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董仲舒对“王”字作了独特的解释:横的三画代表天、地、人,中间一竖表示贯通天人之道,也即明了天人关系。但董仲舒并非无的放矢地谈天人关系,他所强调的是要求君王必须懂得并效法天道。这是因为君王操纵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必须慎重克制自己的喜怒好恶,就如同天地的寒暑冷暖当其时而发一样。所以董仲舒强调君王效法天道,此即“王道通三”的要旨。
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1),非王者孰能当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施(2),施其时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诸人(3),法其数而以起事(4),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归之于仁(5)。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6),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7),事功无已(8),终而复始,举凡归之以奉人(9),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10)。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是故人之受命天之尊(11),父兄子弟之亲,有忠信慈惠之心(12),有礼义廉让之行,有是非逆顺之治。文理灿然而厚(13),知广大有而博(14),唯人道为可以参天(15)。
【注释】
(1) 参(sān):通“三”,配合成三的。
(2) 唯天之施:效法天的行为。施,行。下句“施”字表示因循的意思。
(3) 循:安慰,抚慰。
(4) 起事:举事,办事。这里指兴起民事。
(5) “治其道而以出法”二句:苏舆注:“疑当‘法其道而以出治’……治,疑作‘法’。《天地阴阳篇》:‘天志仁。’”苏说可从。出法,施行法度。
(6) 覆育:天地的庇护化育。
(7) 有:同“又”。
(8) 事功无已:所做的事业没有止境。事功,事业、功绩。无已,没有停止、无止境。
(9) 举凡归之以奉人:所有的作为都可归结为奉养人类。举凡,旧本皆作“凡举”,惠栋校作“举凡”,是,今据乙正。奉人,奉养人类。苏舆注:“圣人奉天,天奉人,相参相互,以成事功,凡一本于仁而已。”本书《服制象篇》:“天地之生万物也以养人。”即此“奉人”之意也。
(10) 无穷极:没有穷尽。
(11) 人之受命天之尊:惠栋于“天”字上增一“有”字,其说可从。人之受命有天之尊,即指人接受天命而禀有了天的至尊。
(12) 惠:仁爱,柔顺。
(13) 文理灿(càn)然而厚:指文辞华美,义理深厚。文理,文辞义理,或指礼文仪节。灿然,鲜明光亮的样子。
(14) 有:钟肇鹏《春秋繁露校释》曰:“‘有’字涉上文衍,本作‘知广大而博’。”钟说可从。
(15) 参(cān)天:参通天道。
【译文】
古时候造字的人,先写三画然后在中间把它们连接起来,就叫做“王”字。其中的三画,代表的是天、地和人,而把当中连接起来,就是贯通它们的道理。选取天、地和人的中间而把三者贯通起来,不是王者谁又能做到这种地步呢?所以王者效法天的行为,因循天时而成就人民,效法天命而抚慰人民,效法天数而兴起民事,效法天道而施行法度,效法天志而归向仁德。美好的仁德在天。天,是仁爱的。天庇护化育万物,既造化而生长它们,又培养而完成它们,所做的事业没有止境,结束了又再开始,所有的作为都可归结为奉养人类,明察天的心意,其中包含着无穷的仁爱。人接受天命,从天那里获取仁而表现为仁。因此人接受天命而禀有了天的至尊,禀有了父兄子弟的亲爱之情,禀有了忠信慈惠的心意,禀有了礼义廉让的行为,禀有了是非顺逆的治理之道。文辞华美而义理深厚,广见博识,唯有人道可以参通天道。
