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论述了人在天地中的地位和天人之间的关系。董仲舒把人作为构成整个宇宙的十大要素之一,并肯定天地之间人为贵。以天人一气为基础,董仲舒以类比推理的方法论证了天人之间存在着感应关系,认为天地之间充满着气,人在天地之间如同鱼在水中,人的行为能够影响天地阴阳,人间太平就会导致天气和美,而人间混乱则会使天地的化育受到损害。董仲舒十分重视君王在管理百姓、参赞天地化育中的关键作用,要求君主效法天地之道,使人间太平,从而使天地的化育更加完美。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故数者至十而止,书者以十为终,皆取之此。人何其贵者(1),起于天,至于人而毕。毕之外,谓之物。物者,投所贵之端(2),而不在其中。以此见人之超然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3)。人下长万物,上参天地。故其治乱之故(4),动静顺逆之气,乃损益阴阳之化,而摇荡四海之内。物之难知者若神,不可谓不然也。今投地死伤,而不腾相助(5),投淖相动而近(6),投水相动而愈远(7)。由此观之,夫物愈淖而愈易变动摇荡也(8)。今气化之淖,非直水也(9),而人主以众动之无已时(10),是故常以治乱之气,与天地之化相殽而不治也(11)。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12);世乱而民乖,志僻而气逆,则天地之化伤,气生灾害起(13)。是故治世之德润草木,泽流四海,功过神明;乱世之所起,亦博若是(14)。皆因天地之化,以成败物;乘阴阳之资(15),以任其所为。故为恶愆人力而功伤(16),名自过也(17)。

【注释】

(1) 人:苏本作“圣人”,俞樾云:“‘圣’,衍字。此明人贵于物之义。上文说‘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是起于天毕于人也,此人之所以贵也。但言人贵,非言圣人贵。‘圣’字明衍耳。”俞说是,钟肇鹏校释本据改正,今从之。

(2) “物者”二句:万物各自按照所属的类别投入到从天到人的十端之中去。投,投入、投到。

(3) “以此”二句:《孝敬·圣治章》:“天地之性,人为贵。”郑玄注:“贵其异于万物也。”王充论衡·别通》:“倮虫三百,人为之长。天地之性,人为贵,贵其识知也。”

(4) 故其治乱之故:前“故”,因此。后“故”,指事情。

(5) “今投地死伤”二句:人或物投到地面达到死伤的程度,地也不会震荡,也不会产生互相动荡。投,投到。腾,震荡。相助,孙诒让刘师培等皆据后有二处“相动”之文而校改“相助”为“相动”,然细览文义,实不必改字。未理解原文,而轻以改字、补字、移字来适应自己的想法,恐非严谨治学之道。前人校注《春秋繁露》而擅改者,夥矣。

(6) 投淖(nào)相动而近:人或物投到泥潭中,泥浆波纹波及很近。淖,泥潭、泥沼。

(7) 投水相动而愈远:人或物投到水中,所产生的波纹震荡越来越远。

(8) 物愈淖而愈易变动摇荡:淖,稀稠度。其含有相反两义:稠与稀。稠,如《左传》成公十六年:“有淖于前,乃皆左右。”注:“淖,泥也。”稀,如《淮南子·原道训》:“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管子·水地篇》:“夫水淖弱以凊,而好洒人之恶。”清水淖弱,意味着稀。物在越是稀薄中越容易相互影响。以土地、泥浆、水为淖的三等级,土地最稠密,泥浆其次,水最稀。投于地,因为地最稠密,所以不会产生震荡。越稀薄,动荡范围越大,震荡距离越远。王充《论衡·变虚篇》:“说灾变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间,犹鱼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动天地,犹鱼鼓而振水也。鱼动而水荡,(人行而)气变。’此非实事也。假使真然,不能至天。鱼长一尺,动于水中,振旁侧之水,不过数尺。大若不过与人同,所振荡者,不过百步,而一里之外,澹然澄静,离之远也。今人操行变气,远近宜与鱼等,气应而变,宜与水均。以七尺之细形,形中之微气,不过与一鼎之蒸火同,从下地上变皇天,何其高也?”“灾变之家”是董仲舒的信奉者,讲鱼振荡水,比喻人振荡气,来论证天人感应。王充叙述“灾变之家”的观点,然后加以反驳。这些内容有助于理解董仲舒的说法。

