之思想全移于正反对之位置,即称颂前所极口诋骂之学究,而贬美术家。此亦由交友之关系使然也。初,尼氏感叹滑额奈尔之音乐,以为发挥最上之美术者,谓德国之文明,因学者故而卑劣,故不解高尚之美术,使滑氏亦遂见弃于世。及音乐渐发达,世人对滑氏之关系一变,尼采遂疑滑氏忘美术固有之本分,而取媚于世。至滑氏以宗教的趣味引入音乐,又大诋毁之。滑氏亦不屈,二人之交遂不终。读尼采后日所著之《尼采之于滑额奈尔》,可以知其概矣。
尼采之友,除滑额奈尔外,则保罗利、伽瓦尔格、白兰地斯、克龙、德意生等是也。尼采与彼等之交际,不似与滑氏之变动。保罗利夙奉英国之经验哲学,尼采由保氏而窥英国学说,遂一变其思想,此时与保氏极亲善。后弃英国流(行)之主义,其交亦疏。白兰地斯之于尼采,但为书翰上之交际。克龙,尼采之弟子,大崇拜尼采,佐其出版事业者也。德意生性情温顺,与尼采虽有时不和,然以亲善终。
尼采之思想自一千八百七十八年以来起一大变化后,因病数休大学之讲义,养病于意大利等国。其明年遂辞教授之职,距尼采之就职殆十年矣。辞职后,居那温堡,每遇四时之变,辄移居于温和之地。一千八百八十二年,病少闲,力疾从事于著述,至是尼采之思想又起一大变化,著书数种。以积劳之故,又损其体。至一千八百八十九年正月,全为精神病者,受母与妹亲切之视疾,终不能恢复旧时之精神。至一千九百年八月二十五日卒,年五十六岁。尼采之病之渐剧也,一日,方出,卒倒于多林道上,医断之为非常之麻痹。自是尼采不能自觉,虽母与妹,亦不能知其意。一日,其友德意生访之,见其呼母为伧父,又不能认总角之友。德氏于是执手而述当年所话叔本华之事,彼唯解其一语曰:“叔本华生于唐栖克。”德氏又述当年与尼采游西班牙之事,尼采曰:“咄!西班牙!当年彼德意生常游此。”德氏即曰:“我即德意生也。”尼采早不解其意,但相对凝视而已。至千八百九十四年十月十五日,德意生持花环往祝尼采之生日,彼暂置于手,即弃而不顾,此尼采与德意生之最后之相会也。
尼采之罹精神病,其原因如何,颇有异说。据诺尔陶之说,则尼采之著述皆在精神病室时之所作也,即谓尼采素有精神病。此实与事实相反。据崔尔克之说,则其著述不必限有精神病时之作,然其思想之内已有精神病之原质。萨禄美之说则反是,谓尼采旷世之天才,彼愤世人之不能解彼,遂退隐而发精神病。公平论之,则尼采之病当在此两极端说之中,即尼采虽久病,然精神如故,此明白之事实。尼采亦自惊罹如此病,而精神及知力全无异状,其言虽不足尽信,然不能视为全误也。
然则尼采精神病之由来如何?或疑其父以脑病死,而视为遗传者。然其父之脑病乃偶然之结果,非遗传症,又兄弟一族皆无此疾,故未足信也。由额斯德之说,尼采先有不眠症,渐入神经病。夫此病固本于气质,而气质固自得诸遗传,且尼采之平日多病,亦未始非精神病之一因也。
然则尼采自何时得此病欤?梯列尔曾由尼采之著述研究之,谓其文章思想完备而有秩序者,乃康健时之作;其文失秩序与含极端之议论,又文章前后之关系不明者,病时之作也。从此标准,则一千八百八十四年所著《可悦之科学》之第四篇,条理甚备,至千八百八十五年之第五篇,已有精神异常之迹。又一千八百八十五年所著《善恶之彼岸》,条理紊乱,思想错杂,已有病之征兆。由此观之,则自一千八百八十二年至八十五年之间,视为已有病兆,似非不稳当也。
再就尼采之病源,又有一说。即由利尔之所言,尼采从战役时,有目疾甚剧,其妹在前,亦不能见之。此目疾可视为脑病之一征候,则又似本有此病者也。