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春秋冬夏皆其用也。王者亦常以爱利天下为意,以安乐一世为事,好恶喜怒而备用也(1)。然而人主之好恶喜怒(2),乃天之春夏秋冬也,其俱暖凊寒暑而以变化成功也(3)。天出此四者(4),时则岁美(5),不时则岁恶。人主出此四者,义则世治,不义则世乱。是故治世与美岁同数(6),乱世与恶岁同数,以此见人理之副天道也(7)。天有寒有暑。夫喜怒哀乐之发与凊暖寒暑,其实一类也(8)。喜气为暖而当春,怒气为凊而当秋,乐气为太阳而当夏,哀气为太阴而当冬。四气者,天与人所同有也,非人所能畜也(9),故可节而不可止也(10)。节之而顺,止之而乱。人生于天,而取化于天(11)。喜气取诸春,乐气取诸夏,怒气取诸秋,哀气取诸冬,四气之心也(12)。四肢之各有处(13),如四时;寒暑不可移,若肢体。肢体移易其处,谓之夭人(14);寒暑移易其处,谓之败岁;喜怒移易其处,谓之乱世。明王正喜以当春(15),正怒以当秋,正乐以当夏,正哀以当冬。上下法此,以取天之道。春气爱,秋气严,夏气乐,冬气哀。爱气以生物,严气以成功,乐气以养生,哀气以丧终,天之志也(16)。是故春气暖者,天之所以爱而生之;秋气凊者,天之所以严而成之;夏气温者,天之所以乐而养之;冬气寒者,天之所以哀而藏之。春主生,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生溉其乐以养(17),死溉其哀以藏,为人子者也。故四时之行,父子之道也;天地之志,君臣之义也;阴阳之理,圣人之法也。
【注释】
(1) 而备:苏舆注:“而备,疑当作‘皆其’。”苏说可从。
(2) 人主之好恶喜怒:苏本无“人”字,俞樾云:“当作‘人主之好恶喜怒’。下文云:‘然则人主之好恶喜怒,乃天之暖凊寒暑也。’可证。”俞说是,今据补。
(3) 其俱暖凊(qìnɡ)寒暑而以变化成功也:它具有暖凊寒暑而用来变化事物以成就功业。俱,通“具”,具备、具有。凊,寒冷、凉。苏本“凊”作“清”,宋本作“凊”,作“凊”是。下文同此。
(4) 四:旧本并作“物”,苏舆注:“物,疑作‘四’。”苏说可从,今据正。下文“人主出此四者”可证。
(5) 时:适时,合乎时宜。
(6) 同数:指天数相同。
(7) 副:相称,符合。
(8) 类:苏本作“贯”,殿本作“类”,纪昀校作“类”,殿本、纪校是,今据改。
(9) 畜(xù):蓄养。
(10) 节:节制。
(11) 取化于天:取法天的化育。
(12) 四气之心:指四种气在人心中的表现。
(13) 之:此字下,苏本有“答”字,董天工笺注本、王谟本无“答”字,苏舆注:“无‘答’字是。因‘各’字形近误衍。”苏说是,今从董天工笺注本、王谟本删“答”字。
(14) 夭(yāo):同“妖”,反常的东西或现象。苏本、卢本“夭”作“壬”,苏舆注:“壬,疑‘夭’之误。”宋本作“夭”。作“夭“是,今据正。
(15) 正:纠正,使……正。
(16) “爱气以生物”五句:苏舆注:“王者喜怒哀乐之发,即礼乐刑政之用。中庸、中和之效,极之于天地位、万物育,得此可证其理。”
(17) 溉:俞樾云:“溉,读为‘既’,尽也。”俞说可从。
【译文】
天常常把爱利万物作为心意,把养长万物作为职事,春秋冬夏四季都是上天用作养育万物的手段。君王也常常把爱利天下之人作为心意,把天下之人一世的安居乐业作为职事,好恶喜怒都是他用作治理天下的手段。然而君主的好恶喜怒,就是上天的春夏秋冬,它具有暖凊寒暑而用来变化事物以成就功业。天呈显出四季,合乎时宜的年岁就美好,不合乎时宜的年岁就不好。君主呈显出四种情感,合乎义就天下太平,不合乎义就天下大乱。因此太平的世道和美好的年岁天数相同,不太平的世道与不好的年岁天数相同,由此可见人理和天道是相符合的。天有寒冷、有暑热。喜怒哀乐的表现与凊暖寒暑,其实是同一类的。喜气暖和而相当于春天,怒气寒凉而相当于秋天,乐气是太阳而相当于夏天,哀气是太阴而相当于冬天。这四种气,是天和人共同具有的,不是人自身能够蓄养的,所以只可以节制而不可以禁止。加以节制就会顺利,加以禁止就会紊乱。人是天生出来的,而取法天的化育。喜气取法于春天而来,乐气取法于夏天而来,怒气取法于秋天而来,哀气取法于冬天而来,这便是四种气在人心中的表现。人的四肢各有一定的部位,就好像四季一样;寒冷暑热不可以变更,就好像肢体一样。肢体变更了它原来的部位,就叫做妖人;寒暑变更了它本来的时节,就叫做不好的年岁;喜怒变更了它本来的处所,就叫做乱世。圣明的君王应该使自己的喜悦跟春天相当,使自己的愤怒跟秋天相当,使自己的快乐与夏天相当,使自己的悲哀与冬天相当。君臣上下都按照这个道理行事,以此来取法天道。春气是仁爱的,秋气是严厉的,夏气是快乐的,冬气是悲哀的。仁爱的气用来生长万物,严厉的气用来成就功业,快乐的气用来养育万物,悲哀的气用来送终,这是天的意志。因此春气暖和,这是天用仁爱来生长万物;秋气寒凉,这是天用严厉来促成万物;夏气温和,这是天用快乐来养育万物;冬气寒冷,这是天用悲哀来储藏万物。春天主管生长,夏天主管养育,秋天主管收获,冬天主管储藏。父母在世时竭尽力量奉养他们而使他们快乐,父母去世后竭尽悲哀地去埋葬他们,这是作儿子的职责。因此四季的运行,就是父子之间的道理;天地的意志,就是君臣之间的义理;阴阳的道理,就是圣人的法则。