(9) “今气化之淖”二句:气比水更稀,相动自然更远。淖,稀度。

(10) 人主以众动之无已时:君主带领百姓不停地活动。以,因为。众动,指许多人的言行通过气相动,影响人主。无已时,没有结束的时候,持续性。

(11) “是故”二句:天地之化本来是好的,治乱之气是人们欲望所产生的。由于治乱之气与天地之化相混淆,天下就乱,社会就治理不好。殽(xiá),同“淆”,混杂、错乱。

(12) “世治”四句:社会治理好了,万物中美好的东西就产生了。这些美好的东西就是瑞物,或称瑞应。如嘉禾、醴泉、甘露、黄龙、凤凰、赤乌等。王充《论衡·讲瑞》:“瑞物皆起和气而生,生于常类之中,而有诡异之性,则为瑞矣。”

(13) “世乱”四句:社会治理不好,就会产生灾害或怪异。这里说的是自然感应,董仲舒天人对策中说的是上天的谴告。乖,不和。僻,邪僻。

(14) 博:广博,大范围。

(15) 乘阴阳之资:凭借阴阳的神妙作用。乘,假借、利用。资,作用。

(16) 愆(qiān):过失,过错。

(17) 名自过:这就叫自己作孽。

【译文】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种,和人加起来共有十种,天数就完备了。数目到十为止,书写以十为终结,都是从这里来的。人是多么尊贵啊!从天开始到人就终结了。终结之外的,就叫做物。万物各自按照所属的类别投入到从天到人的十端之下去,而不在十端之中。从这里可以看出人超越万物之上而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对下培育万物,向上参与天地的变化。所以人类社会的治理和混乱,它的气的动静、顺逆,能影响阴阳的变化,而使天下动荡。事物的难以理解像神明一样,不能说不是这样的。人或物投到地面达到死伤的程度,周围也不会产生振荡,人或物掉到烂泥潭里,就会引起近处的动荡,人或物要是落到水里,所产生的振荡波及更远。从这里可以看出,物愈投向稀薄柔软的地方,愈会引发大的变化、动荡。气比水更稀薄,因此也更容易产生动荡,君主带领众多百姓不停地活动,所以常常把人类混乱的气和天地之气的变化,混杂到了一起,从而引起混乱。社会太平则民众和谐,心意平静则气正直,那么天地的化育就精妙,各种美好的事物就会产生;社会混乱而民众不和顺,心意邪僻而气不正,那么天地的化育就会受到损害,邪气产生而灾害出现。所以太平盛世的恩德能够滋润草木,恩惠遍布天下,功业超过神灵;混乱时代所产生的不良影响,也同样会很严重。这些都是顺应天地的变化,来促进或破坏万物的生长;凭借阴阳的神妙作用,来让万物自然成长。所以作恶使得人力失调而影响功业的取得,这就叫自己作孽。

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1),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其澹澹也(2)。然则人之居天地之间,其犹鱼之离水(3),一也,其无间(4)。若气而淖于水(5),水之比于气也,若泥之比于水也。是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殽于恶而味败,此易见之物也(6)。推物之类,以易见难者,其情可得。治乱之气,邪正之风,是殽天地之化者也。生于化而反殽化,与运连也。《春秋》举世事之道,夫有书,天之尽与不尽,王者之任也。《诗》云(7):“天难谌斯,不易维王。”此之谓也。夫王者不可以不知天,知天,诗人之所难也。天意难见也,其道难理(8)。是故明阳阴入出、实虚之处,所以观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顺逆、小大、广狭,所以观天道也。天志仁,其道也义。为人主者,予夺生杀,各当其义,若四时;列官置吏,必以其能,若五行;好仁恶戾(9),任德远刑,若阴阳。此之谓能配天。