尼采之著述虽不容于当时之学界,然亦有大赏叹之者。其友德意生之同僚,有一少年讲师,一日,问尼采之近状,德意生告以其家计之不裕。此讲师曰:“我等力所能及者,当补助之。”德意生赞之,然疑其以一讲师之身,未必有此力。居二日,其人致德氏书及二千马克,嘱匿名而赠尼采,此实德意生所不及料也。尼采得此知遇,大喜,不欲以此金投之家计,更以此为他书之出版费。然此书广售于世,偿其出版费且有羡,遂以此金反某讲师,某讲师拒之,乃以制尼采之油画,悬之尼采文库,盖可谓文坛之美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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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6月《教育世界》76号。
尼采氏之教育观 [1]
呜呼!十九世纪之思潮,以画一为尊,以平等为贵,拘繁缛之末节,泥虚饰之惯习,遂令今日元气屏息,天才凋落,殆将举世界与人类化为一索然无味之木石!当是之时,忽有攘臂而起,大声疾呼,欲破坏现代之文明而倡一最斩新,最活泼,最合自然之新文化,以振荡世人,以摇撼学界者:繄何人斯?则弗礼特力·尼采也。守旧之徒,尊视现代文化,故诋氏为狂人,为恶魔。言新之子,不慊于现代文化,故称氏为伟人,为天才。毁誉之声久交哄于论坛矣。要之,谓今日欧洲之文艺学术,下至人民生活,无不略受影响于尼氏者,非过论也。至氏之教育上思想,世罕言及。兹编就赫奈氏所著,点窜而叙述之,言教育者,倘亦乐闻之乎?
尼氏在学界之位置
尼氏常借斩新之熟语,与流丽之文章,发表其奇拔无匹之哲学思想。故世人或目之为哲学家,或指之为文学家。虽然,氏决非寻常学士文人所可同日而语者,实乃惊天地震古今最诚实最热心之一预言者也!氏之思想,可谓为承自前贤,亦可谓为创自心得,其系统不明确,其组织亦不整饬,然言乎著想之高,实不愧为思索家;言乎文笔之美,亦不失为艺术家。
抑氏之思想,常盘旋于一问题之下,曰:“近代之文化,当若何改造乎?”曰:“近代之人类,当若何教育乎?”氏以为解决此问题者,实哲学家之任。哲学者即文化之命令者也,立法者也,未来之指导也。故批评家又称氏为文化之哲学家。虽然,举人生一切文化,无不预想教育者。故氏之思想与教育问题常有密切之关系,其论著之涉及教育者亦较其他哲学家为多。自此点以言之,则即谓氏为“教育的哲学者”,亦无不可。
教化之范围
民以为教化(Bildung) 范围不在凡民,而在一二天才卓越之人物。故曰:少数之伟人居高远之上以统御众庶。而此等众庶惟当以忠实与服从以俯首听命于伟人之前。此则知识界中自然之阶级也,神圣之秩序也。是以一般国民教育之义,似为氏所不解。彼指世之所谓国民教育为多方的强迫的之初等教授。其言曰:欲令国民涵养真正之宗教的本性,得以保存其道德法律乡土言语,如是区域,惟由破坏的权势可以达之。而国民教育者,反所以防此破坏的权势,以维持国民之无意识状态者也。
新自然主义
昔阿拉伯人曰厄本特斐尔者,曾倡自然教育主义,其后廓美尼司更创为模仿自然作用之教授法。然其识见崭拔、义理新颖,足以痛陈时弊、耸动世人者,则莫如卢骚氏之自然教育说。至尼采氏亦尚自然主义者,其下语之新奇,行文之激越,虽谓为十九世纪末之第二卢骚,殆无不可。氏谓今日之文化无所裨益,而徒紊自然。其意见正与卢骚同。然尼氏之所谓自然状态,恰与卢氏相反。卢氏厌阶级社会之弊,悯当时压制之苦,故常以无制裁之平等自由,设想于心中,以为人类之在自然状态也,皆平等,皆自由,无贵贱之差,无贫富之别。故其教育主义,一在迫诸自然。至尼氏之所谓自然状态,乃绝不平等者。彼谓大地之上,惟有少数之君主(Herren) 与多数之奴隶(Knechte) 生活其间而已。而两者之间,自根本而差异,如深沟之不可逾越,非仅仅阶级之差之谓也,种属之差之谓也。