阴,刑气也;阳,德气也。阴始于秋,阳始于春。春之为言,犹偆偆也(1);秋之为言,犹湫湫也(2)。偆偆者,喜乐之貌也;湫湫者,忧悲之状也。是故春喜、夏乐、秋忧、冬悲,悲死而乐生。以夏养春,以冬藏秋,天之志也(3)。是故先爱而后严,乐生而哀终,天之常也(4)。而人资诸天(5),天固有此,然而无所之(6),如其身而已矣(7)。人主立于生杀之位,与天共持变化之势(8),物莫不应天化。天地之化如四时,所好之风出,则为暖气,而有生于俗(9);所恶之风出,则为凊气,而有杀于俗;喜则为暑气,而有养长也;怒则为寒气,而有闭塞也。人主以好恶喜怒变习俗,而天以暖凊寒暑化草木。喜怒时而当则岁美,不时而妄则岁恶。天地人主一也。然则人主之好恶喜怒,乃天之暖凊寒暑也,不可不审其处而出也(10)。当暑而寒,当寒而暑,必为恶岁矣;人主当喜而怒,当怒而喜,必为乱世矣。是故人主之大守(11),在于谨藏而禁内(12),使好恶喜怒必当义乃出,若暖凊寒暑之必当其时乃发也。人主掌此而无失(13),乃使好恶喜怒未尝差也(14),如春秋冬夏之未尝过也,可谓参天矣。深藏此四者而勿使妄发(15),可谓天矣(16)。
【注释】
(1) 偆偆(chǔn):喜乐貌。
(2) 湫湫(qiū):忧愁悲伤貌。
(3) 天:旧本皆作“大人”,惠栋校作“天”,是。今从惠校。
(4) 常:常道。苏本作“常”作“当”,纪昀校作“常”,是。今从纪校。
(5) 资:凭借,依托,资取。
(6) 无所之:苏舆注:“‘无所之’三字,疑有误。”苏说是。
(7) 如其身:苏舆注:“‘如其身’者,言天道一同于人身。”此即前文所言“人理之副天道”之意。
(8) 持:掌握。
(9) 俗:习俗。
(10) 审其处:审察清楚它的道理。审,审察、弄明白。处,常理。
(11) 大守:重大职守。
(12) 谨藏而禁内:谨守机密而禁止内部的奸邪。
(13) 掌:掌握。
(14) 乃使:旧本均误倒作“使乃”,钟肇鹏《春秋繁露校释》作“乃使”,是,今据乙正。
(15) 此四者:指爱、乐、严、哀,以此应春、夏、秋、冬。
(16) 天:合于天意。
【译文】
阴气,是刑戮之气;阳气,是仁德之气。阴气从秋天开始旺盛,阳气从春天开始旺盛。春的意思,就像“偆偆”;秋的意思,就像“湫湫”。“偆偆”,就是高兴快乐的样子;湫湫,就是忧愁悲伤的样子。因此春天是喜悦的、夏天是快乐的、秋天是忧愁的、冬天是悲伤的,为死去的人悲伤而使活着的人快乐。用夏天来养育春天所生长的万物,用冬天来储藏秋天所收获的万物,这是天的意志。所以先仁爱而后严厉,使活着的人快乐而为已故的人悲伤,这是天的常道。人取法于天的常道,天本来就具有这些,天道的表现跟人身相同。君主拥有生杀臣民的权位,与天共同掌握万物变化的情势,而万物没有不随着天的变化而变化的。天地的变化就好像四季一样,所喜好的风出现,就是暖气,有利于习俗的生成;所厌恶的风出现,就是凉气,会使习俗衰退;喜悦就是暑气,会养长天下之人;愤怒是寒气,会闭塞天下之人。君主用自己的好恶喜怒来改变习俗,而天用暖凊寒暑来变化草木。喜怒适时而恰当则年岁就美好,喜怒不合时宜则年岁就不好。对于天地和君主二者都是一样的道理。既然如此,那么君主的好恶喜怒,就是天的暖凊寒暑,不可以不审察清楚它的道理并谨慎地表现出来。天在应当暑热的时候而寒冷,在应当寒冷的时候而暑热,这一定会导致不好的年岁;君主在应当喜悦的时候而愤怒,在应当愤怒的时候而喜悦,这一定会导致社会的动乱。因此君主的重大职守,在于谨守机密而禁止内部的奸邪,使好恶喜怒一定合乎义才表现出来,就好像暖凊寒暑一定是合乎时节才发出来一样。君主把握这个道理而没有过失,使好恶喜怒没有差错地表现出来,就好像春秋冬夏没有差错地运行一样,这样就可以说是参通天道了。深藏好恶喜怒这四者的表现,而不让它们随意发作,这样就可以说是合于天意了。