【注释】

(1) 渐:浸润。

(2) 澹澹(dàn):波浪起伏或流水迂回的样子,引申为飘浮动荡之义。

(3) 离(lì):通“丽”,附丽、附着。

(4) 无间:没有什么差别、没有隔阂。

(5) 淖:本指泥沼,此处引申为稀薄之义。

(6) 见:苏本脱此字,钟肇鹏校释本据惠校及董天工笺注本补“见”字,是,今从之。

(7) 《诗》云:下引文见《诗经·大雅·大明》。全诗意为天道无常难以信赖,做王实在不容易。谌(chén),相信、信赖。维,句中语气词,无实义。

(8) 理:理解,整理。

(9) 戾(lì):罪恶,凶暴。

【译文】

天地中间有阴气、阳气,常常浸润人,就像水常常浸润鱼一样。阴阳之气和水不同的地方,只是可以看见和看不见而已,它们飘浮游荡着。那么人类生活在天地之间,就像鱼依附着水一样,相互之间没有区别。气比水更稀薄、柔软,水和气相比,就像泥和水相比一样。所以天地之间,看起来像虚空而其实却充满着气,人类平时浸润在飘浮摇荡的阴阳之气中,而人类社会的治乱之气又和天地间的阴阳之气相互流通、混杂。所以人间的气和谐,天地的化育就美妙,和不好的气混杂就会使气味败坏,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情。按照事物的类别进行推断,从容易的去看繁难的,就可以看出它的实在情形。人类社会治理和混乱的气,邪僻和正直的风俗,和天地的运行化育相混杂。人类的气从天地之气的运动变化中产生而反过来又和天地之气混杂到一起,和天地的运动相联系。《春秋》这本书包举了人世间的道理,对这些都有所记载,能不能完全配合天道,这是君主的职责。《诗经》上说:“天道无常难以信赖,做君王实在不容易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做君王的不可以不了解天,了解天,诗人都感到很困难。天意难以看出,天道难以明察。所以搞清楚阴阳进出、虚实所在的地方,可以用来理解天意;辨别五行的本末、顺逆、小大、广狭,可以用来观察天道。上天的心意是仁爱的,它所行之道是正大、适宜的。做君王的,给予人、剥夺人、让人活、要人死,都要符合道义,就像四季一样;设置官吏,一定要按照他们的才能,就像五行一样;喜好仁爱而厌恶暴戾,实行德政而避开刑杀,就像阴阳一样。这叫做能配合天道。

天者,其道长万物,而王者长人。人主之大,天地之参也(1);好恶之分,阴阳之理也;喜怒之发,寒暑之比也(2);官职之事,五行之义也。以此长天地之间,荡四海之内,殽阴阳之气,与天地相杂。是故人言:既曰王者参天地矣,苟参天地,则是化矣(3),岂独天地之精哉?王者亦参而殽之,治则以正气殽天地之化,乱则以邪气殽天地之化,同者相益,异者相损之数也,无可疑者矣。

【注释】

(1) 参:参照,参与。

(2) 比:比拟,认为和……一样。

(3) 化:化育万物。

【译文】

天地生长万物,而君王养育人民。君王的伟大,可以跟天地并列参照;他的分别好恶,和阴阳的差别同理;表现喜悦和愤怒,相当于天气的寒和暑;任命官吏担任职务,是按照五行的道理。用这些来养育天地之间的百姓,动荡天下,混杂阴阳之气,和天地相错杂。所以有人说:既然说君王能参与天地,如果能参与天地,那么就能化育万物,而这就不仅仅只是天地间的精华了吧?王者与天地相参而又相互交通,太平时就用正气与天地的运化相混合,混乱时就用邪气与天地的运化相混合,跟天地之道相同时就互相增益,跟天地之道不同时就互相减损,这是天数,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