卢骚以平等状态为愉快幸福之所在,而尼采则以自然状态为君主与奴隶之战斗的状态。卢骚谓完全幸福之人类,经近世之所谓开化,而后堕落。尼采亦谓有今日之文化,而后人类腐败。是故从卢骚之说,人类欲脱自然状态之努力,即开化上之一种罪恶也。而尼氏则反是,以为人之欲脱自然状态之努力,乃人类之妄谋,而其事必全归失败者也。其言曰:尔等盍舍现代之文化乎!除此非常之迷误,而返诸自然,乃可以达于最高尚最自由最有效之自然状态。
自然人(Der Naturmensch)
然则尼氏所谓自然状态之人类,其特色如何?氏以彼等为严酷、猛烈、好权、尚势,且其性有稍近于猛禽毒兽者。而此喜争好斗之性质,常使之自求向上的生活,以保有其活力;一旦除此敌抗的本能,则必致一般活力为之衰减。盖向上的生活之本能乃天所以赋诸人者,决不止于原始的状态,亦无复还其状态者也。虽然,尼氏所谓自然主义,亦非欲破弃一切开化,而使太古之野蛮社会再现于今日也,特就所谓自然人之根本问题,求其刚强之特色,以描出人类之新性状,欲宏其自然的价值更精练之,而进于精神的,乃因之以作高尚人类之模型也。故氏之返诸自然一语,与谓返诸强健、快活、少壮,德义者命意正同。又言苟今日人类之内部尚有原始的活力,未至为旧文化所驯染,所澌灭,而尚留自然的状态之痕迹,则必也,新文化以是为发轫之始矣。易言以明之,在使个人与个人间之差别,君主与奴隶间之差别,益扩大而显著是也。若夫欲灭此差别之努力,即近代之平等说,则皆古代文化之产物,徒使人类益堕深渊而已矣。
新文化国
如尼氏之设想,则新文化国必有二种全异之人类模型。其一,即少数之伟人(或曰君主) 是也。彼等之特质在自尊,在冒险,在刚勇,在利己,又有一种坚固之信仰,以为宇宙间之某物,必不可不从属他物,故不能不为他物而牺牲其身,是故惟知有己,不知有他,视伟人之支配众庶为理之所当,义之所安,无所谓报偿之本能,亦无所谓仁慈之概念。彼谓社会者,非为社会而存,乃为二三伟人而作其发扬事业之舞台也。尼氏于此等伟人,属望甚切,曰:为未来而播种者,非斯人无与归也。氏又言此等伟人之中,更有一种高尚而特别之人物,无以名之,名之曰“超人”(bermensch) 。按“超人”之新名词,非创自尼氏者,昔格代(今译歌德) 诗中亦道及之,第经尼氏极力倡导,始脍炙于人口耳。尼氏尝劝戒世人,勿信仰上帝而信仰超人,曰:上帝,死者也;吾人宜望此超人之生存。又曰:超人在上,兽类在下,人类则所以结合此两者之绳索也。
尼氏又名众庶为兽人(Herdenmensch) ,曰:此等兽人只以三种关系而有待于考察之价值:一、兽人为伟人之稿本;二、为伟人之反照;三、为伟人所用之器具。氏之视国民也如此,则其于今日之社会问题,劳动问题,有何见地,自不难了然矣。氏曰:世人对卑陋自安之人物,而加以教养,欲进诸高等之阶级,果何故哉?使彼等而有理性,教之诚宜,虽然,其如无益何!为劳工而与以军事教育,或予以选举权,奚见其有效乎?氏又谓平民政治不但为政治之害,且所以致人类之堕落,阻伟人之发生。其言曰:世谓社会有群畜而无牧人,必获幸福,此谬说也。社会有大差等,斯正社会之大利耳。又氏于判定人类之行为上,亦别有一见解,谓既有二种相异之人类,即当有二种道德与二种宗教。二种道德者何?君主道德(Herrenmoral) 、奴隶道德(Sklavenmoral) 是也。二种宗教者何?一则授治人者以方便,俾得破治于人者之抵抗而支配之之宗教也;一则使治于人者效忠勤于治人者,且令之安其位地、快其心情、共其苦乐之宗教也。
新教化(Die Neue Bildung)
氏又力诋耶稣教,曰:人类不论在何时代,常欲改良人类,而反于此改良名义之下,举人类本性之千状万态而忘却之,自有耶稣教以来,兹事其尤甚者也。驱彼刚强猛烈之自然的兽人而驯养之,而训练之,谓以是为改良,为进化,岂不可哂之至乎!借曰其然,则将豢动物于园中,加之以恐怖,窘之以饥饿,令其气息奄奄,萎靡柔脆,而亦谓之曰改良、进化矣。中古以来之耶稣教,此类是也。是故耶稣教不免有破坏世界文明之责任。
尼氏谓真正之教化,限于最少数之人之身。至一般庶民,则为欲生可受真正教化之人物而后施之以教化,此特为教化之器械耳。谓宜普及教化于无数人类者,悖理之甚者也。
尼氏曰:近代教化之本义,非真教化也,为欲施与教化之一种知识也。本来之知识决非产自教化。受今世之教化者,不过能为活字典,或为关涉国家、教会、艺术之博言家与博物家耳。今日之人,生于教化,而受教于无教化,岂不可悲矣乎!
又曰:近代教化之特征在于力图普及,然如是者,适使教化之为教化,自减其价值。究厥原因,肇自今日经济的国家之臆说,误谓多授知识于人民者必多得幸福也。今日之教育惟以实利为目的,教人能储蓄资财而已矣。欲化一切学术为卑近,以普及于下类社会,乃令高尚之学术堕其地位,是近世教育之一大缺点也。氏詈新闻记者为精神界之佣工,曰:世人欲以浅薄之说绍介于众,故记者之业一时勃兴,虽然,彼等实难辞堕落文化之责者也。
氏又攻击德国文化之现状及高等教育。曰:德意志国民近百年来自进而求愚钝。欧洲有二麻醉药:酒与耶稣教是也。而误用之者,实莫若德意志国民之甚。又曰:今世高等学校,欲以仅少之岁月造就无数之少年,以利用之于国家之要务,可谓背理之尤也。曰高等教育,曰无数少年,两义原难并存。高者、大者、美者必不可以施之普通。以求名利谋生计为宗旨之教化,非真正之教化,而第为生存竞争之准备耳。故彼等惟以近世国语、地理及自然科学为重。又曰:吾人为生活故,自应学习许多事物,然岂得以是为教化哉?真正之教化,惟不涉生活之上流社会,乃可得而言之。
氏论教师之资格。曰:今日中学大学之教师,人所仰以造就青年者,犹粗谙学问之农夫耳,实不足以当教育之任。真正之教育家必其身先受教育,不愧为慎重而高尚之人物。不然,必贻人以不可磨灭之恶影响矣,己未受教,安能教其他乎?
又论教授之方法。曰:今日青年之知识皆非由直接之直观而得者,惟以昔人所贻之间接知识,结为概念,而填充其脑际耳。现代学者乃概念与言语之制造家,徒以怪怪奇奇之言语材料,堆积于少年头上,遂谓能事已毕。故今之人已多中言语之毒矣。
氏既谓现代文化未臻完全,则其谓根本改革之方,在高等人类之教育,又理所必至也。彼名人类之未来曰“少年国”。所论高等人类之教育,则不但从教育立论,又从结婚、家族、高等人类三端,以推究之。
今教育家谓生徒慧钝不齐,宜以材质中庸者为之准,而尼氏则力诋之。彼谓对鲁钝者之同情,对虚弱者之同感,为教育上所最忌。盖氏于道德上,于伦理上,俱以同情为能阻人类之进步,增世界之不幸者。故曰:汝与其寄同情于他人,盍返观汝之身。汝自为完全之人格,置一切最高最善者于目中,则其效有过于同情者矣。弱者去之,倾者覆之,勿为不可治者而徒耗其心力。夫吾人之生活本一严且难之事,纵令少年时代与外力抗争,以锻炼其一己之势力,亦不为妨害也。然而临之以顾虑,遇之以同情,则适以造柔弱之种属,转难耐人生之危险矣。氏固主张有我无人之利己说者,其为此言,亦其宜也。
尼氏亦重视体育。谓吾人之文化必有所以托之之所,就国民言之然,就个人言之亦然。而其托之之所,非精神也,身体也。故生理与卫生所以见重于教育之上,人必神圣视其身,以徐致一切天性之开发而后可。
氏之论教授也,谓宜令生徒先知三事:曰视,曰思,曰言与写。习于视者,能使吾人之目惯于忍耐,练于判断,对一事一物而自多方面以体会之,此精神作用之第一步也。有正当之直观,而后有正当之思考。今日诸学校知有空虚的概念,而忽于感觉的直观,不可谓为宜也。
思考者,精神作用之第二步也。氏曰:与用古代之教授而于直观上了无所得,何如用现代之活动的事物,以代之。吾人于日常之生活,于朝夕之庶务,皆有无数问题横亘其间以待解决。故宜就儿童周围之事物,与之有乡土的关系者,以为教授之始基,而后得直观之作用。直观作用既终,乃能诱起思考,至能认识因果之关系,乃达于学而悦之之境,是则教授之目的也。氏又于其他教授,谓宜养儿童之势力与忍耐力、推理力,然不置重于材料之同化,而独重其由材料以得之之精神修练,则与海尔巴脱(1776—1841,德国教育家) 之兴味论,贝斯达禄奇之能力修练论有相类者。
尼氏亦以言语之教授为重,然又谓今日高等学校,其教授外国语未为妥协。博言学家多以希腊语为基础,教人以支离灭裂之研究法耳。又言诸学校之教授国语,如待遇死语然,不授生徒以活用之方,惟欲强其语感,俾知高尚之发表法,而为历史的研究,夫安见其有用也。
其论宗教教授也,曰:君主的人类与神无臣属之关系,而反相对立。故其间既有神之活动,即无人类之自由;既有人类之自由,则神已为古代之遗物。氏谓宗教仅关赏罚,而赏罚非即教育手段也。何则?高等人类原不解所谓善恶之义,彼实立于善恶之外者也。
氏亦注意于历史之教授,然又谓历史者不过养慕古之偏情,且恐卑弱其人格而失人类生活之弹力,故亦诋今世教育之过重历史。
要之,尼氏之哲学观置重于人类之活动性,而以今代文化为衰灭人类之活动性者,故力诋之。其所主者绝对的利己主义也。彼谓社会之间惟有伟人与众庶,两两峙立。而前者有创造文明之本领,有享受教化之特权;后者则为伟人而存,为伟人所用,故宜使彼等冥然罔觉,恬然服从,不知教化之为何物。此与我孔子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义,颇相近似,而于近世思想大相剌谬者也。虽然,古今各民族诚不可无一二伟人,以改造其国文化。而此等伟人决非无端而独生者,必有足以产此伟人之社会,然后产此伟人。孱弱之母不产健儿,理有然也。故利尔氏之言曰:“国民之水准高,则伟人之模型益高,犹诸脚柱高者[卓](桌)面益高也。”而尼氏谓教化之施,专在伟人而不在众庶,得非偏矫之见乎!至其论现代教化多属名言。彼谓教育家宜有学识俱崇之人格,是殆其身为大学教授时所经验而得者也。曰:今之人惟利用教育为国家竞争之器械,而偏重于实利主义。曰:学者徒为言语上之争论,而滥造名词以窘少年之头脑。曰:妄刊书籍杂志以传播浅陋之见于社会,最有毒害。是皆言教育者所宜注意及之也。
尼采之与格代、卢骚,皆一代天才之士。然天才犹悍马,任其驰驱则速,而御之甚难。格代能矫其野性,故得自由。然卢、尼二家遂以天才辖治其精神,迨郁勃蟠结之野性,一既发展,遂自忘我之为我,欲脱一切羁绊而勇往直前,不达其极,必不自已,是其思想所以常陷于偏激,而评论者亦毁誉交半也。虽然,如尼氏者,其观察锐敏,其用语新颖,其立想奇拔,其行文痛快,实足以发挥其天才而有余。吾曹对此十九世纪末叶之思想家,宁赞扬之,倾心而崇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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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3月《教育世界》7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